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中已经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月光映着雪光,让夜晚也明亮了一些。我将红缨枪放在雪地里,轻轻用雪擦拭着枪身上的血迹。刚擦了没两下,便看到身后,有人打着灯笼向我走来。那人走近了,我才看清,他是个少年,长得瘦瘦高高,约有十岁上下。他看到我时,像是吓了一跳,又皱眉看了看我手中的红缨枪,然后轻声问我叫什么名字。
“贺兰嫣,我叫贺兰嫣,你呢?”
少年听了我的问题,只是苦笑一声,并没有回答,他将灯笼放在雪地里,然后在我身旁蹲下,问我在做什么事情。我低头,借着灯光,又抓起一把雪,洗了洗红缨枪上的血迹,边洗边说道:
“我阿哥的枪脏了,我要帮他洗干净。”
少年听了我的话,愣了愣,但是没有开口,半晌,他也默默地抓起了一把白雪,帮我一起擦拭着红缨枪上的血迹。我们两个孩子,就这样冒着漫天大雪,在临淮侯府的后巷中,一下下地,擦洗着贺兰氏的红缨神枪。
两双小小的手,不久就冻得通红。红缨枪上的血迹和尘埃,也一点点消散,唯有那穗迎凤飘扬的红缨,被冻得硬硬邦邦,结成了一团。我哈气暖了暖自己小小的手心,看着红缨枪在烛火下泛出的微弱寒光,突然,就洒落了一地的热泪。
“你,你知道吗?他们说,阿哥再也回不来了,他们还说,贺兰家再也不会有像阿哥一样的英雄了。”
少年听了我的话,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间变得更红了,他低下头,双手握着红缨枪的枪身,低声说:
“这世间,本就不会再有像贺兰询一样的少年英豪了……”
“不!不会的!阿哥不在了,贺兰家还有我,只要我还在,只要红缨枪还在,我就要像阿哥一样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我有些激动,不由分说就打断了那个少年,少年没有生气,只是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笑着看向我,那笑容,很苦很苦,像是全世界的蜜糖,都没办法调和。
“姑娘可知道,这世间,能有一个贺兰询已是不易,更遑论,我们大周,还从未出过一个领兵打仗的女将。”
“我不怕!万事总有第一个,我阿哥能当大周的第一个少年将军,那我就要做大周的第一个女将!只要南境还在,只要敌军还在,我就是拼命,也要代替阿哥守护家园!”
五岁的我,在那一夜所说的一切,都好像胡话,甚至话刚出口,我自己都有了一点点心虚。可那少年听后,却只是暗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他站直了身,仰着头,碗口大小的雪花盘旋而下,落地无声。少年的额头,鼻尖,发梢,都一一沾上了白雪。他目光淡定地直视着血色的天幕,仿佛要一眼洞穿苍穹。
“……曾祖父,是第一个拜相之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做第一个挂帅之人。”
少年的喃喃自语,我没有听全,只是低下头,将红缨枪重新抱起,紧紧地搂在怀中。
“人人都说,贺兰家的红缨枪是柄神枪,但为什么,这柄枪没能保住阿哥呢。”
我的泪珠挂在脸上,被风一吹,转眼便皴红了,少年伸手,温柔的替我擦干脸蛋,又低声对我说道:
“师父的红缨枪,已经被雪洗净了所有的血迹,所谓一雪前耻便是如此吧,如今这柄神枪,只等着一位能让它重振威名的新主人了,依我看,姑娘就很合适。”
少年的话,如在我的心间点燃了一处火种,火种如星,却最终燃放成了燎原之势,让我在此后的十二年间,披荆斩棘,一往无前,从不知伤痛,从不曾后悔。
那晚,少年撑着纸灯笼,目送我重新踏进了侯府的后门,门扇合上前,我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在那个雪夜寂寂飘落。
“贺兰嫣,希望来日,我们能够沙场再相见。”
13.
昨晚,我听姨娘讲了沈涣之的身世,就不由得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少年。我隐约还记得,他说过自己的曾祖父曾经拜相,还称我阿哥为师父。等到姨娘说,他还曾在侯府门前跪灵时,我几乎就能确定,他便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整晚,我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所以天刚亮,我便要来找他问个清楚。
只是我没想到,他陪在我身边的时日,远远不止十二年前那短短的一晚。而今,我细细回想,这十二年来,仿佛每个回忆里,都有他的身影。
沈涣之抬起头,我看着他的脸,依稀仍是十二年前,雪光中,烛光中的模样。我抱着沈涣之,好不自责地对他说道:
“我为什么那么傻,你一直就在我身边,我却直到今天才认出你来。若是,若是我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沈涣之听了,不知第几次笑了起来,他低头替我擦干眼泪,手势一如十二年前一般温柔。
“没关系,就算嫣儿认不出我,只要我还能记得嫣儿就好。”
说完,他又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放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十二年前,我从沈家跑出来,一心只想着祭拜师父,却不知道跪灵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倘若当晚没有遇到嫣儿,我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想到,我还可以从军,还可以做沈家第一个征战沙场之人。”
我听了沈涣之的话,笑着摇了摇头,明明,他才是那个给我勇气,让我奋不顾身,追寻我阿哥遗志的人。
十二年前的两个孩子,可能谁都没想到,自己的一番无心之言,会彻底改变对方的人生吧。十二年后,这两个孩子还能再相遇,再互剖心意,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飘飘然,宛若梦到了最美的梦境。
我和沈涣之又说了好多陈年往事,我问他,为什么从我十四岁那年起,他便不屈不挠地向侯府提亲。沈涣之听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当时,他刚刚被擢拔为我爹身边的部将,沈家见他出人头地,便想将他劝回家去,甚至开始满京城给他张罗婚事。
他不想回家,更不想成婚,便剑走偏锋,明知我爹不会将我许给区区一个部将,但还是请遍了京城的官媒人来提亲。闹得京城的官媒人都知道他是个榆木脑袋,盯上了临淮侯府不撒手,一来二去传开了,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沈家便也对他死心了。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但又有点生气,就伸手点了点他的脸颊,嘟起嘴巴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因为我炙手可热,那些官媒人才都一日三趟地来呢。”
沈涣之见我这幅样子,好脾气地握住了我的手,他说,确实炙手可热,不过,那些官媒人也都私下收了他的好处,若有人想打听临淮侯府的贺兰姑娘,那些官媒人自会不动声色地让对方打消主意。
听了沈涣之这话,我心里还算好受一些,又问他,在南境的时候,他跟的是哪一路兵?为何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沈涣之听了我的话,终于苦笑了起来,他抱着我,连叹了好几口气,接着凑在我耳旁说:
“嫣儿,我倒是想在你面前多露露面,但是你带着那几队先锋军,在南境全线神出鬼没,除了侯爷,谁都不知道你到底在哪里。只是苦了我,为了给你调粮草,筹补给,日日都要操心到深夜。等最后决战时,我已经连熬了五天没阖眼了,若不是那一战打得顺利,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从南境回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我捂住了嘴,我涨红了脸,有点焦躁地对他说道:
“不许说回不来的话!这么不吉利的话,以后都不许再说了!而且,你看,你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
沈涣之见我着急了,眼神突然变得格外温柔,他轻轻地将我搂在胸口,吻住了我的额头,然后说,他再不说这样让我难受的话了。
“不过,我在前线那么辛苦,嫣儿就没有什么奖赏给我吗?”
“怎么没有奖赏,据我爹说,陛下不是亲自嘉奖你,还封你当了羽林中郎将吗?”
沈涣之听了我的回答,微微挑起唇角,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来。
“那不算,那是陛下的赏赐,我还想要嫣儿的奖赏。”
说罢,沈涣之的嘴唇便又轻轻压了下来,而我,只来得及在闭眼前,轻轻勾住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