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徐槐庭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人。屋檐下并不挡雨,风吹过去,把人浇透了。
雨水从他的发尖凝落,从睫毛到挺翘的鼻梁,再到嘴唇都湿漉漉打着颤。
身后就是亮堂堂又温暖的超市,他却站在光影的交界上,任由雨水落在单薄的身躯上,独自徒劳张望着,眼里始终盛着一抹将碎的湿痕。
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因而流转起粼粼脆弱易逝的水光。
心尖倏然发颤,揪紧,沉闷得让人想要撕裂胸膛。
有一瞬间,徐槐庭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要把他保护起来的冲动。
他不能放着他一个人待在任何地方。
他应该一直待在他看得见、伸手就能触摸到的地方,不让一丝风雨落在他身上。
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滞涩的呼吸,他快走过去,顾不上太多,摸摸他被雨淋湿的脸,柔声询问:“怎么站在这,不冷吗?”
走近才注意到,他嘴角多了一抹鲜红,是被他自己咬破的。
徐槐庭赶忙掏兜,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你的表,找到了,果然是腕带断了,掉在路上了。”
在他想象中,叶满应该会高兴地扑过来,他可以借机再哄他说点好听的。
但叶满并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
少年眼睛颤了颤,抬起头,用那双盛着光的眼仰望着一个看不见的人。
他没有说话,困在眼中的水光也没有碎裂。
他没有接那块表,而是用一种马上就快哭出来的表情,抬起手,轻轻捧住徐槐庭的脸。
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缓慢移动着,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最后是嘴唇,用指尖描摹他的五官。
他摸得很慢,很细,像是要把他牢牢印在某处。
徐槐庭慢上一瞬意识到。
他正在记他的样貌。
第47章
不要手表了
这句话出现在脑海里的一刻,徐槐庭凝视着眼前人的瞳光先对方一步碎成了无数片。
他竭尽所能克制着,呼吸却还是禁不住颤抖了起来。
触碰着他的指尖抚过的地方,带来一阵细小的疼痛,不够强烈,却余韵绵长、缓慢地陷落进更深处。
他定定地看着他,叶满模样认真地摸了多久,他就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多久。
看他泛红的双眼,看他被血晕红的唇珠,同样将这一切深深印在某处。
徐槐庭抖着手去解自己外套的扣子。
叶满的表掉在山路上,被暴雨冲刷着,行人不经意踢碰着,或许还有野生动物发挥了点作用,最后滚落到了一个较深的山沟里。徐槐庭身手好,体能强,就算表掉的位置不好,要拿回来,对他来说也不算多麻烦的事。
稍微观察了一下,选了个平缓的位置滑下去,再拽着树根爬上来就行。雨天泥土松软打滑,他尝试了几次,爬上来的中途还拽断了几节树根,最后总算找到根结实的,让他成功爬了上来,因为这个,加上黑灯瞎火找了半天,才耽误了点时间,回来得晚了些。
一上一下,身上蹭了一身泥,大衣,鞋子,裤子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了,狼狈的样子叫人见了得惊掉大牙。
他自己倒是没多少所谓,头发被雨淋得湿透了,他也只是在路上浑然不在意地向后捋了一把。
这会还真有些后悔了。
叶满摸完他的脸,正伸着手去摸他的头发。
这发型一点都不帅,不想叫他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这种狼狈样子。
“小满。”
叶满听见面前的人哑着嗓子唤了句,下一秒,他整个人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徐槐庭解开大衣,把他裹进了自己的怀里。
外面虽然被弄得又湿又脏,但里面还是暖和干净的。
叶满被雨淋湿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胸膛上,发僵发抖的身躯慢慢软化在他怀里,徐槐庭拉紧了大衣,隔着外套圈住他。
风声雨声忽然都不见了。
叶满被隔绝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耳边只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直到这时,他才像是从那种紧绷的状态里缓了过来,落在徐槐庭胸前的手指不断收紧,紧紧揪住了他的衣服。
叶满的脑袋再想不了那么多,无法去判断这样是不是越界了,也没法思考对方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把自己埋进他怀里。
片刻,徐槐庭胸前传来强忍着的啜泣声。
他搂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不是把表给你找回来了,怎么还哭?”
他这么问,叶满也回答不了。
所以埋进胸前的脑袋也只是胡乱摇了摇,自己都不知道想要表达些什么。徐槐庭并不是真的想问他要个答案,只轻声哄着。
怀里的人不动还好,一动就蹭得人心尖发痒。
心念一动,压着声道:“再哭,我就——”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呼喊的人声从山的方向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快快快!人拽上来了!”
三五个背包客齐心抬着那个摔到沟里去的倒霉蛋下了山,间隔上几秒的功夫,救护车也及时赶到,一群人忙活着给人抬上去拉去医院。
上担架的时候,那人还一边哀嚎着痛死了,一边拉住人说:“谢谢大家伙救命之恩,还有刚才搭手那哥们,帮我也谢下他,哎呦我去疼死了!”
人让救护车拉走了,这下所有人都能松口气了。
其中一名登山客扭头,看见超市门口站着个眼熟的身影。
“哥们,刚才多亏你搭把手,不然我和老刘都得被拽下去,你脖子是不是那会被树枝刮了下?没事吧?”
走近些,超市里透出的灯光一照,这才发现对方的发色偏浅,侧脸看过来时,轮廓硬朗,线条分明,五官也较为深邃。
电光火石间,一下想起来什么,哎地一拍大腿:“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叫徐什么庭的混血!”
“你快找找你朋友,他刚才还在这呢!你都不知道,刚才我们下来的时候在这碰上个小伙子,联系不上你,给他急坏了,那样子比我找不着我老婆还——”
怀里的人动了动,从徐槐庭胸前钻了出来,从他肩膀处探出半个脑袋。
“我?”
说话声戛然而止。
登山客用力揉了下眼睛,尴尬挠了挠头:“不好意思,打扰了。”
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对徐槐庭说:“稍微腻歪会得了啊,剩下的留着回家继续呗,你那伤早点处理,小心别感染了。”
叶满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话里的含义,脸上一热:“不是不是,我们不是——”
徐槐庭把叶满按回到胸前,自己淡定回道:“谢谢提醒,我们知道的。”
登山客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摆摆手,背起登山包走了。
……
事了,热心登山客们该去超市里买东西的买东西补充物资,该开车回家的回家,各自散开去忙自己的事。
超市这边也很热心给折腾半天的众人尽所能地提供了帮助。
叶满和徐槐庭坐在靠门口那排座位上,桌上摊着药箱。
“两位喝点热乎的暖暖吧。”之前那个负责收银的女孩端着两杯热茶出来,徐槐庭接过来,道了句谢。
叶满正拿着沾了药水的棉签,凑在他面前,让徐槐庭拉着他的手,找到脖子上的那片擦伤。
还没碰上伤口呢,对方的指尖就害怕似的缩了缩,徐槐庭下意识抓紧了些。
见叶满抿起唇,无助地望着他,徐槐庭像是能窥见他心里所想似的,安抚着说:“就一点擦伤,不严重,也不疼。”
少年的睫毛飞速颤了颤。
和他僵持着的力道渐渐松缓下来,他的手指终于轻之又轻地挨在徐槐庭脖子处的皮肤上。
叶满谨慎地在那周围触摸,碰上一点伤处边缘,就跟被烫到了一样缩起手指,咬咬唇,继续摸索着,神情专注又认真地凑上来给他上药。
那模样弄得徐槐庭想笑。
这点伤哪里就值得他这样小心翼翼的?
虽然被剐蹭了一片皮肉,但他皮糙肉厚,摔摔打打惯了,更重的伤都不知道受了多少,根本不拿这当回事。
可他看着叶满的表情,心底忽然就不想把这些话说出来,由着他一副忍耐泪意的表情,又慢又笨地给他处理伤口。
手指在他脖子周围轻飘飘地摸来摸去,疼倒是感觉不到,只有些痒。
喉结随着他的动作滑动了下。
徐槐庭忽地抓住他的手,“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
到他自己,就是随意囫囵着上两下了事。上慢了,都怕伤长好了。
转头看见叶满嘴边破了的痕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
叶满正握着那块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手表发呆,冷不丁被摸了下嘴角,嘶地抽了口气。
正要躲,被人抬起了下巴。
“别动,仰头,上点药。嘴角破了好的慢,疼起来,你这几天都不肯好好吃东西了。”棉签沾着药小心地在咬破的嘴角挪动。他猜中了他嘴角疼得吃不下,就会直接选择不吃了,根本不会去想别的办法。
叶满紧了紧手心,垂下眼帘,没有躲,配合着徐槐庭的动作,让他给他上药。
上好药,他又不说话了。
和来时欢快的样子相比,明显的闷闷不乐。
叶满看起来很活泼,但那些很真心的话,却从来不肯直白的对人讲出来。
他经常哭,哭得美丽,哭得脆弱,哭得动人心弦。
可真的很难过的时候,他却又不肯大声哭出来了。
就那么把泪噙在眼眶里,不哭,甚至连点声都不出地‘看’人。
徐槐庭余光瞥了他一眼:“腕带坏了,但表还是好的,去换个腕带就行了。”他把他高高兴兴带出来,可不想看着人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回去,思索着他是不是正伤心表坏了。
叶满握着那块他很看重的表,低着头,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徐槐庭心底哼笑了声,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反正他有得是耐心跟他慢慢耗。
今天不说,明天不说,往后总有一天,会让他把肚子里的话全对着他掏个干净。
伸个懒腰,正打算说开车送他回家。
“我不要手表了。”
徐槐庭动作一顿,缓缓扭过头去看低着脑袋坐在凳子上的人。
叶满抬起脑袋,寻着他的方向,一板一眼重复道:“我不要手表了。”
“下次……”他捏着手表的力气越来越大,“下次,你不要去了。”
“我……”
他一脸挣扎,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竟硬是把自己给挣扎出了哭腔。
“你不要受伤。”
第48章
下次再接再厉
「统哥,你能懂吗,我现在心里好难受哇。」
叶满从来没觉得自己嘴笨过,但不让他说那些天花乱坠的,他一下又不知道怎么表达了,急得心里有只猫咯吱咯吱直挠门。
系统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道:「别说了,我现在比你还难受。」
完全是一种心已凉透了的语气。
叶满哽咽的声音变成疑惑:「为什么?」
能为什么?
系统恨不得把他面前那个老流氓的样子直接投影到他脑子里,再给他个镜子照照,让他好好看看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再叫他看看,对面那个人又是什么表情。
他这样一副惹人怜爱又伤心得要死的表情,央求对方不要受伤,他是个瞎子,万一对方没忍住,想对他做点什么,他都要被人按着里里外外尝了个透彻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更别说提前躲开——
「啊!」
系统发出一声惊叫。
叶满被他吓了一哆嗦,「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叶叶叶满——」
「啊?」
叶满迷茫又警觉转着脑袋,试图寻找让统哥发出如此声音的恐怖存在。
有、有鬼?
也对。
半夜,山里,下着雨……
恐怖的联想发散到一半,温热干燥的手掌抬起了他的脸,中断了脑内恐怖的画面。
一整日倾盆而下的暴雨终于在临近深夜时收敛了势头,只剩下点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着落下。
一阵带着凉气的风掠过面颊,炙热的呼吸紧跟着贴近了唇畔,叶满徒劳睁大了眼睛,仍旧无法明确知晓对方的动作。
在那道呼吸有再接近的趋势时,他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和他想的不同。
他先是吻了他的鼻尖,随后是薄薄颤动的眼皮,最后是额顶。
每一个动作都轻得像是在触碰院墙外被暴雨摧残得支离破碎的花。
一根手指压了压他的嘴角,带动了些许伤处,刺痛让叶满抖了抖。
“啧。”
那阵萦绕着他的呼吸缓缓撤离,让外界的空气重新涌进来。
应该是结束了吧。
叶满睁开眼,把衣摆都捏成了皱皱巴巴一团。
系统发出了一声更长的叹息。
叶满无暇细想。
听见徐槐庭问他:“不想我受伤?”
活祖宗总是问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他都已经说过了,还要再问,真的很坏。
“嗯……”
“我不轻易承诺别人事情,因为承诺了就必须做到,对么?”
“嗯……”
“我现在跟你保证了,凭白在我身上多束缚了一道枷锁,将来我做什么事情都要想着你今天说过的话,想着我答应过你不能受伤,做起事来就不能再无拘无束,不管不顾,嗯……”他困扰地沉吟了一声。
叶满忍不住追问:“这样不好吗?”
“不好,”徐槐庭说,“万一我一不留神忘了,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违背了对你的承诺,我的良心岂不是要备受谴责,除非……”
“除非?”
“除非你监督我。”
叶满愣住。
“在我忘记答应你的事情的时候及时提醒我,制止我,由你亲自盯着,应该能大幅减少我犯错误的机会,这样不就能两全其美的解决问题了?”
“避免我前脚承诺完你,转头一不留神就因为什么受点伤,违背了跟你的约定,亏欠了你。”
“一次两次我还可以想办法还了这笔债,时间一长,日积月累,债台高筑,以至于无力偿还……债主先生,真变成这样,你说我该怎么办?”
叶满张了张嘴,心说这么严重的吗?
他都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徐槐庭笑了下,把人拉起来:“没关系,你慢慢考虑,考虑好了告诉我,口头保证没个保障,到时候我们还可以签协议,我要是做不到,你还可以拿着合同来找我索赔,放心,保证不让你吃亏。”
“啊……”叶满晕头晕脑应了声。
“走吧,夜深了,回家了。”
……
要回去时,徐槐庭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坏了,屏幕有碎裂的痕迹,怎么按也没反应。
“小满,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他不说这个事还好,一说,叶满鼻子又酸了。
他立马控诉道:“打了好几个,你都没有接。”
徐槐庭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机坏了,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让你担心了。”
叶满不动声色蹭了下他的手,嘴上开始得理不饶人叭叭起来:“你都不知道,我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谁都不认识,自己又去不了别的地方,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还不接我电话,万一你出事了,你让我怎么办嘛,我又不能去找你,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报警都不知道怎么跟警察说……”
他越说越为自己描述的情况心酸起来。
“我真的好担心你啊,担心得吃不下喝不下,我好可怜,呜呜……”
要不是看不见,这会他准要从指缝里偷瞄徐槐庭的表情。
他心底对见多识广的活祖宗会不会吃他这一套有点没底。
结果出乎意料的成功。
徐槐庭摸着他的头发说:“是好可怜,怎么弥补好呢……对了,我家隔壁那栋别墅最近要出售了,风景不错,买下来送给你?”
叶满耳朵立起来,在脑海里紧急戳系统:「统哥统哥,他要送我别墅!很贵吧!」
系统:「还行,也就三块皇家蓝。」
叶满哭不出来了。
忍痛道:“不不不不了,其实也没那么可怜,我就说说……”
坏了,他最近厉害过头了,这都给活祖宗忽悠傻了。
……
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叶满给池雁打过电话,说了自己要晚些回去,现在要回去之前又打了一通。
池雁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几句追问下来,就套出了他正跟徐槐庭在一起,就让他把电话给了徐槐庭。两个人说了几句,手机回到他手上,叶满忐忑接起,但池雁并没有说什么,只说让他别玩太晚,分外严肃地告知他在外过夜不行。
上了车,叶满打了个喷嚏。
从超市出来时太急,忘记了穿上外套,身上就那么一件,后面一群人乱糟糟的,外套早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在外面站了会,被雨淋得湿透了,好在车里暖风开得足,叶满在心里估摸着,大概过会就能烤干了。
没过一会,叶满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徐槐庭那件黑色高领毛衣,他自己那件套头衫则穿在了徐槐庭身上。
徐槐庭穿在大衣里面那件,就是在抱叶满时被他弄湿了些,也在这段时间里,靠着体温早早烘干了。
干脆把两人的衣服换了下。
叶满一开始还不同意。徐槐庭让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叶满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使劲摇头。
还是徐槐庭按住他,一边说着:“别动,就跟你换下衣服。”
一边动作飞快地把他那身又湿又冷的衣服给扒了下来,反手把自己身上那件干爽的毛衣套在叶满身上。
叶满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换好了衣服,顶着被弄得乱糟糟的头发,整个人都有点发蒙。
很快暖意遍布全身。
要是一直穿着湿衣服也就那样,穿会儿又不会死,烤烤不就干了吗?
这下一暖和起来,谁还会愿意再穿回湿衣服?
叶满安静了会,别扭说了句谢谢。
说完不忘故作体贴地提醒上一句:“那你别着凉。”
徐槐庭正把他那件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他的衣服对他小了些,紧了些,费点功夫。
闻言挑了下眉:“不然你把衣服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