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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乌毕有一个眼刀斜过来,木葛生道:“是。”

    “你和乌子虚结婚了?”

    这回轮到木葛生被呛得惊天动地,伸手一拦,把就要冲上前揍人的乌毕有扔到身后,边咳边拍桌笑道:“安瓶儿你真是好脑洞……老三可没有那功能。”

    安平:“那是你有?”

    “绝无此事。”木葛生连连摆手,“我是干爹,闺女是老三亲生的。”

    “这傻子是你从哪找来的。”乌毕有冷笑:“怎么着,活了这么多年终于舍得死了?开始着手找徒弟了?”

    “你爹我早就死了,阴间玩意儿不收徒。”木葛生一筷子敲上乌毕有脑袋,和颜悦色道:“只是机缘巧合,人家比你大,赶紧叫哥哥。”

    乌毕有顿时就要张口骂人,安平赶紧圆场:“不必了不必了,初次见面,怎么称呼都可以,我叫安平。”

    “我知道你,你爸经常来我这儿吃饭。”乌毕有上下打量着安平,眼梢一吊,“你好好放着你的富二代不当,跟这老不死鬼混什么?他讹你了?”

    安平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这说来话长。”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木葛生依旧慢条斯理地喝他的茶,丝毫没有解释或救场的意思,就在安平怀疑这人纯粹是在看热闹的时候,包房门打开,终于开始上锅上菜。

    木葛生舀了一碗汤,这才开口道:“别傻站着了,年轻人吃饭时不要讲不易消化的话题,否则闺女你永远也长不高。”

    乌毕有额角炸起青筋,“闭嘴!”

    “多大人了,怎么还跟野猫似的一说就炸毛。”

    木葛生的嘴好比杀人的刀,就在他优哉游哉拿乌毕有磨刀的时候,安平借机打量对方。如果只看轮廓,乌毕有确实和乌子虚极像,都生的五官雅致,若再拿一把折扇,便是个秀丽的玉样少年。然而两人气质实在大相径庭,乌子虚温润如水,乌毕有就是水里放了辣,一整个沸沸扬扬的满江红。

    好比桌上的鸳鸯锅,一个清汤一个红油,截然不同。不过既然干爹是木葛生,造成这种基因突变也没什么稀奇,人还活着就是万幸。

    “好了,父女情感交流到此为止,先说正事。”木葛生打住话头,道:“几点了?”

    安平一愣,继而看了看表,“十点半了,怎么了?”

    木葛生拿起一只茶杯涮了涮,放在一旁,“安瓶儿你知道‘鸳鸯锅’的典故吗?”

    “我赌你不知道。”乌毕有拿起屏幕千疮百孔的手机,又开了一局,“这老不死专擅坑蒙拐骗,不是死到临头,嘴里没有半句实话。”

    安平确实满脸茫然。

    “鸳鸯锅又被称为‘阴阳锅’,活人吃红汤,死人吃白汤,一锅相对,阴阳两隔。”木葛生又开始涮一套碗筷,“按照正确的方法吃鸳鸯锅,可以和死人同桌,阴阳相会。”

    “这老不死的没告诉你吧?”乌毕有道:“你今天吃的就是阴阳锅。”

    安平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就算安平这段时间见多识广,但突然一个人凭空出现在身边,难免被吓了一跳。他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左手边的人,“您、您哪位?”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酆都四大判官之一,阴律司主判官崔子玉。”木葛生将餐具推了过去,“崔判官,喝茶。”

    “不敢劳烦。”来人青罗衣、乌纱帽,气色阴惨,幽幽开口:“下官此次前来,是为求证三途间一事。”说着看向安平,“这便是那位误入其中的公子吧?”

    崔子玉白脸青唇,是个看不出年纪的鬼相,说话掐着嗓子尖声尖气,尾音拖着长腔,说不清是像太监唱戏还是厉鬼叫冤,大概有个共同点——催人尿下。

    安平愣归愣,很快便反应过来,看向木葛生,低声道:“这人是吊死鬼?还是生前被阉过?”

    木葛生不轻不重地敲了他一记,“瞎说什么大实话。”

    “酆都是为上次三途间之事而来。”正在打游戏的乌毕有踹了两人的凳子一脚,“赶紧完事儿,老子晚上还要算账本。”

    崔子玉掏出一张卷轴,展开道:“安氏七十六代孙,单名平,年方十八,父母俱在……”继而将安平的十八代家谱和十七年生平念了个遍,最后道:“以上种种,可有谬误?”

    安平摇了摇头,惊讶之余看着崔子玉手中的卷轴,“这是生死簿?”

    “只是抄本。”崔子玉伸出食指晃了晃,指甲长而乌青,接着掏出一张黄纸,递给安平,“请安公子一看,上面所写,与您的经历可有出入?”

    安平看着满纸鬼画符,“……我看不懂。”

    “此乃阴文,是下官唐突。”崔子玉接过纸,“那便由下官读与您听。”说着念出开头一段,安平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在三途间的经历笔录。

    黄纸并没有多大,然而却念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崔子玉吟吟哦哦一咏三叹,听的安平险些尿出来。

    木葛生早已将桌上菜品涮了大半,崔子玉放下黄纸,看向安平:“以上种种,与安公子经历可有出入?”

    安平思索片刻,摇头道:“没有。”

    崔子玉折下一枚指甲,变作一只乌笔,笔尖泛着朱砂色泽,“那便请您签字画押。”

    安平刚提笔,一直低头打游戏的乌毕有开了口:“那黄纸是生死簿里撕下来的,一旦签字画押,若有欺瞒,减损的是活人寿数,你个愣头青要想好了。”

    安平一愣,没想到乌毕有会开口说这些,朝他那边看了看,道:“你的蔡文姬要死了。”

    “妈的!用得着你说?!”

    安平笑了笑,在黄纸上签字画押,“这样就行了吧?”

    “有劳安公子。”崔子玉收起黄纸,又起身朝木葛生和乌毕有鞠了一躬,“您二位近日多有受累,下官代鄙司阎王问候。”

    “崔判官难得来阳间一次,这就急着走?”木葛生拿筷子点了点锅,“白汤给您留着呢,邺水朱华的老汤底,不尝尝看?”

    “却之不恭。”崔子玉俯身长拜:“只是下官案头还压着诸多公文,实在不得空闲,告罪。”

    “无妨无妨。”木葛生说着把一盘黄喉倒进了白汤里,“那我们吃了,您慢走不送。”

    “您若得空来酆都,阴律司扫榻相迎。”崔子玉悠悠唱了个喏,身形消散在水雾中。

    安平看着崔子玉消失,道:“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途间在人间出现,不是小事,酆都那帮吃闲饭的有些被吓坏了,着急忙慌地找原因。”木葛生道:“我是当事人,前段时间去酆都录了个案。”

    “这老不死的撒谎成精,酆都怕被他骗了,所以拿着他的说词再找你验证一次。”乌毕有操控着蔡文姬放了个大招,道:“你最好祈祷他没耍什么把戏,不然明天你就能在奈何桥头喝汤了。”

    “你是这一代无常子吧?”安平问乌毕有,“孟婆汤好喝吗?”

    “你这是什么傻逼问题?”乌毕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要不我把你杀了,你自己去尝尝?”

    木葛生听得笑出声:“孟婆汤什么味儿都有,加奶加糖加鸡精,样样都行。”

    安平:“真的假的?”

    “听他胡扯。”乌毕有冷哼。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木葛生悠然道:“我死过,闺女你死过吗?”

    “你死之前我不会死的。”乌毕有嗤笑:“我等着把你骨灰扬下水道里喂鱼呢。”

    “闺女你这话可不能让客人听见,下水道养鱼,不知道的还以为邺水朱华用的都是地沟油。”

    这两人的对话实在太过清奇,安平忍不住道:“你们二位……”

    “父慈女孝。”木葛生道。

    乌毕有闻言一把将手机摔进了锅里,指着木葛生向安平冷笑:“你知道这人干了什么吗?!”

    “你知不知道他害了多少人?!”

    第20章

    话音未落,乌毕有一脚踢翻椅子,起身离开,“哐”地将门砸上。

    手机被扔入锅中,溅开一大片油花,屏幕闪烁数次,彻底黑了下去。

    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满室寂静。

    乌毕有的话实在是平地起惊雷,劈得安平晕头转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木葛生端着茶杯,眉眼平淡,“字面意思。”

    “什么?!”

    “我不记得了。”木葛生耸耸肩,“我的记忆有缺失,丢了一些非常重要的部分,很多事我也捋不清前因后果。只据后人所言,我当年犯了错,连累颇多。”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木葛生喝了口茶,“记不起,从前杯酒。”

    “吃饭时不要聊不适合消化的东西。”木葛生说着放下茶杯,伸筷子将辣锅里的手机捞了出来,“这锅没法吃了,让他们换一个。”

    新锅底很快端了上来,安平吃的食不知味,木葛生给他涮了一筷子毛肚,“想知道什么就问,吃饭时不要苦着脸,别像我那倒霉闺女似的有事憋在心里,肩上担子太重,活该长不高。”

    安平夹起毛肚吃了,辣味直冲鼻腔,激得他差点流泪,“半仙儿,关于这件事……我还是想问问。”

    “我知道,我确实忘了很重要的事。”木葛生抽了张纸给他,“安瓶儿你的梦最近做到哪儿了?”

    “柴束薪、啊不灵枢子到银杏书斋小住。”

    “那快了。”木葛生算了算,道:“三九天来的时候是冬天,转过头来次年初春,我就和师父辞行下山,我想想……大概离开了四年。”

    安平一愣,“为何?”

    “出国留洋,那个年代都兴这个。”木葛生笑了笑:“当初拜入师门前我爹就和师父说过,修齐治平,修身只是第一步。我出身木府,毕竟不能一直留在师父膝前尽孝的。”

    安平恍然,“难怪你从来不抄我英语作业。”

    “Itwasthebestoftimes,itwastheworstoftimes.”木葛生念出一段英文,是相当标准的牛津腔,“那四年的记忆你可能梦不到,不过期间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大概只有一件。”

    “那应该是我出国的第三年,当时我在莫斯科,学校建在涅瓦河一公里外,收到老二来信时是冬天,河畔落满了雪。”木葛生道:“他在信里说,师父去世了。”

    安平惊得起身,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杯瓷摔碎的声音响起,茶水满地。

    “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安瓶儿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木葛生重新给人倒了杯茶,“师父去世前留下嘱咐,说我可以回国奔丧,但头七一过,必须离开。”

    “国内和莫斯科相隔万里,等我收到老二的来信时,头七早已过了。师命不可违,我也就没有回国,直到我完成学业,才到他老人家坟前磕头。”

    木葛生说着摇摇头,轻声笑了笑:“我亦飘零久。”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安平直到回家,还一直神思恍惚。匆匆洗漱休息,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不明白。

    木葛生送他回家时,似乎看出了他心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做梦而已,当做看电影就行。”

    可能是重油重辣的东西吃多了,安平觉得喉咙一阵干渴,起身泡了一包木葛生送的安神茶,横竖睡不着,干脆挑灯夜战,翻出功课开始温书。

    作业堆积如山,学习确实是摆脱忧思烦愁的好办法,安平拿出一张白纸,开始罗列近代史时间轴。

    公元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

    法国人民阵线政府被迫辞职,法国政局动荡持续至二战爆发。

    南斯拉夫与意大利签订互不侵犯和仲裁条约,加入罗马-柏林轴心。

    苏联工业总产值跃居欧洲第一,位居世界第二大工业强国。

    德国飞艇“兴登堡”号事故,从此飞艇退出了商业飞行的舞台。

    七月七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开始全民族抗战。

    夜色深重,秒针一格格推进,安平看着满眼白纸黑字,突然觉得一阵困倦上涌,不禁放下笔,准备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儿。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卖报卖报!八月七日召开国防会议!”报童站在码头吆喝,“卖报啦!一份只要五分钱!”

    港口是整座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轮船入港,汽笛悠长,船梯上乘客往来,有打扮新潮的时髦女郎拎着小牛皮箱子,高跟鞋清脆有声。报童眼尖地迎上前去,热情道:“小姐,买报吗?”

    女郎似乎急着赶路,连连摆手,“不买不买,快让开。”

    “买一份吧,最近不太平,了解了解时讯买个心安……”

    “请给我一份报。”一只手突然拦在两人之间,报童抬头一看,是个身材修长的青年,穿一身亚麻西装,手里拎着皮箱和长柄伞,“多谢少爷惠顾!”报童连忙拿出一份报纸,“一份五分钱。”

    “不必找了。”青年递来一枚银元,指了指不远处的卖花少女,“我记得那位姑娘是你妹妹吧?要一枝红山茶,送给这位小姐。”说着朝一旁的女郎笑了笑:“小孩子在码头讨生活不容易,赚钱冲撞了些,您别怪罪。”

    报童一愣,连忙跑去包了一枝山茶花,递给女郎,“对不住啊这位姐姐,给您赔个不是!”

    女郎转怒为喜,面色微红,朝青年轻声道谢,接过花转身离去,留下一阵香水芬芳。

    报童看着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青年,刚要张口道谢,对方直接抬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几年不见,小峰子你怎么变得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刚刚那位是航运老板的二小姐,你冲撞了人家,还想不想在码头混了?”

    小峰子被拍的一个趔趄,继而惊讶地打量着青年,“……您是?”

    “是我。”青年摘下眼镜,挑眉道:“才几年不见,这就认不出来了?”

    小峰子一愣,继而猛地扑了上去,大叫道:“木家老四?!木葛生你居然回来了!”

    两人抱作一团,木葛生比对方高出一个头,小峰子扒在他身上不肯撒手,“木哥你可算回来了……哥你这头发几天没洗了?怎么这么油?”

    “去你的,那叫发胶。”木葛生拍了拍对方的肩,“我记得你家不是开裁缝铺么?怎么跑这儿卖报来了?”

    “年景太乱,生意不好做,前段时间我爸又病了,只能先关了店,我和小妹出来挣几个子儿补贴家用。”小峰子说着抽了抽鼻子,“木哥,这几年我可想你了。”

    木葛生少年时堪称混世魔王,只要下山,必然在城里呼朋唤友,半点架子没有,和谁都能打成一片。“这几年你不在,街上都没有以前好玩儿了,连松哥都不怎么找人打架了。”小峰子道:“前几年银杏斋主去世,大家都去吊唁,也没见着你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大小伙子了,要站得直,别动不动就红眼圈儿。”木葛生将人放下来,道:“伯父病了,怎么不去柴氏看看?”

    “就是柴公子给诊的脉,多亏有柴府药堂,不然我爹根本看不起病。”小峰子揉着眼睛道:“哥,你这次回来,要待多久?”

    “不走了。”木葛生笑道:“晚上你松哥那边摆接风宴,包够管饱,记得带你妹妹来。”

    “这段时间都在松哥那蹭饭来着。”小峰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而又担心道:“哥,他们都说要打仗了,你不在国外避风头,现在回来干嘛?”

    “看你说的。”木葛生不轻不重地拍了人一巴掌,“叶落尚且归根,这是我家,打仗我就不回来了?”

    “哥说的对。”小峰子连连点头,“那哥,你真的不走了?”

    “不走。”木葛生道:“有什么事别硬撑着,随时找哥说。”

    “有哥这句话,我就啥都不怕了。”小峰子笑了起来,“哥,你才回来,打算去哪?要不我给你带路?”

    “去你的,几年不见我就成路痴了不成?”木葛生笑骂了一句:“想带路也成,给你哥拎箱子,去关山月。”

    “得嘞!”小峰子心领神会,“不愧是木哥,有情有义,一回来就急着见相|好去!”

    “见什么相好。”木葛生闲闲道:“哥带你上堂|子听曲儿去。”

    四年不见,故景依旧,关山月又扩建了两层,贴金大堂里暗香浮动。白日堂子不接|客,只做茶楼招待,两人进门时刚巧开了一场评弹,书台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女先生,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中间一位如玉公子,手拿白扇,正在唱一出《文昭关》。

    “哪顾得千里风霜万重山——”

    琵琶声如珠玉,公子娓娓道来,嗓音醇雅而有书卷气。木葛生要了一间雅座,看着楼下笑道:“满座皆女客,尽为听书来——不愧是名角儿,迷得姑娘家也上堂子听书,真真儿了不得。”

    一旁有清倌笑盈盈上了茶,“吴先生的嗓音是一等一的好,平日里一票难求,今日是早场,这才难得有空下的雅间,少爷赶巧,可见是有缘。”

    木葛生听得笑出声:“岂止有缘,数年冤家孽债。”

    清倌闻言一愣,掩口道:“少爷与吴先生是旧识?”

    “我见过你,你是不是赵姨带出来的姐姐?”木葛生朝人眨眨眼,“不认得我了吗?”

    “嗨,认出来才是奇怪。”小峰子插嘴:“瞧您这假洋鬼子打扮。”

    清倌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忽地想起了什么,惊道:“您、您是木少爷?!”

    “难为姐姐还记得我。”木葛生笑吟吟道:“一别经年,故人故景,赵姨的生意做的是越发好了,居然连老三都能请上台。”

    台上的说书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乌子虚。

    大概是两年多前,木葛生在欧洲接到故乡来信,松问童不爱闲叙家常,写信素来三言两语,只说重点,然而这封信却难得多了几张纸,洋洋洒洒只写了一件事——乌子虚在关山月做了评弹先生。

    事情前因后果并不复杂,无外乎就是乌子虚被松问童拉到关山月打牌,又毫无悬念地输了个底儿掉,只是这次赵姨没松口让人打白条,强把人留下,硬推到台上唱了几支曲儿。

    乌子虚嗓子本就得天独厚,一开口便是满堂彩,赵姨得理不饶人,让人留在关山月唱曲儿还债。不但亲自出马教乌子虚吊嗓子,又在白天开了书场,没几场下来,名声就远远传了出去,满城都知道关山月来了位吴先生,音色甚美,一票难求。

    钱没多久就还够了,听众却不愿走,逼得赵姨亲自上乌府去请人,乌子虚推脱不过,一来二去便一直唱了下去。阴阳家素来不大在意阳间事,乌氏族中也没人管小家主天天跑堂子,几年下来声名愈盛,票友称之“玉面郎台上谁家郎君足风流?”木葛生边笑边摇头,“虽然早就听老二说了,亲眼一见还是吓了一跳,谁能想到几年前老三遇见姑娘家就脸红?”

    “前几日便听童哥哥说过,木少爷近日就要回来。”清倌眉开眼笑,早就坐不住了,“都是自家人,就别在楼上坐着了,我带您去后台?”

    “那就有劳姐姐了。”木葛生起身道:“数年不见,是该去给赵姨请安。”

    乌子虚在台上唱完了一套书,停弦歇场,掀起帘子走进后台,却看见众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赵姨的嗓音吊得老高,“诶呦我的儿,你可真孝顺,姨没白疼你!”

    “这是法国最近时兴的化妆品,我不太懂,就买了同学走了出来,两人当即抱在一处,“可以啊你小子。”木葛生大笑着拍了拍对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年不见,居然成了名角儿!”

    “凑个热闹,观众愿意捧,比正经科班出身的差远了。”乌子虚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老二说你买船票买的晚,不是还有几天吗?”

    “坑他的,他要知道我今天回来,早就去码头堵人了。”木葛生挤挤眼,“我这不赶着来听吴先生唱曲儿么?”

    “你少一回来就埋汰我。”乌子虚推了人一把,又捞回来,“午饭预备接风宴是来不及了,等晚上给你摆几桌,兄弟们好好聚一聚。你等我把下一场唱完,找老二蹭饭去。”

    “妙极。”木葛生抚掌,“国外日日吃冷盘,我就盼着回来把老二吃穷呢。”

    “你这人。”乌子虚笑叹:“老二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呢,你就是要满汉全席,他也乐得下厨。”说着上下仔细将人打量一番,“你这打扮倒是洋气,西洋货?”

    “可别说了,你有多余衣服没,先借我一身。”木葛生摆摆手,“赵姨一见我就喊假洋鬼子。”

    “是挺假模假式。”乌子虚看着人笑道:“不过老四你长高不少,不知道我的衣服你合不合身。”

    “不合身现改!”赵姨一叠声道:“把新做的那身银灰大褂拿来!”说着朝两人笑了起来:“前几日刚送来的新大褂,小吴过几日有一场《三笑》,大套三弦的好本子,穿着正合衬,倒是让你小子捡了便宜。”

    “赵姨疼我。”木葛生想起一事,问乌子虚:“你下一场唱什么?”

    “依旧是《文昭关》。”乌子虚道:“怎么,可有想听的本子?”

    “当年你送我,在码头唱了一折《长亭送别》。”木葛生当即道:“如今故人打西边归来,便来一出《惊艳》吧。”

    “好说,我记得你当年就爱西厢记。”乌子虚一口应下,“刚好衣服也换了,跟我一道上台去。”

    “那不成,我不熟评弹本子,只会几句昆腔。”木葛生不干,“台下都是来听书的,怎能说改就改,当心人家退票。”

    “不打紧。”赵姨笑吟吟道:“姨给你做主,敞开了唱。”

    “我的亲姨欸。”木葛生连连摆手,“我在国外待了多少年,调早忘完了。”

    “别想蒙我,当初你还让老二给你寄唱片来着。”乌子虚道:“别当我不知道,当初你三天两头和老二来关山月听曲儿,兴致来了就上去把人家清倌换下台——据说你还给灵枢子弹过三弦?”

    木葛生:“没跑了,铁定是老二卖的我。”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走板了我给你兜着。”乌子虚笑着起了个嗓:“来吧官人——”

    木葛生当年被戏称纨绔,在银杏书斋没学会多少八雅六艺,却在风月之中厮混的四声皆备、五音俱全。银杏斋主喜昆腔,每逢年过节便会让他来上几段儿,尤好《西厢记》,笑称“风流孽债有痴情”。

    木葛生换上大褂,两人分了工,乌子虚唱张生,木葛生□□娘,又找来一名清倌人扮作莺莺,“奴家今日有福气。”清倌笑盈盈道:“遇得两位俏郎台上弦索开场,莺莺与张生在佛殿相遇,临去秋波那一转,透骨髓相思病染,只听得张生道:“呀,谁想着寺里遇神仙——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恨天,天不与人行方便,好着我难消遣,端的是怎留连。”红娘俏生生开口:“小姐呵,则被你兀的不引了人意马心猿?”

    “则着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张生手中折扇一转,“啊呀呀,我死也——”

    惊艳一折并不算长,然而两人兴起,不知不觉就唱到了中午,观众方散,坐席上却还留着一人,淡淡开口:“回来先赶着上台唱戏,什么德行?”

    木葛生刚打起帘子,闻言脚步一顿,扭头看去,下一秒便整个人扑到了台下,“老二!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看你唱的入戏,半天都认不出我来。”

    “那还不是因为你愈发美了,我还以为台下坐的是谁家天仙儿呢。”

    “少贫。”松问童穿着一身大红长衫,青年身形挺拔修长,一巴掌拍在木葛生头上,“发胶不错,西洋货?”

    “别损了别损了,被消遣一上午了。”木葛生捋了一把头发,“来得刚好,正说去投奔你呢——中午吃什么?”

    “等老三出来。”松问童起身,一撩长衫,“带你去店里吃饭。”

    松问童在信里提过,他开了一家火锅店,起名为“邺水朱华”。

    他擅长庖厨,又喜食辣,调配的锅底堪称一绝,开业不久便一桌难求,木葛生大老远就闻见浓郁香气,“我记得每年冬至你都喜欢做火锅,灯笼椒和老姜蒜头爆炒,配上牛油,香得白水寺的小沙弥半夜起来撞钟。”

    “老五不吃辣,他来了之后就做得少了。”松问童带人进了店,一路上了二楼,走进一间包房,“想吃什么自己点。”

    “嚯。”乌子虚闻言笑了起来:“老板大气。”

    “说得好像骗了你钱似的,也不知是谁三天两头来打秋风。”松问童看他一眼,“招待你个活人也就算了,酆都宴席也往我这儿领。”

    “那我就不客气了。”木葛生将菜单一撂,挽起袖子道:“给我照着菜单来一整本,一道都别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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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Itwasthebestoftimes,itwastheworstoftimes.——狄更斯《双城记》

    2.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李煜《乌夜啼》

    3.《金缕曲》二首顾贞观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彀?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

    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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