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见到徐运墨,汤育衡眼皮子抬一半,又放下去,“你还真来。”徐运墨莫名其妙,说林至辛没空,特意委托自己,他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
汤育衡听完,啪一声,刀拍到案板上,两边副厨的肩膀皆是一抖。
“来了就坐好,今天不试完不许走。”
汤育衡阴沉地下命令,表情肉眼可见变得糟糕,试菜氛围也始终紧绷。这道令他想破头的主菜,选择的原料是崇明乳鸽。鸽子是最难做的禽类之一,肉太嫩,处理得不到位,极容易老。
熟成、烟熏、炭烤等常见的处理方式,汤育衡全部试过一遍。徐运墨舌头没那么灵敏,对于味道的体会只分成三类:难吃、可以吃以及非常好吃。第一轮结束,他觉得还行,但比起第一次来TT的体验差太多了,因此如实说吃是能吃的,不过选不出哪种更好。
汤育衡面无表情,说那就是都很平庸了,再来。
他在一张长不见底的列表上划去不成功的做法,到第二轮,烹调方法逐渐癫狂,甚至将鸽肉打成肉泥。徐运墨吃一口,即刻吐掉,说什么猫食,难吃死了。
列表又少几行。
汤育衡脸色愈来愈沉,副厨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配合。中途,徐运墨看手机。傍晚的社区活动终究还是错过了,商户群里有人分享照片:一群老头老太聚精会神,用绒线编制毛球;小谢四处走动,穿个教学围裙,活像幼儿园老师;王伯伯则眉头紧皱,把烟花做成一朵朝天的喇叭花。
还有夏天梁,带着袖套给大家分甜汤。辛爱路的居民有玩有吃,一派祥和。
放大照片,里面的夏天梁面带笑容,好像基本不会看到他有太多别的表情,哪怕偶尔失意、消沉,要么是他假装的,要么也会很快调整,无论哪种,最后总能回到这张熟悉的笑脸。
徐运墨动作慢下来,想问问他活动好玩吗,还没打字,面前的汤育衡厉声喊一句重做,副厨立马跟上,是,主厨!
试吃变得更像打仗,连带着徐运墨都不得休息。之后的第三与第四轮均不理想,连吃十几道,他的味觉几乎麻木,副厨也是精疲力尽,唯独汤育衡还在那边煎炒焖煮不停歇。
窗外夜色渐深,到最后一盘,副厨倒酱汁的手都是抖花花的。徐运墨一勺下去,勉强咽半口,摇头,说不好吃。
汤育衡尝过,几秒钟后,将手里还有残余酱汁的锅子掷到边上,极响一声。
慑于汤育衡的身份,副厨缩起脖子,不搭腔。汤育衡撑着案板,沉默许久,忽然扭头对两个副厨说你们先休息,人一闪消失了。
徐运墨以为他去上厕所,等半天还没回来。副厨跑去卫生间,说没看到他,三人随后将TT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人。
副厨面面相觑,徐运墨只好给林至辛发信息,讲明情况。
两分钟后,那边回:在冷库。
过去看,冷库门的可视窗关着,徐运墨拍门,喂喂叫两声。隔了好一会儿,汤育衡从里面出来,半句话不讲,走路自带一股冷气。
副厨摸心口,说还好进的是冷藏。
回厨房,汤育衡将那张尽数划光的做法列表翻到背面,刷刷写了好几行,随后一声不吭,重新拿出两只鸽子开始处理。
他头也不抬,“你们可以走了。”
虽然汤育衡放行,但副厨还是留在原地,不敢乱说乱动。徐运墨却不买账,他一瞧这样子,就知道汤育衡在钻牛角尖,压下眉毛说差不多行了,再往下也是死路一条,硬要做,你手下那两只鸽子都要浪费了。
对方当听不见,僵持之际,外面传来脚步声。汤育衡耳朵灵,停下动作,将手头东西移去厨房的另一端,刻意背过身对着他们。
来的是林至辛,大概刚下酒局,他喝过两杯,脸上两坨消不下去的红色。
正在罚站的副厨见到他,如临大赦,满脸写着救命。林至辛赶紧对他们做个手势,意思是快回去吧。
不是有事吗?徐运墨还以为他今晚忙于应酬,不会过来。林至辛有些无奈,脱掉外套搭在手上,下巴往汤育衡那边一点。
“都进冷库了,再不来,我怕出人命。”
拿背影示人的汤育衡闻言,哼一声,还是没转头。
徐运墨问他怎么过来的,林至辛说桌上罚了好几杯才脱身。他打个呵欠,面带歉意对徐运墨道:“真不好意思,徐老师,是我偷懒了,应该是我陪他解决的问题,却想着借别人的手,叫你来帮忙,太为难你了。”
人都道歉了,徐运墨也不好生气,“本来也没什么事情,倒是那个神经病,你不拦着他,把厨房鸽子折腾完,说不定还要去外滩抓。”
林至辛似乎想象了一下场景,苦笑道:“今天跨年啊,我也昏头了,这种日子还来麻烦你,天梁估计恨死我了。”
“不至于。”
夏天梁怎么会恨谁?徐运墨想象不出。林至辛看看他,问:“这都十一点多了,天梁没催你回去吗?”
徐运墨翻手机,对话框很干净,夏天梁没发过信息,也不打电话来询问。从来都是这样,只要自己有工作,夏天梁始终体贴、懂得分寸,他不会轻易打扰。
林至辛叹气,点一点自己的手机屏幕,给徐运墨展示。
那边是汤育衡一连串的轰炸:你人呢来不来不来以后别来了都几点了你完了,等等。
“有些人忍不住,想到的话一定要说出口才舒服,也有人不愿意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在乎,他们心里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他拍拍徐运墨肩膀,“我刚过来的时候,路上堵得要命,快点回家吧,徐老师,再晚就来不及了。”
说完,他留下徐运墨,过去找汤育衡。对方仍是拿背影对他,林至辛抱着手臂,又说了句什么,汤育衡立即回过身,瞪他一眼,很大声说你好意思吗,马上就过零点了。
徐运墨心头一震,记起出门前夏天梁的叮嘱,当时还好笑,想着试个菜要多久,总能赶得及回去的。
过去一个人散漫惯了,觉得这天和剩余三百多天没有区别,根本无所谓如何度过,也没兴趣与谁庆祝。
他才是昏了头了,夏天梁不来催,就不当回事,将这份宽容看作理所当然。
时间直逼十一点半,打车软件一开,几百人争夺回家名额,路面也毫不留情,高架段段红色。
徐运墨懊恼不已,幸好跨年夜,地铁延时运营,他二话不说,抓起大衣就走,可惜冲到地铁站,站台拥挤,有太多与他一样踏上返程的乘客。
公共交通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晚来就要排队,工作人员要求众人按秩序上车,好不容易挤上一班,徐运墨不停看时间,数字跳一次,他就跟着心紧一下,只盼望剩余的每分钟都过得慢一些。
到站如同泄洪,已是十一点五十分。
从地铁站到辛爱路,平常走路十多分钟,今天慢慢散步肯定不行了。徐运墨一路跑回去,几口冷风一吃,岔气疼,他不敢停,直到奔至遇缘邨门口,手机亮起,才稍稍松口气。
上楼,到家,十一点五十八。
老天还真帮忙,他插钥匙,想着好歹是赶上了,夏天梁不会太失望。
开门进去却是漆黑一片。徐运墨微怔,不在吗?屋里没开灯,迎面一团寒气,好似空无一人。
下一秒,他意识到,有的,就坐在沙发上,只是过于安静,仿佛不存在。
“怎么不开空调?”
上海的冬天是阴大过冷,像某种冰凉的爬行生物钻进衣服,徐运墨皮肤起一阵疙瘩。他来不及指责,灯也没开,直接冲进去找遥控器。
东西就放在茶几上,他拿起来摁开关。刚吹出热风,沙发上的人动了,忽的跳起,用袭击般的姿态抱住徐运墨,双臂揽住他的腰,越收越紧。
靠得近了,对方身上飘出一股浓浓的烟味,熏得徐运墨头晕。他跑回来本就呼吸不顺,一时间喉咙充血,忍不住连连咳嗽。
锢住他的那双手触电般松开。隔几秒,屋内重新亮起灯,徐运墨还没习惯,正眯眼,窗外响起几户人家倒计时的声音。
——2,1,噢!迎接零点的居民欢呼一声,接着鼓掌,毫无准备的,新一年居然就这样来临。
热闹是外边的,家中寂静无声。徐运墨适应光线,终于看清夏天梁的样子。不开空调就算了,衣服也只薄薄一件,他登时心惊胆战,这种天气!徐运墨立即脱掉大衣,盖到他身上,急起来语气不太动听,“你干什么?穿那么少想生病?”
夏天梁不动,徐运墨以为他是冻久了,反应变慢,抬手想捂他的脸。刚碰到,对方突然说:“新年快乐,徐老师,虽然已经晚了。”
第53章
水笋烧肉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天天没有开张。夏天梁一早就给员工放了假,两天,元旦也不用来。
最开心莫过于赵冬生,兴致昂扬说要和朋友一块跨年,玩到第二天早上。严青也感激,说谢谢,这样就能在家和小孩好好过个节了。
唯独童师傅失去目标似的,略有失落。夏天梁打趣他,说怎么啦,没朋友没小孩,羡慕了?对方听完,马上恢复精神,说谁讲的,我现在就过大桥,去崇明岛找吴晓萍,让他请我吃羊肉。
那是最好不过。夏天梁附和,你去陪陪师父正好,他一个人也孤单的。
原来是要我替你跑一趟。童师傅也没拒绝,接着问你呢?留在辛爱路干什么,做免费社工?
夏天梁笑,我情况特殊嘛。
童师傅嘁一声,说我和吴晓萍叫没办法,老光棍一条,你又不一样,有家干嘛不回。
夏天梁顿了顿,答,没人的房子不能叫家的。
老法师没再说,他大概知晓夏天梁的家庭情况,不宜插嘴,只丢下一句,找个人不就好了。
在房里放进一个人就能变成家人,真有那么容易吗?
是的话就好了。夏天梁点开置顶的群聊,只有三名成员。群组没有名字,以前有过,他写的“小夏的家”,被改了,留下冷冰冰的默认名,像随便拉来三个不认识的人。
他久久地捏着香烟盒子,没抽,吸口气,发出信息:
时间真快,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在北京都好吗?寒假回上海的时间能不能告诉我一声?否则又会像年初那样,我都不知道你们回来了。天天开了一年,生意蛮稳定的,我们也好久没一块吃饭了,方便的话,这个春节聚一聚吧。
随后按照老规矩,分别发出两个红包。
那头并未回复。夏天梁决定等一等,左右今天也要等徐运墨回来——跨年还被抓走,也真会挑时间。
他原本想找林至辛了解下具体情况,又想起徐运墨说他被叫去是因为林至辛今晚有应酬,脱不开身,也就不再去添麻烦了。刚到五点,离社区活动还有一个钟头,闲下来也没事做,夏天梁打电话给周奉春,问工作室还开着吗,背后肩胛的两枚钉子有点发炎,自己处理不到,想找人看一看。
对方说来啊,我是劳模,今天不休息,站好本年度最后一班岗。
到店,周奉春热情欢迎,他和夏天梁一样,给店里的人放假了,单独驻守。
问起跨年怎么过,周奉春大喇喇说今天沈夕舟那边搞199块的畅饮活动,准备晚点店一关就去Haven通宵。
跟着贼兮兮问,你和木头对这种没兴趣吧。
夏天梁说徐老师又不喝酒,而且到现在他还是不太喜欢沈夕舟,在天天吃饭的时候碰上,点个头了不得了。
竞争意识这么强啊,周奉春感慨。他替夏天梁看过肩胛的情况,说没大碍,就是钉子有点短,戴的时间长了,容易挤到肉,我帮你换一个就行。
清理完,他喷了点消炎喷雾,让夏天梁暂时不要沾水,养两天,勤加消毒即可,同时建议:“这种摸不到的地方,你平时就让木头帮你弄嘛,你又不是一个人,消毒这种小事情不难的,他多练练就熟悉了。”
夏天梁动动手臂,没搭腔。周奉春语调上扬,嗯一声,瞧出些端倪,露出“不是吧又来”的表情。
“徐运墨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他又干嘛了?喔唷,我真服他了,谈个恋爱三天两头出状况。”
“没啊。”
“省省吧,”周奉春指自己太阳穴,“我这边不知道积累了多少他的案例,之前你气他工作不理你,他都看不出,还要发短信问我,笨死了。”
夏天梁停了两秒,“我没生气。”
周奉春一听,瞪着眼睛,发现新大陆一般啧啧两声,“原来笨的不止一个。”
他像是犯了职业病,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地端详夏天梁的面孔,“我一直好奇,你脸上和耳朵原来打的那些地方,现在是完全不戴钉了吗?基本都愈合了,重打也不现实。”
夏天梁知道他想打听什么,“这么八卦啊。”
“没办法,笨蛋不会问,只好我代劳了。”
周奉春当月老多少有点走火入魔,夏天梁转而开他玩笑,说你这么执着拉红线,到底成功过多少对。
对方来劲了,神秘答:“不胜枚举。”
“那你自己呢?”
周奉春保持笑容,“我就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愿意把桃花运分给天下人,算是积德行善了。”
夏天梁嗅出一些故事,“从没有过?”
也不是,周奉春张嘴,露出他那枚舌钉,“在这里。”
钻石光闪耀,也许曾经镶嵌于某枚戒指上,夏天梁好奇了,追问是谁。
“我老师,领我入行的人。”
周奉春指自己右臂,他其余地方纹身经常是大片大片,单单右边胳膊保持整洁,只在小臂纹了一枚R标的南京锁,极其精致。
夏天梁对这个纹身印象很深,“钥匙呢?”
“她的纹身针。”
真够浪漫的,“但没成?”
周奉春一笑,“八卦讲究交换,你不说自己的,我干嘛告诉你我的。”
他关掉照灯,收拾好工具,扔给夏天梁一瓶生理盐水:“嘴巴拿来说话的啊,多说才不白长。”
回辛爱路,手机仍无任何回复。社区活动快要开始,参与人数远超小谢预计,居委会办公室快坐不下了,他在那边排位子,瞧见夏天梁,忙向他招手,喊小夏小夏,快来,你帮我勾下名单,然后每把椅子上放个小包,我理好的,在你脚边那个箱子。
夏天梁接过纸,按照到场的居民一个个打勾。
到自己,他停下,打个勾,再往下是徐运墨的名字,他想想,画了个叉。
对完还给小谢,对方速速浏览一遍,哎呀一声,“徐老师不来啦?”
“他临时有点事情。”
哦哦,小谢点头,那我就把他的位置匀给别人了。
居民捧场,来围观活动的也不少,甜汤不够分,夏天梁中途还回天天重新煮了一锅。一场下来,他光顾着服务,根本没空坐下亲自做手工,结束后小谢为表感谢之情,送了他两个自己做的成品。
夏天梁提回徐运墨家里,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挂做装饰,但两个烟花毛球做得都太蓬松,挤在一块也会被彼此弹开,只好稍微分开些挂起来。
他坐着看了一会,摸出手机。八点半,群聊无人回复,也无人点开红包,只得自己这边一串孤零零的对话框。
夏天梁拿出周奉春给的那瓶生理盐水,脱掉衣服,摘下胸口那枚钉环,用棉签沾湿。正准备涂的时候,想想又放下了,将棉签一折,扔进垃圾桶。
要是徐运墨回来得早,不如找他帮忙。
打定主意,夏天梁窝到沙发上看电视,随便找了部两小时的电影打发时间。看到十一点,字幕放完,什么剧情都没记进去,等于白看,又嫌空调声音太吵,和电视一并关了。
嘴里极度不舒服,他没忍,开窗抽烟,蹲在阳台上窥视整条弄堂。
瞒着徐运墨抽烟有段时间了,每次抽,总有些讲不清的负罪感,隐隐又觉得被抓到也好,毕竟只要徐运墨足够细心,大把蛛丝马迹可供追查。
半包烟抽完,没人经过。遇缘邨的居民比想象中还要恋家,这种日子都早早回去,时不时听见几家耳背的老年人有意调响的电视声音,卫视的跨年晚会之类。
十一点半,剩余半包存货也抽光了,身上都是味道。夏天梁回屋关掉灯,手机忽然亮了。他立即打开,不是任何人,手机运营商发来的月末余额提醒。
点开屏幕,群聊那边仍是寂静。
他关掉,翻出和徐运墨的聊天框,按下几个字,又删去。重新躺回沙发,蜷起身体,肩胛顶到靠垫,新换的钉子似乎也不适合,感觉有点痛。他背过手想碰,失败了。
暂时维持这个不舒服的姿势,他摸到脸上几个小小的坑。这些年下来,伤口好得比想象中要慢一点。
慢慢移到耳朵上,他捏住耳骨,找出那枚凹下去的、小小的洞。这是第一个,十五岁生日打的。当时和职高认识的一群兄弟去游艺厅玩到关门,谁也不想回家,围着马路花坛吞云吐雾,突然有人把烟头往一株花苞上摁灭,提议,说今天是天梁生日,要不搞点特别的东西玩玩。
小商品街的地下层,进到黑黢黢的店铺,他被兄弟们笑嘻嘻地按到座位上,眼睛也被蒙住了,说是看不见才算惊喜。一张脸被谁摆来摆去,好像是在挑选下手的地方,他紧张得要命,又不敢在这群兄弟面前露怯,只能不停抠着椅子边缘。
那个椅子坐垫几乎全部裂开了,露出弹簧海绵,抠到他指甲缝里全是碎屑。黑暗中,有个冰冰冷的东西揪住他耳朵擦了擦,他轻轻打个哆嗦,随即一枚尖针抵上来。
有那么一两秒的记忆就此失踪,再反应过来,耳廓发麻,他脊背震颤,浑身像是通了电流,某些无法纾解的焦躁化成液体,就那样顺着穿孔枪打出的洞流了出去。
他忽然觉得很安静,抬手摸到耳骨,一根塑料耳棒直挺挺插在那里。神经恢复作用,他感到了疼,伴随那种毛孔张开淋漓尽致的畅快,哪怕只有一瞬间,也足以令人沉迷。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始频繁光顾各类穿孔店。那个年代的小店都不太正规,碰上手法差的技师,穿完经常夜里肿得睡不着,包括无止尽的发炎和化脓,他统统忍住。周围兄弟穿孔只为时髦,耳朵上有四五个了不起了,他却愈打愈多,到后面脸上一套齐全,挂的钉环太多,走路像个反光板。旁人调侃,天梁出去都不用动手,用脸往对方身上甩,一撞一排窟窿。
众人笑,他香烟咬在嘴里,也笑,说那我打头阵啊,帮你们切西瓜。
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什么话都敢说。有次打架真切了瓜,不过是别人脑袋。帮人开瓢终有报应,老天真是很公平的,这个报应没直接落到他身上,却比任何惩罚来得都要沉重。
后悔已然太晚。之后,又一些这样那样的事情过去,狐朋狗友散尽,脸上也差不多摘干净了。进四季前,他恢复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唯一还有来往的小白相见到,惊讶说乖乖,重新做人,不做刺猬啦?
夏天梁说是啊,酒店对仪容仪表有要求,不端正一点怎么行。
小白相想起他以往的模样,叹气,进社会是这样的。
面上的摘下了,身上的摘不下,露出来的地方不方便,只能转移到看不见的位置。
滴。十一点四十五分,设的第一个闹钟响了。
夏天梁将那瓶生理盐水倒了。听林至辛提过,徐运墨在TT的项目做得很好。对方谈起这件事,用了意想不到来形容,说徐老师与头次见面相比,改变了许多,和各类人接触也不总是硬邦邦的,虽然有时讲话还是那样嘴上不饶人,但大家不觉得是件坏事,反倒说他这种性情还蛮可爱的。
是吗?顺利就好。夏天梁表面说得欣慰,心里想的却是不同意思,有些阴暗,实在讲不出口。他理应真心实意为徐运墨感到高兴,可就像刚抓到手里的风筝线,还没拉稳,空中的纸鸢突然乘风而起,那条细线也嗖一下溜走,快到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徐运墨真的会在醒来的每个小时都想起他吗?对方在磁县那段时间,夏天梁经常会想这件事。带去的炒酱放的不是茭白,是香干。接徐运墨的车上,他多问了一句,徐运墨没答对。
一口没吃啊。
他不愿去深究背后的原因,反而有点讨厌自己怎么就发现了,要是不知道就好了。当他吃了,当他想了。
闹钟继续响,第二个,十一点五十分。
最近有意侵蚀与徐运墨的边界,留宿的日子变长,藏进他家的东西也多起来。也许是某种危机感在驱使着他行动,如果徐运墨还像以往那样待在辛爱路,自己不会这么快就做到这步。
离开小如意那会儿,林至辛说他独自开店,肯定很累,建议至少找个投资人投一笔钱,分担风险,他委婉拒绝,完全不考虑。
有人投钱,就会伸手干预,与他分享这家店。他不要。
天天是他的,再辛苦,也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十一点五十五分。第三个闹钟,最后一个。
这一年又要过去了。去年这时候,天天刚开,99号两家店还不对付着,那个跨年夜他是一个人算着账度过的。其实每年都一样,他早该习惯。妈走之后,所有节日形同虚设,他试图维系,无奈另两个不配合,一声不响将志愿填去北京,宁可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那里,偶尔回来也不会告诉他。
他没法怪他们。无数次退回的红包,就像十六岁刮到他脸上的那个耳光。十几年了,回忆起来还是那样响亮,同样清晰的是对方顶着鲜血淋漓的半张脸,冲他喊,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有人正在上楼,步子很急,冲到门口的时候,钥匙戳了两下才对准,打开进来还在喘气。
等的人回来了,时间卡得正好,早两分钟也算早。他一进门就发问,怎么不开空调?继而匆忙进屋找遥控器,想要提高室内温度。
冬天粮尽弹绝前,这是最后的食物,与其放在外面,不如拖回地窖藏好。夏天梁忽地起身,狩猎般袭上他,紧紧缠住,直到徐运墨先受不了,猛地咳嗽起来。
舍不得,只好放开。夏天梁开灯,新年就这样走到了,零点一旦过期,与其他时间并无差别。徐运墨一见到他,脸色转为焦急,立即将大衣披到他身上,责怪他穿得太少会生病。
其实真的病了也蛮不错的,可以休息一下,得到一些照顾。
但他不能这么做。
“徐老师,新年快乐,虽然已经晚了。”
徐运墨一时停住,不知道该回一句新年快乐,还是说其他的,只觉得这个零点的约定虽然赶上了,却比没赶上更糟糕。
宁愿夏天梁朝他发火,大概那样的话,对不起说来更能应对眼前的场面。
不过夏天梁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他抓着大衣,将人裹得更紧,视线往旁边挪。茶几多出个一次性杯子,那是简易制作的烟灰缸,一点点的水里泡满烟灰。
这是抽了多少?徐运墨闻着那股味道,忍不住头晕,松开夏天梁去清理杯子里的烟头。
他边倒边问:“你怎么突然就抽了,之前不是戒得挺好的吗?”
夏天梁停顿片刻,回他:“等你等得太久,糖也吃光了,所以没忍住。”
徐运墨皱眉,“你几点开始等的?”
“八点。”
四个小时,他就什么都不做,干等?徐运墨想起林至辛手机里汤育衡那串轰炸,“你要我早点回来的话,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
“走之前我说过了,想你十二点前回来。”
“我不回来了吗?还是你看的时间和我不一样?”
严格来算,他还早了两分钟进家门——不行,不能争这个。徐运墨捏扁空杯子扔了,身后的人没答他,直到徐运墨扎紧垃圾袋,夏天梁突然说:“徐老师,我们一起住吧,好不好?”
徐运墨一怔,抬头,“什么?”
“同居。”
第54章
平地一声雷
徐运墨从没觉得夏天梁的思维居然如此跳跃,“你干嘛突然提这个。”
夏天梁望着他,没在笑。失去万能表情的夏天梁其实并不和善,眼睛压着看人时甚至有点凶相,他自己也知道,只允许出现几秒,很快低头盖住。
“住在一起,你就能每时每刻看着我,管我,这样帮我戒烟不是更方便吗?”
他越说,离徐运墨越近,直到两人贴紧。徐运墨忽然又有些呼吸不上来,不知道是由于夏天梁身上没散干净的烟味,还是被对方接近产生的某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夏天梁伸出双臂,按在他身体两侧,好似两道竖起的铁栅栏,让徐运墨产生某种幻觉:如果没答应这个要求,栅栏很可能会立刻收缩,直至用侵入血肉的方式将他彻底束缚。
这种过于沉痛的氛围令他难以理智地回答对方的问题,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那双手停下了,暂未化作什么利器,夏天梁接着道:“工作是要紧事,我不想拦你,也知道TT这个项目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是徐老师,今天不一样,我想和你一道跨年,因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或许在你看来一起庆祝节日很无聊,也没什么意义,所以你不在意,可我在意。”
对方靠到他胸口,像在验证他心跳的速度,声音也低下去,“我超级在意。”
内脏器官打结绕在一起,徐运墨感觉胃里被人踹了一脚,灌铅似的往下坠。被轰炸的对话框和安静如死的对话框并无区别,都是一种迫切的需求,只是夏天梁不说而已。
“我没觉得一起过节无聊。”
他真正感到了抱歉,深呼吸好几次,努力搜刮补救方案,“今天回来太晚是我不对,我补偿你,你想的话,我们可以把明天当成今天重新过一遍。”
夏天梁摇头,“一年一次的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不可能再重来一遍。”
那要怎么办?徐运墨搞不懂,他只能问:“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怀中人沉默半晌,“刚才我说住在一起,你还没回答我,你不太愿意是吗?”
那阵停顿确实包含了这个意思,平时是平时,但进入到二十四小时眼对眼的状态,徐运墨不确定。他有过相似的经历,绝对谈不上美好,实在不想操之过急,也不想将拒绝表现得过于直接,于是道:“我们现在和一起住有什么区别,对门这么近,你还有钥匙,开个门就进来了。”
刚说完,夏天梁那双手的形态变了,再次缠上来。他勾住徐运墨脖子,牢牢钳住他的同时带着些许不忍心,像是握得很紧的拳头中间留出一丝空隙,唯恐太过用力会将掌心里的什么碾碎。
他试图吻徐运墨,靠近后却放弃了,留出几厘米距离,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徐老师,如果你没选择留在辛爱路,其实我们是不可能遇到的。”
什么和什么?徐运墨极度讨厌假设性问题。如果没有?如果有?可事实就是有,就是遇到了。
他不发一言,认命般闭上眼,“是不是住在一起能让你放心?是的话我可以考虑——”
“不用了,”夏天梁打断他,“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他垂眼,看不清表情,“要真的住在一起,遇缘邨这么小,肯定马上就被大家发现,到时候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