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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鲨鱼本人。”

    步重华手一顿。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短消息是一串网络加密号码,内容只有简短的五个字:

    【档案已录入】

    深夜的手机荧光幽幽映在他们两人脸上,步重华将短信屏幕转向吴雩,低声说:“专案组刚批准了这个计划

    。”

    吴雩没有吱声,他坐起身点了根烟,又伸手拿起床头柜上早已冷却的残茶,似乎完全不感到丝毫苦涩,仰脖一饮而尽,然后才摇了摇头。

    “我在金三角见过不计其数的毒贩,鲨鱼是唯一一个当场撕下我这身画皮的人。”

    步重华眉角一皱。

    “他用枪顶着我头的那一瞬间,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接近死亡的时刻,而我之所以活下来不是因为本领高强,而是因为他犯了病。”吴雩抬起满是血丝的眼角望着步重华:“同样的病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犯第二次了,你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第119章

    尖锐的火警响彻大楼,

    远处已经隐隐传来消防车声。酒店十六楼总统客房内,

    一名黑西装、白衬衣、腰间配一把M9手枪的年轻人攥着步话机,

    砰地推开门,房间里的十来个保镖都站了起来。

    “消息走漏,警察快赶到了。”年轻人没看别人,

    直直望向正慢条斯理从窗前穿过身的男子,“抱歉Phillip先生,时间非常紧迫,

    请您立刻跟我来,

    车正在楼下等我们。”

    鲨鱼点头唔了声,走到他身边,

    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停住脚步:“对了。”

    “是。”

    “你说,警方为了抓到我,

    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呢?”

    年轻人愣了下,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但还是很平稳地回答:“抓住Phillip先生是大功一件,应该可以加官进爵,所以我猜对方会不计一切代价出动大量警力吧。”

    鲨鱼点点头,

    饶有兴味地重复:“不计一切代价。”

    风中的消防警笛声越来越清晰,

    他却像是完全不急,抬头眯起眼睛望着空气,片刻冰蓝色眼底终于慢慢浮现出一丝遗憾的笑意:

    “十二年啊,画师,连牺牲你这样传奇卧底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是吗?”

    年轻人瞳孔微缩。

    下一瞬间,

    他闪电般抬手探向后腰,但鲨鱼动作却比他更快,M9枪口已经结结实实顶在了他太阳穴上:“别、动。”

    年轻人微蹙起眉:“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

    他话音戛然而止,鲨鱼一手持枪,另一手探进了他敞开的西装外套衣襟,从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信号发射装置,丢在地上一脚踩碎,发出咔擦一声轻响。

    “我从没怀疑过你,因为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坚持我们当中混进了警方的内应,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不过也正是因为你的坚持,我才那么相信你,以至于被你一步步诱进圈套,最终困进了这栋楼。”鲨鱼把M9枪口顶在年轻人左侧太阳穴,微笑道:“这手心理战玩得太漂亮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过去72个小时中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竟然都找不出丝毫破绽的地方。”

    “……”

    长久的僵持过后,年轻人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一丝神奇的变化,原本那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柔和如潮水般退下了,露出了其下森寒冷峻的嶙峋石滩,但语气还是很平静的:“所以您是从哪里发现不对的呢?”

    鲨鱼含义复杂地看着他:“十分钟前,负三层车库,你为什么要亲自下楼去打开L3区角落里那道暗门?”

    年轻人闭上了眼睛。

    “那么隐蔽狭窄的一道门,不是留给你那些警察同事的吧。”鲨鱼略微向前倾身,贴在他右耳边,轻轻道:“看来今天急欲从警方天罗地网中脱身的不仅我一个,是不是?”

    “车已经准备好了老板。”一名保镖接了个电话,上前低声汇报。

    鲨鱼点点头,站直凝视着年轻人在光影交界中丝毫不动的面孔:“永别了,画师。”

    子弹喀拉上膛。

    人在临死前可能会产生很多反应,金婚爱侣劳燕分飞,至亲父母放弃骨肉,铁骨英雄软弱哭泣,猥琐小人挺身直立。但画师什么反应都没有。他阖拢的眼皮似乎紧了一瞬,但那真的仅仅只是一瞬,然后便放松了,微微睁开眼睛,低垂视线望着身前的虚空。

    “……”

    时间静止一瞬,鲨鱼突然放下了枪。

    “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死去的情景。”他扭头吩咐手下:“我走以后杀了他。”

    “是!”

    “我希望自己脑海中你最后的印象是美好完整的。”鲨鱼温和地看着年轻人,说:“再见,画师。”

    年轻人没有回答。

    鲨鱼收起枪,擦肩而过走向门口,十来名保镖匆匆尾随而出,杂乱的脚步转瞬消失在了走廊远处。

    房门被砰地关上,房间里只剩下三名荷枪实弹的手下从不同方向指着他,子弹同时上膛。就在那瞬间,年轻人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扭头瞥见紧闭的房门把手上挂着什么

    那是一条酒店白毛巾。

    所有动作都发生在这一秒:

    远方警笛随风而至,三人同时扣下了扳机;子弹出膛一瞬间,年轻人已闪电般抽出毛巾,同时一脚重踹面前茶几,沉重的玻璃茶几凌空呼啸飞起,被三颗子弹打得粉碎!

    千万玻璃爆开,漫天碎片飞瀑。尖叫嘶吼与子弹砰砰交织在一起,下一秒,年轻人如厉鬼般冲破半空玻璃瀑布,缠在他双手间的毛巾已化为绞索,落地瞬间绞飞了面前保镖的手枪!

    砰哐!手枪砸墙走火,子弹打穿了一整面落地窗。

    砰砰砰砰子弹乱飞,年轻人用毛巾绞着那保镖的脖颈,死死挡在自己身前,肉盾眨眼间被另外两人打成了血筛子!

    鲨鱼脚步蓦然一顿。

    “怎么了老板?”

    “……”鲨鱼似乎感觉到什么,站在酒店大楼前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睁睁望着十六层上的那座玻璃窗陡然爆裂

    铅灰色天空下,那年轻人探身站上窗台,低下头来与他对视,森白侧颊上蜿蜒的鲜血被狂风一卷而散。

    鲨鱼的瞳孔陡然扩大了。

    “保护老板!”“快快快!”“快上车!”“快走!!”……

    人群的惊叫、纷乱的脚步、迫近的警笛和红蓝闪光都在那一刻被绞碎推远,在风中化作静默的背景。

    年轻人抬起满是鲜血的左手抽掉领带,松开衬衣领口两颗纽扣,随即握紧枪柄,在众人恐惧的注视中一跃而下!

    那是鲨鱼有生以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天,也是最清晰感受到恐惧二字的一刻。

    从那天起,他再也不会用枪指着对手的头,却把扳机留给别人来扣。就像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从天而降的战神,裹挟着寒风利刃直逼自己眼前,记忆将对视的那一幕永远凝固,直到很久以后都清晰得仿佛昨天。

    那将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犯相同的错误。

    ……

    咚咚咚!咚咚咚!

    江停提着两个塑料袋推开支队长办公室门:“吴雩你……哟,你怎么了!”

    稀里哗啦几声响,只见吴雩从办公桌后蓦然惊醒,触电般站起身,一手本能地探进怀里,紧接着定睛只见是江停,才松了口气坐回去。

    江停哑然失笑:“你没事吧?”

    “……没事。”吴雩用掌根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含糊不清说:“刚睡过去了,做了个梦。”

    “什么梦?”

    “跳楼。”

    “总是梦见从高处跌下可能说明心脏冠状动脉有点问题。”江停拉开支队长办公桌后的椅子坐下,从塑料袋中拿出两个食盒,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一个放在吴雩面前:“不过我还是好奇,你这个人形自走跳楼机竟然也会做噩梦跳楼?难道不是八楼高度一跃而下吗?”

    “八楼高度一跃而下的那是蜘蛛侠。”吴雩在江停揶揄的目光中自嘲道,“在楼层中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三楼掉下来我就有可能摔成白痴,四楼以上死亡率接近百分之百。但如果下落每十米就有一次柔性缓冲,那十六层以下还有一成存活可能性,十六层往上纯粹是听天由命,基本活不了。”

    江停不由笑起来,吴雩打开食盒一看:“怎么你陪我一起吃米糊?”

    只见桌上两盒午餐都是由蔬菜和虾肉打成的糊状物,气味其实还行,但卖相着实恶心。吴雩最近已经只能吃下这玩意了,任何固体需要咀嚼的东西对他来说都是味同嚼蜡,那种丝毫没有任何滋味的机械性吞咽行为会刺激咽喉产生呕吐反应,实在是一种受罪。

    “你想多了,”江停微笑着舀起一勺蔬菜虾肉糊:“我只是刚好有颗智齿发炎了而已。”

    吴雩收回目光,低声说:“谢谢。”

    “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谢的。”

    江停把他带来的面包撕成小块,正吃了两口,突然门又被咚咚敲了两下,小桂法医抱着一叠尸检报告探进头:“哟,吃饭呢,在吃什么好东……卧槽!”

    “看什么看,这是你吴支队的减肥餐。”江停放下面包擦了擦手,含笑瞅了小桂法医一眼:“你胖了啊。”

    小桂法医一句“什么减肥餐这么恶心”还没出口,紧接着就被江副教授的核弹级攻击震惊了:“我不是,我没有……”

    “我上次见你时腰围75臀围82,现在上下都直逼85了,胖了好几斤吧。”江停向“减肥餐”一扬眉:“要不跟我们一起尝尝?”

    哗哗两声牛皮纸袋响,小桂法医一手挡前一手挡后,满脸羞愤强调:“我,我只是穿了蔡麟他妈给咱队织的秋裤罢了!”

    从恭州到建宁,从建宁到津海,江停再次用实力证明了为什么江副教授不记仇,因为有仇当场就报了。他悠然颔首不语,从小桂法医手里抽出牛皮纸袋:“这是什么,技侦现勘报告?”

    “是彭宛被害一案的详细现勘理化分析结果。”小桂法医吸着肚子憋着气,试图让他的腰围视觉效果返回75,瓮声瓮气地说:“因为小吴跟市局提出了有关视频声音对比的新观点嘛,所以耿主任同意把一部分资料传给咱们,特地叮嘱了我说是高度机密,叫我务必亲自交给吴支队长,中间不能假手他人。”

    江停和吴雩两人动作同时顿住,对视一眼。

    看来耿主任很清楚其中利害,他也知道在彭宛一案中,内部有人是不干净的。

    吴雩接过资料翻看片刻,内容并没有太多特别的,他们在市局那天已经基本都看过了。技侦查过了每一寸地板缝,确定彭宛的死亡时间在密室开启左右不超过十分钟,与绑匪打开步重华的手机使信号与基站交换的时间基本吻合当然吻合,先头搜救人员赶到密室现场差不多也就花了十分钟而已。满满当当几十页纸里大部分都是利用各种工具、各种手段从外部杀人的推测,现在已经基本没什么用了。

    指纹、脚印等生物检材的提取并不乐观,主要是因为救援人员闯入、医院急救车赶到,不可避免对现场进行了极大的破坏。吴雩聚精会神往后翻到底,看不出什么,只得摇摇头,把文件一合:“先存放在……”

    “等等。”站在他身侧的江停突然伸手,按住了其中一页。

    “怎么?”

    “……”江停拿起那张理化报告,喃喃道:“尸体的一撮头发末梢里发现了少量氧化锌?”

    尸体生物检样发现了无数种化学元素,毕竟一周没洗头洗澡,又在密室里到处蹭,理化检验结果里的化学式写了整整半页纸。指望刑侦人员突然变身化学家是不可能的,因此现勘只会把有毒物质特别标注出来,日常生活中普遍接触的化学物质比方说口红、粉底、香水、护发素残留等等,基本也就列了个大概。

    而氧化锌本身,也是日常生活中特别常见的化学元素之一,皮炎、过敏、烫伤、擦伤甚至蚊子咬伤都能用,家家户户都备着氧化锌软膏。因此江停猛然一提,小桂法医差点都没反应过来。

    “哦,那个呀。”小桂法医以为江停不知道氧化锌是什么:“可能是被蚊子咬了或起痱子擦的药膏,或者是贪便宜买了三无微商面膜。那玩意会掺入氧化锌颗粒与皮肤摩擦,起到去角质和遮挡瑕疵的效果,这样看上去能使皮肤上的黑头不明显,但其实会加重闭合性粉刺。彭宛的经济状况不佳,估计也是经常用这种微商产品,尸表残留一点也不奇怪。”

    江停点点头,突然问:“面膜残留能留一周吗?”

    “啊?”

    “彭宛从绑架到被害共经历了一周,七天后发尾取样却仍然验出了氧化锌,如果她不是用烫伤膏做了面霜,那大概是用痱子药做了个发膜吧。”

    “!”

    小桂法医当场如梦初醒,只见江停把理化报告往桌上一丢,问:“被害人衣物还在吗?”

    “啊,在在在!”

    “上衣拿去再做个检验,看能否从血迹中验出淀粉、食用色素、羟基苯甲酸甲酯和水斑防止液。”江停说:“教你个生活小窍门,氧化锌不仅可以做面膜,还是电影工业以及万圣节庆典里最常见的组成原料之一道具血。”

    小桂法医瞪大眼睛,心悦诚服地比了个OK的手势:“是!”然后一溜烟地跑了。

    吴雩坐在办公桌后,右手拿勺子左手比大拇指,维持着这个姿势:“我只有一个疑问。”

    “是的,没错。”江停彬彬有礼地回答,“是受了你那天在耿主任办公室里对彭宛可能被人诱骗这条思路的启发。”

    “不,我是想问……”吴雩指指门外小桂法医跑走的方向,“他腰围目测76.5到78之间,跟85也差太远了吧?”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见江停端起减肥餐,微笑着眨了下眼睛。

    “四舍五入嘛,不要那么较真。”

    第120章

    “经技侦再次理化检验分析结果显示,

    八二八绑架杀人案被害者彭宛部分头发、上衣衣领、袖口部位都沾有玉米淀粉、食用色素、氧化锌和羟基苯甲酸甲酯等成分,

    也就是道具血。这种血浆是上世纪70年代专门为电影效果而发明的,

    以玉米淀粉作为基底,用氧化锌作为乳化剂,羟基苯甲酸甲酯为防腐剂,

    再用蓝、黄色素调整细微色差,比一般市面上卖的假血浆更加逼真精巧,即便是近距离观察也很难一眼看出真假。”

    哗啦一声纸响,

    小桂法医把分析报告提到吴雩眼前晃了晃。

    港口区密室杀人仓库里,

    理化员正拿着手电筒蹲在地上提取检材,吴雩手里接过那张分析报告看了片刻,

    抬头与江停对视了一眼。

    “吴支队!”这时理化员起身大步走来:“初步检验出结果了,您看!”

    吴雩回过头。

    彭宛死后尸体形成的位置上,

    粉笔新画出了一圈血流形状的线条,位置大概在尸体侧躺时的脖颈咽喉边,

    那是道具血曾经留下的痕迹,不过色素已经被凶手清理掉了,只留下痕量的化学成分,

    供技侦检测出当时道具血所流淌的范围。

    “……她不会是……”小桂法医难以置信道:“她不会是想假造凶杀现场吧?”

    “如果彭宛觉得她仅用假装昏迷和一瓶人造血浆就能造出凶杀现场,

    那她智商应该不超过80。”江停半跪在那粉笔划出的血迹轮廓边,扭头看向吴雩:“你的推测是对的,她确实被凶手欺骗了。”

    吴雩点点头,“凶手给了她造假的信心。”

    “信心?”小桂法医满心疑惑,“什么信心?”

    “装死构陷。”

    “啊?!”

    江停和吴雩都没说话,

    小桂法医仿佛听见了自己从业这么多年来最荒谬的笑话,忍不住来回直瞅他俩:“可是尸检,解剖,遗体辨认……”

    “如果尸体丢了呢?”

    小桂法医一愣,心说丢了?

    “‘我们之所以能抢在警方前面赶到河滩,枪杀丁盛邓乐两名绑匪,然后再把你救出来带走,是因为我们本身就来自警方内部,丁盛刚才打110自首时我们就守在电话边上。我们跟万长文合作已经很多年了,会把你跟你儿子送去万长文那,但在那之前你父亲需要你完成一件任务来证明自己装死构陷一名警察。’”

    吴雩在小桂法医诧异的目光中顿了顿。

    “‘当我们派人闯进密室的时候,黑暗中会非常混乱,你只需要往自己脖子上倒这袋人造血,我们就能当目睹你死亡的官方证人。警方发现死者后是不会立刻触碰尸体的,而是会在第一时间固定现场、拍照留证,然后封闭在裹尸袋里送上法医车。一旦上了车我们就会派人把你送去你父亲那,之后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我们会在津海市公安局内部安排好这一切的。’”

    “可是,可是这么拙劣的谎言……”小桂法医还是很疑惑,“彭宛稍微有点智商都不能信啊,她怎么可能真的……”

    “这确实是非常拙劣的谎言,只除了两点。”吴雩沉声说:“首先,彭宛是在差点被绑匪撕票,被逼无奈之下将绑架案真相对丁盛和盘托出,然后被人拿刀顶着跪在地上等警察过来自首的时候被救的。当丁盛打110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所有心血、所有努力、所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疯狂渴望都灰飞烟灭了,等待她的是家离子散以及锒铛入狱。她当时很可能悔恨得还不如去死。”

    “但是,”吴雩话锋一转:“就在彭宛极度绝望,等待自己被戴上手铐押上警车的当口,突然有人神兵天降救了她,干净利落地枪杀了绑匪,还自称是万长文派来带她奔向梦寐以求新生活的五千万巨奖当头砸下,这时还能保持清醒判断力的人凤毛麟角,彭宛只是个走投无路的普通犯罪新手,她毫无疑问地立刻选择相信是正常反应。”

    小桂法医从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把自己代入到当时穷途末路的彭宛身上,所有质疑竟然哑口无言。

    “……那,”他思索了半天,忍不住问:“你刚才说首先,那其次呢?”

    其次是什么?

    吴雩张了张口,但又闭上了,望着面前的空气没有吭声,江停也聚精会神地翻看着勘察报告没有说话。

    “吴雩?小吴队?”小桂法医莫名其妙地挥挥手。

    理化员都在远处忙活,周围这一小片空地只有他们三个人,地上粉笔划出的人形惨烈狰狞,墙角砖缝中的鲜血已经化作了暗红干涸的痕迹。

    吴雩终于动了动,略微偏过脸,浓密睫毛下的眼梢似乎闪烁着一点奇异的寒光,映在小桂法医瞳孔中。

    但他的话音却是沉凝而和缓的:“其次,他们并没有对彭宛撒谎。”

    “他们确实是警察。”

    半小时后,回公安局路上。

    “彭宛以为那是考验,凶手却是来真的。”江停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摸出烟盒,示意吴雩抽了根点上,自己也摸出一根咬在牙齿间,“所以当她进入密室的时候怀里藏着少量食物,误打误撞让三岁的陶泽活了下来,但也因为这点让步重华产生了怀疑,两人在密室中争执扭打,导致她牙齿和指甲缝间留下步重华的DNA,正好顺利栽赃成功。”

    南城分局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不管什么时候回去都会堵车,大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哔哔鸣笛声。寒风卷着枯叶穿过人行天桥和变换的交通灯,才刚下午两点天就非常暗了,铅灰云层重重笼罩在这座巨大都市的上空,仿佛酝酿着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救援人员赶到破门的时候估计她已经晕了,就算没晕也会以为是事先安排好的‘目击证人’来了,不会发出声音导致计划败露。”江停略微偏过头,让吴雩探身给自己打上火,“但有一点疑惑我想不通。”

    “怎么?”

    “凶手怎么确定顶缸的一定是步重华呢?”

    的确,如果顶缸的是吴雩,步重华不会被撤职,宋平也不需要避嫌,那么凶手就会面临铺天盖地扫荡式的侦查力量,这显然是违背设计初衷的。费那么大劲搞出密室杀人这出戏,就算不能完全达到预期效果,也起码要达成关键目的,否则对凶手来说未免亏本得太厉害。

    “你换一个思路就明白了。”吴雩向窗外一磕烟灰,淡淡道:“也许对方并不需要确定顶缸的是谁,对他来说谁来当凶手都无所谓。能把宋平步重华拖下水最好,不行的话退而求其次,把我弄出警队也能达成目标。”

    江停意外道:“你跟步重华有共同的敌人?”

    “有。”

    江停微怔。

    “开始我也以为没有,但那天晚上我见到步重华的时候,他告诉我鲨鱼已经跟万长文接触过一次了,这次潜入华北是为了跟万长文达成最终合作,也就是将蓝金的出货渠道放到马里亚纳海沟上去。”吴雩呼出一口烟,在香烟袅袅中看向江停:“谁掌握了蓝金的出货量,就间接掌握了全球范围内的合成毒品定价,这是比金矿还巨大的一笔财富,对马里亚纳海沟网站的再次崛起来说非常关键对竞争网站来说也非常关键。而马里亚纳海沟在东南亚的唯一竞争对手你知道是谁吗?”

    暗网对江停来说确实是另一个领域,但他还是立刻反应过来:“茶马古道?”

    “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站被马里亚纳海沟挤兑得倒闭了好几年,直到一年前海沟下线,茶马古道才突然死灰复燃,没几个月就膨胀成了东南亚第一暗网电商。”吴雩讥诮地摇了摇头:“我个人猜测茶马古道的创办者一定也非常想跟万长文达成合作,奈何鲨鱼抢先一步,绑走了秦川这张王牌。等茶马古道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法再从茫茫人海中找出万长文了,能找到的只有万长文的女儿和外孙,也就是彭宛和她三岁的儿子陶泽。”

    哔哔!

    江停一脚踩下刹车,大G在摩擦声中停在路边,身侧几辆车鸣笛扬长而去。

    “……”车厢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江停侧脸在暗蓝光影中有种苍冰般的质地,半晌低声问:“你想告诉我茶马古道是警方内部的人?”

    吴雩说:“我不确定,但如果这样猜测我们就能解释很多事情。首先,警方内部的人就算要构陷步重华,也有很多其他办法可以采用,不一定非要死盯着彭宛。就算她是步家灭门惨案凶手的女儿,具备让步重华报复杀人的动机,但把她从丁盛邓乐两人手里救出来真的成本太高、风险太大了,除非彭宛对他们的价值并不仅仅是个构陷工具。其次,步重华当时已经跟鲨鱼达成合作,介绍了很多蓝金拆家给马里亚纳海沟,这种情况对茶马古道来说是必须立刻阻止的。否则津海市公安局一把手的养子,能给鲨鱼带去的利益难以想象,如果真帮鲨鱼在华北建立了物流中转站可怎么办?茶马古道在东南亚的垄断地位不就立刻土崩瓦解了?”

    “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江停皱眉道:“茶马古道为什么想把你也给栽赃上,仅仅是为了报复十年前大兴县的那起运毒案?说不通啊。”

    确实说不通,毒贩报复缉毒警那也是分地方的,这是华北又不是金三角,毒贩十年隐忍一朝复仇这种戏码还不如做梦比较快。

    “我知道。”吴雩靠在座椅上沙哑道,他紧闭的眼皮在淡蓝色烟雾中朦胧不清,只见眼圈下一片憔悴的青影,半晌才睁开眼睛摇摇头:“但我总觉得,茶马古道露出马脚的并不仅仅是十年前那个运毒案,可能在过去我曾经跟他们接触过,或者对方认为我已经知道了什么,只是……只是我自己还没意识到。”

    这吊诡又微妙的直觉到底从何而来?

    它是从过去的哪一件事情、哪一幕画面上,如蛛丝马迹般残存在吴雩脑海深处的呢?

    江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吴雩手中抽走那根快燃到手指的烟头,降下车窗准确投进了路边的垃圾桶,然后发动了大G。

    “人的记忆是分层次的,一时半刻没有线索也不要着急,不过我倾向于相信你。”大G在阴沉天幕下驶过十字路口,打灯右转开进南城分局的门,江停把车停在刑侦支队灰色的大楼下,说:“待会我会给严峫打个电话,让他从此尽量跟专案组保持距离,至少在排查出内鬼之前,暂时不要跟宋局之外的其他领导联系了,否则对步重华太危险。”

    吴雩低头唔了声。

    他们两人都下了车,津海是真正要入冬了,北风钻进脖子里冷得刺骨。吴雩里面是白衬衣黑长裤,外套一件黑色夹棉的冲锋夹克,双手戴着黑色皮手套,整个人显得非常精悍利落;江停则穿着羊绒衫和大衣,脖子上挂着深灰色围巾,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大楼里走,一边回头对身后的吴雩道:“你得增重点儿,不然你这脸上线条一收,整个感觉都不对了。”

    “一般人谁像你看那么细。”吴雩低头大步踏上大楼正门前的台阶,说:“我那天问过医生了,暂时不会影响嗅觉,现在的关键是……”

    他的脚步突然顿住,直勾勾望向前方。

    那瞬间江停也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回过头。

    前方大楼门里正出来一行人,王九龄等几位主任都跟着许祖新,而许祖新正笑呵呵拍着一名头发花白老专家的背:“辛苦老张教授还特地跑一趟,这个系统优化的跟进工作就……哎,小吴你俩回来啦?来给你介绍一下!”

    吴雩瞳孔微微颤抖,空气仿佛凝结住了,但许祖新毫无觉察:

    “这位张志兴教授是公大退休导师,我们市局借来的老一辈著名网络专家,之前你们学习的暗网流量监测论文就是人家写的!厉害吧?张教授你看,这是我们分局刑侦支队长吴雩,就是年纪轻些,你叫他小吴就行……”

    吴雩下意识倒退半步,手臂一紧,被江停抓住了。

    “张教授,”江停微微喘息道。

    张志兴僵立在原地,脸上一片空白。他看着几步以外的吴雩,看着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脑子里一阵阵发晕;然后他把视线挪向同样说不出话的江停,这两人并肩而立的情景仿佛唤起了某些久远的、似曾相识的片段,轰然一下当头砸来。

    “……你……”他直直地瞪着吴雩,满是皱纹的嘴角茫然开合,“你……是……”

    “啊对了,小江是公大毕业的嘛!”许祖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难道小江以前是张老的高徒?”

    许局兴致勃勃来回打量他俩,目光顺着张志兴恍惚的视线,望见了吴雩冰冷苍白的脸,终于嗅到了空气中一丝丝诡谲的味道,愣住了:

    “你们,你们这是……”

    “您不认识他了吗教授?”江停每个字都自然平静,尾音却如同弓弦绷紧到极致:“他在您那儿上过一年选修课呢,这么多年过去您忘记了吗?”

    “……”张志兴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仿佛深陷在噩梦中似的,终于竭尽全力挤出一个字:“……解……”

    吴雩全身发抖,说不出话。

    “……解行,”张志兴喃喃道,“你是解行。”

    吴雩挣脱江停筋骨突起的手,神经质般退后半步,但紧接着张志兴被这个动作刺激到了。他从目瞪口呆的许局身边上前一步,然后又踉跄两步,虚空中那根看不见的导火索终于燃到了尽头

    “回来!你回来!!”张志兴扑上去一把抓住了猝然掉头的吴雩,声嘶力竭:“你别走!你回来告诉我!!”

    许祖新王九龄等人都彻底惊呆了。

    “教授,教授您先冷静一下。”江停大步上前试图分开这两人:“教授我们先进去找个地方……”

    “我儿子是怎么死的?你跟调查组是怎么说的?”张志兴充耳不闻,死死抓着吴雩的手臂:“他跳楼自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

    第121章

    “我知道许局,

    没事不用谢,

    也麻烦您了……张教授和吴支队情绪都比较平稳,

    我会及时安抚的,回头有事再联系吧。”

    江停挂断电话,摆手示意不远处踌躇不定的服务员不用续水,

    然后转身推开了包间门。

    这是一间高档茶室,隐私保密性非常好,厚厚的门一关便隔绝了外面所有动静。刚才在分局门口差点闹出骚动的两人分坐在木桌两端,

    张志兴死死盯着吴雩,

    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紧张和难以置信;吴雩却在他的瞪视中低着头,完全看不清浓密眼睫下的丝毫神情。

    他面前的普洱茶一口没动,

    弧度紧绷的肩上搭着外套,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交叠在大腿上,

    在窗外冬季的淡漠天光下,就像是沉浸暗蓝阴影中一尊冰冷的石像。

    茶室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江停沉吟片刻,拉开小四方桌另一侧的椅子坐下,续了杯茶递给张志兴:“教授。”

    茶杯与桌面碰撞叮一声轻响,

    张志兴仿佛被惊醒一般,

    终于盯着吴雩挤出几个字:“张博明跳楼那天你去找过他,是不是?”

    吴雩侧颊抽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去找他?你找他说了什么?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吴雩一言不发,江停咳了声,语调十分和缓:“教授您先别急。不论他对调查组说了什么,调查组对家属肯定也得有个说法,

    您这边得到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江停到底是恭州市局场面上周展转圜过的人,处理这种场合的手段比吴雩高明多了。张志兴视线蓦然转向江停,浑浊的眼珠里阴晴不定,似乎内心也在激烈挣扎他到底是站在哪一方的,良久才沙哑道:“他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只说张博明是因为‘画师’伤重不治,没有抢救回来,在强烈的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下跳楼的。”

    幸存者负罪自杀倾向是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一种,现实中因此自杀的案例确实不少,但张博明清清楚楚知道画师并没有死,因此这个理由显然是调查组在敷衍他父亲。

    “……我并不相信,”张志兴一只手紧紧握着茶杯,似乎凭借这个动作才能勉强克制住情绪:“所以后来我私下找人打听过,才知道那天解行去过我儿子的病房,他……”

    “谁告诉您的?”

    江停突然打断道。

    张志兴迟疑片刻,才说:“是……是林炡。”

    林炡。

    江停瞥向吴雩,只见阴影处吴雩眉梢也微微一跳。

    “……所以那天林炡也去找过张博明?”江停皱眉转向张志兴问。

    张志兴说:“对,林炡去找我儿子签一些行动结束后特情小组的解散文件,他见当时张博明情绪低落,于是就问发生了什么,张博明说解行刚来过病房,半小时前才走……”

    “解行独自来找你?”林炡拉了张椅子在病床前坐下,诧异道:“这真是稀客,连冯厅去探望他都吃了闭门羹。他已经恢复到能独自走路了吗?”

    云滇省医院单人病房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中漂浮着医院特有的药水味道。一道身影坐在床沿,弯腰把脸埋在掌心里,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在地面上投下凝固的阴影。

    “你怎么了?”林炡感觉不对劲起来:“你没事吧?刚才难道你们”

    张博明喑哑的声音从掌心中传出来:“……你觉得他恨我么?”

    “解行?恨你?”

    林炡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冰凉的惊疑蓦然涌上心头:“没理由啊,这话是从何说起?”

    张博明一声声模糊不清地笑起来,那尾音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凉,就像粗糙的沙砾揉过血肉伤口,半晌终于抬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

    “你知道吗林炡?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知道自己有多虚伪,有多无能。”

    林炡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如果我当年从没见过他就好了。”张博明望着空气中缓缓悬浮的灰尘,声音轻得像是梦呓:“如果我从没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如果他这辈子都不曾碰见过我……就好了。”

    茶杯中袅袅上升的热汽消散在空气中,江停收回视线,思忖片刻问:“就这些内容?”

    张志兴艰难地点点头,颈骨每挪动一寸都发出衰老生锈的咯吱声响:“就这些,林炡说随后张博明就岔开了话题,他也没敢再多问,只当是画师因为卧底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经历,对当初带他进这一行的我儿子产生了怨恨情绪。”

    说到这里张志兴视线投向吴雩,江停又咳一声打断了:“那之后呢?”

    “……之后?”张志兴苦笑一声,“之后他说我儿子情绪很快稳定下来,主动要求处理了一部分文件手续,大概四十分钟左右林炡就离开了病房。当时我正好提着晚饭去医院探视,跟林炡打了个照面,他说他要赶紧回办公室把张博明签完字的文件落实好,我们就没多聊。”

    吴雩纹丝未动,但搁在大腿上的手指却轻轻颤了下,只有江停视线余光瞥见了这个细节。

    但他面上没有反应,还是问张志兴:“您见到张博明的时候他情绪正常吗?”

    “总体都正常,我大概待了二十分钟吧。”张志兴低下头用力吸了口气,有点哽咽:“他说他吃了护士开的药,有点犯困,想睡一觉醒来再吃东西……所以我把晚饭放下就先走了。我没想到仅仅一个半小时后……仅仅一个半小时后……”

    想睡一觉醒来再吃饭,这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半小时后就要自杀的人但问题是张博明当时还会不会对他父亲说真话,这点确实有待商榷。

    江停向后轻轻靠在酸枝木椅背上,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我对这位林警官了解不多……不过他对您透露的话听起来,倒像是隐藏了不少内容似的。”

    “林炡更多话都对调查组说了。”这时吴雩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定定望着黑酸枝木桌面细腻的纹理,不知道这话是对江停还是对张志兴:“林炡告诉冯厅,我对张博明怨恨情绪非常大,可能涉嫌在言语上逼迫张博明自杀谢罪,甚至可能具备激情作案的动机。冯厅建议林炡不要把这种毫无根据的话告诉调查组,或者等我通过了心理评估、确定精神恢复之后再说,但林炡没有听他的意见。”

    不仅张志兴,连江停都一愣,只见吴雩毫无笑意地勾了下唇角。

    “后来上面针对张博明跳楼一案成立了调查组,但因为我们当时住院的高度机密性,医院顶楼以下三层是没有监控的。没人能重现当时的场景,甚至连准确目击当时情景的医生护士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依靠调查人员自己的判断。林炡是最早向调查组提出我可能涉嫌激情杀害张博明的人。”

    张志兴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愕然道:“他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没有杀你儿子。”吴雩站起身,视线向下望着张志兴:“那天我确实去找过他,但该说的我都对调查组说过了。林炡对我的指控那么严重,调查组的讯问力度比您现在强无数倍,如果我心里真的有鬼,现在根本就不会站在这里。”

    张志兴张大眼瞪着他:“你……”

    “我同意张博明虚伪无能这四个字的自我评价,也恨不得从来没有遇见过他。如果我说那十年里我从没希望他死,那是假的,但我活着回来之后没有过这种想法。”

    吴雩吸了口气,压抑住尾音的轻微颤栗,尽管那并没有人能听出来:

    “人死债消,张博明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木椅在地面上发出尖利擦响,吴雩转身走出了茶室。

    张志兴霍然起身:“等等!你回来说清楚,你说清楚”然后被江停一把按住了。

    “现在问他也问不出什么来,回头我联系您。”江停把失魂落魄的张志兴按回座位,快步追出了门。

    茶馆外大街上天色已经暗了,晚高峰车流鸣笛声此起彼伏。吴雩站在人行道边光秃秃的树干下,颤抖着手摸出一根烟,正去摸打火机,突然身侧咔擦点起一簇火苗是江停。

    “……林炡对调查组撒了谎。”吴雩用力仰头吐出一口淡白色的烟气,沙哑道:“张博明临死前最后一个见到的人不是他父亲,是林炡。”

    江停已经料到了,但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当时所有人都被骗过去了,而你也没发现?”

    “时间差。”

    “什么?”

    “林炡告诉调查组他只找过张博明一次,我看到的也只有一次,但在当时信息严重受限的情况下,我根本无法发现这里面有个致命的区别我看到林炡进张博明病房时,他父亲已经送完晚饭离开了,也就是说那其实是第二次。”

    江停敏感地:“你看到?”

    “对。”吴雩顿了顿,从牙关里一字一句道:“张博明自杀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比所有人想得都复杂。”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云滇省医院病房,张博明颤栗着跪在地上,指甲死死抠着地面,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急剧发抖,青筋顺着手臂一路蜿蜒上脖颈,那张脸痛不欲生。

    “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没想到我还能抢救醒来吧?看看你这张脸,”吴雩单膝半跪下身,抬起那张五官都扭曲痉挛起来的面孔,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道:“当年我向你发求救信号而你置之不理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为了抓霍奇森而放弃手下卧底性命的时候,这张脸在哪里?你还有脸活着?还有脸跟我站在同一张高台上拿勋章?”

    “如果不是你,这十二年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死,也没有人被堂而皇之地拿出去献祭。要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就好了。”

    “你真让我恶心,张博明,比鲨鱼还让我恶心。”

    风声从涨潮般席卷天地,张博明绝望地看着吴雩,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又颤抖着闭上了。

    吴雩站起身,冷冷望着他,半晌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诮的笑容:

    “我等着。”

    张博明蓦然伸手,但吴雩已经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砰地关上了门

    砰!

    病房门重重合拢,吴雩全身力气被抽空,顺着紧闭的门板,一寸寸滑落到地面,把脸埋在掌心里,许久才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哭泣。

    病房空旷灰暗,医院顶层已经被清空了,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任何病人,也没人能听到这包含着痛快、绝望、悲凉和发泄的撕心裂肺的痛哭。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仿佛神魂都随着最后一丝力气出了窍,只能全身虚脱地怔怔望着空气,不远处洗手间的镜子映出他狼狈不堪的身影。

    ……我太难看了,他想。

    这个样子真的太难看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走进浴室,脱了衣服打开水。花洒从头顶流过紧闭的双眼,温水顺着脖颈、胸膛往下,流过伤痕累累的全身;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光裸地站在水里,像胎儿回到了生命最初的子宫,彻底地、长久地,藉此隔绝了水流以外的整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哗哗水声中突然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也许是医生,或者是查房的护士,也许是张博明。吴雩已经没有任何兴趣对外界做出丝毫反应,他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关了水,擦干头发,用苛刻挑剔的目光审视镜中的自己;然后他从流理台抽屉里拿出医院配备的推子,仔仔细细地、一丝不苟地把这段时间长长的头发推掉,露出伤口尚未愈合的额角和修长乌黑的眉宇,以及冷淡而黑白分明的眼睛。

    浴室灯光照在他削瘦挺拔的身体上,无数新旧伤疤形成了交错的阴影,仿佛被岁月打磨过之后完美的象牙雕像。

    吴雩垂下眼睛,换上干净衣物,穿上鞋。这时他突然听见外间又响起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这次是从病床边走向门口,过了大概两秒,门板再度开而又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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