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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经过今天他们才想起,这一任无常子本就是鬼胎,性情难测,喜怒无常。

    若不是上面还有个罗刹子镇了这么久,乌毕有才该是最让他们头疼忌惮的人。

    乌毕有坐在桌子上打游戏,等到人都散了,这才长出一口气。

    不是他故意坐在这里逞威风,实在是舐红刀的煞气太重。他本来是想拔刀砍桌子的,谁知刚出鞘一寸,已经被镇压得腿软。

    ……所以现在谁来扶他起来,他真的站不住。

    第65章

    事情开了个头,接下来就好办了,之后的数日,乌毕有雷厉风行地整顿了整个阴阳家。很多人不信邪,觉得无常子多年不管事,如今不过是一时兴起,纷纷打点好了满肚子说辞,准备把这异想天开的小家主劝回去。

    然而等他们到了乌宅,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其实乌毕有确实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坐在主位玩游戏,桌子上放一把舐红刀。

    诸子七家衰微多年,酆都之所以不敢妄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柴束薪。如今罗刹子被困蜃楼,十殿阎罗额手相庆,以为终于能翻身农奴把歌唱,结果乌毕有回来了,带着舐红刀。

    舐红刀的主人都不是正常人,从历代墨子到柴束薪,如今又传到乌毕有的手里,罗刹子身边的鬼胎,谁知道会不会是第二个疯子?

    而且以无常子平素的作风来看,确实看着神经不大正常。

    狐假虎威了许多日,乌毕有总算把阴阳家上下清点一遍,他看着像是在主位上玩手机,只不过做做样子,对方说什么全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还要挑出其中的隐瞒疏漏。

    看着胸有成竹,其实悬得很,好几次险些被家里的那些老东西骗过去,如此数日下来,早就心力交瘁。

    而且由于一心二用,游戏输得太多,一路从铂金掉到了青铜。

    又是一日深夜,乌毕有看完了一天的账,累的趴在桌子上不想动。数日来点灯熬油,他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好在还有舐红刀压制,家主的活真不是人干的,鬼也不行。

    还是当城管轻松。乌毕有抓了抓头,他想念他的电动三轮了。

    这些日子里,他想的最多的一件事,除了怎么把段位升回来,就是他已经印象不深的亲爹,乌子虚。

    如果木葛生那个老不死的没骗他,那么乌子虚六岁就当了家,这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难以想象。

    当年朱饮宵把邺水朱华交给他打理时,曾经手把手教了他一段时间,如何察言观色,如何收集信息,如何迎来送往。后来他得知这都是木葛生的授意,老不死对此的解释是:当家主太累了,被架空就架空吧,当个小老板过过逍遥日子,也挺滋润。

    他经营邺水朱华七年,又有诸子作为后盾,其实早就有了执掌阴阳家的能力和资本,但乌毕有始终没动,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木葛生说的挺对,现在的日子挺好,他不想自找麻烦。

    而在内心更隐秘的深处,他是在和木葛生较劲,他想看看,木葛生是否真的会不管他,让他这个家主有名无实,任由阴阳家大权旁落。

    他曾经觉得木葛生总有一天会帮他拿回阴阳家,对方不会再放任自己,而是开始去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家主,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告诉这个人——我早就会了,用不着你多此一举。

    那人料事如神,他偏偏就想看对方吃瘪。

    幼时他被长老们接去抚养,他也曾情真意切地恨过对方一段时间,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亲爹,但等他再长大点,自己都觉得这强加于人的仇恨太荒唐。

    说白了,阴阳家衰微,长老们不敢怨憎酆都,就只好在诸子七家窝里横。

    长久的仇恨像个笑话,一直抚养他的长老却是想架空他的人,少年自幼搭建起来的世界一朝崩塌,放眼望去举目无亲,就只好死鸭子嘴硬地维系着这份糊涂的仇恨。

    茫然无措之下,这至少是一份依靠。

    就这样仓皇而过,一回头已是许多年。

    如今乌毕有坐在灯下,放眼望去事务堆积如山,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愿望落空了,如果他不主动提,木葛生真的会不管他,一直放任阴阳家大权旁落。

    因为真的太累了。点灯熬油,油灯枯尽。

    历代无常子虽然多有长寿,但其实都是靠体内的鬼气在撑,阳寿早早就被耗尽。生前事,身后债,下有年幼,上有长辈,看着纵横阴阳两界,不过是用血肉之躯拼一个鞠躬尽瘁。

    他想起柴束薪的那句话:“只为让你像个少年。”

    木葛生确实帮他挡了很多事,即使阴阳家大权旁落,有天算子和罗刹子坐镇,酆都翻不起什么风浪,就算他这个家主不管事,阴阳家也能如常运转。

    对方交给他邺水朱华,这是一个两全之策,退,他能当一个小老板逍遥一生;进,手里的把柄能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接手阴阳家。

    木葛生看似不管不问,直到乌毕有真正接手家族,这才发觉对方早已教给了他许多。木葛生铺的路很稳,让他一路走来毫无察觉,直到对方消失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可这老不死就算不在了,他依然走在对方为他铺好的路上。

    那时柴束薪说他该长大了,乌毕有虽然表面不承认,心里其实非常忐忑,头顶暴雨滂沱,他怕自己撑不过接下来的一切,他甚至连舐红刀都拔不动。

    但如今理清了一切,他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没什么可担心的,路就在脚下。

    他需要做的,只是继续走下去。

    那老不死的虽然失踪了,指不定在半路什么地方等着呢。

    乌毕有记得柴束薪的交代,他熄了灯,拿起舐红刀,去了乌氏祠堂。

    乌氏祠堂并不在乌宅,而是建在酆都以西,一座山坡上,忘川环山而过,水面漂浮着青色莲灯。

    祠堂平时很少有人来,死人祭奠死人,听起来总有点诡异。乌毕有也不怎么来这里,家主有祠堂钥匙,除了乌子虚转生时设立牌位,多年来他从未用过。

    山中寂寂,乌毕有走到山顶,却意外地发现祠堂前站着一个人。

    阴律司判官,崔子玉。

    对方手里提着一盏灯,显然也看见了他,躬身道:“卑职恭候无常子多时。”

    乌毕有皱了皱眉,“你来做什么?”

    “受人之托。”崔子玉道:“向您转交一份遗嘱。”

    乌毕有眼皮一跳,遗嘱?难不成老不死真的死了?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谁的遗嘱?”

    崔子玉吹灭了灯,轻声道:“上代阴阳家家主,乌子虚。”

    “也就是您的父亲。”

    乌子虚,阴阳家第三十六代家主,位列诸子之一。

    他是阴阳家中少见的短寿者,生年不满百,但这丝毫无损他浓墨重彩的一生。

    乌子虚幼年继位,为人从容练达,有“玉面无常”之称,与他温润如水的性情相反,他是历代无常子中罕见的叛逆之人。

    阴阳家家谱中评价这位家主:清水为胎,心有逆骨。

    无独有偶,与他同时代的诸子,大都嚣扬跋扈,一身反骨。

    而一切都要从多年前的蓬莱说起。

    木葛生在幻境里溜达了一圈,彻底确定这里是多年前的蓬莱。

    时间应该在他算完国运之后,刚死不久,重伤的松问童和乌子虚都已经醒来。此时松问童坐在院子里,舐红刀平放在膝上,旁边放着一壶酒,一边灌酒一边擦他的刀。

    乌子虚坐在一旁抽烟,一只胳膊夹着竹板,他前几日刚醒,木葛生逝世的消息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松问童丝毫不管双方都有伤在身,踢开门直接把他拖下床,两个人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

    双方都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情绪,松问童醒得早,那时国运尚未起卦,但他重伤在身神志不清,几乎是袖手坐视了整件事的发生,乌子虚就更别提了,逼着木葛生起卦磕命,少不了乌氏的一份。

    归根结底,木葛生之所以走这一步下下之策,是为了救他们的命。

    松问童下了狠手,一架打完,乌子虚刚能下地就又躺回了床上,直到现在还浑身是伤。他吐出一口烟,因为伤口太痛,不得不用鸦片止疼。

    蓬莱有的是灵丹妙药,但他们谁都不愿再用蓬莱的东西。

    乌子虚仰头看着天空,从内心深处到皮肉筋骨,到处都是惨烈的疼,而神经已经近乎麻木。

    剖心之痛,抽筋拔骨。

    最后是松问童先开了口:“该说的都说完了,如今也没他妈什么可说的了,人已经死了,天算子不入轮回,就算把酆都掀了也找不回来。”

    “乌氏所作所为,我难辞其咎。”乌子虚叹了口气,“之后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阻拦。”

    “老四之死归根结底,是我们太窝囊,拖了他的后腿。”松问童冷冷道:“死人不管身后事,活人要讨生前债,蓬莱和乌氏乘人之危,这笔账迟早要还。”

    “但不是现在。”

    乌子虚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看来你已经有了计划。”

    他们二人虽是诸子,但墨家势单力薄,乌氏之前所作所为,明显也并未把他这个无常子放在眼里,至少不惧怕他事后问责。胆大包天至此,指不定背地里和阎罗十殿达成过什么协议。

    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他们寡不敌众。

    反观蓬莱,树大根深,无论他们想做什么,只靠一把舐红刀和一只姑妄烟杆,根本不可能。

    松问童把舐红刀插回刀鞘,“老四起卦算国运之前,曾经来见过我一面,那时我有伤在身,意识不太清醒,他交代了我一些事,大概都还记得。”

    乌子虚神色一凝,“他说了什么?”

    “很多事,其中有一步是接下来怎么办。”松问童道:“我们去朱家。”

    朱家是朱雀后裔,乃盛世祥瑞,乱世避而不出,隐居在昆仑乘雀台。朱白之和乌孽有交情,少主朱饮宵又是他们的同窗,更重要的是,在蓬莱和阴阳家主张算国运时,朱家始终未曾表态。

    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去处。

    乌子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松问童道:“现在就差最后一件事没办。”

    “什么事?”

    “柴束薪是不是还在天坛上站着?”

    当初木葛生在天坛起卦,以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为媒,卜算国运。

    七日后卦象现世,天算子殁。

    从木葛生开始起卦到他去世后的现在,整整过去了一个月,柴束薪始终站在天坛上,一步未动。

    “我昨天去劝他,劝不下来。”说起这个,乌子虚叹了口气,“我倒是没发现,他脾气居然这么拧。”

    “他不是脾气拧,他是他妈的有点疯了。”松问童皱了皱眉,“他还打算在那站多久,打算熬死自己给老四陪葬吗?”

    “药家是凡人传承,肉|体凡胎,他这么站下去确实会熬不住,得想个办法把他弄下来。”乌子虚思索片刻,道:“要不你去和他打一架?”

    “我不和疯子打架。”松问童居然拒绝了,“现在去招惹他,等于找他拼命。”

    乌子虚显然没料到事情会到这一步,“那怎么办?”

    “老四给他留了点东西,在我这里。”松问童起身道:“可能会有用。”

    第66章

    天坛。

    木葛生看着不远处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年他起卦算国运,曾顾虑良多,如果说松问童是最让他放心的人,那么柴束薪就是让他最放心不下的那一个。

    松问童能拼上一条性命帮他迎战阴兵,也会在自己死后最快地走出来。一如不会生锈的锋利刀刃,清醒透彻,从不蹉跎。

    而柴束薪恰恰相反,这人心太重,看似不着一物,实则执念丛生。

    木葛生死前想过,柴束薪肯帮自己,那么必然是要一条道走到黑,如今创业未半中道崩殂,这人肯定气疯了,指不定会把自己的骨灰扬到河里泄愤。

    不过按照天算一脉的传统,天算子死后,必须满一百天才可火化,他就算想扬了自己,也得等一百天过后。都是成年人,一百天的冷静期够长了,要是这人过了一百天还是放不下,那就随他去吧。

    不过他是真没料到这人居然这么拧,直接在天坛上站了整整一个月,守着自己的尸体寸步不动。木葛生在幻境里看着都尴尬,巴不得能直接对老二说你们快把我烧了吧,他再这么守下去,就不是恨我,而是儿子给老子守孝了。

    不过整整一月滴水未进,二十四孝也不带他这么感天动地。大清亡了多少年了,哀家不需要陪葬,赶快跪安吧。

    松问童走上天坛,抱着一个匣子。

    柴束薪背对着他,纹丝不动,一只手扶在棺椁上,里面是一袭白衣的木葛生。

    天算子死后除非火化,尸身不腐,面容一如生前。

    松问童开门见山:“我不是来劝你的,你要在这守寡没人拦着,但我和老三马上就要走了,去昆仑乘雀台。”

    柴束薪一言不发,松问童自顾自地往下说:“老四起卦之前,来找过我一次,交给了我一些东西,我看了,应该都是留给你的。”

    他把匣子往地上一放,转身走了,留下一句,“我们今天傍晚启程,要不要来,你自己决定。”

    木葛生凑了过去,之前的记忆残缺不全,他也很好奇自己给三九天留了点啥。

    松问童考虑周全,怕柴束薪不肯动手,直接把匣子打开放在了地上,就算不想看也得看。

    里面装着一本很厚的手簿。

    手簿用牛皮纸包着,鬼画符般涂着几个字,木葛生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自己当年的笔迹,写着一个标题——《西氏内科学》。

    他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了。

    他对自己留学时的经历还是有印象的,那时由于他和柴束薪通信的缘故,时常留意西方医学,后来无意间获赠一本医书,据说是非常有名的经典,可惜的是没有中译本。而柴束薪虽然粗通英语,对精深的学术词汇却并不熟悉,寄回国也是白搭,那段时间他刚好闲来无事,便顺手翻译了大半。

    后来归国,一大摞手稿也被他塞进了行李箱,一路漂洋过海,然而回国后诸事缠身,他始终没来得及把最后的部分译完。

    松问童走后不久,柴束薪缓缓弯下腰,捡起手簿。

    天坛上有风吹过,书页呼拉拉地翻卷,字迹有的工整有的凌乱,纸上还残留着各式各样的痕渍,褐色的是咖啡,红色的是葡萄酒,至于没有颜色的水渍,大概是他翻译到一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手簿很沉,订成厚重的一册,而最后几页全是白纸,只用钢笔写了个开头——

    未完,待君笔续。

    其中夹着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封推荐信,和一张去美国的船票。

    是我干得出来的事。木葛生心想。

    他死之前肯定考虑过怎么安顿柴束薪,对方帮他迎战阴兵,必然得罪药家,以这人的性情,之后的路很可能会举步维艰。国内太乱,医者的手不该再沾上更多的血,而如今半个世界都在打仗,欧洲一塌糊涂,最好的去处就是美国。

    那封推荐信是他托请留学时认识的同学写的,对方后来在杜克大学任教,那里有整个美国乃至全世界都数一数二的医学系,会是个很适合柴束薪的地方。

    我这后事办得还不错。木葛生点点头,还算地道,这下三九天应该不至于把我的骨灰扬了。

    只见柴束薪极缓地眨了眨眼,接着开始咳嗽,把木葛生吓了一跳,这是对方在整个月里发出的第一个音节。

    咳嗽声撕心裂肺,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木葛生连忙去扶他,然而触碰到的始终是一团虚影,最后柴束薪捂着嘴,蹲在了地上,他似乎闭着眼,许久都没有睁开。

    他蜷缩在棺椁旁许久,棺中白衣皑皑,而他是像是落雪化去,一尊凝固的石像。

    傍晚,乌子虚和松问童站在蓬莱山门前,长阶两侧古松林立,远处一道身影缓缓走来。

    乌子虚松了口气,“他来了。”

    似乎由于消耗过大的缘故,柴束薪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他朝松问童微微躬身,嗓音沙哑,“多谢。”

    “用不着客气,本来就是老四留给你的东西。”

    “从蓬莱到昆仑大概要十天,你撑得住吗?”乌子虚担忧地打量着柴束薪的脸色,接着看向松问童道:“要不我还是召一辆鬼轿吧,再不行就用缩地阵。”

    “鬼轿会惊动酆都,而所有的缩地阵都受蓬莱管理。”松问童道:“虽然我们去朱家的事迟早会被发觉,但在此之前尽量低调,能拖一时是一时。”

    “不必顾虑我。”柴束薪摆摆手,掏出一串鲜红的珠子,递给乌子虚。

    “这是……?”乌子虚看着手里的珠子,摩挲片刻,忽然怔住。

    柴束薪一阵咳嗽,“这是太岁的遗骨。”

    当日乌孽于白水寺去世,天降大火,尸骨不存,最后只剩下一串鲜红的血滴子。

    柴束薪沉默片刻,看向松问童,“我想请你帮我保管一样东西。”

    松问童伸手,“直接拿来,废话恁多。”

    然而等他接过,却皱起了眉,“你确定要把它交给我?”

    那是木葛生留给柴束薪的书簿,松问童在匣子里见过。

    柴束薪点点头,“若四十九日后没有我的消息,烧了便是。”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我需要去一个地方。”柴束薪道:“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松问童没说话,他打量着柴束薪的脸色,眉头皱成一团。

    乌子虚担忧道:“可是你的身体……”

    “老三,别说了。”松问童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他朝柴束薪扬了扬手里的书,“行,那我等着,四十九日后昆仑乘雀台,记得来取。”

    接着转身离开。

    “这怎么能行?”乌子虚简直拿着两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一把抓住柴束薪手腕,“朝松问童喊道:“老二你倒是劝劝他啊!”然后猛地愣住。

    “别他妈废话!”松问童大吼,“走了!”

    木葛生一阵怔忡。

    首先是太岁乌孽之死。

    木葛生在死去数十年后醒来,阴阳家已经在祠堂设立了太岁乌孽的牌位,但没人说得清太岁是如何去世的,那时乌子虚还在世,却也对这件事避而不谈。

    木葛生唯一清楚的是,太岁是在阴兵暴动之后失去行踪的,而且阴阳家祠堂并未供奉乌孽的血滴子,只对外宣称尸骨无存。

    其实这些年来他一直心怀侥幸,只要不见尸骸,对方就有活着的可能。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乌孽虽然在阴兵暴动中耗尽了修为,但绝不会仅仅因为这个就丧命。

    然而如今在幻境里,往事隔空而来,他亲眼看到柴束薪把血滴子交给了乌子虚。

    高僧辞世结舍利,太岁魂去凝血滴。

    乌孽是真的死了。

    从幻境中的往事判断,是柴束薪收殓了乌孽遗骨,时间应该在阴兵暴动之后,造访蓬莱之前。

    镇压阴兵虽然极危险,但木葛生丝毫不认为乌孽会因此而死,恰恰相反,城破之后,乌孽很可能还活着。

    木葛生捏了捏鼻骨,竭力回忆当时的场景,那时城墙倒塌,他似乎护住了柴束薪……再往后,就是他在蓬莱醒来。

    应该是柴束薪把他带到了蓬莱,照这个思路往前推,那么城破之后,柴束薪和乌孽很可能见过面,而那时乌孽还活着。

    他们遇到了什么?乌孽是怎么死的?

    阴兵已经镇压,以他们两人的头脑应该不会傻到去反攻城内的敌军,那还有什么能害死乌孽?

    木葛生干脆在原地坐了下来,仔细思索之前的种种细节,虽然更简单的办法是等他出了幻境之后去问柴束薪,但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他得自己想出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虽然多年来这人从灵枢子变成了罗刹子,但对方要是打定主意隐瞒什么,憋死他也不会说。

    也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年老二老三是怎么和柴束薪相处的……慢着,木葛生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阴兵暴|乱,诸子伤亡惨重,为了救松问童和乌子虚,他不得不起卦卜算国运,这才在蓬莱求到了药。

    那他自己呢?是谁救的他?老二老三重伤至此,他又是怎么安然无恙的?

    城墙倒塌时他护住柴束薪,那时他已经抱了死志,高墙倾塌,那么重的伤,很难活下来。

    可他却在蓬莱平安醒来。

    木葛生想起自己当年醒来后,画不成对他说的话——

    我之前说过,有时轻狂的代价并非只是浅薄血泪,与天争命,你要做好准备。

    当局者迷,你知之甚少。

    当初他就觉得对方在暗示什么,他想了许久。那时他身边只有柴束薪一人,而且脸色非常苍白,他一直以为是柴束薪为了救他做了什么。

    但柴束薪自己否认了。

    而后来他赌命算国运,因此以为画不成指的代价是自己的命。如今看来却远不止如此。

    我他妈当初就不该信他。木葛生心道。

    他知道药家传承中有以命换命的禁术,他也以为柴束薪是用了这个办法将遭受天罚的自己复活的,但如今看来远非如此——他妈的这家伙很可能在自己算国运之前就换过命。

    或者说他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城破之后他就死了,而柴束薪把他的命换了回来。

    药家的续命之术是禁忌,城破之后柴束薪也有伤在身,必然无法支撑完整个仪式——毫无疑问,乌孽帮了他。

    而这大概就是太岁真正的死因。

    也是为什么柴束薪会有乌孽的血滴子。

    木葛生突然不敢再往下想了。

    他知道柴束薪一直瞒着他一些东西,但他不知道那些沉默背后,是何等深重的往事。

    然而思绪开了闸,各种各样的片段如洪水般倾泻而出,柴束薪既然早在算国运之前就帮他续过命,那么更早以前呢?

    木葛生想到自己在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梦中纸钱如雪,他听到了祭歌声。

    他一直以为那是天算子的预知梦,暗示着不久之后的阴兵暴动,但其中白衣人的唱词,又和城西关的敲梆人有所不同。

    魂兮归来——

    太岁乌孽消耗五百年修为,方才转移阴兵之祸,那夜他在阴阳梯中遭逢阴兵,本该必死无疑,却在短短七天后醒来。

    醒来时乌孽划船送他,那时她便说过:你前些日子大战阴兵,险险关上了阴阳梯,但是双方差距太大,你自不量力,最终重伤而死。

    ……药家那小子亲自给你治的伤,刚刚有所好转,否则你怕是一年半载都下不了床。

    回忆排山倒海,往事倾覆如洪。

    药家虽传承有续命之术,但不是谁都能用的,更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柴束薪为他续了这么多次命,恐怕自身寿数也所剩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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