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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山火熊熊遮天蔽日,将无边无垠的罂粟田化为飞灰,过去二十年间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统治、动乱、奴役和财富,

    都为解行年轻的生命做了殉葬。

    来年转春,硝烟散尽,肥沃的黑土地上生出了庄稼绿苗,

    漫山遍野欣欣向荣。

    至于玛银,

    她昏迷了半个多月才醒,完全是凭着仇恨才挣回来这条命的。醒来后她听说整座山都已经被黑桃K放火烧没了,

    便挣扎着要人去废墟里挖阿归和解行的骸骨出来鞭尸泄愤,然而鲨鱼跟黑桃K那会正忙着追踪霍奇森被中国武警重火力押解的事,

    自顾尚且无暇,没兴趣也更没时间理她,

    玛银只得含恨作罢,两个月后用塞耶留下的最后一点掮客人脉远去了异国他乡。

    此后十年间,这段往事在认识玛银的掮客们中间衍生出了很多版本,

    但没人能想到“解千山”竟然没死,

    更不会有人知道那张画皮下已经换了人。

    【绘制结束,召回画师。】

    三个月后,佤邦腹地某乡镇中,短短八个字解密信息在老式电脑屏幕上荧荧发亮。

    褪色的塑料窗帘严严实实拉着,屋角堆着血迹干涸发黄的绷带,

    行军床头的木柜上七零八落摆满了半空的药瓶、烈酒和消毒剂。昏暗的屋子里充斥异味,回荡着阿归一声声嘶哑粗重的喘息。

    从良吉山逃出围剿圈后,他在混乱的金三角腹地躲了起来,虚弱饥饿到极点,求生欲几乎断绝。在无数个被病痛和思念折磨的深夜,他直勾勾看着手里上了膛的枪,想着只要闭上眼睛扣下扳机,这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生不如死的绝望和痛苦都可以在瞬间得到解脱了。但每一次他把枪口塞进嘴里的时候,都有种更悲怆和愤恨的力量拽着他,让那食指不论如何都扣不下去,就好像解行的灵魂在身后死死地抓着他的手。

    别回头,往前走。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毒贩马仔阿归了,他要带着解行这明亮而荣耀的姓名,余生永不停步地往前走。

    这期间特情组一直在疯狂地找他,或者说是找他俩,然而所有音讯完全断绝,秘密电台、接头人、情报网全部都联系不上,上级一度以为他们都牺牲在了良吉山。直到三个月后,从极度虚弱状态中稍微恢复的阿归终于颜与打开特情匿名通讯系统,看到了这段时间以来张博明留下的所有暗号,基本只重复了一个意思:救援没有找到你们,你们是否已经遇险?

    撒谎,阿归牙缝里咬着一腔冰冷血气心想。

    根本没有什么救援,全是撒谎。

    他当时万万也想不到,张博明没有说谎。

    虽然特情组并没有收到求援信号,但张博明不是白痴,两国边防联合围剿的战场有多危险他怎么可能想不到,在抓捕霍奇森的命令下达后他立刻就向胡良安做了申请,边防武警特地分出了一支小队来专门搜索他俩,一旦确认危险,立刻实施救援。

    但问题是,在没有求援信号的情况下,张博明不会派出专门针对抢救暴露卧底的最高级别境外力量来实施救援,而边防武警派出的人不论是武装级别还是优先程度都相对逊色,而且因为缺少求援信号的精确定位,在当时混乱的战况下根本找不到他们!

    阿归缠满了绷带的手指剧烈发颤,几乎用尽全身力量才一字字输入:【没有遇险】,然后断然关上电脑,向后重重仰躺在了狭小的行军床上,用力捂住脸,许久发出一声负伤野兽般悲痛的哭嚎。

    他不敢跟张博明对质,更不敢在这时接受召回的指令,甚至不敢提起“阿归”死了。

    他必须伪装红山刑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暴露,没有遇险,更没有死亡;他必须在地狱里继续待上足够漫长的时光,漫长到所有人看见他,都会以为那是解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模样。

    阿归拒绝了特情组召回的指令,并且在此后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深度潜伏,游荡于泰国边境各个毒帮,偶尔用匿名通讯及秘密电台传递一些线报,但很少亲自面见特情组在金三角布下的接头人。

    他每天都会对着镜子,用极其苛刻的目光打量自己,从眉眼、鼻唇、脸颊的角度甚至下颔的弓弧这种细节中寻找解行的影子,但总能绝望地发现更多不同。

    解行是完美的,解行眼睛里是灿烂的光明和信仰。

    而他瞳孔深处只有阴霾、残忍、畏惧,以及无边无际的血灰色苍穹。

    岁月如白驹过隙,解行死后的第二年,特情组秘密电台收到了“阿归意外身亡”的丧报,张博明立刻要求召回解行,但随即收到了拒绝并要求继续潜伏的暗号。此后数年间,画师不断潜伏在各个疑似跟暗网有合作来往的小毒帮,致力于破坏马里亚纳海沟在金三角布下的贩毒网,先后摧毁了好几条暗网贩毒物流路线,令鲨鱼在东南亚地区的扩张受到了极大掣肘。

    解行死后的第六年,另一名被国际刑警通缉多年的大毒枭试图通过与鲨鱼合作,从清迈逃往墨西哥,半途中被伪装成制毒工的画师一举抓获,边防将制毒工厂连根拔起。此事传出后缅泰两地毒品市场巨震,远在北美的鲨鱼也勃然大怒,但就像当年亚瑟霍奇森突然被捕一样,他死活也查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

    他只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这些年来似乎一直生活在一支狙击瞄准镜里,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冷静、忍耐、坚定得可怕,不动声色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食指从未离开过扳机分毫。

    这次抓捕让特情组受到了国际禁毒组织的发文褒奖,深受鼓舞的胡良安下令把绝大部分情报资源都集中在了画师这条线上。

    在其后的三年中,画师成了特情组刺向金三角最坚不可摧的刀锋。

    解行死后的第九年,因为接头人暴露牺牲,“画师”这一传奇名号被意外泄露,一夜之间传遍金三角,大小无数毒帮闻之色变,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同年,鲨鱼受到远东大毒枭的邀请,来到中缅边境开拓一块利润巨大的长期市场,在那里他见到了一个风度翩翩而训练有素的年轻人,带着三分笑意上前一握手:“您好Phillip先生,胡老板派来我来接应您的车队,接下来的三天里您的安全将由我全权负责。”

    那个年轻人皮肤素白,头发乌黑,眼神专注而明亮,没打领带的黑西装贴合他精悍削瘦的身材,言行举止永远都令人如沐春风。

    鲨鱼若有所思:“我听说你们这块地方,最近几年被警方破坏得很厉害,其中有个特工神出鬼没,他的代号叫做‘画师’……”

    “是吗?没有那么厉害吧。”年轻人微笑道:“真有那么神出鬼没的话,说不定本身就是恶鬼索命一样编造出来吓人的传说吧!”

    鲨鱼一哂,不以为然,心想画师那样的存在你们这些普通人估计也不会明白。

    传说中的恶鬼永远无法爬到阳光下变成人,恶鬼花了九年才终于意识到这一点。

    他没有与解行越长越像,反而是越来越不像了,哪怕是去缅泰的地下整容诊所百般询问,对方也没有足够的技术手段去弥补神态、气韵、眉目转动间无数细微的千差万别,甚至有些整容师根本看不出他跟解行画像有什么不同:“先生这不就是你年轻的时候吗?”“帅哥你瘦了好多呀,你胖一点说不定能年轻点哦!”

    没用,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

    那些不知道“毒贩马仔”阿归的人,会以为解行只是被十二年生死岁月折磨得形容削瘦,改变了细微样貌;但张博明绝对能一眼看出其中致命的区别,把他从人间再度打回地狱。

    他没有办法带着解行的姓名回归故土,但他也许能挣脱所有束缚,继续向更深的地狱前行

    围剿行动当天,警方赶到前十分钟,鲨鱼从监控镜头里看见那个年轻人下到负三层,打开了角落里的一扇暗门。

    毒枭终于认出了这么多年来紧贴在自己身后的那道血腥脚步属于谁。

    “十年前,我最得力的手下霍奇森在东南亚落网,但用尽了办法都查不出纰漏到底出在哪,最后便以为警方只是多了点运气。直到一年前,画师终于在我眼前亲身出现,我才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在北美出售芬太尼、在墨西哥建立冰毒厂、在荷兰架设深网匿名服务器,让国际刑警都束手无策,却始终没能走出他的狙击范围。”

    “他是画师,他是我命中注定要迎接的战神,也是我一生到死都摆脱不了的索命厉鬼”

    一年后,津海。

    一辆黑色滇牌奥迪停在津海市南城分局门前,林炡拉起手刹,熄了火,温和地道:“吴雩。”

    副驾上那年轻人有一张苍白疲惫的面孔,眼睫沉默地半垂着,天生嘴角略微向下。

    “张博明的骨灰今天在云滇烈士陵园下葬了,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

    “人生就是不断向故友告别,再不断与新人相见的过程。我们经历的每个人、每件事、每一次喜悦与伤痛,都是成就我们本身的一部分,放下并不代表遗忘,更不意味失去。那些半途而散的遗憾和无可奈何的错失,都会在将来某个注定的时间点等待着你我,等待与我们再次相见。”

    “而在那之前,”林炡看着他,轻声说:“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会遇见很多新的面孔。他们可能会在未来成为你的故交知己、同袍战友,甚至可能成为家人,一路走到人生最后,走到我们所有人都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聚的那一天。”

    长久的沉默后,吴雩终于回过头,平淡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林炡注视着他,眼底深处闪烁着无奈和伤感,吴雩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灰色的刑侦支队大楼高高矗立,警徽于天穹下反射出亮光。吴雩眯起眼睛,退后半步,那沉默威严的金盾仿佛随时要当头斩下,本能的恐惧从心底油然而生,风中仿佛有声音在耳边不断叫嚣

    快跑

    你不属于这里,快跑

    “你就是新来的吴雩吧?”

    吴雩收回竭力仰视的目光,只见大楼台阶上站着一个人,身量很高,面若冰霜,深蓝警服严厉整肃,周身萦绕着难以接近的气场。

    “我是津海市南城刑侦支队长步重华。”那人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下才伸出手:“从今以后我是你的领导,希望你爱岗敬业,融入集体,把支队当作自己的家。”

    ……当成自己的家。

    吴雩望着步重华悬空的掌心,咽喉上下一滑,慢慢把手背到身后,低下头含混说:“知道了。”

    步重华皱起锋利的眉,一言不发收回了手,转身向大楼里走去:“跟我来吧。”

    “这是队里新来的小吴,从今以后就是大家的同事了。”

    “你知道吗吴雩,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人拉着我跑出火场,跟我说必须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报仇。”

    “吴雩!

    你要是现在辞职走了,你就抓不到那个泼汽油想弄死咱们的凶手了!”

    “我来晚了,我们回家。”

    “别叫他毒贩马仔!”

    “我看谁敢上铐?!”

    “……吴雩,只要你开口,只要你开口说什么我都信……”

    “吴雩!!”

    寒风灌进双耳,身体急剧下坠,步重华竭力伸出的手在高空中越来越远。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彼此握紧过,吴雩想。

    从故事的最开始,他就把自己沾满鲜血的手背到了身后。

    下一秒,烂尾楼下空地上嘭地腾起烟尘,飞沙四散扬起;汽车引擎轰然发动,如伤痕累累的困兽挣脱牢笼,向远处无边无垠的黑夜呼啸而去。

    第四卷

    第133章

    一周后,

    津海市茂县。

    县城街道寒风瑟瑟,

    才刚过五点天就蒙蒙黑了。步重华拢紧大衣,

    向左右迅速扫视一眼,快步来到街角一处隐蔽的电话亭边按了几个号。

    “喂?”

    听筒那边响起宋平压低急促的声音:“你怎么不用保密专线?”

    “手机被鲨鱼监听了,到处都有人跟着,

    来不及去接头点。”

    “什么事这么……”

    宋平“急”字没出口,就被步重华紧绷到极致的声音打断了:“为什么对吴雩下协查通报?!”

    宋平一时哽住,目光落到面前的内部传真件上,

    几个小时前刚发出的“紧急协查通报”六个黑体字下,

    吴雩的正面高清图和身份证号格外刺眼。

    “……目前只是公安系统内部启动紧急预案,设立区县卡口和出市卡口,

    还没有把吴雩的身份信息往社会上散发。他目前暂时应该……应该还是安全的。”

    “这不是安不安全的问题!”步重华克制不住咬牙怒道:“吴雩只是有问题没说清楚,他不是罪犯,

    你们这样反而会把他暴露在鲨鱼面前!”

    “我也不愿意那样干,但他跑了!”宋平吼声比他还大:“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你所有潜伏计划但又不在专案组控制内的人,

    你让我怎么办?万一他带着所有信息把你卖了怎么办?万一他已经投靠鲨鱼了怎么办?万一他觉得当年解行死得冤枉,要替他报仇怎么办?!”

    “他不会出卖我,但你们这么做等于在把他往鲨鱼身边推!”

    宋平匪夷所思问:“你自己听听你前后两句话是不是自相矛盾?”

    步重华在大街嘈杂背景中呼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鲨鱼对画师微妙复杂的心理正常人都没法理解,

    对专案组领导就更说不通了,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撤回协查通报的。

    “如果,”步重华用力抹了把眼睛,加重了语气问:“如果我能在三天后的行动中亲手抓住鲨鱼,

    然后把吴雩带回来,能不能换来一个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从此让他彻底自由的机会?”

    宋平略一犹疑,抬眼越过办公桌,靠墙沙发上翁书记正和另两名公安部领导面面相觑,片刻后其中一名年纪格外大的老领导盯着宋平,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宋平会意。

    “你这么干等于是在跟我们做交易,我没法给你作保。”宋平转向话筒顿了顿,然后话锋一转:“但如果你能做到,我敢肯定,专案组对你所有意见的倾向性都会非常、非常地大。”

    这个答复虽然没把话彻底说死,但已经算给出暗示了。

    步重华低头深深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没再多说什么,抬头丢下“知道了”三个字便要挂电话,听筒那边宋平急忙问:“等等!可你怎么把吴雩带回来?你上哪找他去?”

    步重华说:“我有渠道。”然后干净利落挂了电话,向周围一扫,匆匆走出了电话亭。

    啪!

    盖满了油腻尘土的电灯泡应声亮起,昏黄光晕照亮了老式厨房。

    一小锅水在炉灶上咕噜噜滚沸着,吴雩拆开挂面,倒进去半包,看着面条一点点变软,把洗好的菜叶和生鸡蛋打进去搅了搅,这时门外传来哐哐几声拍响。

    “有人吗?快递!”

    吴雩没关火,把手随便往牛仔裤上一抹,去外间打开门。出租屋外是黑暗狭窄的弄堂,一个快递员打扮的精瘦男子正裹着冬夜风雪站在那,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一声不吭递来个纸箱,点头走了。

    吴雩关上门,单膝跪在杂乱的玄关水泥地上拆开纸箱,把塑料泡沫随意堆在门角,拆开层层包裹的报纸,终于露出了里面沉甸甸的物品

    一把手枪,一把匕首,二十发子弹。

    里间窗虚掩着,随北风传来弄堂左邻右舍的饭菜气息和说笑动静,间或响起电视机热播剧的主题曲。

    出租屋里空荡安静,吴雩沉静的侧脸纹丝不动,熟练地把枪拆成零件,对着低矮的灯泡一样样仔细检查完毕后,把零件重组为枪,装上弹匣,塞进后裤腰,然后起身走回了厨房。

    面条和蔬菜已经完全软烂了,汤汁咕嘟嘟冒着泡。他连盐和糖都没放,随手关上火,一边用筷子搅碎小锅里的面一边吹着气走回外间,穿过不知何时出现在玄关和墙边的几名保镖,拉开椅子坐在餐桌一侧,低头吃了两口热气腾腾的面。

    一只手从身后按在他肩上,鲨鱼在耳边微笑道:

    “你从暗网上买枪的时候,就应该能想到我会跟来,是不是,画师?”

    吴雩置若罔闻,甚至没把一屋子荷枪实弹的视线当回事,在众目睽睽之下唏哩呼噜吃了大半碗面条。

    他吃相远说不上优雅,吞咽前甚至不太咀嚼。老旧灯泡和袅袅热汽仿佛为他加了层滤镜,皮肤朦胧素白,五官光影都非常深,鲨鱼若有所思的视线落在他锅里的面汤上,少顷只见吴雩终于放下筷子,随手一抹嘴,平淡道:

    “我今天心情不好,建议你说话的时候注意一下。”

    鲨鱼慢慢地浮现出一丝笑意,拉开老式木头八仙桌对面的一把椅子坐下,温和地道:“我听说中国人会在亲人去世的那天为他们烧纸,作为纪念他们的方式。待会你会出门为解警官烧纸吗?”

    吴雩动作一顿。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片刻后他终于问。

    “我跟各个国家的很多警察打过交道,甚至跟他们的高层平起平坐,我知道一个特工最多能伪装成什么样,也熟悉各种卧底不同的潜伏方式。所以一年前我与你分别后,你曾经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脑海中不断重复回忆,逐渐让我升起了非常大的怀疑。”

    “为了调查这些怀疑,玛银死后我离开中国,去了她的缅甸家乡,终于从当地村落的很多痕迹中逐渐拼凑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鲨鱼微笑看着吴雩,说:“感谢华北警方对你发的那张协查通报,当我亲眼看到它的一瞬间,我就知道所有猜测都成了真。”

    吴雩垂着眼睛,定定望着面前稀烂的小半碗面。

    突然他搁在桌上的手背一沉,是鲨鱼探身握住了他的手:

    “但我还是不明白,画师,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

    “……”

    “跟我走吧,他们不会再相信你了,让我带你去真正自由的土地。”

    狭小低矮的房间里明明站了那么多人,却呼吸丝毫不闻,只有窗缝里传来外面冬夜呼啸的风声。

    站在吴雩身后的那名保镖无声无息举起枪,枪口悬空对着他后脑,食指隐秘地按在扳机上,但没有扣,所有人都在屏声静气等待着他嘴里说出的那个答案。

    一口答应还是断然回绝?

    只要有一个字不符合鲨鱼的预期计算,下一秒眼前便要血溅三尺,任凭传说中下凡的战神也不可能逃脱!

    “……你想听我说什么答案?”过了不知多久,吴雩终于在周遭众多视线中自嘲地笑了声,“骗人很容易,骗自己却很难。从解行走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当一名警察了。”

    他完全没有发现脑后半尺处黑洞洞的枪口,从鲨鱼掌心里抽出手,重新拿起了筷子,疲惫地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想当个警察。”

    空气仿佛被凝固了,持枪的保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终于彻底垂下了枪口。

    与之相对的是鲨鱼却在微微颤栗,尽管隔着风衣看不出来,但他自己能感觉到一波比一波更加强烈的兴奋正顺着每根神经末梢冲上脑髓画师没有一口答应他,甚至没有欲擒故纵!

    他是真的被通缉到走投无路,这不是他跟警方里应外合设下的局!

    “你真的想回去当警察,还是你以为自己想当警察?”鲨鱼瞳孔已经因为激动而变成了灰蓝色,但声音却控制得很好,甚至笑了起来:“你知道吗,画师,为什么当年我愿意用八十公斤五号海洛因交换你,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怀疑你就是警方的卧底?我见过那么多乔装打扮的警察和惺惺作态的特工,为什么只有你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味道,只有你跟那无数个失败的卧底都不一样?”

    “你”

    吴雩脸被迫一抬,鲨鱼从木桌另一侧起身抓起了他下颔,居高临下微笑道:“因为你心里就是没有那种东西,你身上的气味跟我相同,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可能成为一个警察!”

    “住手!”“放下!”

    保镖大惊失色而上,只见吴雩刀锋横顶在鲨鱼捏着他下颔的手腕上,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忍无可忍逼出来的:“你给我闭嘴!”

    鲨鱼根本不以为意,轻蔑一笑松开手,从保镖怀里夺来手机,径直拨出110:“你不是想当警察吗?行,给你个机会。”

    吴雩瞳孔无声压紧,只见鲨鱼一扬手,直接把接通了110的手机扔给他:“告诉警察我在这里,也许他们会看在你通风报信的份上让你回警队,要不要试试?”

    “您好,津海市110报警服务台……您好?”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周遭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吴雩紧攥手机的五指因为用力而变色发抖。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这里是津海市110报警服务台?”

    “……”

    吴雩不住喘息,胸腔急剧起伏,少顷突然把手机重重砸在了墙上!

    哐当一声稀里哗啦,手机被生生砸成数块,墙灰碎石与破碎屏幕溅了一地。吴雩用力捂住面孔,修长手指不住痉挛,骨关节皆尽变色,从掌心中发出一声声难以遏制的沙哑喘息。

    “你没有那么想穿上那身衣服,画师。”不知何时鲨鱼已经起身来到了他身后,双手紧紧按在他抖动的肩膀上,在耳边轻柔地道:“我对解警官的牺牲感到非常沉痛和遗憾,我愿意为他修建一座华丽的墓地,或者立一尊塑像,但你不能用他来……”

    吴雩沙哑道:“住口。”

    “你不能用他来欺骗自己。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有那些东西,跟他们也不是同类,你跟我才……”

    “我让你住口!”吴雩猝然抬头吼道。

    鲨鱼彬彬有礼地抬起双手,站起身拉开了距离。

    你跟他们不是同类,你跟我才是。

    吴雩眼眶血丝密布,挺拔的鼻端也微微发红,刀削般的嘴唇因为情绪激荡而染上了微许血色,在喘息中微微张着。

    所有人都密切地观察着他,看着他在短暂的崩溃后深呼一口气,突然唇线紧紧一抿。这个冷淡而强硬的动作似乎代表他迅速收敛住了情绪,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想骗你,Phillip先生,我没法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鲨鱼听见这个称呼,神情似乎有点缓和,但接下来的话又让他脸色变得不那么好。

    “即便你把我带走,我也不可能发自内心成为你忠诚的下属,所以接下来不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今天是解行的忌日,我一直想去那个世界与他重逢,如果想杀我今晚是你唯一的机会。你自己决定吧。”

    吴雩站起身,收拾起碗筷和匆匆吃了几口的晚饭,将这周围满屋子枪口视若无物,就这么平淡甚至木然地穿过走进厨房,少顷传来了哗哗洗碗声。

    几名保镖不敢吭声,空气中流动着诡谲的气息,没人敢看鲨鱼那极其难看的脸色。

    刚才那名拿枪的手下试探地轻声问:“老板……”

    还要不要把这个人强行弄走?

    或者,是杀还是不杀?

    成排平房外,巷口。

    摩托在夜色中熄火,全身黑色冲锋衣的骑手摘下头盔,无声无息贴在墙角,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

    崎岖不平的石板路尽头,那辆被他跟了一路的吉普车停在院落正门前,车身看似老旧普通,不远处却有两个裤兜里鼓鼓囊囊的男子来回晃悠着,漫不经心扫视周围夜幕,两人之间互相没有交谈,行动中却透着隐蔽的凶狠。

    那是鲨鱼的手下。

    骑手向后退了半步,视线向四周一扫,黑暗中的路线、地形、障碍物已一一尽数印进大脑。然后他助跑两步,一跃而起,两米多高的墙头单手一撑凌空越过,消失在了院落的后门内。

    哗

    吴雩把筷子冲刷干净,随手往白瓷砖铺的台面上一放,把煮面的小锅涮了涮,动作突然微微一停,眼角向身侧瞥去。

    厨房窗框积满了经年油烟,水汽在玻璃上氤氲出白雾,隐隐映出远处的路灯,突然昏黄光影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紧贴着外窗台晃了过去。

    吴雩像是被某种迎面席卷而来的力量定住了似的,良久才从水流下伸出手,将玻璃窗上的白雾一抹

    一只熟悉的手掌从外面几不可闻地拍了拍窗,霎时与他隔着玻璃,掌心相贴。

    “……”

    吴雩另一只手微微不稳,在玻璃上擦了两把。穿过冬夜的朦胧雾气与遥远路灯,那熟悉到极致的身影正伫立在风雪中,俊美面孔与他隔窗相望。

    是步重华。

    水龙头依旧哗哗作响,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毒贩还守在外间。隔着厨房薄薄一道墙,没人能看见他们的掌心正紧贴彼此,吴雩面色苍白、疲惫而茫然,步重华的目光却火烫而贪婪,隔着玻璃窗一遍遍描绘他的每一寸眉眼轮廓,许久后终于开口做了四个字无声的口型:

    “别、跟、他、走。”

    第134章

    哗哗水声停止,

    吴雩走出厨房,

    一边用布擦手一边转身面对众人,

    平淡地问:“考虑好了吗?”

    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袖口挽在小臂上,脸和手上的皮肤都是那种灯光无法渲染的冷白。鲨鱼紧紧地看着他,

    他却没有在看任何人,只低头在擦手,这个角度让他乌黑的眉角眼梢都形成一道修长的弧度,

    鼻梁光洁挺拔,

    嘴唇又异乎常人地淡而薄,那是一种看上去就很不好说服的面相。

    “……我可以不带你走。”鲨鱼沉吟片刻,

    终于说。

    老板竟然改变了主意。

    周围几个随时准备动手的保镖都登时一愣。

    “你对我可能有点误会,画师。我既不需要你的忠诚,

    也不需要你成为下属,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获得自由。”

    吴雩手在毛巾里一顿,

    鲨鱼起身走到他面前,语气竟然非常柔和:“你应该明白这自由是没法从警方手里得到的,否则当初你也不会在重重封锁的大楼里留下暗门。但即便当时我被捕而你逃脱,

    那道暗门也只能让你去往东南亚更加贫穷、混乱、毒品泛滥的地方,

    也许你能成为一名出色的雇佣兵,不过相信我,你这种外形和内在条件,在那种朝不保夕的环境里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如果你跟我走,事情就不一样了。”鲨鱼语气微微一转,

    变得更加低沉而富有诱惑力:“你可以去我在希腊附近的私人岛屿,岛上有渔民、集市和码头,你可以在那里平静地居住,或者乘船出海打渔。你见过温暖的地中海么?见过海洋你就会意识到陆地上的一切法律制度和道德束缚都是那么令人厌倦,你可以享受那种无拘无束的平静生活,直到老死。”

    温暖湿润的海风,自由漂流的小舟哪怕不是对一个前半生伤痕累累的通缉犯,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吴雩短促地笑了声:“可能我付不起那么高昂的租金呢,Phillip先生。”

    “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用参与任何暗网或毒品交易,我所有的岛屿都为你终生开放,只有一个条件。”鲨鱼低头盯着他,两人距离近得几乎相贴,每个字音里的冷酷都凛然可辨:“不准与我为敌。”

    “……”

    “如果你不为我工作,那么也不准为任何人工作,包括各国警方、其他黑道、毒贩以及我的各种竞争对手。除此之外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鲨鱼终于抬起头,恢复了彬彬有礼的风度,微笑道:“我甚至可以想办法帮你说服步支队长……现在该叫步老板了。当然,这得建立在你还喜欢他而不是想弄死他的基础上。”

    鲨鱼大概这辈子都没给人开出过这么优厚的条件,更别说花费那么多心机了。如果换个人来,可能现在会比较受宠若惊才对。

    吴雩在众目睽睽中张了张口,但又闭上了,没有出声。

    只要答应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哪怕只要点点头,就可以彻底离开这颠沛流离的土地和晦涩不明的未来,所有担忧、孤独、愤怒和绝望都灰飞烟灭,异国他乡平静悠远的、甚至可能还很优裕的生活触手可及。

    “往前走,阿归。”隧道里含血的喘息声声在耳,那是解行最后绝望的叮嘱:“用我的名字活下去,永远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别跟他走,”转眼风雪冬夜里,那熟悉的面孔隔着玻璃窗凝视着他,琥珀色瞳孔里满是火热的恳求:“别跟他走。”

    ……

    吴雩终于笑了笑,那笑意非常疲倦,而且明显只是客套而已:“算了吧。”

    三个字刚出口,周围那些保镖的脸色都变了,鲨鱼闭上了眼睛。

    “我还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也不值当你费那么多心思。”吴雩随手一拍鲨鱼的肩,自嘲道:“谢谢你,Phillip先生,我只是太累了。”

    他抬脚走向内屋,但就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鲨鱼突然睁开眼睛,半空中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三天后我要在码头跟步重华交易一批货,完事后会立刻离境,如果你想跟我一起走,到那时就去码头找我,有人会接应你。”

    “这三天时间是我给你最后的考虑机会。”鲨鱼扭头俯在吴雩耳边,声音轻得仿佛耳语:“相信我,失去味嗅觉比你想象得严重,你需要立刻接受治疗。”

    吴雩瞳孔微微放大,鲨鱼定定地注视着他,终于一点头,带人走出了这简陋的出租屋。

    冬季萧瑟的前院外,秦川正从吉普车上下来,见状咦了一声:“人呢?”

    鲨鱼大步上前,脸色并不好看,正要钻进车门,动作却突然一顿。

    “Phillip先生?”

    鲨鱼蓦然抬手,眯起眼睛望向周围。

    他们脚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向着昏暗的夜色深处延伸,远处平房区尽头有一片乌泱泱的自行车棚,几辆摩托互相挤着停在绿色的塑料棚下。风卷着枯叶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擦刮声,突然只听扑棱棱!

    麻雀飞过枯树梢,一个手下松了口气,顺口说:“是鸟!”

    鲨鱼却脸色瞬变,突然回头直勾勾望向院落后墙,打了个凌厉的手势示意手下闭嘴,然后助跑数步,干净利落一个上墙!

    扑通!

    鲨鱼闪电般落地,一抬头。

    眼前空空荡荡,一条弯弯曲曲的幽深小巷通向黑暗,尽头是吴雩那间出租屋的厨房后窗,此时还正透出灯光。

    “喵呜”一只受惊的野猫飞快跃过墙头跑了。

    “老板!”“Phillip先生!”

    几个手下都匆匆赶来压低声音,只见鲨鱼望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死胡同,脸色阴晴不定,半晌轻声问:“步重华在干什么?”

    秦川立刻拿手机发了个短信。

    与此同时,上百公里外一家夜总会包间门口,一名侍应生打扮的男子偷偷摸摸靠近门缝,隐约只听里面正传来喝酒、打牌、扔骰子的动静。这段时间他一直盯梢的那个步重华也在里面,嗓音非常熟悉,正一边喝酒一边跟他那个叫田丁的胖伙计说话,好像是在吩咐什么点货的事情。

    “……明天记得把水汽去一去,上下都压好,数量再点一遍……”

    “是,是我知道,这还用您吩咐吗?”隔着一道门的包厢里,田丁坐在沙发上对着录音机大声道:“我办事您放心,等过完了这遭,咱们下一批货就该出了,敞亮地很!”

    录音机沙沙运转,连个停顿都没打,下一句话时机接得天衣无缝:“行,先拿两包上来验货。”

    田丁:“得嘞!”

    包间里另有一个衣着暴露的“妈咪”和几个金链纹身马仔模样的便衣,此时几个人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妈咪”起身端起酒盘赫然是化了浓妆的孟昭,叼着烟踩着高跟鞋开门出了包间,把门外那鬼鬼祟祟的“侍应生”撞了个正着。

    “干嘛呢堵在这!”孟昭娇声呵斥,兜头把酒盘往侍应生怀里一塞:“开酒去!”

    “侍应生”生怕被认出来不是这里的人,哪敢在妈妈桑跟前露脸,慌忙接过酒盘点头哈腰地跑了,直到走廊拐角后才松了口气,摸出手机匆匆回复了一条短信,左顾右盼片刻,蹑手蹑脚消失在了防火门后。

    “盯梢的说步老板跟他那个叫田丁的伙计,带了几个生意上的人,叫了个妈妈桑在屋里喝酒打牌,隔着门能听见他们商量事情。”秦川放下手机,神色自然如常:“没什么问题,步重华应该还不知道警队里发生了什么。”

    鲨鱼一动不动盯着死胡同尽头那晕黄的厨房后窗,目光叵测不明,半晌终于收回视线,缓缓道:“留几个人盯住这里,画师见了谁,说了什么,买了什么东西,统统都记下来向我汇报。”

    “是!”

    几个手下顿时在平房周围散开,鲨鱼转身向外走去,秦川紧随其后,笑着问:“我以为刚才我们来的路上老板你说过,这次要么带走画师的人,要么带走画师的尸体……”

    “改变主意了。”鲨鱼说,“我想让他自己主动来找我。”

    秦川多少有点意外地“哦?”了声:“他会吗?”

    鲨鱼钻进车门,吉普亮灯发动,缓缓倒出了狭长的石板路。路灯下寂寥安静的庭院越去越远,车胎碾过乡村漆黑颠簸的砂石路,北风从破瓦间呼啸而过,灰白的冰霜覆盖在枯黄草地上。

    “会吧!”半晌鲨鱼淡淡道,“画师曾经亲口说过,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两种人是我和警察。如果他对我能如此铁石心肠,那对警察也不该毫无底线地犯贱才对!”

    秦川若有所思点头,这时只见鲨鱼突然伸手拍了下驾驶座。

    司机问:“老板?”

    “告诉刚才留下的人,三天后不见画师出来,点个煤气罐,把那片房子炸平。”

    连秦川都微微变色,司机慌忙:“是!”

    鲨鱼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在交错光影中晦暗不清。

    吉普车尾灯消失在烟尘弥漫的道路尽头,鲨鱼留下的几个手下还在附近转悠,吴雩收回目光,脚步无声无息,走进了出租屋后窗的死胡同。

    后窗玻璃外侧残留着一道不清晰的五指印,但最后一丝炙热的温度已经消散了,只剩下冰冷坚硬的玻璃板。吴雩手指轻轻在那指印上划过,闭上眼睛片刻,不知道脑海中在想象什么,神情略微有些怔忪。

    他没有让那短暂的软弱持续太久,数秒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用力把指印一擦。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紧紧按住了吴雩覆在玻璃上的手!

    “抓到你了,”步重华在他耳后颤抖地沙哑道。

    吴雩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步重华身体与水泥窗台的空隙间,半晌小声说:“你竟然敢跟鲨鱼的车,胆子太大了……回去吧。”

    “你让我回哪里?”步重华反问。

    吴雩没有出声,也许是不知道说什么,少顷才低低地重复道:“回去吧……”

    步重华紧攥着他的手不为所动,远处小路上盯梢的脚步近而又远。直到那咯吱咯吱声暂时消失在巷口尽头,吴雩盯着晕黄玻璃窗上隐约倒映出的人影,声音轻轻地问:“你还记得烈士陵园里我对你说的话吗?”

    “……”

    “我说咱俩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但那时你不明白,我也没法解释。其实我们本来不该有交集,但你是解行走后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我看见光亮的人,所以我忍不住想追逐那光亮。”

    吴雩眼底似乎有一点微微的伤感,但在玻璃倒映中模糊不清。

    “三天后不论行动是否成功,不管你能否抓住鲨鱼,你都会成为烈士或者英雄……我希望你成为世人瞩目的英雄,但那其实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回去吧。”

    他最后笑了笑,想抽回手,却突然被步重华用力攥住了,两人的右手就那样上下交叠着死死压在玻璃上,紧得甚至能感觉到彼此的脉搏。

    “我不需要被世人瞩目,”步重华轻声说:“我只想活着回来,带你一起回家……”

    仿佛有种夹杂着冰碴的热流从脊椎冲上脑髓,流向四肢百骸每一根神经,吴雩站在那里,按在玻璃上的五指微微痉挛。

    “……哎,再往那边看看!……”“仔细点,别漏了!”……

    盯梢的马仔又转回来,咯吱咯吱的脚步远而又近。吴雩耳朵里有什么在轰轰响,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略微一偏头,步重华炙热火烫的气息已经覆在了他额角,那是个短促、绝望、孤注一掷的亲吻。

    “是我一直在追逐你……”

    “你带着火种一路往前走,一路不停也不回头,是我在后面拼命地追逐你……”

    寒风带着他们交错的气息,吹着哨子掠过层叠砖瓦,掠过嶙峋枝杈,将步重华一字字酸楚的尾音消散在天空下。

    “……只要你肯停下脚步等我几天,我一定能活着回来,来接你回咱俩的家……”

    盯梢的脚步越来越近,马仔出现在死胡同口,疑惑地向里望去,厨房后窗外泥泞的空地空空荡荡。

    昏暗深处,吴雩独自紧贴在泥墙夹角里,脊椎骨硬硬抵着肮脏冰冷的墙面,一手紧攥着胸前衣底银白色的吊坠,指骨变色发青,刺痛却无法被减轻分毫。

    那是一枚对戒。

    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手上曾被紧握住的余温也终于散了。许久吴雩竭力仰起头,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无声的喘息。

    第135章

    三天后,

    A23省道高速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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