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罢了他的官还不成吗,偏偏还要打他。两个月都没好透的伤,他挨打的时候,得有多疼啊。
郎中是保济堂的郎中,据说是替魏家瞧病很多年了,有一回郎中看完病,我送他出府,没忍住,出声问:「我们家少爷的腿,还能好吗?」
郎中说:「捡回来一条命,已然是万幸了。」
我这才知道,廷杖分两种,一种二十下就能打死人,一种四十下还能留口气,大少爷挨的就是第二种,负责行刑的人已经是手下留情。
这一夜下起瓢泼似的大雨,雷电交加,豆大的雨点透过窗缝拍进来,我从梦里惊醒,趿着鞋预备去关紧窗,却听见磅礴的雨声中还夹杂着点别的什么东西。
是箫声。
断断续续的箫声。
我恍然,原来上次的萧,是大少爷吹的。
只是这一回,箫声呜咽,有气无力。
又一声惊雷过后,那箫声彻底停了。
我回过神,穿好鞋子,就往大少爷那边跑。
待跑出来,才知道,这雨究竟有多大,回廊两边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疾风裹挟着雨珠往我身上扫,我几乎站不稳。
剑如原本同大少爷睡一个屋,大少爷伤渐好了,他便搬出来睡在旁边的耳房。路过剑如的屋子,他闭着房门,大抵是睡过去了。
大少爷屋门也紧闭着,我停在他门外,欲推门而入,又有些犹豫。生怕自己是想多了,深夜不管不顾撞开主子的房门,未免太没有规矩。
外面疾风骤雨,我一路跑来,跌跌撞撞,身上湿得能拧出水,在大少爷屋门,却生怕僭越,只敢轻轻敲了敲。
也不知他能否听见。
我静静等了一会儿,又略用力敲了一回,唤道:「大少爷,你还好吗?」
箫声停了,屋里半点动静没有。
我正犹豫不知走不走,房门忽然从里头打开。
我原本是趴在门口凝神听里头的动静的,房门猝不及防打开,我一下子往前跌去,落入一个结实怀抱。
这一下把我吓得不轻,我立马弹起来,我身上都是水,怎好弄湿大少爷,再一抬头看去,大少爷面色简直苍白得可怕。
但他仍旧维持着体面,安安静静坐在轮椅上问我:「有什么事?」
「奴婢听见箫声,怕您有什么不好……您……没事吧?」
「没事。」
他这样说,声音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干得厉害。我骤然想起适才大少爷接我那一下,他身上分明比我还凉。
这能叫没事吗。
明明就是有事。
「你等我回来!」
说完我扭头就走,一头扎进雨帘,身后大少爷隐约唤了句什么,雨太大,我没听见。
回灶房,生火,起灶,烧热水,灌汤婆子,照往日的方子煎药,一气呵成,临出门,又从架子上抓了瓶白酒。
一直到跑出来灶房,我才后知后觉,刚刚那样黑,廊上风灯已被吹熄大半——我连怕黑都忘记了。
大少爷房门未关,他早已从轮椅上下来,拄着双拐站立在门口,神色焦灼,见到我终于来,像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雨越下越大,四周升起朦胧的雾气。
我一怔,反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刚刚走那么快做什么呢?主子唤我我也没回头,这下好了,连累大少爷受潮气,帮忙帮忙,帮的尽是倒忙。
当即快步上前,把两个汤婆子揣进大少爷怀里,搀着他进了屋。
房门一闭上,那些狂风暴雨顿时被拦截在外,室内中燃着两盏油灯,明亮又温暖。我身上湿透,大少爷在风口站了许久,也不遑多让,能看到他肩膀已经洇湿了一块。
我担忧道:「怎么办,不会发高热吧,要不我再去煮点姜汤给你。」
大少爷没应声,他开了衣柜,从中取出一套衣裳。
我见他要换衣裳,自觉背过身去,孰料肩上被人从后拍了一下,大少爷不容置疑道:「」换上。」
竟是给我的。
可我怎好再穿他的衣裳?
我刚想要推脱,冷不丁瞧见他唇上咬出的血印,瞬时就不敢再跟他犟了,跑到屏风后面,三两下换了衣裳,又另外取出一套,帮他换了,扶着他到床上趴下。
屋里能盖的东西都被我翻出来,盖到他身上。
可他身上实在太凉了,像三尺深潭,越往下,越寒气逼人。两个汤婆子,显得那么渺小,完全不够用。
我问:「大少爷,你冷吗?」
他说:「还好。」
这时他的嘴唇已经从白转青,我真的,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嘴硬的人。
他嘴里究竟有没有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