第16章
“这么多?人吗?”程亦安沿着廊子脚步放慢了些。今日陪同她的是如惠,如惠倒是看出门道来?,
“明日不是分?红么?过去素来?只要家?主定了的,便无更改的机会,也不许人反驳,是以怕是各房人想趁着名录定下来?前,来?家?主这诉诉苦,磨得家?主添些银子呢。”
说到底前几?日都是小阵仗,明日才是关乎各房利益之?根本。
程亦安带着如惠行至上回穿堂处,便见各房老爷都在书房外站着,她甚至看到了四房的大伯父,其实事情很简单,每每这一日前夜便有人想来?程明昱处探口风,一个来?了,旁人担心他讨了好,也跟着来?,一来?二去,差不多?聚齐了。
远远的便瞧见程明昱身侧的几?位管家?拦在廊庑下。
“诸位老爷,回去吧,家?主不在书房,该给多?少早就?定数了,你们自个儿心里也明白,家?主说过,一看族中子嗣兴旺与否,二看子弟之?间出息与否,三看有无作奸犯科欺名盗世之?事,只要各房本本分?分?,不丢族人的脸,齐心并?进,就?少不了你们的。”
大家?也心知肚明,以程明昱之?作风,是没有空子可钻的,只是旁人不走,自个儿也舍不得走,就?陷入僵局了。
程亦安见管家?在赶人,自然就?不往里头?去了。
正?打算离开,可偏巧那陈伯眼尖发现了她,兴奋地唤了一声,
“三小姐?”
他简直不敢相信,程亦安会出现在这,毕竟这位至今还?不曾开口认爹。
程亦安被唤住只能停下来?,“陈伯。”
那陈伯丢下满院老爷,顺着石径往她这边跑来?,来?到穿堂下,立即露出笑容,恭敬作了个揖,“三小姐这是来?寻家?主?”
方?才那话程亦安已然听到了,自然不能拆他的台,“咳,对,我有事想寻...”
下意识要说“堂伯父”,显然已经?不合适了,“爹爹”两字还?很为难,斟酌须臾,与管事道,
“原是打算寻父亲,不过他既然不在...”
“在在....”那陈伯听到“父亲”二字,人都要晕了,生怕程亦安反悔,慌忙往里请,
“家?主刚回来?,您随老奴去书房侯一侯,很快就?到了。”
这个时候,不在也得在。
程亦安被他弄得尴尬极了,却还?是硬着头?皮跟着陈伯到了廊庑下。
陈伯先将门推开,将程亦安往里送,随后朝外头?的人拱袖,
“诸位老爷,家?主这下是铁定没功夫见你们了,都回吧。”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退去。
陈伯还?真没诓骗程亦安,程亦安进了程明昱的正?书房,里面还?真没人。
这与上次的抱厦又不同,那抱厦摆设随意闲适些,这里十分?整洁严谨,无论桌椅挂画均是四四方?方?,看得出来?是他常会客的外书房。
西面的圈椅后挂了一幅《溪山行旅图》,那画风十分?大气磅礴,巨石从山谷一直耸立至山顶,撑满了整个巨幅画面,别看巨石恢弘,笔锋实则很细腻,在那细细密密的树叶下,又略有挑担的商旅在行走,寥寥数笔栩栩如生。
程亦安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微哑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吓得回眸,程明昱穿着一身洗旧的长袍立在博古架处,手里抱着一把焦尾琴,通身无饰,身形极其峻秀修长,合着那一身清越气度,大有魏晋名士之?风。
程亦安嘴唇蠕动着,犹豫了下,还?是开口轻唤了一声,
“父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寻常。
这一声“父亲”猝不及防,当真把程明昱给叫愣住了。
他脑子似有嗡嗡声作响,高兴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放,迟迟不曾应答,又恐孩子被自己吓到,连忙“哎”了一声,可这一声尾音略显颤抖,已倾泻了他的情绪,父女俩都尴尬地不敢对视。
十七年的守望,终于等来?她一声父亲。
虽说他更盼着她娇滴滴唤他一声“爹爹”,跟他撒撒娇,但眼下已经?很满意,很满意了。
程明昱逼着自己平复下来?,
“安安坐....”
他克制着情绪,慢慢将焦尾琴搁下,来?到她身侧的圈椅,亲自给她斟茶。
程亦安深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茶慢吞吞坐了下来?。
程明昱就?在她对面落座,父女俩隔着一张四方?桌,比上回要亲近一些。
程亦安其实还?不习惯与他独处,握着茶盏便开门见山,“我来?是想告诉您,方?才我见了陆栩生,他那性?子倔的很,说是要参您,我怕您心里没底,来?知会您一声。”
“哦.....”
程明昱显然没把这事当回事,但程亦安深夜造访,必定不愿意看到自己丈夫与父亲在朝廷闹起来?,他要宽程亦安的心,
“安安别挂念,他这么做并?非是意气用事。”
文臣武将之?间过于亲近并?非好事,皇帝希望程家?效忠皇帝,却不愿程家?与陆家?勾结。陆栩生行事从来?有的放矢。
程明昱仔细将这里头?的缘故解释给程亦安听,
“总之?呢,爹爹与陆栩生在朝廷的事,你一概不管,爹爹有分?寸,明白吗?”
程亦安愣愣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瞧,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
程明昱会把个中里情解释给她听,让她彻底放心,
陆栩生不会,或是没有意识,或是不当回事,但他忽略了家?里女人总归是要挂心的。
这男人果然还?欠调教。
“好,既然您心里有数,那我就?不打搅您了。”
程明昱看着她起身,心里失落了下,当然也不好留她,随她起身亲自送她至垂花门处,待她背影消失不见方?往回走,回到房,想起方?才她唤他一声父亲,神色苍茫抚着那尾琴凝立许久。
次日是分?红大宴,程明昱与朝廷告了一日假,坐在议事厅主持此?事。
不过今日又与前两日不同。
不当众发银子,每房的主事人单独进入议事厅西面的一个小暖阁,挨个挨个领。
各房的金额是不一样的,程明昱定在五千两至一万五千两之?间。欠收年节适当减几?成,丰收年节多?的捐献朝廷。一来?考虑各房人数。二来?考虑各房子嗣出息程度,譬如今年二房的十二郎和三房的十三郎秋闱均进了乡试前十,明年春闱下场,一个进士是跑不掉的,这样的情形,会适当给与奖赏。
三来?,若是那一房的子弟在外头?惹是生非,欺名盗誉,欺压邻里百姓一类,一律由戒律院惩处并?记录在档,年终依照这份档案分?红适当减额。
程明昱靠着这手本事,将程家?上下治得服服帖帖,也正?因为此?,程家?族人在外头?声誉均很不错,也很以程家?人而自豪。
起先金额开诚布公,各房闹起来?,后来?他改为默授,且不许相互打探,又有戒律院的档案在手,各房均无话可说。
二房和三房是程家?子嗣最为繁盛的两房,这两房人大都住在弘农老家?,只有读书的少爷会寄居在长房,一概由程明昱管教。因着十二郎和十三郎争气,今年这两房给的都是一万五的分?红,老爷们均没话说,喜笑颜开出了门。
到了四房。
进来?的是大老爷和四老太太。
程明昱没跟他们废话,直接将写着金额的书帖推至二人跟前。
大老爷看了一眼顿时叫苦不迭,老太太瞥了一眼也面露苦涩,
“明昱啊,这也少太多?了吧。”
过去因为程亦安的缘故,四房都能拿到顶,有一万五千两的分?红,而今年程明昱只给了八千两。
老太太坐在他对面的圈椅苦笑道,“你知道,我们房姑娘都没出嫁,孩子也没娶亲,都在读书的时候,马上明年晴儿也该嫁人了,这点银子我们周转不开。”
程明昱面无表情道,
“其一,这里削了程明祐一支的分?红,其二,上回他闹得那样难看,戒律院十分?不满,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大老爷可不死心,红着眼道,
“明昱,看在安安的面子上,好歹给我们添一些吧。”
程明昱淡淡瞥着他,“若不是安安,这些年你们可拿不到一万五的分?红,居安思危,那些年有银子花时,怎么不节省些,在外头?弄些营生?”
老太太知道程明昱说一不二,再论下去面子更掉了个精光,扯了扯程明泽的袖子,母子俩相继离开暖阁,出了门还?不敢露出半点迹象,恐被人笑话,拿着银票径直就?回了四房。
老太太的正?院,四房所?有人齐齐整整坐着等分?红。
程明祐夫妇被送回老宅后,这一支只有十岁的程亦庆在这里。
进了自个儿的院门,脸上的失落不再遮掩,老太太和大老爷同时叹了一声。
大夫人金氏见状便知不妙,
“怎么?给了多?少?”
大老爷也不遮掩,竖了个“八”,金氏顿时跌坐在圈椅里,“这可怎么办,我们晴儿明年要嫁人,两个儿子还?未娶亲呢。”
三夫人倒还?好些,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程亦玫,余下那个庶子十八郎就?该老太太和三老爷操心,她可不管,过去拿得多?也从未多?给她,她脸色最为淡定。
老太太坐下来?,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嘴,便将方?才拿到的银票搁在掌心,
“这么分?吧,长房三千,三房两千,余下的我留着,再有庆儿一份也在我这里。”
这话一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祖母,还?有我娘的那份呢。”
老太太等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都白了。
程亦安带着如兰和如惠大步进了西暖阁,她先朝老太太行了一礼,如惠帮她端来?一个锦凳,她在最南面坐下,面朝众人道,
“祖母,我母亲的一个铺子与两千两压箱底的银子,都被您当初填补了程明祐的窟窿,今日,还?请祖母还?回来?。”
收成少还?遇上讨债的,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大夫人几?乎哭出来?,
“安安,咱们一家?人好歹也处了十几?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哪,你如今是长房的幺女,手里实在不缺银子,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程亦安红着眼道,“你们因为我娘,因为我,过了十几?年好日子,穿金戴银,而我娘呢,却被逼得跳崖而死,不曾享受半点,你们不感念她,还?吞了她的嫁妆银子,良心何安?”
这话说得大夫人不敢回,过了一会儿,呐声道,
“既然是二弟花了二弟妹的嫁妆银子,合该他填,只是今个儿分?红里头?可说得明白,这里头?将程明祐那一支的人全砍了,安安,你就?是要找,也得找过去的那个爹呀。”
程亦安不理会她,径直看着老太太,
“祖母,银子是您填出去的,我只管寻您要。”
找老太太,那就?是要拿今日的分?红。
大夫人眼神钉在老太太身上。
这个时候,她的女儿程亦晴忽然开口,
“安安,你怎么确定二叔吞了二婶这么多?银子?”
程亦安漠声回她,“堂姐是想问我,可有嫁妆单子是吧?”
程亦晴没吭声,程亦安母亲的嫁妆单子只有老太太有。
程亦安笑了笑,“这得多?亏程家?的规矩了,戒律院那边防着程家?妇的嫁妆被侵吞,每一个过门的媳妇嫁妆都会誊抄一份,如今戒律院那边还?有存根,堂姐需要我去取来?吗?”
一旦去戒律院,必定惊动程明昱,搞不好又弄得人尽皆知。
程亦晴当初因为婚事跟程亦安闹了不愉快,如今姐妹俩之?间几?乎已无话可说。
反倒是三房的程亦玫,忽然插了一句嘴,
“既然有证据,那就?该给安安姐,总归不是自个儿的东西,拿着也不踏实不是吗?”
三夫人生怕这话触怒了老太太,连忙捂住自己女儿的嘴。
这个时候,就?显现出老太太的审时度势来?,她永远会做出最有利于四房的选择,现在得罪程亦安于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她也确实对不住夏芙,
“安安,你言之?有理,两千两银子我给,至于那个铺子,我折合一千银子给你,成吗?”
其实多?少数额程亦安并?不在意,她只在乎给她娘一个交待。
“成!”
大夫人一听老太太要给出去三千两银子,心疼得滴血,
“母亲....”
老太太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这样,你们两房再各减一千。”
也就?是说大老爷这边年终分?两千,三老爷这边分?一千。
素来?和软的三夫人顿时不干了,气道,
“过去安安在时,所?得好处可没便宜我们,我们三房该给多?少还?是多?少,怎么如今补却要从我们口袋里抠,不成,我不答应。”
大夫人不干,三夫人也不干,两厢吵起来?。
老太太的目光就?在这片吵闹中与程亦安相接。
“安安拿着这些银子打算做什么?”
“替我娘做善事,帮着她积德,盼着她来?世做个男人...若不能做男人,至少投个好人家?,嫁个寻常的丈夫,疼她,爱她,敬她...”程亦安说。
老太太听到这里也悲从中来?,最终决定,给大老爷两千两,三老爷两千两,自个儿留一千,余下三千两全部?给了程亦安。
“我后悔没能照顾好你娘,但我从不后悔做这件事,不然,就?没有你。”老人家?扶着门槛送她,不舍道,
“安安,常回家?看看。”
程亦安身子狠狠一震,终是泪如雨下离开。
拿着三千两银票回到长房,想着已经?住了好几?日,便打算收拾衣裳离开,不料老太君屋里的老嬷嬷来?了,将她请去上房。
“你走什么?”老太君很不高兴,“外头?分?完了,轮到咱们自个儿了,节骨眼上,你却要溜?”
程亦安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连吃带喝的,难不成还?得连吃带拿?”
老太君笑,将她拉入怀里,
“傻孩子,你不上这拿你上哪儿拿去?什么叫娘家??这就?是娘家?呀。不然为什么坊间传言,生女当为程氏女呢,这是我们程家?给女儿的底气!”
第26章
第
26
章
程亦安从?四?房回来还不到午时,
不到用膳的时候,这一会儿外头还在分红,后?宅里聚了不少女眷,
有的在花厅坐着,有的在老祖宗的宁锦堂凑趣儿。
程亦安被老祖宗拉下?来坐了不到半刻,便见一嬷嬷匆匆进来,“老祖宗,二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吵起来了,一道?往这边来了。”
二房的人平日住在弘农,这会儿是因?着亚岁宴方进京,
拿了分红在京城再置办些?年货,便可欢欢喜喜回家过年,
住在弘农老宅的族人素来如此。
二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吵架乃是常事,
听闻二人当初婚事定得匆忙,彼此看彼此十分不顺眼,
原以为?恁着脸过了几年孩子都有了也该和气了,不成想这两位从?十七八岁成婚吵到如今六十出头,这份毅力,令人佩服。
老祖宗一听,却大感头疼。
程家哪房吵架她老人家都劝的,无人敢驳她的面?子,
唯独二房不成,
数十年前,周家在清州是当地?大族,
及笄后?父亲为?她择婚,
程家大郎和二郎都来了,二郎一眼相中了她,
而她爹呢,却相中了大郎,也就是程明昱的父亲,程家对她很满意,最后?聘为?宗妇,后?来二郎也就是如今的二老太爷也匆匆定了一门婚事,可这桩事终究被二老太太晓得了,隔三岔五因?此闹事,若老祖宗最不愿见的人物就是这两位了。
于是她立即搭着程亦安的胳膊往里走,
“就我偏头痛犯了,不便见客...”
也不管婆子什么反应,只管溜之大吉。
远远地?听见那二老太太拽着二老太爷的胳膊往里使?,
“走,咱们这事定要跟你嫂嫂分明白,我晓得你的,我的话你不听,她的话比圣旨还灵。”
老祖宗这厢两眼直冒金花,甚至连程亦安都给丢开了,匆忙往里跑,
“安安哪,你嫂嫂和姐姐在花厅给女眷分皮子和首饰,你也去瞧瞧。”
总不好看长辈的笑话,程亦安只能退开,刚从?明间出来,果然瞧见前头穿堂处,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正在争执,那二老太爷满脸胀红,非不肯走了,
“行了,你不就是想贴补你娘家吧,你贴补去吧。”
二老太爷骂骂咧咧离开了。
二老太太被他得面?上不好看,做了哭腔,幸在二太太闻讯及时赶了过来,将人劝出去,才免了这场风波。
程亦安晓得老祖宗不大好意思,只得冒风往花厅来。
这里果然人满为?患。
每年的首饰和皮子在最后?分,这也有缘故。分红下?来,有些?房人难免有些?不满,譬如哪一房的少爷老爷在外头犯了事,连累了家中女眷,如此便可通过首饰皮子稍稍有所倾斜,不委屈了女眷。
过去与长房亲近的女眷姻亲能有机会前往库房亲自挑选,今年因?为?程亦乔一句话,绝了所有人的机会,留下?一些?好皮子和首饰存库,余下?的均拿出来分给族人。
怎么分如何分全由少奶奶卢氏做主,老祖宗和程明昱一概不过问,他们意思是让卢氏有立威的机会。
这是充分信任卢氏。
程家每一任族长,每一任宗妇,都是这般精挑细选并历练出来的。
经过针线房几十位娘子连夜赶工,程亦乔今日已经穿上她的海龙皮斗篷,海龙皮子做面?,孔雀翎细细密密织上一片花纹,当中夹着骆驼绒的缎面?里衬,领子也是皮领外绣同色的凤凰云纹,偏又戴上了金银库新出的点翠步摇,整个人端坐在花厅左亭珠光宝气。
程亦安过来就看到几位姑娘簇拥着她在聊天,瞧见她,程亦乔朝她招手,让她身?边坐,
“我怎么听你要回去?”
程亦安比她就低调多了,用那件海龙皮子做里,上头用银兔毛绣满,连花纹都没有,乍一眼瞧去只当是一件寻常银裘,不过穿在身?上着实轻便又保暖。
“我是打算回去的,今个儿不回,明个儿也得回。”
程亦乔道?,“急什么,再住几日,你还有七八件皮子没做好呢。”
程亦安闻言还愁上了,“所以,我让你给我少做些?。”
程亦乔神神秘秘凑近她,“我也不全为?了你,今年爹爹无意中去过我的院子,瞧我箱笼都摆到外头来了,责我过于奢侈,不许我再赶制衣裳和首饰了,如今有你做挡箭牌,爹爹也不敢我。”
“原来如此,那赶明儿做好了,再让人送过来吧。”
程亦安姐妹在东厅坐着,江若梅与程亦茜等人在对面西厅坐着,这边聚着的大都是表姑娘,每年亚岁宴,只要与程家沾亲带故的都要来凑凑热闹,若是赶上家主和老祖宗心?情好,开了大赏也是有的。
这里自然是以江若梅为?首。她瞧见对面程亦安姐妹穿着新鲜出炉的皮子就眼热。
“梅姐姐,您可是老祖宗嫡亲外孙女,您都没机会进库房,那个程亦乔可真不给面子。”
江若梅冷着脸道?,“别了,我也不稀罕,我们江家什么没有。”
江南总督府在江南地?位超然,上杆子孝敬的也不少。
只是心?里终归不对劲。
别皮子,首饰库也没能进去,程家不是什么东西拿来对外分,金银首饰不分,古董不分,最多也就码头上得了些?淡水珍珠,每房给上几盒,虽外祖母承诺待她离开时,会准她去外祖母私库挑一挑,可终究比不上库房的新货。
若不是还要等着晚宴领她母亲那份分红,她这会儿都要回金陵了。
到了晚边,所有分红都发下?去了,只剩长房内部没分。
一家人齐齐整整聚在老太太的宁锦堂,程明昱也罕见露了面?,因?着过去曾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有一旁支妇人意图沾染他,往后?程明昱为?了避嫌,连家宴都甚少参加,如今也就元宵,端午,中秋,亚岁和除夕会与众人一道?喝个酒。
今日晚膳,他与老太太坐在上首,二老爷一家在左,三老爷一家在右,南面?则坐着程亦彦等兄妹并江若梅这个外孙女。
宴后?喝茶时,在程明昱的示意下?,陈伯捧着一装着银票的盒子给了二老爷程明江,上头写着数额,两万两,二老爷一家比旁的一房还多,自然是无话可。
“多谢兄长。”
二老爷和二夫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七郎程亦浚,夫妇俩没有女儿,守着这个独子过日子,这些?银子白了将来都是程亦浚的,程亦浚的妻子许氏看着就欢喜。
三老爷程明景也得了两万两,她和三夫人底下?一儿一女,九郎程亦康和女儿程亦茜,儿子未娶,女儿未嫁,还没到要用钱的时候,三夫人将银子捂得紧紧的。
接下?来一份便是给老太君女儿的,江若梅替她接过,给老祖宗和程明昱磕头,
“谢外祖母,谢大舅舅。”
上头金额也明明朗朗,三千两,对于外嫁女来,这是头一份。
而这一份是给她母亲的,此外还有一份给她自己,五百两。
江若梅回到自己席位,看了一眼身?侧的程亦安,程亦安在程明昱这一支年纪最小,坐在最边上,两个人自然就挨着了。
程亦安无意中瞟到了她的金额,心?想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数了。
毕竟她是外嫁女,外嫁女与在室女不同,外嫁女在出嫁时,已经拿了父母一份嫁妆,不可能如在室女那般拿等份的银子。
白了给在室女的分红,也是为?将来攒嫁妆。
别三千两,三百两她都很知?足,程亦安这几日得了那么多皮货首饰,桩桩件件都价值不菲,再多拿一点她都心?虚。
接下?来轮到程明昱自己的孩子。
第一个是程亦彦,但?程亦彦没有。
他是继承人,程家账面?上的银子他都可以动?,所以无需给他银子使?。
但?程明昱给了卢氏一份。
一万两。
老祖宗在一旁笑着道?,
“这是给你的私房钱,这一年来辛苦你了。”
卢氏的操劳与能干,老祖宗都看在眼里,老祖宗当过族长夫人,太明白这里头的干系,等闲人物做不来程家族长夫人。
卢氏还有什么可的,上头两层公婆都信她疼她,她无话可,天底下?不知?多少人羡慕她呢。
“祖母言重了,这是我的福分。”又与程明昱施礼,“多谢父亲。”
就这么退了下?来。
程亦歆没来,程明昱给她留了一份,也是一万两交给管家,
“着人送去贺州。”
连着特意给她留的皮子首饰,一些?年货,全部送过去。
到了程亦乔,不等上头老祖宗唤她,她已经大大方方站起,迫不及待上前来,凑着先看了一眼管家手中的锦盒,
“还是一万两呀,不给我添一点嘛。”她还埋怨上了。
程明昱嗔了二女儿一眼,“每年一万两,还不够你花吗?爹爹若是你,钱庄的账面?上利滚利都不知?存了多少银子了,偏你坐山吃空,没个算计。”
程亦乔没别的毛病,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什么都要最好的,跟长公主品味有得一拼。
程亦乔不等管家给,就主动?给拿过来,懒懒散散道?,
“您不是,养我一辈子么?只要程家在,我就有钱花。”
程明昱恨铁不成钢,“俗话靠山山倒,靠人人倒,万事还是得靠自己。”
程亦乔一脸不在意,“若程家在,我就过好日子,若程家不在,那我也不过日子了。”
程明昱拿她没辙。
程亦安听到这句话,猛然想起前世程家断了她的份例,那时她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没了依靠。
这辈子决不能看着程家出事啊。
怔愣间,程亦乔已经抱着锦盒回来,朝她挤眉弄眼,“快上去,领你的封红。”
比起程亦乔“土匪”般的行径,程亦安显见乖巧又娴静,温温柔柔行了一礼,
“见过祖母,见过父亲。”
老祖宗听她开口喊了父亲,立即睁大了眼,惊喜得跟什么似的,悄悄去看程明昱。
程明昱有了昨夜的经验,这会儿人看起来是极其镇定的。
“安安,这是给你的。”
他从?管家手里接过,主动?递给程亦安。
程亦安瞟了一眼,
一万两。
吃了一惊。
有些?不敢接。
老祖宗和程明昱瞧她踟蹰的模样?,心?都快化了,
“孩子快接呀,你长姐也是外嫁女,与你一样?的份例,快接吧。”老祖宗催促她。
程亦安看了上头长辈一眼,红着脸抱了过来。
“多谢祖母,多谢父亲。”
回到席位,视线与江若梅撞了个正着。
江若梅心?头发酸,立即垂下?眸。
她无话可,她母亲的三千两已经是外嫁女中最高一份。
至于程亦安....谁叫她是家主的女儿呢?
她只有嫉妒的份。
余下?就没程明昱的事了,他起身?往外走,只是行至几个孩子身?旁时,看着程亦安,
“安安,你随爹爹来。”
程亦安愣了下?,以为?程明昱有事交待,又抱着锦盒跟着他出门。
江若梅很有眼力劲,几乎猜到程明昱要做什么,忽然推了推身?侧的程亦乔,
“二表姐,你可知?大舅舅唤安安去作甚?”
程亦乔忙着数银票,漫不经心?回道?,“无论做什么跟你没干系吧?”
江若梅一噎,跟着她坐下?来,“我猜大舅舅还会额外添补安安。”
程亦乔停了下?来,懒洋洋看着她,“所以呢?”
江若梅笑盈盈道?,“我以为?二姐心?里不平呢。”
程亦乔将锦盒一掩,面?无表情看着她,
“若梅,程亦歆有的,我有,我有的,那么安安也该有。”
话落眼神往她手里的锦盒瞟了一眼,“嫌不嫌多?嫌多分一点给我。”着就要去抢。
江若梅生怕她夺了自己的封红,赶忙抱着跑老祖宗身?旁去了,
“祖母救我,程亦乔蛇心?不足,要侵吞我的银子呢。”
程亦乔扑过来摁住了她的嘴。
这厢程亦安跟着程明昱穿过垂花门,顺着一条悠长蜿蜒的长廊,总算来到了他的书房外。
程明昱推开门,引着她进去,又亲自吩咐管家送了个炉子过来,示意程亦安在自己对面?落座。
程亦安抱着锦盒坐在长案前的锦杌,不多时便见他从?里间拿出来一个锦盒,那个盒子比她手里还大几寸。
程明昱将锦盒交给她,来到书案坐下?,
“安安,这些?也是给你的。”
程亦安将原先的盒子搁下?,打开这个锦盒,仅一眼,她眼前发黑,烫眼似的将之合上,并往外一推,捂着脸道?,
“我不要,我不要...”
一万两已经够她手软了,再拿她真的面?上抹不过去。
“我上头还有哥哥姐姐,您不能拿私房钱贴我,不患寡而患不均。”
程明昱看着她那一脸憨样?,哭笑不得,温声道?,
“傻姑娘,你自己打开瞧瞧,里面?都是这十七年来每年该给你的分红,爹爹每年都额外替你留下?来,起先几年没多少,后?来一年一万两,积积攒攒也这么多了,你的两个姐姐都有,安安,你也不能少。”
也就是,这是从?她出生给她攒的钱。程亦安懵懂地?看着他。
程明昱给她解释道?,“为?什么没在你出嫁前给你,是担心?被四?房的人侵吞挪用,爹爹虽贴补他们,却也有个限度,你的,爹爹一直额外留着,就等着你出嫁,能当家做主后?,再给你。”
程亦安猛地?想起前世,最初嫁给陆栩生时,她的嫁妆虽丰厚,却也仅仅是比南府程家女丰厚罢了,等到后?来改嫁范家,程明昱又给她添了好几成,理由是她嫁给陆家受了委屈,人人骂她不知?好歹破坏了程陆联姻,唯独他和二哥哥心?疼她,更在后?来她去益州后?,每月派人送份例,她所有困难都是二哥哥出面?解决的。
如今想来,那些?银子该是父亲早早替她攒下?来的,只是前世以那样?的方式给到她,而今生因?为?相认了,给的便更直接。
程亦安想起前世他们默默的守望,红了眼眶。
程明昱却以为?她为?四?房的事委屈难过,心?疼地?寻帕子给她,
“安安,是爹爹对不住你,”
程亦安吸了吸鼻子,收住眼泪,重新打开瞧,
里面?果然有形状不一的银票,有些?银票很有年份,纸面?甚至泛黄,
“咦,这些?银票,您帮我放在钱庄了?”
上头记得都是她的名讳,钱庄字号,面?额,日期,可见确实是每年攒下?来的。
程明昱笑,“程家名下?就有钱庄,爹爹帮你存着收利息呢。”
程亦乔的银钱自个儿花了,程亦安因?为?给不着被迫存下?来,反而如今成了一座金山。
这么厚一沓票子,可真是烫手的山芋。
程亦安被砸得头昏脑胀。
程明昱见她极其不自在,满脸难过,
“安安,你去四?房理直气壮要回自己娘亲的嫁妆,你拿你娘的银子拿的舒舒坦坦痛痛快快,为?什么爹爹的,你就不拿?”
他越好像还越生气,“你身?上有我一半的骨血,你不仅是你娘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义务有责任要照料你,你能拿你娘的,就能拿爹爹的,你不能厚此薄彼。”
不愧是都察院首座,简简单单一句话将程亦安给绕晕了。
什么叫厚此薄彼,这还论上厚此薄彼了。
程亦安不得不承认,在内心?深处,她肯定更贴近娘亲一些?。
“我就这么抱回去吗?”
程亦安呆呆看着两个锦盒,还有些?手足无措。
程明昱失笑,长女精明能干,次女霸道?娇蛮,到了小女儿,就多了几分娇憨乖巧,也正因?为?此,程明昱要多疼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