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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恰逢上海沪剧院成立七十周年,经典剧目创新重排,汇聚了一批老资历的艺术家,于凤飞也在其中。私下给票的时候,她嘴上说你一定来看哦,实际夏天梁明白,有人同行才是最好的,当即应下,说知道,我喊他一起。

    他清清嗓子,朝安静的白雪公子喊一声,“徐老师。”

    徐运墨回头,见到夏天梁,他定了定,又移走目光,似乎并不在意,说你来早了。

    “你更早啊,几点到的?”

    “……早你两分钟。”

    涧松堂几时关灯关门,自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徐运墨至少早到半个钟头。

    不过人家都这么说了,戳穿多不体贴,夏天梁假装信了,说前后脚,这么巧啊,然后掏出票子,“喏,给你,现在进去?”

    徐运墨不动,夏天梁又往前递了递。这次他接了。

    “你走前面。”徐运墨要求。

    夏天梁忍住笑,“遵命。”

    两人进到剧场。第一排视野极佳,夏天梁暗叹徐家妈妈这个安排太到位了,还好自己替徐运墨考虑,带了一束郁金香,待结束就去后场送给对方,聊表心意。

    他坐得惬意,两手搭上扶手。反观徐运墨,从坐下开始就浑身难受,不停变化姿势,现在已是第十三或者十四个,努力用手挡住额头,一副见不得人的鬼祟样子。

    夏天梁看了一会,忽然弯腰凑到他跟前,“你干嘛,肚子疼?”

    徐运墨没想到他如此动作,一愣,下意识抬头,与夏天梁撞个正着。两人眼对眼,好几秒钟过去,他才艰难后仰,说没有,台上灯光太亮了。

    幕布都没拉开,哪来的灯光?不过还是那句,看破不说破,夏天梁哦一声,“那就好,我以为你不舒服呢,诶,你要真的哪里难受,一定要和我讲。”

    他说得真挚,很难让人拒绝。徐运墨实在不好再扭捏下去,嗯一声,坐直等开场。

    夏天梁在旁边翻宣传册。《罗汉钱》的故事富有乡土气息,讲的是建国初期一对男女冲破封建礼教追求恋爱自由,放到现今来看也挺有普世价值,全剧传唱度最广的唱段是《燕燕做媒》,在沪上可谓家喻户晓。

    夏天梁虽然没正经看过沪剧,但从小就在电视或者无线电里听过这段,对那句“燕燕也许太鲁莽”熟悉得很,不禁哼起来。

    戏中的燕燕本是年轻女孩,唱腔甜美,夏天梁学着印象里的调子,颇有点嗲劲,引来徐运墨侧目。

    “你不是说没看过这出戏?”语气听来闷闷的。

    “是没看过,但这段太有名了,小学广播都放的,听多了总归会有肌肉记忆,”夏天梁继续道,“后面那句是什么来着,我想想,哦,‘有话对你——’”

    徐运墨按住他膝盖上那本宣传册,“可以了,不要唱了。”

    我唱得很难听吗?夏天梁想问,可等到看清徐运墨那张透出点红色的脸,还有那只忘记礼教突然袭击的手,心里一乐,顺他的意思说,好吧,你不喜欢听的话,我就不唱了。

    两人暂时没了其他的话,只剩一股暗流涌动,却不是拍打礁石的夜潮,而是融雪后的涓涓溪水,不冷,反倒软融融、暖洋洋的。

    关灯,开场,小溪仍在蜿蜒。夏天梁搁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动,碰到徐运墨的手臂,对方立即僵住,随后往旁边挪了两厘米。

    场内暗下来,不用再强忍笑意,夏天梁弯起嘴角。徐运墨真好玩。

    好戏总是让人沉浸。于凤飞第一幕登场,只消一眼,就瞧见底下坐着的徐运墨,然而到底老艺术家,心底再欢喜,也绝对维持专业素养,不会抽离角色,专注扮演母亲小飞蛾,为女儿艾艾与村中青年来往而被指责不正经一事操心不已。

    演至一半,小飞蛾发现艾艾原来早与青年互赠信物罗汉钱,随之想起自己的过去——原来她年轻时也有一样的经历,明明心有所属,却被父母强行嫁给他人,饱受包办婚姻之苦。

    就在烦恼女儿婚事之际,艾艾的好友燕燕出场,带来的正是那段《燕燕做媒》。

    如此耳熟能详的唱段,观众皆是放亮眼睛,期待表现。

    受新思潮影响,燕燕同样追求自由恋爱,表示要给好友牵个红线。小飞蛾觉得有趣,说要听听她给女儿介绍哪家有为青年。

    ——就是同村的李小晚!

    ——哎呀,这门亲事不稳当。

    小飞蛾拒绝,配了这门亲事,我女儿又要被人家传闲话,说年轻姑娘太荒唐。

    只要相配,管他们背后讲啥呢!燕燕立刻摆起村口媒婆的逗趣模样,细数男方之优点:这门亲事世无双,小晚人才生得好,村里没人比得上,放了犁,就是耙,劳动生产好榜样。

    台下听了,纷纷露出微笑。夏天梁也笑,觉得这个形容分外亲切,人也不自觉往旁边靠过去。

    见小飞蛾还是犹豫,燕燕再接再厉,说自己看对眼的才称心,将来不会怨你们,别的夫妻容易吵架,这一对是有商有量,亲亲热热,还能随时回家探望父母。

    小飞蛾暨于凤飞听了,觉得甚是熨帖,不由露出笑脸,但转念一想,还是顾忌村里风气,怕女儿被传闲话。

    燕燕义正言辞:讲闲话的都是老脑筋,说什么不正当,索性把他俩配成一对,看那些人还有什么闲话好讲!

    小飞蛾如醍醐灌顶,双手一拍:是呀!不在一起是不正经,在一起了就天经地义,真是不能看轻这个小姑娘,媒人做得倒是像样,等事情成了,必要请她吃十八个蹄髈。

    一通说媒,有理有据,直把小飞蛾劝成统一战线。观众听得乐了,笑容愈发灿烂。

    夏天梁跟着乐,同时心念一动,用手背碰碰徐运墨,低声说:“你妈妈这段唱得真好。”

    那边没反应。夏天梁等了片刻,不气馁,改用蹭的,刮擦到高领衫的衣服面料,“徐老师?”

    这回对方动了,幅度很大,抽回手臂紧紧挽住。

    夏天梁歪头查探,正好一束舞台光照下来,真相大白:原来徐运墨并非无动于衷,他整张脸早就憋得血血红,咬紧牙仿佛在和什么进行激烈的缠斗。

    发现夏天梁在观察自己,徐运墨扭头瞪去一眼,又很快放弃,别过脸不再看他。

    那一眼足够震颤。恼怒、埋怨,还有一丝丝欲说还休的羞愤,生动至极,对夏天梁而言也是前所未见。

    他呆住了,台上唱什么已经听不清楚。他没想到这种程度的试探就能换来徐运墨的心烦意乱,顿时有些自责,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长时间不干这样的事情,分寸掌握得不够好,一出手就过界,把徐运墨给气到了。

    这些念头也就简单过了过脑子,等他再望向徐运墨时,对方只肯给他看个侧脸,额角微微抽筋,手指不停抓着刚才被他碰到的地方,反复摩挲。

    气……就气吧,好有意思。

    这样的徐运墨,他还想多看看。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为早起一小时只为挑选合适着装却最终选择了保守高领衫的徐老师鼓掌!

    第30章

    香菇面筋煲

    戏曲终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结局。

    观众们起立鼓掌,一众演员出来谢幕。于凤飞回归平时状态,向台下的夏天梁和徐运墨挥手,临走前指一指后台方向。

    她与工作人员打过招呼,两人去后台一路畅通,只不过彼此都没话讲。

    徐运墨显然心神不宁。其实从落座起就有征兆,整场戏徐运墨都表现得相当抗拒,也不止自己逗他那两下。

    有哪里不对吗?夏天梁暂且想不出,眼看要进到后台,他哎一声,拦住徐运墨,说等等,同时将那束郁金香交给对方。

    徐运墨不解,“你做什么?”

    “送花啊。”

    “那干什么给我?”

    “本来就是帮你准备的。”

    夏天梁说得理所应当,“你妈想要的不是我送的花。”

    此人妥帖,什么都会事先计划。徐运墨磨蹭半天,推脱不了这份好意,接过去,含糊说声谢谢。

    夏天梁啊一声,“你说什么?”

    徐运墨忍住用花抽他的冲动,“我说谢谢。”

    夏天梁嘴角挽起个弧度,替他开门。

    后台如同一锅沸水,下场的演员忙于交谈,气氛热闹。于凤飞作为前辈,是中心人物,身边一圈被围得水泄不通。

    徐运墨最头疼这种场面,抱着郁金香站在角落,不愿挤上去,夏天梁只能陪他等。万幸于凤飞眼力好,很快瞥见两人,花费一些功夫脱身之后,她迎过来,看见徐运墨手里的花,喜色溢于言表。

    “舍得来看我了?”

    “打赌输了才来的。”

    这张嘴巴哦。于凤飞轻轻打他一下,接过花束,暗中飞给夏天梁一眼,意思是干得漂亮。

    她给夏天梁两张票,有意试试对方水平。过去通过别人邀约,徐运墨根本不买账,没想到小夏确有几分功力,居然真能把人从辛爱路哄出来。

    离家多年,徐运墨待他们向来疏远,她是耗尽心力才勉强维持,但到今年,情况似乎有所改善。于凤飞心情愉悦,抬手捏一捏徐运墨的脸颊,“来都来了,看都看了,怎么,不夸夸我?我今天演得不好吗?”

    徐运墨躲过去,“看不懂。”

    “诶,你这人怪伐啦,”于凤飞夸张道,“罗汉钱你也熟的呀,以前成天跟着我——”

    妈。徐运墨叫停,头一偏,直指夏天梁。

    于凤飞还没来得及搭腔,剧团几个老资历的演员发现徐运墨,定睛一看,识出他的身份,笑了。

    “这不是燕燕嘛?”

    今天过来,徐运墨最怕就是被谁撞见喊这一声,立即装作没听见,扭头看别处。

    于凤飞跟着笑。只有夏天梁左右看看,好奇问:“哪个燕燕?”

    徐运墨褪红的面孔又有点变色,他警告对方:“你少问问题。”

    平白无故被迁怒,夏天梁委屈,“我就问了一个。”

    语气是有些重了,但徐运墨还记恨对方演出时三番五次伸手来戳自己,扰乱他的心智,当下梗着脖子不肯解释。

    旁人好心解惑:“就是于老师的小儿子呀,老早来团里看排练,他常打扮成燕燕,还会唱两句呢。”

    别人一句话露底,徐运墨盯地板,恨不得盯出一条缝,钻进去逃走算数。于凤飞忍住笑,替儿子解围,说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们还要拿出来讲,他要不好意思的。

    众人打趣,说好好,不讲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面皮真薄。

    各位各位!有摄影师此时来喊合照,大部队转移阵地,只留两人。

    在里面闷得久了,夏天梁舒展一下肩膀,想起刚才听到的事情,不由问:“徐老师,你真会唱燕燕做媒?”

    徐运墨不响。

    他肯定是不好意思,夏天梁也不强人所难,准备换个话题,却听对方忽然道:“会一点。”

    难得徐运墨主动袒白,夏天梁不急,慢慢等。

    就当是那束花的回礼。

    徐运墨不情愿地分享,说以前跟着他妈去剧团排练,唱过几次。于凤飞年轻时是演燕燕的专业户,她做沪剧青衣,一张脸极其漂亮,徐运墨继承了八九分,典型的男生女相,当小孩那会儿头发留长点,不知道的都以为于凤飞生个女儿。

    他妈也喜欢被误会,乐此不疲给他买各种裙子,徐运墨那时不懂,有的穿就穿了。剧团的人爱逗他,拉着徐运墨扎辫子,再套个罩衣,眉心点个红点,学于凤飞的戏装将他扮成迷你版燕燕,噱他上台唱两句。

    于凤飞只要演出,必然在家里各个角落播放唱段,徐运墨耳濡目染,懵懵懂懂照做。当时剧团演员经常会带家属来排练,里面有几个与徐运墨年纪相仿的男孩子,每次见到都抢着和他玩,有时还要为谁能坐他旁边打架,最后徐运墨不胜其烦,一拳一个才太平下来。

    之后他忙着关书房修炼,也终于明白他妈给自己穿的是裙子不是什么连体衣,不再跟去排练,不过长大后,剧团那几张熟面孔见到他难免调侃两句。

    插曲结束,徐运墨只觉此前树立起的威严教师形象分毫不留。

    夏天梁的神色看不出有太大变化,只点点头,“哦,这样。”

    反应是一派云淡风轻,轮到徐运墨想不通了,“你不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

    “……所有事情。”

    夏天梁没告诉他,其实自己早看过于凤飞手机里那张照片,所以这次听下来,不过是对徐运墨的童年衣橱有了更加详细的认知。

    “你说穿裙子?如果这是你的个人爱好,我尊重你。”

    徐运墨觉得他们不在一个频道上,“谁说是我个人爱好了,是我妈——我只在小时候穿过。”

    夏天梁做理解状,“有些事情不方便……我明白,没事,徐老师,我不会说出去的。”

    什么叫不会说出去?搞得他好像真有特别爱好一样。徐运墨严肃道:“夏天梁,你听清楚,我对异装没有兴趣——”

    于凤飞拍完合照回来,远远见到两人辩论,近看才发现,实际只有一个认真:徐运墨一脸正经,正在试图说服夏天梁相信什么,然而对方只是含笑看着他,神情懒洋洋的,完全没想与他争个高下。

    阿姨回来啦。夏天梁转头,主动打招呼,说晚上在小如意订了位置,徐老师请客,问她要不要一道。

    于凤飞听了,惊讶问:“涧松堂最近生意有这么好吗,你居然还有闲钱逍遥。”

    徐运墨暂停辩论大会,“讲过了,是打赌输的。”

    夏天梁随即举手,向她保证,“放心阿姨,我嘴下留情,不会吃穷徐老师的。”

    哦哟,我是怕他吃穷你!于凤飞笑着摇头。今天见到徐运墨,她已经满足,这枚泉眼过去总是寂静,有干涸的迹象,现在却活了,会动了,全因有人为他引来流水。

    或许真有转圜呢。她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一圈,落到夏天梁身上,抿唇说我忙着呢,团里还有其他事情,就不去了——小夏,既然他请客,不要客气,算上我那份一起,敞开肚皮吃。

    第31章

    田螺塞肉

    出剧院,两人准备走去小如意,二十分钟脚程。

    徐运墨心有郁结,路上质问夏天梁为什么老是帮他妈。明明他俩更熟,理应是一头的,夏天梁却总和于凤飞搞暗箱操作,胳膊肘往外拐,云云。

    夏天梁任由他发泄,末了才委屈说哪有,我这颗心是向着你的。

    徐运墨本在批评,听到这句,不讲了,悄悄回味一下。

    “我很尊师重道的。”

    好玩吗,说半句藏半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治不了你?徐运墨决定给夏天梁一点教训,临时抽查他背单词的情况。

    结果对错各一半,遂以合理原因打了对方两次手心。

    收回手,夏天梁问他有没有消气,见徐运墨不吭声,顿了顿,道:“其实送票也好,来我店里吃饭也好,阿姨花那么多心思,无非是想和你多亲近一点,这种心情我理解。”

    省省吧,又被聘请来当说客。徐运墨刚想说那都是他妈使的惯常手段,却听对方飘来一句:“能有人这么关心你,一直想着你的事情,这种福气,很多人求都求不来。”

    语气颇为萧索,很难相信这句话会从夏天梁嘴里钻出来。徐运墨有些意外,但不等他追问,夏天梁已经变回平时的样子,轻快指着前边说小如意到了。

    这家城中名馆开来有些年头。上一任的传奇主厨退隐之后,餐厅历经多番调整,如今藏于市区一栋花园别墅之中*,邬达克式建筑,门口有一株长到分叉的高大榕树,初夏绿荫环绕,平添几分凉爽。

    订桌用了夏天梁的名字,据他说,可以“有些优待”。徐运墨到后才知道,哪里是“有些”。夏天梁一批前同事收到风,提前在门口驻扎,见着他就眉开眼笑,打趣说等你大半年,终于晓得回娘家了。

    他再度亲自感受了一把夏天梁的好人缘。再如何古怪的性格,到夏天梁这把熨斗手下,都可以治得服服帖帖。有些人天生就有股能量,无需过分费力,也能吸引大家靠近,与徐运墨是两种极端。

    自己是不花力气,就能把所有人赶得远远——才能这种事情,向来不讲道理。

    熟人闲聊,偶尔过分亲昵一些,有人揽揽夏天梁的肩膀,或是揉揉他的头发,都会让故意站远一点的徐运墨眼皮跳两下。

    他压下心里的不痛快,转而研究那株分叉树,直到夏天梁结束过来喊自己。

    ……谁啊,把夏天梁那头卷毛揉成一团,在空中乱舞。徐运墨实在看不下去,用手指当梳子想替他抓两下,哪知道一碰就起了静电,像冥冥中某种神秘力量在惩罚他行事草率。

    徐运墨立刻清醒,撤回手,生硬道:“你头发太乱了。”

    夏天梁也花了两秒回神,他低头,自己梳好,问徐运墨现在呢。

    对方飞快瞥两眼,说好多了。

    此后无言,他们一前一后进到小如意。洋楼过去是政府要员的公馆,布局分隔精巧,改做餐厅,依旧最大程度保存了旧时风貌。两层风格不同,一楼天花板做了挑高处理,通透明亮。而沿着柚木楼梯上到二楼,层高往下压,一道道拱门镶嵌,虚虚又实实,走起来迷宫一般。

    两人穿行其中,边走边思考对方所想,最后停在门廊尽头的雅座,对窗,贝壳形状的压花玻璃投射下倒影,恰好印在白瓷餐盘上,形成叶脉般的纹路。

    之前来小如意,徐运墨多是坐一楼大堂,他不知道原来二楼的格局是这样,虽然不是传统包厢,但每桌安排巧妙,私密性极佳,非常适合……约会。

    他暂且当夏天梁只是寻个清净地方,坐下翻菜单。两人似乎都受到周遭气氛的影响,闭口不言,以免打搅了这份幽静。眼神却遮不住。从餐具到桌花,再到墙壁挂画,借由七转八绕的路径,假装中途不经意落到对方身上,随后移开,如此反复。

    如果妈来就好了,不至于……但是,也许不来才是最好的。

    徐运墨暗暗等夏天梁先开口,没有如愿。夏天梁比他还沉默,不晓得是否存心,一时间只能听见菜单翻页的声音。

    解围的另有他人,一个声音喊道:“夏天梁!”

    对方穿过门廊而来:高个,一身白色厨师服,面容英俊。出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不等夏天梁起身,弯腰和他来个结实的拥抱。

    分开时还带点抱怨,“过来就偷偷摸摸坐下,也不先和我打个招呼。”

    夏天梁一扫刚才的沉默,露出笑容,“你那么忙,不敢去打扰。而且厨房重地,我现在是外人,不能随便进的。”

    对方倒不在意,说你怎么能算外人,随后望向徐运墨,好奇问:“你朋友?”

    “徐老师,天天的邻居。”

    夏天梁给两边做了介绍。来者是小如意的主厨兼老板,制服上纹了名字——林至辛。他见有陌生面孔,像模像样说了几句,对徐运墨表示欢迎,完了聊天重心仍在夏天梁身上,怪他这么久才来,是不是把自己忘了。

    “你倒好,屁股一拍就走了,知不知道我多少吃力?每天厨房烦完烦外面,一刻都闲不下来。连我妈都说了,小如意没我就算了,怎么可以没有天梁?我有时怀疑你才是她儿子。”

    “她开玩笑的,既然把小如意全权交给你,就是认可你的意思。”

    林至辛笑两声,“不讲这个,最近在做新菜单,有几道还在调试,帮我吃吃看?”

    “又当我小白鼠?”

    “外面想吃还没得吃呢,便宜你。”

    夏天梁自然愿意,但他不是一个人,扭头问徐运墨怎么想。

    徐运墨讨厌突如其来的变化,换平常,早甩脸子给他们看了。想想是夏天梁的旧识,好坏忍住,卖个面子说可以。

    原以为上菜就能太平,与夏天梁单独待一会。谁知冷盘刚摆完,林至辛又来了,两条腿像黏在夏天梁身边,怎么也不肯走,最后干脆搬个椅子坐下。

    两人桌变三人位,徐运墨皱眉,小如意其他客人不用照顾?偏偏留在这边。

    林至辛读不懂他脑子里的想法。这人好像是个料理狂,抓着夏天梁交流新菜。中间一道改良版糟三样,造型奇特,徐运墨拿筷子戳一下,见是鸡肉卷里包了点什么,着实怪里怪气。

    主厨解释:往年夏天做糟三样,只简单变化一下食材,糟鸡换鸭舌之类。今年创新,他参考了法式肉卷ballotine,将鸡肉做成卷状,内馅填上虾蓉和芦笋丁,再用花雕与糟卤的混合汁低温慢煮。

    夏天梁有些吃惊,“这么大刀阔斧?你以前改菜单不会这样的。”

    “现在的客人喜新厌旧,不多琢磨点创意,怎么留得住他们?”林至辛叹一声,又问徐运墨,“徐老师觉得怎么样?”

    他不是小年轻,看着和徐运墨只差一两岁,却与夏天梁称兄道弟。这声老师叫出来,倒显得徐运墨与他俩差个辈分。

    徐运墨面无表情,“我不喜欢中不中洋不洋的做法。”

    “徐老师口味比较传统。”

    夏天梁解释。他吃完的评价还不错,只是担心和小如意过去精品本帮菜的定位相去甚远。

    林至辛摇头,说小如意未来方向是“新中餐”,过去那套路数很难吸引到新客人,改良是必经之路,自己最近正向沪上知名的米三大厨取经,先用夏季菜单练练手。

    “这几年我们一颗星都摘不到,如果继续拘泥于传统,小如意不会有进步,有些老东西太顽固,我不想留着。”

    瞎讲,传统有什么不好?某位老东西听了,只想丢他白眼,但做菜不是徐运墨的领域,他懒得插话。

    进到主食,是夏天梁特意为徐运墨单点的“如意奇珍”。夏季的菜饭版本是加毛豆,依旧金头银面,一锅好食材焖出浓厚的山野风味。

    林至辛照例问客人感想,徐运墨吃两口,放下筷子,“我觉得天天的菜饭更好。”

    他有意挑剔。林至辛听出来了,有些好笑,大方说看来在徐老师眼中,我们小如意是一点都比不上天天了,服输服输。

    一餐结束,撇开这枚电灯泡,小如意菜品上佳,吃完也算享受,可徐运墨的舌头有自己的想法。他的食欲不在此处。

    好是好,却没好进心里。他想起第一次去天天吃饭,隔壁桌老客人解释小如意与天天两道菜饭之间的区别,那时不解其意,到现在,似乎有了一点体会。

    两位旧友似乎还有事相谈,夏天梁借抽烟名义暂时消失。

    只剩徐运墨,他闷闷不乐,抱着两个大袋子——姓林的电灯泡终于反应过来,认识到自己破坏了一顿饭,不仅免单,还嘱咐后厨打包几盒点心给他们带走。

    这份“优待”并未让徐运墨感到高兴。说好他请客,付钱才算完成,林至辛横插一脚,非要免单,实在体贴错了人。

    来送打包的是张熟脸,见到徐运墨,嘿嘿直笑,压下声音说:“嫂嫂好。”

    徐运墨对这个称呼过敏,一个眼刀过去。

    小白相懂得看山水,憋住没再喊。他在小如意做事,早听说夏天梁今天要来,又打听一番,得知两人坐的位置,不由哇一声。

    “你哇什么东西?”徐运墨疑惑。

    “二楼门廊那个位置是小如意最欢迎的一桌,不知道多少对情侣求过婚,我是点心师傅嘛,光是戒指就帮他们藏过一百多只。”

    他又笑嘻嘻说这位置很难约的,听得徐运墨心绪纷乱,含糊说关我什么事。

    为转移目标,徐运墨佯装对入口处墙上的照片起了兴趣,直到看见其中一张员工合照。

    他一眼就发现夏天梁,站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对方与他认识的模样完全不同,应是早期版本,更年轻,头发也不凌乱,反而理得很短,显得十分干练,配合贴身制服,整个人显得相当挺拔。

    然而最让徐运墨在意还是他旁边站的那个:西装三件套,戴副墨镜,并不能看清长相。

    在意是因为搭在夏天梁肩膀的那只手。照片上别人都是规矩站好,唯独他打破距离,做出这不一般的举动。

    小白相发现他目光,顺着看过去,噢一声,“侯先生。”

    “谁?”

    “小如意的一个股东,也是——”

    他硬生生刹车,没往下说,借口厨房有事要忙,溜走了。

    徐运墨挪开视线,不再去研究照片上的人。

    心情吊上吊下,像被什么牵引,找不准方向。他沉思,忽觉自己小题大做——从出门起就不对劲,分明很简单两桩事情,看场演出再吃顿饭,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根本不会想那么多。

    只因对象是夏天梁,他太过在意,频频失神。

    徐运墨感觉自己正站在棋盘上。原本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不断模糊。夏天梁起初只是进卒,一步一步走,他没有在意,认为那只是不入流的障眼法。等到对方抢占有利位置,开始率领车马炮大张旗鼓向他进军,他才知道慌张,想要组织防线,却发现无子可走。

    陷入困局,是该垂死挣扎,还是缴械投降。他没想好。

    *

    夏天梁抽完烟,听了一段关于前东家的新动向,大致明白了林至辛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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