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叫阿归你的身手好吗?”“大小姐您别生气,
他是我们场子里手脚最利索的崽子,
就是有点闷,几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我哪里有生气。”穿着彩褂戴满金环的少女眼珠一转,笑嘻嘻往山崖下一指:“看见那朵花了吗?”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
一束风中摇曳的红花生长在对面峭壁上,离地面约莫三四丈,中间山崖笔直如削,
稍微打滑便会坠落悬崖,
摔得粉身碎骨。
连黑拳场大哥的脸色都变了。
少女却更加兴致勃勃:“跳下去,把那花给我摘了。要是你能活着上来,
我就奖赏你来当我的手下!”
继续待在黑拳场里总有一天会被人打残甚至打死,但当大小姐的手下却可以吃饱肚子,
可以暂时脱离充斥血腥与惨叫的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毫无疑问的选择。
少年沉默的瞳孔微微压紧。他转身走向悬崖,
闭上眼睛吸了口气,然后在玛银兴奋的注视中毫不犹豫纵身而下!
那是玛银第一次心血来潮去当地的黑拳场,也是第一次见到十五岁的阿归。
大小姐对自己未来贴身保镖的最初印象就非常满意。
虽然他衣衫褴褛,
伤痕累累,
就像条经年累月被打惨了的狗;但他长得很俊秀,即便用最挑剔的眼光来看都称得上品相完美,是一条带出去见人会很有面子的狗。
少年如利箭般坠落,在山岩突起处辗转勾越,三四米高度徒手落地,
摘下那枝花咬在牙齿间;他转身三两下蹿上山腰,踩着簌簌掉落的石块爬上山崖,最后深吸气一翻身,唰然直上崖顶!
尖锐树枝在他侧脸、手上划出血痕,血珠一滴滴掉在砂石地上,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痛,走上前一躬身,沉声道:
“大小姐。”
黑拳场里其他人都被镇住了,周遭鸦雀无声。
玛银眼底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惊喜、满意和占有欲,她青葱指尖在少年脸颊的血珠上一抹而过,然后将滚烫鲜血抹在花瓣上,骄傲地扬头宣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少女时代的玛银对残忍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相反她很得意自己一直被人夸赞心好,善良。她对符合自己心意的事物从不吝啬,为喜欢的花建造起玻璃温室,为心爱的小马空运粮草开辟马场,现在她看中了阿归,也愿意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甚至还慷慨地允许他学习念书。
这在金三角非常罕见,很多马仔到死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阿归却如饥似渴地自学到了相当高的理化水平,甚至在文学方面都具备了基本的素养。
一个人读书和不读书相比,气质、谈吐和思维方式是很不一样的,大小姐兴之所至的培养丝毫没有被浪费。在其后短短几年间,阿归成为了她最引以为豪的贴身保镖头脑冷静聪敏,身手精悍利落,甚至人都长得越来越俊秀清楚;虽然他还是很沉默不爱说话,但训练有素、无所不能,让玛银在其他有钱大小姐和一众追求者们面前享受到了很多又嫉又恨的眼光。
如果事情就这样一直下去,等玛银继承这座巨大的罂粟园后,阿归肯定会成为女毒枭最受重用的手下,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玛银她爹塞耶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在他看来这个寡言少语的年轻人还是很有培养潜力的。所以几年后,阿归开始逐渐被允许了解帮派里的“日常业务”,包括收割下来的罂粟如何存放、提炼厂和各个工坊的位置、以及帮派的合伙人和互相争抢地盘的仇敌。
也就是在那时,他接触到了万长文这个名字,知道这个姓万的在二三十年前,曾经是塞耶的下线销售渠道之一,现在已经自立门户成为一方毒枭,摇身一变成了塞耶的竞争对手之一。
不过那时阿归并不知道万长文与自己年幼时所经历的那次灭门惨案有什么联系,更不知道他对自己十多年后的将来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他还记得那个在父母鲜血中哭嚎的可怜小孩,但早已淡忘了对方长着一张怎样的脸。
应该已经被条子救走了吧偶尔深夜梦回时他这么想,带着一点点难以克制的懊悔和复杂的欣羡。
如果不是那个小孩,或许他真能藏在车里,跟毒品一起偷渡出境,从此彻底离开毒帮的钳制。但也有可能中途就被人发现抓起来弄死,尸体往山沟下一丢,成为野狼豺犬的晚餐。
人生就像抛硬币,在硬币落地之前,正面或背面的几率都是相等的,谁也不知道自己将迎来命运女神的笑脸,还是死神干净利落的镰刀。
阿归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因此对自己人生每一枚硬币都充满了珍惜,从不轻易将它抛出手。在玛银身边蛰伏了数年后,经过长期的信息收集和耐心准备,他终于如愿等到了再一次抛硬币的机会塞耶允许他平生第一次参与毒帮做生意,跟人跨境去华北见一个将来可能非常重要的大拆家。
也许是命运奖赏他谨慎万全的准备工作,事情进展得比预先想象还要顺利,他甚至都不需要找机会脱离团伙,在交易现场外就遇到了他这么多年来苦苦寻找的身影,从身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站住……唔!”
“你想死吗小警察,那两人裤兜里的手雷没看见?”
说完这句话后阿归松开手,解行猛然回头,触到对方面孔的同时一愣:“你是”
“解行。”毒贩马仔准确叫出了实习学警的名字,问:“你母亲为什么没有回来找我?”
解行脸色唰然剧变!
阿归就这么看着他,似乎有一点失望和伤感,向后退了半步。然后他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就在这刹那,不远处平地暴起怒吼:
“不准动!把手举起来!警察!”
阿归一回头,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张博明。
彼时的张博明还没正式进入特情组,也不如十多年后那么老练和谨慎。正因为如此,他当时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被解行劝住了,然后目瞪口呆地待在边上,听完了十多年前解行母亲与这个“毒贩马仔”之间的纠葛和承诺。
“妈妈直到过世都没有忘记你,阿归。她把照片给了我,嘱托我有一天找到你,想办法把你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带回到这人世间……”
解行眼眶通红悲切,而张博明惊疑不定,来回扫视着这对血亲兄弟俩,不知道现在该如何反应。
阿归咽喉仿佛被巨大的酸涩堵住了,眼底干干的流不出泪,但也笑不出来。他条件反射似地仓促翘了下唇角,那其实更像是一种痛到极致的痉挛。
“来不及了,”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摇着头喃喃道:“来不及了。”
他从八岁那年起就已经是个毒贩了。
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没有等来吹着微风开开心心归家的机会。
呼一声风响,阿归徒手侧翻上墙,解行冲动追上前:“别走!”
“十五天后码头仓库,一批两公斤的样品要交付给卖家,交易时间晚上九点。”阿归迅速丢下一句,最后扫视了张博明一眼,眼神已恢复到平静、冷酷和训练有素:“对方火力强,记得多带枪。”
张博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反应过来,那年轻人已翻过墙头,眨眼间就消失在了错综复杂的后巷深处。
后来吴雩对步重华所叙述的回忆总体是真实的,但如同步重华所评价的那样,在关键的逻辑上确实无法自圆其说十五天后的码头仓库里如果不是张博明帮忙,实习学警解行根本不可能把身受重伤的阿归从缉毒现场救出去,也不可能把他安全妥善地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处民居内。事实上那民居根本就是张博明自己空置的房子,连各种处方药都是张博明托人开的,他甚至搞来了一点止痛用的杜冷丁。
“师兄说那天给你带了学校食堂的烧鸡,味道可好了,你一筷子都没动……哎我老觉得,你是不是对师兄有点意见啊?”
“我不吃牲畜肉。”
“为什么?”
“过敏。”
解行估计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世上有人对肉过敏,刚要追问两句,却只见阿归靠在床头上翻看着他的教科书,头也不抬说:“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离那个姓张的远一点。”
“……所以你就是对他有意见吧!”解行哭笑不得:“师兄一直给咱俩打掩护,还给我弄了止疼药,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招惹你了?”
阿归放下书,沉吟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哎,你说你这人……”
“我就感觉他脑子里想的跟咱们不是一回事儿,好像始终在盘算着什么似的。”阿归自嘲地嗐了声,笑道:“也可能是我从没接触过他那种精英阶层的人。”
阿归的成长环境注定了他跟正常人思维方式不同,解行对他好,那是因为他们兄弟至亲,张博明也对他好,他就觉得对方可能另有所图。
但当时解行表示了不以为然,阿归也就没有继续争论下去。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张博明这种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精英,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其实有一丝本能的气怯,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出于隐秘的嫉妒和自惭形秽。
他没料到的是,自己的直觉并没有错。
张博明确实隐约升起了某种念头,或者说是一个非常模糊、尚不成型的计划。如果这个计划能够得以顺利实施,不仅未来几年间的巨大情报收益难以估量,甚至还可能在事成后圆满完成解行母亲的遗愿,让阿归“毒贩马仔”的身份来个天翻地覆的彻底改变。
但问题是,阿归愿意冒险吗?
毒贩马仔愿不愿意为了那枚高不可攀的警徽,赌上自己一无所有的性命?
张博明反复斟酌,终于在某天鼓起勇气,做出了一次非常微妙又谨慎的试探他问阿归愿不愿意乔装打扮成解行,在自己的掩护下来公大校园,甚至去课堂上转一转。
很多年后吴雩回忆起来,都觉得那是自己生命中最惊喜、最难忘,像做梦般难以置信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件事,这篇文完结后张志兴公大退休的身份务必要改,目前的方向是修成跟公大一些新课程设计有关系,但不担任任何教职的专家退休。现在修来不及,特此说明并提醒自己
第130章
其实在张博明下决心提出邀请之前,
阿归就已经戴着帽子口罩,
隐蔽低调地去大学门口观望过好几次了,
甚至远远望见过学生清早跑操。当时除了他引以为豪的亲兄弟解行之外,还有一个年轻学生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主要是因为解行每天都要不厌其烦给他来一遍场外解说:
“看见队伍最前的那个人了吗?他叫江停,
是我的室友!”
“系里稳定前三,偶尔第一,射击成绩超厉害!”
“打篮球也很好,
上篮超帅的!”
……
吴雩在此生唯一一次踏进公大的那天被江停撞见,
这纯属一起突发事故,否则对江停来说那原本应该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那天早上出门前出了太阳,
江停把洗过的制服挂在外面晾,中午天却突然开始阴,
湿气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大雨。他想起解行这个时间段似乎没课,便发了个短信给自己的室友让他帮忙收衣服,
谁知半天都没有等来回复,可能因为手机没电的缘故电话也接不通。无奈他只得一下课立刻狂奔回寝室,刚进屋天就完全阴了,
豆大的雨点随之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明天要用的制服你也不帮我收一下,
给你发短信没看见还是怎么着……”
那段时间江停只是觉得解行有点怪,动不动就偷跑出去消失,一问就是跟张博明有约,还经常在学校食堂里打双份的饭。当时他好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年轻的江停想象力再丰富,
也不可能一下就联想到阿归的存在,更想不到穿着解行的衣服、躺在解行的床上、背影体型也酷似解行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解行。
“对了,张博明约你钓鱼别去啊。”江停扭头望向上铺那背影,皱眉道:“怎么这段时间你俩老出去,你那课再不补该挂了,明白没?”
阿归在昏暗的室内面对着墙,一声不敢吭。
“解行?”
吴雩之所以会躺在解行的床上,纯粹是因为渴望体验一下的心理在作祟,否则十分钟前他就应该离开寝室去楼下跟张博明会合的。没想到就是这十分钟小小的贪念,让他被“传说中的江停”来了个瓮中捉鳖。
江停疑惑地走上前,哐哐敲了两下床架:“你没事吧?”
“……”
“解行?你病了?”
阿归嗓子眼里含混地唔了声,听起来非常嘶哑难辨。下一刻他感到有人顺着床架爬了上来,随即一只手在自己额前略一探:“温度不高啊,难道是低烧吗?”
阿归又压低嗓子唔了声,听起来很有几分虚弱。
幸好阿归和解行从这个后背的角度来看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江停跟自己的室友之间也不是那种能扳着肩膀硬把人翻过来,或爬上床肩并肩互相依偎的亲密关系。江停个性不好纠缠,对人的身体接触也就到摸一下额头为止了,想了想说:“你不舒服的话晚自习就不要上了,我去给你打瓶水回来吧,多喝热水。”
阿归第三次发出肯定的“唔”,终于听见脚步声远去,寝室门开了又关,那瞬间冷汗唰一下顺着脊背就下来了,起身掀被一跃落地,半分钟都不敢停留,直接就奔出了门。
如果不是这一段小插曲,阿归的大学校园一日游简直能算作人生中最高光最完美的一天。但对江停来说,当他好容易排队打水回来看见床上已经空了的时候,内心的感受简直能用懵逼和狐疑来形容。
刚才那真是解行?
即便解行一直是个有点天真、有点跳脱的少年人,但也不能突然反常成这样啊?
这段时间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突然谈恋爱了?
江停内心疑虑丛生,几次想找解行聊聊,对方表面矢口否认实则再三回避的态度都让他更加肯定其中有鬼。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听和观察后,江停终于确定了自己最坏的猜测:这小子八成是谈恋爱了,对方还来自校外。
那年月警院谈恋爱不是小事,搞不好是要出大问题的,如果对方是校外的不明人士,甚至还能演变为非常严重的大问题。
在各种严峻的可能性面前,江停终于采取了行动。
那是个留校的周末,解行以“跟张师兄出去钓鱼”的借口再次溜出校门,他没发现的是这一次自己身后多了双不动声色的眼睛。江停如影随形跟着他穿过大街小巷、七歪八拐,十多分钟后在一处特别复杂的巷口失去了踪迹,于是记下路线和巷名后暂时撤退了。
那天晚上当解行在上铺打着小呼噜的时候,江停再次偷偷起身,利用自己平时积攒下的一点小特权,无声无息出了校门,再次顺着路线来到白天那条巷子,站住脚步后环顾四周漆黑的院墙。
周围院落破败安静,一束月光斜斜穿过篱笆,映出脚下弯弯曲曲的青石板路。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还好,至少看上去不是暗娼窝、录像厅、洗头房之类的淫秽场所,也不是非法棋牌室这种赌博窝点,解行还有救。
第二个年头是:等等,那家院子里晾的好像是解行的衣服?!
一件非常眼熟的淡蓝色制式衬衣静静悬挂在晾衣绳上,随着夜风轻轻摇动,江停踩着青石走上前,心底不由愕然,下意识一摸
就在这时,暗处铿锵一动,劲风陡然刺来!
江停想躲却已经来不及,心里霎时一沉。下一个瞬间那厉风却擦脸而过,“夺!”一声重重钉进泥墙,刀柄兀自颤动,赫然是把匕首!
江停瞳孔紧缩,闪电般连退数步,仓促隐在角落黑暗中,紧接着“吱呀”一声门板被推开了。一道削瘦挺拔的身影走下布满了青苔的石阶,背对江停拔下匕首,然后脚步站在那里,似乎在迟疑什么。
少顷他终于略微侧过了身,视线投向荒芜的庭院。
随着这个动作,月光映照出他一小片侧脸,落在江停难以置信的眼底。
“不好意思,刚才没看清是你。”那个人沉稳地开口道:“看来解行给你添麻烦了。”
那个雨天没被收的衣服,昏暗屋里朝着墙的背影,仓皇而逃留下的痕迹,解行这段时间来古怪的行径……所有异常都被串成一线,在江停脑海中隐隐浮现出匪夷所思的答案。
但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动,竭力压抑着惊疑不定的心跳。
两人就这么一个立在月光下,一个隐蔽在黑暗处,除了彼此的呼吸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半晌江停只见那人一张口,似乎想解释什么似地,但略一犹豫后又闭上了。
“谢谢你来看我。”最终他稳当而简短地道,“天晚了,早点回去吧,注意安全。”
然后他拿着匕首,转身回到破败的小屋,从头到尾没有向江停藏身的角落看上一眼,吱呀关上了门。
江停回学校时走得很慢,他独自穿过深夜安静的大街,从头到尾慢慢地、仔细地思考分析这件事背后惊心动魄的迷雾。当他跨进寝室门的时候,结合解行这段时间以来的行踪、种种异常苗头开始的时间、以及日常生活中各种曾经被忽略的细节,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事情的整个大概,连张博明在这件事当中掺和了多少都猜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当他动手把解行从上铺揪下来一巴掌拍醒之后,避免了所有绕弯和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问:
“你敢让张博明偷梁换柱把有案底的外人放进学校,是想让我去校办检举,还是直接打110?!”
解行整个人一下就清醒了,在昏暗的寝室里张着嘴看着江停,欲言又止半晌,终于无可奈何叹了口气:
“江停我错了,我只是没想到该怎么开口告诉你……”
“要是你也有一个躲在黑暗里的兄弟,你也会想办法把他拉出来。”
“黑暗深处见不得人的兄弟”。
仿佛钢针刺进了江停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刺得他全身神经瞬间痉挛,耳鼓隆隆作响,那是他潜意识中有一架无形的天平重重砸在了地上。
但表面上那只是眨眼间的异样,江停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就原原本本告诉我。”
如江停所料,解行突然这么焦虑地高频率往校外跑,是因为校外的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张博明通过观察阿归从公大校园回来后的一系列表现,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终于向兄弟俩坦诚了自己目前尚不成型的想法。
他想让阿归主动回到玛银身边去,继续潜伏在边境毒帮成为警方的线人。
解行的第一反应是:还回边境去?还卧底?不行!开什么玩笑!
解行毕竟不是刚进大学的新生了,他知道卧底就是千仞绝壁走钢丝,肯定不希望阿归冒这种粉身碎骨的风险。但张博明却比他想得更多,也更实际:首先阿归作为玛银的保镖是在缅甸政府那里挂了号的,他不可能一辈子在中国大陆躲躲藏藏生活,否则这个定时炸弹一两年不爆、十年八年不爆,也总有一天肯定要爆,而且一爆肯定要连累解行的前程;其次当黑民跟当公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阿归已经踏进过公大校园一次了,他已经亲眼见到过自己的同龄人是怎样享受充满光明充满希望的人生了,他还能回到黑暗里去吗?他甘心吗?
那短短一天的美好生活对阿归来说,不啻于最纯的毒品直接打进血管里,他怎么可能不上瘾?
另外张博明没有说出口的是,当时塞耶往大陆输送毒品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塞耶贩毒集团根深蒂固,极难打掉,而且占据着最靠近云滇边境的罂粟园,每年边境缴获的走私毒品有很大一部分都能跟他扯上关系,早已成了国内禁毒系统的心头大患。公安部门已经为这个毒枭牺牲了不计其数的人力物力甚至鲜血生命,如果能在他身边安插一颗直刺心脏的钉子,对边境毒品斗争的紧张形式来说,那绝对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至于危险,张博明的看法非常直接:这年头干什么都有危险,难道因为怕死就不去干了吗?林则徐虎门销烟还得冒着被秋后算账的风险呢!
阿归非常清楚张博明没有说出口的私心,对自己这个毒贩马仔为什么会被邀请去堂堂大学校园也心知肚明,他是个从不被命运施舍善意的人,当然知道一切鱼饵后面都藏着锋利的钩子。
他其实倒不是不愿意上这个钩,只是因为诸多犹豫和顾虑,没有立刻对张博明表态。
随便递一两次消息,破坏几次中小交易,跟长期卧底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他知道组织里的叛徒最终都是什么结果,也知道缅甸政府在塞耶这种大毒枭面前是多么弱势,自古以来在金三角搞卧底的,死在自己人手里比死在敌人手里的多很多。
张博明真的靠谱吗?能说服更高层级的人吗?办一两起涉毒案跟长期支持情报工作是两回事,中国公安是否真能成为自己这“毒贩马仔”身后坚实的后盾?
但如果先不答应张博明,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又怎么办?
阿归在一口答应和从长计议之间反复思考,却没想到自己这举棋不定的态度落在张博明眼里,导致后来事情被极度的复杂化了,甚至把解行也卷进了致命的漩涡中。
这个时候突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打得阿归当场措手不及,不得不立刻结束思考作出了决定玛银雇佣的掮客竟然找上了门。
那天解行找了个周末可外宿的机会,趁着晚上带江停来到那个秘密小院,打算正式介绍阿归跟江停认识,却没想到老远就看见巷口隐约亮着车灯。江停一把拽住解行拉进墙角,透过砖缝只见三四个人正把阿归从院子里带出来,其中一个还在絮絮叨叨:“大小姐知道你困在这里出不去,担心得不得了。我们趁这几天风声小,赶紧取道云滇出境……”
江停死死捂着解行的嘴,尽管他自己也得咬紧牙关,才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阿归穿着黑色兜帽衫,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车灯辉映出帽沿下露出挺拔的鼻梁和一小段下颔。他嘴角苍白冰冷地下垂着,像是这辈子都没提起来过一般,就这么走到敞开的车门边,突然略微顿住脚步。
“怎么了怎么了?”其他几个人一下紧张起来。
“……”
阿归扭过头,瞳孔深处映出月光下那条空旷的青石小径,良久平静地道:“我本来想着这几天你们可能会来,但我以为是前晚或昨晚……”
顿了顿他又低声说:“其实我一直坐在这院子里等着你们。”
解行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打在江停手指上,洇进指缝中。
“啊?什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掮客茫然而惶恐,搓着手解释:“晚是晚了点,其实大小姐催得很急,我们也尽力了……”
阿归没有回答那掮客。他终于收回目光,钻进车门,红色的尾灯渐渐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身后那座空荡荡的安静院落。
“……他一直在等我,他在等我把他带回来……”
解行半跪在墙角边,一侧肩头用力抵着粗糙的砖墙,良久终于从臂弯中传出压抑的哽咽: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不管要花多少年,我都一定要把他从地狱里带回来……”
江停慢慢地蹲下身,伸手用力拍了拍室友的背。
那天深夜惨白的月光,破败的深巷,以及解行含着滚烫血气的誓言,共同构成了江停脑海中对那年深秋最惨淡的记忆,很久以后再想起,都会感觉到难言的钝痛。
大三那年,解行突然退学,不告而别。
江停疾步穿过宿舍走廊,嘭一声推开门,迎面只见光秃秃的上铺床板和一尘不染的锃亮桌面。解行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消失了,那个聪敏、开朗、像新生树木一样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退出了他的生命,甚至都来不及说最后一声再见。
他最终走上了那条路,道路尽头有他想要救的人。
寝室安静得陌生,江停慢慢坐在床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第131章
探骊计划之所以必须囊括解行是有很多理由的,
对情报传递来说解行是一条中间通道,
对胡良安来说解行是一把不可缺少的安全锁,
对阿归来说则是套上了咽喉的锁链,等他意识到很难把这道锁链从脖子上摘下去的时候已经迟了。
“二三六五九有人探视!”
那是解行入狱的第一天,阿归坐在探视间里发着抖,
盯着他,对面那双熟悉的眼睛已经深深凹下去,眼底却又闪动着奇异精亮的光。
“你掺合这种事干什么?你念书念得好好的掺合这种事干什么?!”
“我来这里找你,
我说过总有一天会把你从这地狱里拉出去!”
啪一声亮响,
解行被一耳光打翻在椅子上,唇角当场就洇出了血。还没等他从头晕目眩中回过神,
阿归已经粗鲁地把他拽起来,三下五除二扒了囚衣,
又脱下自己的衣服,不由分说给他套上。
“你、你干什么?!”
阿归根本不理他,
半跪在地换了两人的鞋,解行终于难以置信地意识到了他的意图:“你不能这么乱来!你”
“待会有人带你出去,路上不准说话,
不准乱看,
出去后有车把你送到掸邦的一个镇子上,那里有我提前打点好的房子和人。等你出去后联系张博明,跟他说看守所里的事不用他管了,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一切后手我都有安排。”
解行整个人简直震惊了,
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问:“那安排好的计划怎么办?!”
“计划。”阿归简直要冷笑起来:“张博明计划叫你在牢里待多久?”
“……三个月。”
“姓张的怎么不自己来尝尝蹲大牢三个月是什么滋味!”
解行想解释却被他骂得无从开口,只见阿归余怒未消,向外一拍手,门应声而开,一个监狱工作人员探头进来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又关门退了出去。
阿归转向脸颊尚自红肿的解行,冷着脸道:“我不管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到了边境这块地头就要听我的,想活命就得按我的计划来还有。”
“不论他们是怎么教你当一个好间谍的,从现在开始统统都给我忘了,首先我要教你如何当一个能活命的间谍。”
阿归是对的。解行的确很有天资而且学习能力极强,但当一名好卧底却不能只靠学。时间赋予的气质、经历打造的意识、生死历练的本能,这些最微妙的细节都无法从特情组严苛的培训环节中得来,这也是当年特情组很多潜伏人员刚开始就折戟沉沙了的重要原因之一。
阿归用了自己在边境积攒下来的所有能量和人脉去把解行从看守所里换出来,这虽然符合胡良安和张博明对阿归这个人的心理刻画和行为分析,但确实打乱了探骊计划已经安排好的行动步骤。
不过当时胡良安没空跟阿归计较这个,作为特情组总负责人,他手里放出了成燕鱼百上千条线,探骊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条而已。在考虑到解行即便反水也不足以形成泄密威胁的情况下,他决定先把自己的人从锦康区看守所里撤出来,远远观望他们的下一步动向。
事情不出胡良安所料,时间没过多久,缅甸武装军车越境,从看守所里把阿归抢走了。
“大小姐!”“大小姐慢点”
玛银呼地推开门,大步走进屋,迎面只见阿归正从床上挣扎坐起身,二话不说“啪!”就是一个响亮巴掌,打得他脸颊顿时偏向一边,浮起了几道指印。
“大小姐来了!”“大小姐!”……
阿归低着头摆摆手,几个小马仔心惊胆战赶紧溜了,连看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我就说你为什么回老家上个坟跟死了似的,还以为你躲着我结婚生子去了,再一打听你竟然被抓进了牢里?!而且还是自愿顶替别人进去的?!”玛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阿归的鼻子,尖尖的怒吼响彻屋外:“你到底背着我在搞什么名堂,知道我有多担心吗?!那个人是谁,给我说!”
阿归嘶哑道:“对不起大小姐,当时时间紧急,我怕你不同意……”
“知道我不同意还敢去!你!”玛银一扬手又要打,霎时只见阿归上半身裹满了渗血的绷带,俊秀的面孔苍白毫无血色,那巴掌便挥不下去,恨恨地拍了下桌子:“那个人到底是谁?你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我同乡亲戚的小兄弟。”阿归咽了口唾沫,低着头说:“这人从小就不争气,为了几个小钱跑去替牟山的强哥他们带粉,被条子抓了个正着。他听了条子的骗,为求宽大处理把强哥给卖了,我怕他进去被人弄死,所以情急之下才……”
“我说牟山那伙人怎么突然进去了呢,敢情是托你这兄弟的福。”玛银简直要被气笑了,思量几秒后眼珠一转:“真是你同乡的兄弟?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和您提过的,您忘了他本来在‘线那边’念书。”阿归自嘲地笑了笑:“念书嘛,也不屑得跟我这样的人联系,念了几年没得念了,又想赚钱,就开始学人往道上混,一来二去地……”
“好了好了!”
毒帮里这种千篇一律的故事玛银听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底层小碎催十个有九个都是这么入伙的。屋里安静片刻,只见她站在那里脸色变换,不知道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突然问:“那人现在被你藏在哪?”
“山下镇子里。”阿归仿佛怕她多心似地,立刻解释:“我打算给他点钱,然后把他远远赶走。大小姐放心,绝不让他沾上半点咱们的事情……”
他要是旁敲侧击想把兄弟弄上山来,肯定会让玛银升起作为毒帮大小姐本能的狐疑,但他现在这种截然相反的表现,倒激起了玛银的另一种逆反心理:“等等,赶走?赶走干嘛?”
阿归一愣。
“赶明带上来我看看,到底是关系好到什么程度的‘兄弟’,能让你心甘情愿替人挨打坐牢。”玛银妩媚地冷笑一声,上下打量阿归,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怀疑:“你们那点名堂别想瞒得过我,我非要瞧瞧,那人到底是你的亲兄弟、表兄弟、还是‘干兄弟’!”
阿归无奈道:“大小姐……”
玛银哼地一声,转身扬长而去。
玛银让解行来见她的那天特意盛装打扮,甚至还戴了满手的金镯和宝石,走起路来好似一株叮叮当当的罂粟花。不过这番折腾在见到解行的那一刻全落空了,她难以置信打量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痨病鬼,第一反应是嫌恶地往后退了退:“阿归,你兄弟不会吃粉吧?”
阿归似乎有一点难堪:“我已经逼着他在戒了。”
玛银心说能戒才有鬼,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片刻,升起了新的疑惑:
“你俩长得倒有几分像,同乡亲戚?真的不是亲兄弟吗?”
阿归叹了口气,“亲兄弟肯定不是,血缘关系应该是有的。只是那年月大家四处逃难往外跑,父母兄弟几十年不见面,现在连同乡人都死得七七八八了,哪还分得清楚谁是谁家的孩子?”
玛银心想你胡扯什么,肯定要不是你爹在外偷生的就是你妈跟野汉子生的,否则你肯替这白粉鬼挨打坐牢?
要换作别人,这话玛银肯定当场就出口了,但当着满屋子手下的面,她不愿这么给阿归没脸,想了想便眼珠一转,亲亲热热搀起阿归的手:“所以你能活下来多亏了我,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是不是?”
阿归沉稳地说:“大小姐的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得。”
如果玛银是她父亲塞耶,心腹手下肯替另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兄弟”坐牢,这种蹊跷的事情他根本就不会费心去怀疑、去查证,直接两人都弄死就不会再有任何疑点了。但玛银当年毕竟还小,一个不满20岁的小姑娘“魄力”到底有限,她只是让人去仔细查了“解千山”的背景资料,发现第一能跟阿归说的对上,第二能跟牟山强哥那帮倒霉鬼的口供对上,两下验证便相信了“解千山”的说辞。
其实她查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张博明事先精心设计准备好的,而且她很多反应和心理状态,都完全落在了阿归的预料范围之内。
阿归把解行送到了罂粟园去看园子,这是玛银想出来的主意或者说她以为这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事实上这个职务对特情组来说非常好,因为第一解行有很多独处的时间和机会,否则隔三差五就要在所有人面前装一次毒瘾发作实在太容易露馅了;第二他也能借此深入毒帮底层,获取大量碎片信息,再通过各种各样预先安排好的方式传递出去。
在卧底行动的第一年里,传递情报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因为匿名通讯手段并不成熟,毒帮的山头上也没处去拉网线找设备。所幸解行作为一个底层小马仔有很多空闲时间,可以通过下城镇采买东西、去黑赌场闲逛、跟其他马仔偷懒喝酒的机会,跟特情组在边境散开的情报网接头,把阿归打探来的一些消息传递给接头人。
阿归很少去罂粟园探望解行,第一是因为玛银不准,怕他被“白粉鬼”传染上毒瘾,第二是去得多了以后可能会在底层马仔中引发疑心。后来每次他得到机会去罂粟园时,都会抓紧时间跟解行在其他手下面前上演一出强迫戒毒和鬼哭狼嚎的好戏,为第二年解行“戒毒成功”做了很多铺垫和准备。
“解千山”被边境生活迅速地改造了。
如果说阿归在看守所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青涩冒失不成熟的少年,那么进入毒帮的第一年他就从里到外改头换面,第二年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初中毕业小混混。他的气质、谈吐和行为举止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年那些足以令他暴露的天真特质全都被打磨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狡滑、老练、贪小便宜和痞里痞气,在底层马仔中混得如鱼得水,甚至令人震惊地学会了说掸邦话,阿归再也不用费心帮他做任何掩饰了。
只有在阿归面前,解行才会露出他被深深隐藏的另一面,热忱、乐观、忍耐而充满希望。那时候玛银过着挥金如土夜夜笙歌的生活,有时她故意不叫阿归陪同,他就可以偷偷来罂粟园,兄弟两人躺在漫天星空的草坡上,周围夜虫声声长短,温暖湿润的夜风中拂过泥土清香。解行会絮絮叨叨畅想任务结束后的美满生活,畅想张博明会帮他们争取一个大大的功劳,畅想特情组帮阿归在一个繁华的大城市里落户;他怀念更多的是以前大学时光:“不知道江停毕业以后去哪儿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去上学?”“要是可能的话,咱俩一块儿去念书吧!至少你也可以来大课旁听的呀!”
阿归对张博明观感一般,便总是泼他冷水,说功勋什么的还是别抱太大期望比较好,能活着回去就万幸了。解行也不生气,还是不断对他许愿画大饼,画得阿归嘴上不相信,内里却不由心驰神往,仿佛总有片雪白闪光的羽毛在心尖上挠。
“这是你什么时候纹的啊?”有一次解行趴在他身边,好奇地瞅着他肩头的刺青问。
“十一岁下去打拳的时候吧。”
“干嘛非要纹啊?”
“人人都纹啊。”
“那为嘛纹一只鸟?”
“鸟能飞嘛。”
解行点点头,随口念了一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阿归扭头问:“什么意思?”
“胡马来自北方,所以依恋北风,越鸟来自南方,所以向南边的枝头筑巢。是比喻人思恋故土的意思。”解行摸摸自己的后背,说:“不如我也去纹一匹马吧,保佑我们将来都顺利完成任务回到北方,怎么样?”
阿归说:“纹身很疼的,而且面积大了洗不掉,你以后不考条……不考警察体检了吗?”
“卧槽对啊”解行猛然想起:“那我以后考过了再纹吧!体检完谁还瞎几把管这个!”
阿归哑然失笑,手肘拐了兄弟一把,解行哈哈大笑起来。
如果当初让他去纹就好了,很多年后吴雩想。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那些苦难中闪着光的岁月,那些天真快乐的嬉笑打闹,其实早已在冥冥中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罂粟花田被焚烧殆尽,转年沃土中长出了庄稼的绿苗。少年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下,再也没有回到北风中他魂牵梦萦的家乡。
“就是他!是他干的!”“他是不是条子?!”“他们看到他拿了条子的钱!他拿了条子的钱!”
“拿他当肉盾下山!!”“打死他,打死他!!”
……
外面炮声轰隆,地面隐约震动,缅甸军已经打上来了。刑房火把摇曳的阴影中,塞耶耷拉的眼皮下射出瘆人精光,每个字都浸透了毒汁:
“给条子打一针,打一针撬开他的嘴,拿他顶在前面下山。”
“阿归,你去。”
那些怀疑的、凶狠的、贪婪血腥的视线闪烁在四面八方,就像荒野中一头头虎视眈眈的的豺狼。阿归站在那里,眼前所有画面都在摇晃,光斑在视网膜疯狂闪烁,耳鼓里像下暴雨般哗哗轰响。
混乱到极致的世界里,只剩下面前那一滴滴血。
那是他的血亲兄弟,他的信念篝火,他最明亮珍贵、引以为豪的另一半灵魂。
“东家!东家!大小姐来了!”
“我就知道是他……我就知道是他!!阿爸!
不能让这小子这么轻易死了,拿来给我!”
“……大小姐,”阿归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说。
他看着玛银手上注射器冰冷的针头,所有情绪都在那一刻被更决绝、更恐怖的力量生生压平,冷静得可怕:“大小姐。”
那三个字仿佛是死神扇动着黑色的羽翼宣告降临。
在那之后的所有记忆都被搅得乱七八糟,在无数个颠倒错乱的日日夜夜中,在无数个窒息惊醒的血腥梦魇里,就像一把刀时时刻刻凌迟他的大脑和心脏。
“让我带他走!不然我宰了她!!”
前方轰隆巨响,地道唯一的出口被缅甸军炮火炸塌,碎石砂土飞溅,背上的人喷出大股大股鲜血。
“……你为了他背叛我,你们都不得好死……”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的少女踉踉跄跄后退,濒死尖吼撕裂咽喉:“你们谁也跑不掉,你们都不得好死!!”
手雷在阿归决绝的瞳孔中抛出一道弧,下一秒地道坍塌爆炸,眨眼埋葬了塞耶和争先恐后的追兵,大块大块碎瓦砖石暴雨般砸在他脊背肩上。
“……马上就要塌了,你快走,”解行的血汩汩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用最后一点力气喘息道:“快,别管我,你快走……”
“我不走了。”阿归坐在余震不断晃动的地道墙边,在黑暗中紧紧抱着自己唯一的兄弟,沙哑道:“没有地方让我去了,我只有你。”
张博明选择放弃他们,这意味着他并不打算遵守一旦抓住塞耶就帮阿归洗白的诺言。而现在想来,那被他们无比珍视的诺言其实从最开始就异常轻描淡写,甚至根本都没有从特情组任何人嘴里亲口说出来过,只是通过解行简单转达了一句,更没有一字半纸能够曝光在天日之下。
谎言编织了他们从地狱爬回人间的唯一悬丝,而悬丝注定要断裂,他们只能双双摔回万丈深渊。
“咱俩就在这里坐一会,待会就可以一起回家了。”阿归贴着怀里那冰凉的面颊,喃喃地问:“你不是要带我回家的吗?”
“……不,阿归,”解行绝望地喘息着,一字一字费力地说:“你不能留下,你要往前走……”
你要往前走。
阿归咽喉剧烈痉挛着,解行竭力抓住了他的手,兄弟俩滚热的鲜血顺着掌缝融合在一起。
“只要你用我的名字活下去,别为我报仇,别为任何人报仇,一直往前走”
“只要你永远别回头,往前走”
黑暗中大颗大颗的泪水一滴滴打在手背上,与鲜血融合在一起,洇进摇撼动荡的地面。
只要你一直不回头,就不会有人知道这地底埋葬了一个叫阿归的名字和一具叫解行的尸体;只要你永远往前走,就可以带着我的灵魂穿过死亡和地狱,回归万里之外遥远故土
你的名字永刻地底,我的灵魂向死而生。
总有一天我们都将得到永远的光明和自由。
第132章
玛银出乎意料地没有死。缅甸军炮轰良吉山的同时,
受到鲨鱼委托的黑桃K闻劭派人驻扎在现场附近,
轰炸结束后顺手把她从坍塌的地道里挖出来弄走了,
然后一把火烧了整座山。
烈焰能够洗涤这世上所有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