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仿佛回到交往前的那段时间,自己花老大力气进一步,夏天梁却不讲道理地后退,难以捉摸他真实的心思。今晚的一来一回不是对话,更像某种试探底线的对峙,徐运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顺不下去,难受得要命,反手握住夏天梁的手腕,将他拉开。“什么麻烦?从我们在一起那天起,我就说过了,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们要拿有色眼镜看我就让他们看好了,随便他们去讲什么,我无所谓。”
“我知道。”
夏天梁从他手中挣脱,点头,“你一直是这样,不去考虑别人的想法,所以你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要不在乎,我今天就不会急吼吼赶地铁跑回来,也不会监督你戒烟了!”
一簇怒火猛地窜上心头,徐运墨尽全力才压下去,他面色沉沉,“我不和你争这个,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今天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因为我回来得晚不高兴,我说了,我陪你重过,你不接受就提其他意见,想讲话就好好讲,别搞得和猜谜语一样。”
“你真的有在认真监督吗?”
夏天梁声音徒然变冷,但说完他像被自己逗乐,笑一下,随后退开两步,神情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抬手嗅着身上的味道,叹道:“好难闻,烟味都染到你衣服上了。”
他自顾自地脱掉徐运墨的大衣,挂到衣架上,换回自己的外套,又将窗户关上,拿走装烟头的垃圾袋,一套动作不带半点停顿。
到门口,不忘提醒,说这么晚回来,一定很累,徐老师你早点睡吧。
门关上,或者确切地说,甩上。一个重音符落下,现在屋里真没人了。
徐运墨许久没缓过来。他慢慢摸到沙发上,感觉到沙发垫有个深深的凹陷。
夏天梁在这里用同个姿势坐了多久?他用力揉太阳穴,没想吵架的。
边上落地灯挂着两个烟花形状的毛球,大概是夏天梁从活动上拿回来。徐运墨取下其中一个,看上去蓬松柔软,握到手里才知道绒线系得很扎实,反而沉甸甸的。
他向来觉得和夏天梁相处十分轻松,自己不需要说很多话,对方总能猜中他的想法,在合适的时候出现,给予他抚慰,从脾胃到情绪全都妥善处理。
然而现在想,这只是单方面的付出。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独自掌握。忽远忽近的距离也好,费心引诱他的招数也罢,自己从来都是那个被夏天梁牵着鼻子走的人。
夏天梁知道他要什么,他却从来不知道夏天梁想要什么。公平吗?
他握紧手,绒线勒进指甲缝里,直到家中最后一点烟味也消散不见。
*
隔天晚上,周奉春发来信息。他昨晚在沈夕舟的酒吧喝挂了,醒来发现枕着马桶睡觉,昏了一整天才恢复,得空来问问徐运墨和夏天梁跨年跨得怎么样。
徐运墨还不痛快着。今天夏天梁招呼也不打,跑去农贸市场看货,他去隔壁敲门发现人不在,没办法,只能连吃两顿冷冻食品,遂回复:不好。
呵呵,周奉春不意外:我猜到了。
什么意思?
他昨天来我这里,肩胛两个钉子不舒服,有点发炎。
又不和我说。徐运墨眉头紧蹙,打字:没什么事吧。
周奉春说能有啥大事,换过钉子养一养就好了,哦对,他的那些钉环要经常消毒,你主动点,态度放软一些,遇事不决先说点甜言蜜语,什么宝贝亲爱的别嫌肉麻,多说说,不要老是木噱噱的。
徐运墨:嗯。
周奉春懒得打满屏省略号,六个点作数:……你有没有问过小夏为什么穿孔?
徐运墨:没。
周奉春:我建议你问一问。
问了他就会说吗?徐运墨收起手机,听到外面脚步声,透过猫眼一看,手按在门把上,犹豫几秒后开门。
天气冷,夏天梁带个毛线帽,遮住那头张牙舞爪的鬈发。他出去跑一圈,耳朵冻得通红,正倒吸着凉气开锁,自己家的。
徐运墨咳嗽一声,对方扭头,看来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徐运墨故意将门开大一点,让室内空调的暖风往外面吹,他偏偏头,朝里点一点,进来的意思。
夏天梁看懂了,说我回去放个东西,你等我一会。
两分钟后,他出来,跟着徐运墨进屋,一进去就卷袖子,说是不是还没吃饭?你先坐,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
说话语气、动作,还有忙活的热络劲头仍是熟悉的样子。徐运墨坐在后面观察他,甚至能闻到夏天梁嘴里飘来的薄荷糖味道,他重新开始戒烟了,似乎一切都回到正轨。
昨晚发生过的争执是假的吗?或者那是否能称为争执?他们好像也不算真的吵架,就大着声音讲了几句。两盘热菜放到徐运墨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没得出答案,夏天梁却先坐下,打个哈欠说好累,这个月菜又涨价了,洋山芋一斤贵了五角,两斤就一块了,几个菜农也真是的,老主顾了,也不让我还点价。
徐运墨没找到机会插嘴,只能听夏天梁絮絮叨叨地讲。结束后对方去洗碗,他终于屏住气,对着夏天梁的背影说:“昨天——”
“噢,没事了,”夏天梁开大水龙头,水流让他的说话声音听来有些失真,“一开始确实有点不开心,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就好了。”
自己昨晚翻来覆去只睡了两个钟头,反复想今天该说点什么,他居然能睡着?徐运墨惊讶于夏天梁的情绪消化能力,想再多问两句,对方转身对上他,“不提这个了,好吗。”
态度很坚定,不要问了。徐运墨被堵回去,原本准备的一番话完全派不上用处。他停了很久,想起朋友的嘱咐,说你身上那些钉环是不是要经常消毒,我听周奉春讲了,需要的话我帮你。
夏天梁摇头,说不用,我自己够得到。
那穿孔呢,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洞?
背对他的身影好似没受影响,只说,啊?没什么特殊的,和抽烟一样,也是以前留下的习惯。
再问,夏天梁不讲了,回头说徐老师,你问题太多了,等我想一想,整理好再告诉你吧。
这一整理就是两个礼拜。
他们来往照常。只是天天重开之后,夏天梁忽然忙碌起来,晚上收工的时间越来越晚,难得抽出空来徐运墨这里烧个饭,逗留片刻就走,也不再有事没事就挂到徐运墨身上缠着与他阴阳调和。
问起来,非常无辜的一张脸,说马上过年,太忙,等闲下来就好了。
同居的事情更是再没提过,连带那晚的询问都好像做了个梦。
今年春节来得早,一月下旬就是除夕。徐藏锋貌似又被什么事情绊住脚步,无法回国,他给徐运墨发了信息,说自己有意接父母去芝加哥过年,但于凤飞说了,只要徐运墨愿意见她一面,她就不去了。
好两年没见过孙女,徐运墨知道,他妈是想死乐蒂了。中秋那顿晚饭到现在快过去小半年,记忆已经逐渐淡忘,但他还是没法与于凤飞面对面坐下,不如让她去美国探望徐藏锋一家,至少比待在国内等一通自己不会打去的电话要好得多。
他回复:她要去你那里就去,不用管我。
徐藏锋没多劝说,很快帮双亲办理了探亲签。于凤飞临行前,尝试给徐运墨留了语音,说墨墨,我会在锋锋那里待一段时间,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们,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接的。
徐运墨听完,没回。
唯一顺利的只有工作。跨年夜之后,汤育衡像是打通任督二脉,那道崇明乳鸽终于被他想出最合适的做法,腿、胸、皮三吃,好像是林至辛带他出门找的灵感,总之,菜单定了,后续设计得以推进。
徐运墨替他选了之前合作的泾县纸坊,那边用特殊工艺将植物种子融进纸浆,出了几版可以泡发种植的宣纸用来做菜单,近期在做最后调试,徐运墨有点担心万一出什么问题,讲不定过年还要跑一趟。
错过元旦,再错过春节,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了。他暂时没和夏天梁提,心里埋了一件事情,总归不舒服,不过有人比他明显——连续几天,夏天梁格外心神不宁,在天天更甚,总是探头看外面,却不像担忧,隐隐是在期盼什么到来。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别人问起,他说,在等人。
表情有几分掩饰不住的雀跃。几个老头老太不知道他的感情生活,打趣问谁啊?让我们小夏一顿好等?是不是交了女朋友?
夏天梁笑了,摇头说不是,是男的。
当时徐运墨正在等饭,立即抬头,用口型问他什么男的。夏天梁抿唇,没答,垂头看手机,嘀咕,不是说今天吗。
徐运墨警铃大作,直接打包转堂吃,给他塞饭盒塞到一半的严青气得瞪眼睛,埋怨说徐老师你早讲呀!一秒钟三个想法。
他倒要看看夏天梁等哪门子男人。结果硬是坐了一个多钟头,一盘肉丝炒年糕都快搅成年糕汤了,还没等到,正想着算了,要么先回去,99号忽然有人登门。
来的是个女孩子,个头不高,却气势汹汹。她进到天天,眼睛飞快转一圈,最后瞥向整理台面的严青,“夏天梁在不在?”
她一声诘问,语气极为锐利,全店目光顿时落到她身上。
正碰上夏天梁进后厨帮忙,不在外面,严青见她面色不善,以为是来讨债的,刚想推托两句,对方瞧出她的用意,面露冷笑,干脆亮出身份证,上面明晃晃三个字:
“我叫夏天笑。”
作者有话说:
*平地一声雷:实为热浇头锅巴,蛮古老的一道席面菜,往常过年会吃。
第55章
荠菜豆腐羹
哎呀,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同姓同辈,再笨才猜得出,这必定是夏天梁家里人。
再仔细看,眼前的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相虽与夏天梁不是特别相像,但拥有近乎一致的鬈发与白净皮肤,那是一家门的象征。可惜,她明明头发比夏天梁还卷,却倔强地留着厚重的齐刘海,配合脸蛋,透着讲不出的奇怪。
见无人回应,女孩眼珠往上翻,厉声喊:“夏天梁,你在就出来。”
她毫不客气,像在号子里喊犯人。辛爱路平时哪里可能有人对夏天梁用这种态度,居民讶异之余,颇有微词,小声说小姑娘长得清清爽爽,哪能一进门就哇啦哇啦。
听到外面声音,夏天梁出后厨。他发现来人,一时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女孩面前,“天笑,你怎么……不是天培要来吗?”
对方面无表情,“看到是我失望了?”
“没有,但天培和我约好……我以为是他。”
夏天梁罕见地嘴拙,他刚处理完河鲫鱼,手上腥气,抓着衣服搓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也不敢碰对方,“你要不先坐——”
“户口本。”
夏天笑不由分说,伸手戳到他面前,
“说过让你快递,你硬是不肯,就想逼我们来找你拿,不是吗?现在我来了,满意了吗?”
“我不是故意不寄,难得你们回来一次,我想着有机会可以见——”
不等夏天梁说完,她再度打断,“快点,户口本。”
夏天梁妥协了,没再说什么,走到柜台拿出一个文件袋。对方一把夺过去,拆开检查完,斜眼看向夏天梁,“今天要不是天培抽不出时间,我根本不想来。”
讲到这里,她短促地笑一声,“哦,也许天培也没那么忙。我和他放假回来,他每天都在家里,唯独今天有事,和我说来不了,要让我帮他跑腿,你猜是为什么?”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极尽嘲讽,“是因为他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见你。”
哎哎!旁观的居民看不下去,七嘴八舌指责:你个小姑娘,怎么讲话这么冲,吃火药啦!一点礼貌也没有。
夏天梁回头冲他们摆摆手,表示我没事。
女孩冷冷扫视众人,
最后看回夏天梁,表情是不掩饰的厌恶,“你也真的够本事,不管去哪里,总是一颗心放在外头,对别人是好得不得了,好到一群老头老太都来维护你。也好,年纪大了,走不动路,就不会再到家里来喊打喊杀了吧。”
夏天梁脸颊抽动,好像吃了个耳光,他忍住,低声问:“我听天培说,你们这次放假回来,要待到下个礼拜才走,”他调整呼吸,“大年夜那天,你们还在的话,我能回一趟家吗?”
回家。夏天笑拎出这两个字,咀嚼完吐掉,“你配吗。”
说完不带留恋,连同这座夏天梁费劲心思打造的饭店,她都不屑多看一眼,头也不回地拿着文件袋离去。
热闹失踪,天天从未像此刻这般沉默。食客们都不习惯这种寂静的氛围,天天还是适合充满各种嘈杂声音。他们从短短五分钟的交谈中分辨出一些东西,却不言语。他人的事情如何插手?可这是夏天梁,谁都不想他难堪,纷纷转回台面吃饭。有人带头聊天,一些生硬的、不相干的话题,勉强吵闹起来。
被体恤的人在门口站了一会,严青小心翼翼,想拍拍他。夏天梁却如同惊弓之鸟躲开了,随后他意识到不妥,很快道歉,说不好意思,大概是起静电了。
徐运墨手里一双筷子几乎捏断。他起初生气。遭遇挑衅,夏天梁从来都是不卑不亢,到反击的时候也能拿出气势不落下风,但对着妹妹——他记得夏天梁提起这对弟妹的时候,说他们读的大学如何出色,成绩多少优异,语气是发自内心感到自豪。
讲自己的工作都没这样骄傲过,不还说要送出国读书?面对如此辛勤供养家庭的大哥,他妹妹怎么一碰面,反倒是像见了仇人,字字句句说得咬牙切齿,在大庭广众下半点面子都不留。
夏天梁也是的,被刺了不反驳,一声不吭回厨房间。愤慨转为不解,徐运墨跟在后面。童师傅不在,后厨暂时只有夏天梁一个,正拿刀处理案板上的两条河鲫鱼,有一条已被开膛破肚,搞得台面血淋答滴。
“你还好吗?”他问。
夏天梁没说话,徐运墨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一遍。
手起刀落,另一条鱼的肚皮被刨开。夏天梁手上那把刀剁到案板上,重重一记,像落下狗头铡,将徐运墨抛来的问题拦腰砍断。
隔了十多秒,夏天梁回头,平静说:“我没事,徐老师,你先出去吧,待会童师傅进来,看见有外人跑进厨房间,他会生气的。”
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辛爱路藏不住秘密,夏天梁妹妹一事很快传开。有快人快语的,直接跑去问他,夏天梁只说青春期是这样,大约是埋怨他平时管得紧,闹不开心了。
当事人都这么讲了,众人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多问。
最在意的那个却不好过。徐运墨本想晚上等夏天梁回去再谈,结果那晚夏天梁没回家。隔天问起来,对方轻描淡写说,留下来给厨房做深度打扫,还把下水道里外清过一遍,做完已经天亮了。
借口用一次,勉强能接受,用三四次,徐运墨知道这是夏天梁有意避开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很明显了,他留在辛爱路时间变多,夏天梁来找他的频率却在减少。原来恨不得死死缠住他的那股劲儿不知不觉褪去了,见面笑笑,再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待他与店里熟客并无差别。
徐运墨感到烦闷,他似乎知道哪里出了错,可细究,每个错误单拎出来看,都不至于演变成现在这一步。
隔阂总在回首时产生,身在其中是捉摸不到进度的。徐运墨想找周奉春分析,不巧遇上对方闭关,看状态,去扫墓了。
那是朋友固定的吊唁,徐运墨没再打扰。既然夏天梁有心回来得晚,那就早上抓人,反正为了监督对方倒垃圾,他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听见对面声响,徐运墨立即开门,正遇上夏天梁将打包好的垃圾袋放到门口。
没想到徐运墨一大早蹲点围堵,夏天梁动作一顿,和他打招呼,“早。”
昨夜睡得不好,自从元旦过后,徐运墨的睡眠水平直线下滑,此时挂着一对眼圈,抱紧手臂说:“现在七点半,你九点去做开店准备,我们还有一个半钟头,好好讲清楚。
夏天梁直起身体,一头乱发没梳,全部翘着,“讲什么?”
还想打太极,徐运墨硬邦邦道:“最近的事情。”
夏天梁嗯一声,慢慢靠到门边,学徐运墨的动作,“总要有个前后顺序吧。”
防御姿势对防御姿势,徐运墨道:“那就从前天那件开始说,你妹妹来找你,吵得那么难看,我问你了几次,你一直装忙,不肯讲具体原因,是为什么?”
这句话憋了几天,早发酵成忿忿不平,讲出来不怎么冷静,夏天梁听后,先笑,“干嘛这么凶,兴师问罪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听上去没差别。”
“那你又在干什么,抓着细节不放,逃避话题?”
夏天梁咬一下嘴唇,“我没逃。”
徐运墨捋平气息,“也不是第一天了,从跨年那晚到现在半个多月,我看得出你有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但你一直摒着不说,什么意思,要我猜吗?就像你家里的事情,如果我不问,你是不会主动说的。每次就算说了,也是讲一半藏一半,我再问,你就开始敷衍我,所以到底发生过什么让你这么难开口?连我也不能说?我家的事情你不就都知道吗?”
夏天梁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照镜子,然而照过一遍,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我家不像你家,没那么复杂,也没什么值得讲的,”他移开视线,“再说哪户人家关起门来不吵架?他们放假回上海,我让他们来拿户口本,碰上天笑心情不好,她性格犟,和我吵了两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没事吗?徐运墨搞不懂为什么夏天梁还要和他扯这种显而易见的谎,并且做出轻飘飘、装作一切都好的样子。
以前他喜欢他的体贴,他的周到,他懂得看眼色的机敏。现在却恨他总是这样滴水不漏,不留出空隙让自己钻进真实的位面——夏天梁是不是自负到认为自己能够一举抗下世界上的所有难题,而别人都不配知道他真正的烦恼?还是说哪天宇宙大爆炸了,他也能拿出这副表情,和自己说,噢,没什么大不了的,徐老师,先吃饭吧,反正我们马上就要死了。
这种不言而喻的推开让徐运墨冒火,口不择言直接道:“如果没事,你怎么不回家过年?还有元宵中秋国庆端午,我们都一样,所有节日,没一个会回去过的。我是不想回,你呢,家里人不让吗?”
夏天梁终于有了反应,他立即看向他,声音压低:“徐运墨,这不关你的事情。”
那一眼好似利刃,精准地投到徐运墨身上扎出一个洞,随即哗哗往外冒血。他说不关他的事情。
双方都说了不该说的。夏天梁先住嘴,别过头不再言语。徐运墨以为他想消极应对,不过很快听见有人上楼,是同层的邻居。
对方走到三层,瞧见两人各自站在门口,好奇问干嘛呢,面对面做早操?
没什么,夏天梁脑子动得快,说徐老师有个快递送到我家了,来问我拿回去。
邻居没起疑,说原来如此,我在楼下听见声音,还以为你们吵架呢。
夏天梁笑一下,怎么会。
邻居去买早饭,错过了楼道里燃起又飞散的硝烟,提着两套大饼油条回来,拿钥匙时有点不方便,边摸边说大概快过年了,快递员也没心向工作,楼里好几个包裹都送错了,要么就丢楼下——真是的,多走两节台阶、打个电话问一句的事情都不肯做,也太偷懒了。
一时只剩钥匙叮里咣啷的声音,直到邻居开门,徐运墨破天荒接话了:“是,什么都不讲,谁知道在想什么。”
两扇门同时关上,夏天梁站在门口,他弯腰,将垃圾袋从左到右挪了个位置。
翌日,天天照旧营业。
临近春节,夏天梁排时间表,希望给员工多放几天假,算来算去,要想实现,唯有靠自己多撑两天。
回家是不可能了。那天之后,他给天培打去电话,没接,只有信息传过来:户口本用完会寄回给你。
从一行字里看出疏离,夏天梁不觉得那是错觉。怪他,明知道两个小的要户口本有急用,他还扣着不寄,只希望他们寒假回来可以亲自来取,顺道见一面。
天培答应的时候,他高兴坏了。两个人当中,天培内向些,也偶尔愿意和他多说两句话,原本以为他过来,至少可以介绍天天给他,再留他吃顿饭。
想象终归是泡影,抓到手里就破了。夏天梁定下假期时间,自己辛苦就辛苦点,哪天不苦呢?他早习惯了。
有人推门,小谢同夏天梁打个招呼。他来吃饭,顺便核实街道每年的人口居住和商户情况。
夏天梁不由探头看对面,涧松堂暗着,徐运墨没来开张。
昨天又吵过了,整晚没睡着,夏天梁一早发了求和信息,问徐运墨今天想吃什么。那边没回。
想了想,又发一条: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发火伤的是心肝脾肺肾,我要给你吃多少道菜才能补回来?
还是没反应。
给小谢落单的时候,对方低头认真登记,夏天梁多暼一眼。往上看,99-1号也敲了章,写明已核实。
他以为是昨天记的,一问,小谢却摇头,没啊,就上午的时候,正好在徐老师走之前撞到他。
夏天梁心跳漏拍,问走去哪里?
小谢咦一声,说你不晓得啊?徐老师说有工作,今天一早就开车去安徽了。
第56章
肺头汤
泾县的纸坊那里出了点问题,徐运墨临时收到通知,做的纸张太脆,着色也不够好。时间紧急,他必须赶在年前亲自走上一趟。
拿车的时候经过99号,昨天一通架吵完,徐运墨到现在心气还不顺,方向盘一打就开出去。
高速几小时,他集中精力开车,刻意不去想昨晚的事情。一路开到目的地,他长出一口气,这才摸出手机来看。
夏天梁发来两条消息。第一条问他吃什么,第二条是哄人的话,让他别生气,否则伤了五脏六腑,靠食补来抚平会很困难。
关照他的五脏庙是夏天梁的一种沟通方式。或许夏天梁就是徐运墨胃里的某个祭司,通过掌握他的食欲来探知他的情绪。他们第一次讲和就是自己去天天吃饭,也由此奠定了一个简单的规则:只要他还愿意吃他做的东西,那就说明问题不大。
徐运墨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同时对自己临时出门没打招呼的举动感到内疚。夏天梁橄榄枝都递过来了,应该张嘴衔一下,于是回复:纸坊有急事处理,我今天去泾县了,大概会待两天。
他继续:红烧羊肉吧,之前不是说你师父给你寄了一条羊后腿?
信息是中午发出,到晚上,夏天梁仍未回复。
等到睡觉,还是没反应。
夏天梁很少漏掉他的信息,再没营养的话题都会回两句——太忙所以忘了?徐运墨不确定,临睡前又发去一条:今天抽烟了吗?
第二天看,对话框坏掉一样,干净到徐运墨甚至想摇手机,把软件吞掉夏天梁的回复倒出来。
一会来哄,一会又搞失踪,他弄不懂夏天梁现在的想法。梗劲上来,徐运墨也不等了,把手机放到一边,转而专心处理工作。
问题解决得比想象中顺利。调整过胶矾水的比例,纸张硬挺很多,徐运墨试过之后,觉得基本到位,取了样品喊快递寄回上海。
办完事情,原本准备当天就走。不过纸坊的负责人和徐运墨这一年常有往来,合作颇为顺畅,说他之前几次为生意到泾县都是来自匆匆,这次不如多留一天,好让自己尽尽地主之谊。
人家说得这么客气,拒绝不好。徐运墨答应。负责人立刻喜滋滋说,我晚上带你体验当地最好的土菜馆,保准好吃。
到了之后,徐运墨才明白。怪不得拍胸脯保证说最好一家,原来饭店是他老婆开的。
自己家的当然是天下第一。徐运墨坐下,负责人知道他不喝酒,泡了壶茉莉花茶,廉价茶叶,喝起来和天天的免费茶水有点相像。
他慢慢饮,胃里暖和起来,余光瞥见老板娘忙前忙后。女人豪爽,充满活力,大概得灶王爷保佑的餐饮人都会有股类似的精神气。她出出入入,传菜倒水,招呼客人时不忘说笑,不停为这家只有几张桌子的小店张罗奔走,看得徐运墨一时有些恍惚,好像透过眼前的身影看见另外一个人。
全世界的小饭店是不是都一个样子?他沉默片刻,问负责人:“开饭店很辛苦吧?”
负责人笑得很平常,“小本生意哪有不辛苦的。我纸坊那边事情结束了,也要被抽壮丁,拉到这里来帮忙,哎,我还会烧两道硬菜呢,客人吃过,评价挺不错的。”
徐运墨不会,他和厨房没有缘分。在天天顶多帮忙摆摆餐具,拿拿打包盒,夏天梁不舍得让他多做。两个人有时牵手,夏天梁看着他会羡慕说徐老师,你手好好看,手指细细长长,又白。
他并不觉得被夸了有多高兴,张开手给夏天梁看,说握笔久了也长茧子。夏天梁就轻轻按一按,叹道那也好看,你看我的。
那双手骨节分明,如果生在优渥的环境中可以一样漂亮,可事实却是因为过度的劳作显得干燥、粗糙,新旧伤口交错纵横。夏天梁口袋除了送人的中华、自己抽的利群,还常备一包创口贴。冬天干了也很少涂护手霜,说有味道,还容易有化学残留,做饭不方便。
他一直觉得那是双有厚度的手,握着心定、踏实,理所当然认为这样就好,只顾闭眼享受。
“最近生意还好吗?”
徐运墨问负责人。对方摇头,再点头,说还行,算能糊口吧,现在年轻人都出去做事了,留在本地的要不是纸厂工人,要不就是老年人,客流有限。
又指指忙碌的女人背影,“其实我劝过她,年纪也大了,不如关了点休息休息,她死活不肯。我老婆脾气倔,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是宁愿忙,都不肯闲下来的。”
徐运墨没懂,“可是她不说,你哪能知道她到底怎么想?”
负责人啊一声,挠头,“我和她二十出头就结婚了,到现在一起二十多年,她不用说话啊,哪边眉毛动一动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修炼二十年才能掌握的技能,相处果然没有捷径。徐运墨嗯一声,对方接着道:“不过就算做了二十几年夫妻,一开头,不也还是两个陌生人?都是从谁也不认识谁开始的,我们以前也常常吵架的,但吵吵就了解了,就好了。”
就好了?说得多少轻巧,徐运墨沉思,这时候老板娘忙完过来,揪住负责人的衣服,眉毛一挑,“你是不是又在和别人讲我坏话了?”
她看向徐运墨,“徐老师,你说,他刚刚到底在说什么,有没有说我哪里不好?”
看着是在质问,揪衣服的手实际是虚的,没用力气。男人在她手下也露出笑容,明显对这套反应习以为常,配合地摇头,说当然没有了,我哪里敢呀。
徐运墨停了几秒,摇头,“他说你们感情很好。”
负责人愣一下,看向他老婆。女人拍了丈夫一下,笑骂你个老不正经的,边说边有点脸红,为遮掩,很快转身忙活去了。
土菜馆每道小炒皆是镬气十足,味道算不上顶尖,却落胃,让人吃着舒服。老板娘知道徐运墨是丈夫的合作对象,卯足力气做到最佳,徐运墨也不吝赞美,每道菜吃完都夸一句。
快到结尾,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拿起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以为是骚扰电话,徐运墨没理,然而对方锲而不舍,不断打来。
徐运墨没办法,接通后,那边停了一会,犹豫问:“是……嫂嫂吗?”
这个称呼,“小白相?”
“诶诶,是我,我问老板要了你的电话,听辛爱路的邻居说你到外地去了?”
徐运墨说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怎么就那么凑巧,对方叹一声,讲话支支吾吾,“那么,那么……呃,你要待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徐运墨一听就晓得他话里有话,“你直接说,找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