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问起童师傅的下落,吴晓萍大笑,指着自己说:“我啊,不过是代班,你要早点或晚点过来,遇到的就是他了。”能在这家小店集齐双子星,谈何容易。唐先生对夏天梁肃然起敬。
夏天梁笑笑,不打搅他们忆往昔。
唐先生又往下讲自己的故事:“——后来生意做不下去,九几年破产,只好跟着亲戚去了香港谋发展,还好有这条舌头在,能够靠吃吃喝喝过过生活,也算有点福气。”
身后的工作人员听后,笑说:“何必过谦呢,唐生您可是香港饮食圈的泰山北斗,赤柱一家烧鹅店,有您提笔做招牌,排队能排通宵,多少厉害。”
他赶紧摆手,“那是大家给我面子。”
回头,他对吴晓萍说,如今自己早已退休,没什么别的宏图伟愿,到处活动,来上海拍纪录片,只不过是为了搜寻记忆中的味道。
他看向面前天天的那碗咸肉菜饭,“菜饭我也吃过不少了,要论精致,小如意的一碗‘如意奇珍’,多年来是必点推荐前三,金头银面,固然巧夺天工。但菜饭不过是一道平民美食,吃的就是俗世里那股香气,我还记得,以前我们家里烧菜饭,拿个锅子,要放在煤球炉上慢慢烘的,这样底下才有饭糍。说到底,这只是慰劳饥饿肚皮的一碗饭而已,所以你们这道咸酸饭,真真做得好。”
或许人到一定年纪,对世界感知慢慢合拢,他们只认同记忆里短短的一段时间,将这段日子看作是最好也最不能代替的。唐先生感叹,这次来上海,他跑过不少大饭店和小酒家,菜色是越来越漂亮,却难以尝到过去的滋味,幸好有天天在,也算聊以慰藉。
吴晓萍听后,感触颇深,指着夏天梁说:“那要多谢谢我这个小徒弟,愿意开店收留我们这些老头子,做点传统小菜,不至于让所有老东西就此消失。”
唐先生认同,笑言:“有传承,自然值得庆祝,也更值得保护,让更多人知道。”
身后的工作人员此时示意,摄像机与灯光都调整妥当。
三个钟头,拍摄顺利结束。
临走前,唐先生留了联系方式,对夏天梁说等到下次回上海,必定再来天天拜访。
徐运墨在一旁,帮忙把器材搬上车,听到两人闲谈,夏天梁问了什么问题,唐先生回答:“这倒没有,我就是这张嘴稍微有点本事,能吃得出一点门道,实际让我做菜,是差了一大截的。我学过,不行,这个手就不听我脑子使唤。以前也开过餐厅,都赔本了,不管做菜还是经营,我似乎都没有这个天赋。
讲到这里,他并不悲观,笑着继续:“不过么,做食评就是这样,目的是与大众分享,通过我的努力让那些真正有天赋有能力的人为更多食客所知,让他们的手艺不被埋没,也是一种意义。而且,我比其他同行多一个小小的优点,就因为我没什么才能,才更理解、更可惜那些有本事却无法施展的人,我不喜欢看到明珠蒙尘,也不愿意见到有才能者被生生错过。”
说完,他与夏天梁告别,上车离去。
徐运墨站在原地,没动,夏天梁看他沉思,好奇问怎么了。
沉默良久,徐运墨道:“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第71章
肉丝炒年糕
几家媒体来过之后,社交网络热度提升,天天一时迎来生意高峰期。
外场热闹,后场也不太平。童师傅的腰伤恢复得很好,已经不用再坐轮椅,他闲不住,每隔两天,必要跑来天天监工。
虽然还不能上灶,但童师傅的嘴上攻击没有消停过。厨房讲究秩序,最高话事人只能有一个,童师傅与吴晓萍风格不同,做菜各有方法,互相不服气,总在后厨吵架。
可怜赵冬生,调解员做得里外不是人。不过他也不气馁,跟着吴晓萍两个月,赵冬生更加沉稳,鱼货处理得很到位。吴晓萍见到,必会在童师傅面前笑嘻嘻称赞,说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手势越来越稳了。
看得童师傅气急败坏,憋出严重内伤。他私底下质问夏天梁,老甲鱼是不是真的收了那个小瘪三做徒弟?
夏天梁一问三不知,说师父的心思,我又猜不到的。
童师傅吹胡子瞪眼,大为光火,夏天梁这才慢悠悠来一句:你可以问冬生啊,到底他想拜谁当师父。
这个建议泼出去,把童师傅的气焰浇灭了。他迟迟不与赵冬生确认,持续在厨房和吴晓萍打擂台。有几次手痒痒,他见吴晓萍出去休息,偷摸摸要上灶,没想到手还未摸到铁锅,就有个人挡在前面。
赵冬生认真道:童师傅,医生说过了,你还不能复工。
老法师满脸愠色:你敢拦我!你昏了头了!
赵冬生依旧坚持己见,等吴晓萍回来才让出位置,引得吴晓萍异常得意,说老童,看看我的好学生,多么尊师重道。
这一仗,童师傅败得彻底,更加怀疑赵冬生被吴晓萍收编。后续几日,他来天天的状态显然不太好,面色阴沉地出没于后厨,像背后灵一样盯着赵冬生。
赵冬生心生寒意,问夏天梁怎么办。夏天梁让他别急,说正收网呢,现在是角力的关键阶段。
某天,外场爆单。
吴晓萍身法再灵巧,也应付不过来了,于是让赵冬生放下手里的事情,过来上灶。
赵冬生与坐在角落小板凳的童师傅均是一惊,后者先爆发出一声:“不准!”
“复杂的做不了,几道简单的,你看我、看老童烧,至少也有成千上万了,来,冬生,我相信你的水平。”
赵冬生还在迟疑,童师傅先一步起身,拦在中间,指着吴晓萍鼻子骂道:“只有他师父才可以允许他上灶,第一次多重要,不可以是这种时候!你个棺材头次上灶也是这么随随便便的吗?”
说完,他自己有点理亏,万一赵冬生真拜吴晓萍为师,自己不过是个外人,哪有资格说三道四。
吴晓萍没说话,两个老头同时看向赵冬生。对方缓过神来,只想了几秒钟,恭恭敬敬给吴晓萍鞠躬。
“对不起吴师傅,童师傅不准,我不能……不能听你的。”
童师傅就差大笑三声,“看到伐,我的徒弟只能听我的话!”
吴晓萍眨眨眼,拖长语调,“噢——你的徒弟,也是,那叫天梁进来吧,毕竟他才是我的徒弟。”
刀光剑影之间,有什么似乎尘埃落定,等夏天梁进来,就见一脸喜色的赵冬生,以及蹲在角落面壁思过的老法师。
晚市之后,吴晓萍借口有事与童师傅详谈,让夏天梁先带赵冬生出去。
两位老朋友站在后厨的通道外面。童师傅点上烟,这是他康复以来的第一支,吸得很慢。
吴晓萍戒烟已久,没有破戒,问:“怎么,躺床上两个月了,还没想好啊?”
童师傅不答话。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确实想了很多。当年出走乍浦路,吴晓萍选择去酒店,他则受邀南下发展,珠港澳跑一圈,该见过的市面都见过了,最后选择在几年前回到上海。
落叶归根,他原本开了一家私厨,专做高端私房菜,结果并不顺利。
私厨的定位是富人阶级,然而他碰到太多客人,不当食物是食物,不吃就算了,还拿来取乐,纵有更多不堪入目的,他不愿意回忆。
火爆脾气如何容得下这种事情,后与客人起了争执,哪知对方神通广大,使了点手段,取缔了他的私房菜招牌。
一怒之下,童师傅扬言不干了,要退出江湖。他上崇明岛,找吴晓萍抱怨,说我看透了,这行业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拍客人马屁活不下去,我恶心,不如和你一样退休,找个地方隐居算了。
当时夏天梁正要独立开店,想找个靠谱的大菜师傅。吴晓萍见老友撞到枪口上来了,当即留个心眼子,故意说,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荣休,四季返聘我做顾问,我都推了。走的那天,后厨二十多个人,齐声说吴厨走好,你呢?
童师傅大怒,册呢,你老了还和我争这个?茹茹当年留我,给我开的年薪说出来吓死你。
吴晓萍感慨,几十年老朋友,只是希望你退下来,也是退得风风光光。
童师傅何尝不想。他不比吴晓萍,懂世故知人心,能安安稳稳往下做,在业界也是口碑极佳,叹道,真没意思,烧了几十年饭,为了什么?名气,还是钱?我有过,也失去过,开私厨,是想做点开心的事情,谁知道碰上那群人,当我做的菜是垃圾,只懂得贪图享受,浪费。
不是所有人都会认真对待烧饭这件事的。吴晓萍递出橄榄枝,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清闲的工作?你记不记得我那个关门徒弟,他从小如意出来了,单干,想开个本帮菜馆,你要不过去玩玩?
童师傅原本没什么兴趣,翻翻眼皮,问,多大规模,几层楼,我管几个人?
吴晓萍眼珠转转,说你多少厉害,怎么可能亏待你,而且你是老前辈,他肯定乐意听你意见。我知道我这个徒弟做你老板,必然不够格,但他是个好小囡,踏实肯干,是那种你绝对会放心和他一起做事的人。
小如意出来的,开店势头肯定不小。童师傅琢磨,他和吴晓萍比了一辈子,年轻气盛那会儿,从乍浦路开始就各种打赌、别苗头,势必要分出个高低,想想自己因为那种原因退休,赌输了,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再讲了,钱不钱,不是最重要的,能有个地方按他意思办事,才要紧。
吴晓萍见他还没下最后决定,再丢个激将法,说你要不愿意么,不强求,我就八十岁的老头老太怎么办?小孩么小孩没的,你让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去哪里?没有这种道理!
争执一时没有结果,两边都不相让,辛爱路的春天难得萧索。
拆迁不止遇缘邨,如果整条辛爱路都在计划内,商户必然一并受到影响。几个小老板想法各异:胖阿姨的烟纸店是自家产业,态度比较坚定,随王伯伯,不同意拆走;水果店不同,店铺是租来的,红福态度就比较微妙,不过碍于胖阿姨的立场,暂时没冒头。
99号也不轻松。体质的关系,徐运墨的耳桥打了两个月,复原得不算很好,近期开始频繁发炎,经常痛得他半夜睡不着。
他们都为彼此在身上留下印记,互相消毒的时候,夏天梁心疼他,说实在难受的话,不如摘掉吧。
不行,既然打了,就等它慢慢好。
徐运墨说一不二,夏天梁也不再劝了,抱着他亲个不停,说这样可以转移注意力。
对方张开手臂,让夏天梁往自己怀里贴得更紧。两个人暂无睡意,聊天说到拆迁的事情,夏天梁迟疑片刻,问徐运墨怎么想。
“八字还没一撇,现在听起来,全都是传言,没有一个可信的,干嘛想那么多。”
夏天梁习惯将目光放长远一些,说万一是真的呢,99号拆了,天天也可能……
他有些烦恼,低声道:“童师傅回来,还以为好不容易回到正轨,可以顺利开下去,哪里晓得会碰到这种事情。”
徐运墨打个呵欠,接着他的话,“如果拆了,你有什么想法?”
“舍不得,但也没办法。我合同签了两年,到今年八月份,应该要续的。可要是拆迁这件事定了,续约是不可能了,我得提前做好规划,重新换个地方开店。”
说完,他挤到徐运墨脖颈旁,轻轻咬一咬,“到时候,你要不要和我一块走?”
嗯?徐运墨觉得这话讲得像是邀请他一块私奔,夏天梁听了,浮出笑容,点点头,说:“对,我拐带你。”
他沿着徐运墨的下颌线抚摸,继而亲上去,喃喃,“你那么乖,所以我来当坏人,我把你偷出来,再带走,去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轻吻,待移到嘴唇,夏天梁听见沉缓的呼吸声。徐运墨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老侯没有cp,一个游历在各国的独行者。小沈的对象不是他(没在本文出现过,只是某个角色提过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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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萝卜丝饼
五月初,政策逐步公布,巨民路率先确定动迁。
终是一锤定音,商铺纷纷宣布闭店,马路前后的数家餐馆与大排档相继撤下招牌,麒麟小馆也贴出了最后营业的告示。
十几年形成的巨民路餐饮江湖,一朝消失,食客多少有些失落。
关张之前,夏天梁特意去吃了一顿饭,根发亲自招待。
上门时,他提一罐正山堂金骏眉。根发看到,嗐一声,说干什么这么破费,说完打开自己的茶壶给夏天梁看。
廉价茉莉花茶,两人都乐了。
聊起当初来天天挑衅的往事,根发摆摆手,感叹自己打拼了那么多年,别的不懂,只认兄弟情谊,谁晓得暗箭难防。经过毛伟林那件事情后,他算是看穿了,道义讲得再多,不如求个自己的心安理得,现在将一众左右遣散,每天早晚听听佛经,倒也蛮好。
问及麒麟小馆是否会换址重开,根发摇头,说不了,开饭店劳心劳力,他准备做回老本行,专注水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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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梁笑一笑,说谢谢。今年天天赶在禁渔期之前,囤的货已经备好,只是不知道明年是否还有这个需求。
根发感慨,斗来斗去,终归抵不过一个变字。
拆迁传闻愈演愈烈,不断往辛爱路靠近。
流言纷扰,唯有外人不在意——南襄路不在划分区域之内,沈夕舟一派轻松。他来天天吃饭,碰到支持拆迁的,就说新时代新气象,碰到不支持的,立场马上改变,说东西还是老的好。
观点两边倒,这人只当看客,并不关心辛爱路的去留。
巨民路动迁一事,很快引来网络风向,开始盘点周围具有拆迁可能性的马路或区块,辛爱路也在列。城市高度发展,拆这拆那,难免引发怨言,不多久,有篇题目为《多少回忆恐拆迁?老上海再也不见》的文章上线,也不知道是哪家三流媒体写的报道,扯出辛爱路做大旗,在那边抒发遗憾之情。
通篇都是东拼西凑,连几家商铺信息都搞混了,用词也是酸唧唧得要命。不过作者对挑动大众情绪颇有心得,笔墨多往悲惨叙事那边甩一甩,立即引发一阵虚假的网络共鸣。
大量群众随之涌来辛爱路悼念,吃流量的居多,选角度,拍几张落寞的街景。
配文:R.I.P.(一串蜡烛),我记忆中的老马路要没有了。
狗屁!一辈子没来过一次,还在那边讲什么记忆不记忆,可笑伐!
王伯伯呸一口。他虽然时常嫉妒隔壁社区人来人往,希望辛爱路也能热闹起来,但这种莫名其妙的热度不要也罢。更别提还有一堆人以怀旧名义,钻进遇缘邨的弄堂四处窥探,打扰居民正常生活,他恨起来,每天都和小谢站在马路边上值勤,双眼化作老鹰,随时准备将不友好份子驱逐出境。
几个商户也不堪其扰。胖阿姨的烟纸店干脆歇业。红福脾气火爆,一把大扫帚横在水果店门口,以示不欢迎。
最遭殃的是天天。饭店开门营业,谁来都是客,必须招待。过来吃饭的客人里面,不礼貌的居多——有博主做内容,想借怀旧的东风,来天天取材,坐下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举着相机到处瞎拍,摄像头就差伸进后厨房。
夏天梁过去提醒,说我们这里都是周围居民过来吃饭,你拍菜拍店里,可以,但麻烦不要影响别的客人。
对方听他语气委婉,蹬鼻子上脸,笑嘻嘻说自己全网多少万粉丝,到时候发一条短视频,不也是给你们免费宣传?
夏天梁依旧耐心,说这样吧,相机你收起来,这顿饭算是我请客,可以吗。
博主把客气当福气,撇嘴说这不应该的吗,再说我这是记录生活,你也管不着,边说边把摄像头怼到夏天梁脸上。
夏天梁也没再笑了,说你侵犯肖像权我就得管啊,跟着擒住来人的手腕,按住摄像头不准再拍。
对方被他捏疼了,嗷嗷乱叫,手一缩,账也没结就跑了。
这件事的后续影响不太好。博主受了委屈,回头在社交平台哭诉,将拍摄的素材一通恶剪,指责天天的服务态度恶劣,老板不仅歧视还动手打人。
网友也是断章取义,想当然地回复:肯定是想在拆迁之前捞一笔,棚户区贫民是这样的啦。
王伯伯手机刷到,看得他差点高血压发作,在天天怒骂什么棚户,我们这里是轮船招商局的宿舍!小谢,你过来!这个东西要怎么投诉,按哪里?赶紧帮我看看!
小谢给他示范点了一遍,选煽动对立和不实言论,随后叹道,投诉一个两个也没用,这些人上网就是散发恶意,哪怕看到一盒餐巾纸,都会找个角度骂餐巾纸做得不对。
王伯伯不管,挨个认真点过去,咕哝,反正说辛爱路就是不行。
福祸相抵,近期天天的生意又淡了一些。
徐运墨不用再来当小工,他也有心烦的事情:涧松堂的地板裂了,踩上去像薄冰层似的,脆生生感觉随时要断。
老宁波来看过,说辛爱路商铺本来的建筑结构就有点松,你这个地板是老问题。之前就提醒你要注意,现在修,太晚了,只能全部换掉。
重新修整不是小工程,徐运墨决定暂时拖一拖。他趁着天气好,特意跑了一次磁县,与小邢正式将代理的合同签了。
见他终于下定决心,小姑娘兴奋得不行。她这一年也没闲着,与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当地开了一间工坊,一半教学一半搞创作。徐运墨看过之后,说不错是不错,但搞艺术需要不断向外界汲取灵感,她还年轻,应该多出去看看。
出门游历要有资金支持,小邢把TT项目赚来的钱全部投到工坊上,囊中羞涩。徐运墨体会到,说既然我代理了你的作品,自然会帮你想办法,于是替她咨询了几个年轻艺术家的海外扶持计划。
此事没多久传到徐藏锋那里。
他哥打来一通电话,大意:我听人(姓周的)讲,你最近签了一个器物作家,怎么,打算走经纪人路线?现在市场不好做的,尤其做新人的代理。
徐运墨:有话说话。
徐藏锋也不再打太极:我们学院今年办了一个艺术管理的短期课程,是芝艺和当地艺术基金会合作的试验性项目。我瞄过了,客座讲师都是行业里的大人物,还有不少和艺评人以及收藏家交流的研讨会。除了理论上的东西,实践内容也很丰富,时间也正好,能赶上芝加哥年底的国际艺博会,如果你有心让你带的艺术家出海,这是个好机会。
对方随即发来详细资料,课程时长半年,九月份开始。徐运墨看过,没立刻给答复。
徐藏锋:你有兴趣的话,我帮你写推荐信。
徐运墨打去两个字:再说。
不拒绝,说明在认真思考,徐藏锋没再多讲,只表示最后的申请时间是六月。
返沪那天,夏天梁开车来接徐运墨。见到人时,脸上带点心事。
怎么了?徐运墨问。这次短途出差虽然才几天时间,但碍于之前的教训,他为了避免夏天梁多想,每晚必煲电话粥,打到夏天梁先发困,说不讲了想睡觉,自己才挂断。
夏天梁呼口气,说最近辛爱路因为拆迁的传闻搞得居民人心不齐,原本见面问好,现在两看生厌。尤其前两天,不知道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某某里弄与辛爱路情况相似,补偿方案居然谈到二十万一平米的天价。
一众拆迁党激动不已,又生怕真的拆到辛爱路,像王伯伯这样忠实的守旧派可能会做钉子户,因此努力给他洗脑子。
王伯伯自然不会听,搞得争吵不断,两方人马在天天也不能和解,吃饭连拼桌都不肯了。
饭桌上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当真棘手,辛爱路氛围又跌两分。
一路开回去,停车时,夏天梁的固定车位被一辆外来车辆占据,看车牌,从没见过。
没办法,只好顶在后面先停,两人去居委办公室问情况。刚进门,就见到一对三十岁出头的夫妻站在那里,气势汹汹地与王伯伯对峙。
小谢也在,跑出来,与他们忿忿不平解释,说来的是王伯伯的儿子和儿媳,应该是支持拆迁的那些居民暗中做了通知。
两张面孔相当陌生,小夫妻早年在郊区买房,生活重心早已转移,鲜少来辛爱路一回,此次登门,只为一桩事情。
起初还算是谈话,有来有回。然而几轮过去,两方矛盾加剧,夫妻两个嗔怪道:“爸,你年纪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执着的?辛爱路能拆是好事情,到时钱一拿,你住到郊区来,帮我们带带小孩,多好,所有老年人都是这样的呀。”
王伯伯不服气,说我在这里很多事情要做,谁有空帮你带小孩。
“哎侬哪能一点也不体谅我们?”他儿子劝了半天,不见效果,火气也有点上来,“我和娇娇是双职工,平时还要花钱找阿姨来看小孩,你要是过来,这笔钱不就能省下来吗?”
“做撒?当我保姆还是月嫂啊?人家带小孩是领工资的,我过来,一分钱也没有的。”
“搞得好像你在辛爱路赚大钞票一样,我真是搞不懂,你前几年都退休了,还是放不下这里,非要跑回来做事,这条马路有什么地方好了?几百米,短得一点点的,老房子也是,又破又小,你还住的起劲得要死。”
“因为我晓得这条马路到底要什么!”
王伯伯瞪着儿子,脖上跳起青筋,“辛爱路这几百米,是谁都不要的几百米,以前我每次去瑞金街道,大家都在互相踢皮球,所以我才要求单独成立辛爱社区,别人不管,我来管,没钱我也管!”
发痴了!小王根本不理解,指责道:“姆妈走了之后,你就一直这副样子,像是没有精神寄托,一门心思放在辛爱路上,无论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也不清爽了。”
这句话戳中王伯伯的痛处,他顿住,嘴皮颤颤,挤不出半个字。
“你们懂什么!”
平地一声怒吼,居委办公室登时静下来,几双眼睛齐齐扑向发话人。
不敢置信,是小谢。夏天梁从没听见他声音这么响过。
年轻人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涨得通红,他直直往前两步,横在眼前这对父子之间。
“我每天和王伯伯一起工作,他没有一天是正常时间上下班的。起得最早,睡得最晚,台风天、雷暴天,只要有黄色预警,遇缘邨都是他一户户敲门去通知的。”
他指自己,“我今年二十五,有时候都要忍不住偷懒,嫌弃居委的事情多。但他多少岁?马上七十了,手机字体要调到最大才能看清,社区的线上事务换新系统,他不会,全部都要从头学起,每次看电脑看到眼睛疼,滴完眼药水还不肯停,让我继续教他。就这样,他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工作麻烦。
“居委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每次去街道开会,他都要坐在第一排。因为他知道只要往后坐,他的声音就小了,建议说出来,没人听得到。他多看重这条马路,没人比我更清楚,你们呢?一年来看他几次?晓得他每天在烦什么吗?现在辛爱路拆不拆迁都不确定,你们就急吼拉吼跑过来,追着他要这个要那个,只想着钱,只想着小孩没人带,根本就想过你爸到底要什么,所以到底是谁脑子不清爽!”
第73章
粢饭糕
讲到最后一个字,小谢声音有点哽咽,他别过头,很重地吸一吸鼻子。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吞的小谢竟然有如此爆发力。被指责的小夫妻面面相觑,逐渐趋于冷静,两张嘴张开又闭起,发觉说什么都有些理亏。
僵持下,还是王伯伯先开口。老头子的态度已经恢复平静,挥挥手让儿子儿媳先走,说晚点他会打电话回去。
夏天梁那辆新能源小电车还顶在人家后面,还好徐运墨先一步拿了他的钥匙去挪位置。
一通输出结束,小谢耗掉不少精力,蔫头蔫脑坐下。他面对王伯伯时,多出几分愧疚,说:“对不起,我不该在你家里人面前讲这些话的。”
王伯伯瞧他一眼,摇头,“不,讲得好,谢锐杰,我第一次晓得,原来你比我儿子还了解我。”
小谢喉咙一紧,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吞了回去。
一老一少对坐,两道拉长的影子也在对照。王伯伯体会出他的意思,冲小谢做个手势,“不用安慰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我也不会难得去他们那里一趟,就算过年也待不了太久。”
难怪了,夏天梁想起春节的时候,王伯伯说去郊区儿子家里,消失没几天又回来投入工作,看来也是手上有一笔算不清的账。
“反正我对辛爱路是无怨无悔,我在这里,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但我也确实顾了大家,就顾不上小家了,”老爷叔轻叹一声,“以前家里的事情,都是我老太婆在管,她走了之后么,我也晓得,那个小的肯定是怨我的。”
他往外边看。居委办公室就在遇缘邨贴隔壁,王伯伯的办公桌靠近门口,面朝马路,方便他随时掌握辛爱路上的一切风吹草动。
一瞥,一步,炯炯双目转为倔强的老花,脚下一辆风驰电掣的自行车也慢下来,变成不得已的小碎步。九百米的辛爱路,几十年里,他打过的来回或许能绕地球几圈,只可惜没人有闲情逸致来做这种计算。
居民早已习惯每天看见一个五短身型的人影,高高举着喇叭打扰这条弄堂的生活,事无巨细地提醒他们防火防盗——每天,是一年到头的三百六十五天,这人将自己与辛爱路融为一体,无法摘开,甚至连过年都不放过,新春佳节别人共度天伦,他却坚持组织社区年夜饭,看顾一群老头老太是不是吃米饭的时候会漏嘴巴。
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小谢抹一把脸,说答案:“那是因为你有责任心。”
王伯伯闻言,咧开嘴笑了,却维持不过三秒。
“对辛爱路来说,是好事情,”他感怀,“但对别人,未必了。毕竟,人的心只有一颗,不能劈开来用。我原本想得蛮美的,先顾这里,再顾家里,结果等到反应过来,好了呀,一辈子光顾着辛爱路了,这颗心,也就不知不觉这么用掉了。”
他声音小下去,又飞快打起精神,清过嗓子之后,指着面前两个年轻人,说不要学我,我死脑筋,你们脑子好用多了,生活经历也丰富,总归能想到一心二用的办法。
说完挥挥手,意思让夏天梁回去,也让小谢不要再干坐着,社区事务繁多,宝贵时间浪费不起。
老王小王一事没有瞒住旁人。本来就是有私心的居民偷偷叫来,给人做洗脑子之用,然而听完过程,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无论如何,这么多年邻居,王伯伯对于辛爱路用情之深,他们心知肚明,平时开开玩笑也就算了,如今为了未知的拆迁搞成这样,确实不占道理。
倒是本人,面对拆迁的态度似乎和缓了一些,不再那么凌厉地和众多支持派打嘴炮,问起来,就说等上面安排,私下时间转而研究起辛爱路上的边边角角。
每条马路都有自己的年龄,用发展的长远眼光来看,辛爱路已经步入暮年,呈现出一种避无可避的疲惫:商铺外立面斑驳,路面坑坑洼洼,遇缘邨外墙风化,坡顶红瓦也逐渐失色,平日里爬个楼梯也时常会听见脚下的木板咯吱作响。
衰败是无法掩饰的,进到春天,整条马路却愈发昏昏欲睡起来,包括99号:老宁波又来看过一回涧松堂的地板,宣布大限将至,不修不行了。
开着浪费能源,徐运墨清点完库存,决定暂时停业,99-1号关灯。
天天仍旧大门敞开,仿佛在抓紧最后的时间。
这晚深夜,徐运墨忙完休息,床上的夏天梁背对他,看起来睡着了,但当徐运墨亲他头发的时候,底下的人动一动,转身抱住他。
没有其他动作,两人静静相拥。屋外不知道哪户人家的水管又漏了,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一下下敲在心头。
夏天梁忽然说:“我觉得就是这两天了。”
这个礼拜不断有政策下达,以包抄的姿势袭来,大家都很清楚,辛爱路的命运即将被宣判。
徐运墨沉默着。于情,他不希望辛爱路就此消失。过往憎恨过这里,但如今,他不会再将这里看作一间围困自己的囚室。
于理,破破烂烂太多,辛爱路固然有它的可爱之处,却也太过陈旧,需要迎来一些变化。
“是不是担心天天会受影响?”
徐运墨问。住户拆迁有补偿,租户没有。开饭店讲究长线持有,回报率才会走高,天天开了两年不到,虽然没有亏本,可也没赚到什么大钱。更何况开店初期,夏天梁还在装修上花了不少功夫和费用,如果因为店面的问题关张,实在不划算。
“要是有经济压力,你直接和我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夏天梁在他怀里发出笑声,“你想借钱给我?”
“你不要?”徐运墨抱他更紧,“又不收利息。”
这家银行真慷慨,夏天梁抬头吻到放贷人的嘴角,“谢谢你。”
亲完,他不说话了,安静大约有一两分钟,才缓缓道:“其实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是不是真的会问你借这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