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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阿弟,上次是你自己说我们兄弟来得不够多,撑不起场面。今天我拉了一车人过来,给足你面子,我看你怎么好好招待。”

    夏天梁抬头,惊讶问:“带这么多人来吃饭?阿哥真的慷慨,谢谢,但今天还没开张,市监局给我定的复工日期是明天,要么大家明天再来?”

    小赤佬与自己装傻充愣了,根发斜眼睨他,悠悠说:“我要是用点力道,你这家店,可以永远复不了工。”

    “那当然,阿哥本事通天,我领教过了。”

    夏天梁再续一杯,手势极稳,未洒分毫,“你在巨民路那么多年,怎么定规矩,你有自己的一套,但这里不是巨民路,手再长,伸过来也要注意,小心挨打。”

    册呢,根发身后有人动怒,率先骂脏,说你个小鬼不长眼睛?居然敢对着我们阿哥狠三狠四。

    根发抬手示意安静,他环视四周,发出一声冷笑,“你觉得你这座土地庙,斗得过我相国你也讲了,我这里最多是个土地庙,邻居来光顾一下,香火顶天了,但麒麟规模不一样。”

    夏天梁说得不缓不急,“我一个月的流水,你酒楼几天就能做到。现在改走廉价路线,暂时可以吃掉我一些客人,但等我关门,你调价回去,这些客人一样会走,等于赔钱做一场。以本伤人,搞我这家店,不是为了生意,是出气。至于你帮谁打压我,我也清楚。”

    辛爱路与巨民路相隔七八条马路,这个距离中间多少家小餐饮店,根发别人不去关心,偏偏找天天的麻烦。其中原委,稍微挖掘一下便可知晓。

    过去几段经历,仇家想找他来报复的,早报复过了。唯独一件事情,不是他的问题,却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能自己解决的困难,夏天梁不想拖谁下水,更不想把师父从崇明喊来——老头都退休了,还是安安稳稳过日子比较好。

    他重新替根发倒茶,“混江湖,讲的是义气,你为了弄怂我,消耗店里的收益,说明你把兄弟看得比钱重,单就这点,我是佩服的,敬你一杯。”

    屁话,阿拉根发阿哥,向来最讲兄弟情义!众人起哄,话题中心的根发却眉目微动,没说话。

    是,是,夏天梁点头附和,“我听说根发阿哥以前是做水产的,带着兄弟一起发家致富。巨民路靠近夜宵一条街,如今几个大排档,供货都从你这边走。最近你忙着饭店的事情,就把水产生意交给兄弟负责,这份胸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跟着叹一声,似在忧心:“不过收益好像不太可观,对吧?唉,眼下行情不好,做餐饮是困难,但不应该啊——阿哥你想想,现在四月份,下个月开始就是东海的禁渔期,有点脑子的老板,哪个不是趁着现在多补货囤货?市场上都是需求,你又是独家供货,生意怎么会不好做呢?”

    夏天梁模样看着十分诚恳。称霸巨民路多年,根发见过的老板和个体户不计其数,早已练出一双市井眼睛,瞥一瞥,就晓得哪个是虫,吓唬两下就腿软,哪种是牛,脖颈硬,需用刀砍。

    姓夏的两者皆非。他这次邀请,人没来,一个电话打去麒麟小馆,开门见山就说我想请你们老板谈事,周几下午几点,辛爱路天天饭店。

    来之前,根发以为这小子是想通了,要给自己斟茶认错,结果坐下,伊居然拿出十块钱一袋的便宜茶叶,开口闭口阿哥叫得响亮,实际绵里藏针,变着花样挑话头,言语间始终不落下风。

    连座位都是面对面,摆明是与自己平起平坐。走过江湖的人才知水深水浅,也难怪之前出了那么多招数,夏天梁还优哉游哉地开着店,人家是全部吃进,在肚子里慢慢拆招。

    根发皮笑肉不笑,“你的意思是我帮我兄弟出头,我兄弟背后给我捅刀——做什么,挑拨离间?”

    “我怎么敢,”夏天梁无辜,“大家都是老板,做生意只有一个目的。钱这种东西,从这个口袋出去,必然进到那个口袋,总归有个流向。你和我都亏的时候,这笔钱到底给谁赚了,根发阿哥大我两轮,我能想到的,你肯定早考虑过了。”

    他望向身后那群闲散人员,“你是老江湖,身边兄弟这么多,想来是因为你做人上路,不会厚此薄彼。所以有些时候到底是因为不知道,还是因为知道了不能说,你也该有自己的考量。”

    到这里,手上的牌基本打光了,夏天梁点到为止,将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根发面前。

    要是喝了,说明就此停战。对面的脸色显出一丝犹豫,手指动一动,刚要有反应,99号外面一阵喧嚣,哇啦哇啦的叫喊声中夹杂苏州口音,是胖阿姨急着相劝——红福侬做撒啊?快点回来呀!

    砰一声,有人开门进来。红福右手一个西瓜,左手一把水果长刀,大步往前。根发的左右见他手持利器,赶紧退让,留出一条通道。

    走到夏天梁与根发的谈判桌边,红福尖声道:“小夏,今天到的麒麟西瓜,特地带一个,给你尝尝味道。”

    麒麟两个字加重音,他将西瓜放到桌上,夏天梁也没想到天降一个红福,睁大眼,还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经手起刀落。精精瘦的身板,这刀下去却是狠劲十足,登时汁水四溅,有两滴还滋到夏天梁鼻尖。

    根发情况更糟,红福一刀对准他切,满脸挂上红色西瓜汁。

    阿哥!左右见状不禁惨叫。夏天梁心中大叹气,无奈递去纸巾。根发接了,按住脸匆匆起身,说夏老板,既然有人找你,那我们改天再谈。

    待一群人彻底走远,在外辛苦扒门围观的辛爱路居民终于得空,一股脑跑进天天。

    胖阿姨打头仗,冲到红福身边,用力拧他胳膊肉,说你要死了,里面这么多人你就跑进去,不要命啦!

    痛痛痛,红福叫一声,指着夏天梁小声说还不是因为他,我看你在门口担心得要死……

    两人一阵窸窸窣窣,悄悄话讲完,红福仰起头,对夏天梁冷酷道:“和你讲清楚,今天不是为了你。我最看不惯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我开水果店,他们也来插一脚,横竖想收保护费,帮帮忙,当自己杜月笙还是黄金荣?欺负我们辛爱路没人是伐,我要再后生几岁,一个电话,可以叫来的兄弟比他多得多了。”

    胖阿姨瞪他一眼,“瞎讲八讲,好回去了,尽给小夏添麻烦。”

    她拎着红福走了,其余居民七嘴八舌,说巨民路那帮人来做什么,找小夏你的麻烦?噢哟,声势大来,我们都看到了呀,闹哄哄过来,还以为回到几十年前,地皮流氓闹事,吓得我们心肝噗噗跳。还好王伯伯今天去开会了,他要是看到,又要跳脚了——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

    夏天梁说没事,简单谈谈,就是声音有点大,给大家添麻烦了。

    留下的居民也没怪他,说我们怕你吃亏呀,天天开得好好的,被这群人盯上,你要加油哦,不要被影响。要是这里关门了,以后我们都吃不到哪道哪道菜了……如此如此,不停鼓励夏天梁不能屈服于黑暗势力。

    夏天梁有点好笑,耐着性子一一答应,等把全部人送走,99-1号门口还有一个,也不知道旁听了多久。

    “徐老师也来啦?担心我,”他停一停,“们店?”

    “是你们吵得要死,我出来看看。”

    徐运墨悄悄关掉手机屏幕。今天闹事的声势比之前浩大数倍,他刚才落在围观群众后面,看不清楚,只好一直按着110,时刻准备拨出去。

    结果夏天梁没事人一样,搞得自己又当一遍笨蛋。

    对方将刚才应付居民的话术拿出来翻炒,诸如没事啦你别担心我们不会轻易倒闭的。徐运墨冲他做个手势,我没兴趣知道。

    夏天梁眼珠子转转,“你放心,我合同签了两年,怎么说也要开满的,否则也太不划算了。就是这几天关门,你没法过来吃饭,等明天重开,第一顿我请你,好吧。”

    还算你有点眼力。天天停业,徐运墨没饭吃,在家对付两顿,深刻意识到由奢入简难的道理。往日随便吃点,他并不觉得有多难熬,如今每顿都食不下咽,叫个外卖,吃两口就厌了,剩余时间都在掰手指,计算天天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营业。

    再不祭一下五脏庙,身体里被夏天梁养肥的那些馋虫要开始吸他血啃他肉了。

    “你说的,不能反悔。”

    硬邦邦丢下这句,徐运墨转头躲回涧松堂,只留夏天梁在身后咯咯笑起来,说记得来啊,徐老师,我不会骗你的。

    第22章

    蛤蜊炖蛋

    那个麒麟西瓜夏天梁收下了,回头又去买了一些水果帮衬水果摊。红福被胖阿姨训了一顿,也觉冲动,于是以礼还礼,隔日来天天吃饭,两杯酒下去,终于坦荡抽上夏天梁递的中华。

    严青与赵冬生搭档讲故事,将根发上门的剧情改编得光怪陆离,差点要变成武打片,不过经他们宣传,天天被大店针对已是人尽皆知,邻居们生怕小饭店关门,自己不烧饭时的落脚点要消失,纷纷跑来光顾。

    说好请徐运墨吃的那顿饭,对方最后也还是付了钱,问起来就是不想欠你。

    夏天梁懂得,这是辛爱路居民在以最大程度表达支持。掐指算,天天已经开业半年,六个月,惹来的风雨居然还要多过那些开几年的店面。他想起离开小如意时,前东家试图挽留,与自己深谈,说现在市场不景气,小如意生意都不好做,你偏偏出去另起炉灶,还拒绝abcd的投资,一个人扛家店,必定辛苦。

    他当时的回答是,知道,但我走餐饮这条路,就是想着以后一定要开个自己的店,小一点也没关系,不如说,小店更好。

    又反过来安慰对方:店小风险小,做事也自如,真投给我几百万开店,我怕我忙到头发掉光。

    前东家只长他两岁,闻言后沉默,感慨,你比我有魄力。

    做人合该当机立断,与麒麟小馆的纷争进入白热化阶段,需落最后一子。不过有人手脚比他更快。数日后,99号外面来了一位熟人,也不进来,脸贴到窗户上,不停往里打量。

    抹桌的严青见了,跑去低声告诉夏天梁,说外面有个怪老头子。

    夏天梁顺势看过去,眼睛一亮:“师父!”

    对方推门进来。面容清癯,穿套羊绒西装,带贝雷帽,打扮非常登样。他听夏天梁喊自己,笑眯眯上前,抬手屈指,一个毛栗子轻轻敲他额头。

    “小鬼,忙来,长远不来看我,只好我这个老家伙从崇明跑来找你了。”

    夏天梁配合地捂住额头,高兴只是一瞬间,很快知道对方缘何现身,悄声问:“童师傅告诉你了?”

    “他么,是我安插在你店里的眼线,你这里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给我报备的。”

    后厨传来冷冷一声:“滚你的蛋,吴晓萍,谁是你眼线。”

    师徒两人同时乐了。夏天梁招呼他坐下,既然某位提前通风报信,多余的就不赘述了,只简单说明现在进行到哪个情况。

    自退休之后,吴晓萍回崇明养老,在当地承包了几个有机大棚,平时浇花种菜,生活相当惬意。夏天梁饭店开业,邀请他过去,师父嫌横跨上海太累,没来,得知近期发生的事情才坐不住了,决定跑一趟。

    听到根发将水产生意交给兄弟出了纰漏,吴晓萍眉头皱起,重重叹一声,“死性不改!”

    夏天梁没接话,默默给他倒水。

    等吴晓萍平复完情绪,问:“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不找我,干嘛,准备留着过年讲给我听?”

    “不想烦到你啊。”

    “你这话讲的,退休人员就是用来被烦的。”

    吴晓萍挥手,不让夏天梁有心理负担,“种下的因结下的果,我造的业我来了结,也是应该的。”

    废话,这件事就是你惹来的!童师傅在后厨偷听,忍不住奔出来,指着老友鼻子,“我讲过的吧,不收徒,来去无债一身轻,你看看你,不信邪,活该有份徒弟债。”

    吴晓萍习惯对方说话的火爆腔调。旧时闯荡上海滩,两人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姓童的浦东三林出身,本帮世家,十六岁就是红案师傅,二十五岁做上茹茹酒家的御用掌勺,火眼金睛,任何菜下手都候分克数,人送外号金镬铲。

    自己则是光脚上岸的小崇明,赤膊练就的颠锅技术,在人气最旺的王都大酒店有一口特制金锅,名匠出品。当年王都和茹茹打擂台,争夺乍浦路龙头老大的地位,厨师之间也相互竞争,金铲与金锅的结局却是英雄惜英雄。乍浦路餐饮没落之后,吴晓萍经人引荐跳槽四季酒店,童师傅则被香港老板挖角南下。

    再见时,都是差不多退休的年纪。吴晓萍早年用手过度,不得已提早荣休,他大半生都风光度过,只有一件心事未了,拍了拍夏天梁肩膀,说你约个时间,陪我去那间麒麟小馆走一趟。

    “真的要去?”

    夏天梁难得犹豫,“其实你不用出面,万一碰到……多少会有些难看。”

    “避了这么多年,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也好的。我这把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早点搞完这桩事,以后入土也安心。”

    呸!童师傅骂道,你这只老乌龟指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吴晓萍不甘示弱,说老烟枪,和你比命长,算我吃亏了。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吵架吵得像小学生,夏天梁早已看惯,不去打扰。他本意不想麻烦师父出山,但人都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自己处理,只好答应,说明白,我去安排。

    此次去麒麟小馆,实为做客,情势又有不同。

    见到夏天梁,根发不复上回那般嚣张,金项链减掉一条。他遣散左右,留个服务员倒茶——也不是所谓正山堂金骏眉,普通正山小种,夏天梁浅喝一口,讲明来意。

    根发识得吴晓萍,还算客气,尊称一句吴师傅。

    吴晓萍是老克勒做派,该有的气势一点不落,点名:“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叫毛伟林过来。”

    根发一听这个名字,摇头:“爷叔,这次喇叭腔*了,不是我不叫人,我现在也寻不到他,他卷了我账面上一大笔钞票,不晓得逃到哪个地方去了。册呢,我当他赤裤兄弟,他当我什么?戆卵!”

    自家人打自家人,根发吃个闷亏,彻底停在杠头上。他帮兄弟对付天天,结果水产生意被兄弟接盘,中饱私囊,甚至脑筋还动到麒麟小馆上——店内近期几批海鲜以次充好,不符标价,被客人发现后投诉。

    市监局一看来活了,枪头掉转,几笔罚金下去,属实元气大伤。

    吴晓萍意料之中,语气淡淡:“他就是这样,认钱不认人,你与他同个弄堂出来,总该知道他过去那副样子,我在他身上吃过的苦头不比你少。”

    根发道:“我是没想过他贼手会往我这里伸,当初他被你赶走,又做不成厨师,是我留他下来给他一口饭吃。”

    他指向夏天梁,“你这个关门弟子去辛爱路开店,他看不惯,要我出手赶人,我也二话不说,帮他出头。我根发什么人我自己清楚,绝对不是君子,但我们虹镇老街出来的哪怕文盲,也要会写个义字,毛伟林这次做得太过分,我必须要对跟着我混的兄弟有所交代。”

    吴晓萍听后,不语,隔半分钟,他猛然拍桌,厉声道:“荒唐!你当现在是什么年代,找到毛伟林之后,你们想哪能?杀掉他,还是打断他另一只手?”

    夏天梁桌下按住吴晓萍,让他消气。

    对方攥紧掌心,手背发颤。吴晓萍一生收过四个徒弟,老大早逝,老二移民澳洲,靠做冷冻食品发家。夏天梁是老幺,如今也只有他还传承着自己那套观念,正经开个饭店。

    他鲜少提及老三,问起,就说一个叛徒,没啥好讲。

    跟的时间长了,夏天梁才知道这位从未谋面的三师兄原来最有天赋,也最得师父喜欢。吴晓萍无儿无女,曾经想过传其衣钵,收老三做干儿子,最后未成。

    荣休那天,吴晓萍喝得大醉,终向他透露实情:原来老三一颗心不定,爱玩爱赌,每月都去珠海过大海,最后欠下一屁股债,还拿吴晓萍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为自己敛财。等发现,已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吴晓萍凑钱也补不上窟窿,只能眼见讨债人活活打断老三一条胳膊。

    清誉受损,抵不上那刻十分之一的痛心,他发誓再也不收徒弟。

    夏天梁是个意外。

    四季中餐厅的后厨每年都会进几个新面孔。呆的、聪明的、油滑的,吴晓萍看过很多,夏天梁却是最沉默一张。

    他原是礼宾员,主动和酒店申请调岗进餐饮部。后厨以阶级排位,吴晓萍任行政总厨,自然是整个体系的话事人。有些心思活络的新人想攀峰,平时挤在他身边,或以各种方式展现自己的勤奋好学,无非想要争取他的青睐。

    夏天梁却离得远远,他按规矩跟着前辈在备餐间处理半成品,一待就是九个月,没有上过一次灶,遇到吴晓萍时话也极少。

    某日吴晓萍突然考试,说尾灶缺人,要从一众新手中选择。能够上灶,就意味着晋升,有望一路爬到头灶。旁人摩拳擦掌,以为他考的是老一套模板,比如背菜单之流,结果公布题目,却是考验他们当季酒水添加哪些新品,隔壁饼房一周会换什么花样,甚至还有楼上西餐厅每天需备几种酱汁,尽是与中餐后厨无关的细枝末节。

    众人哑然,答不出,认为是吴晓萍存心刁难。

    唯独一人举手。

    吴晓萍自破誓言,日后与夏天梁打趣,说我看得不要太明白,一群人里面你最精,不来我面前晃,是每天花时间在其他地方偷师,我是好心,不让你去骚扰别人。

    所以你那场考试是针对我吧。

    哼哼,收你只是为了养老。

    夏天梁没半点受伤,说好呀,以后你瘫痪,我照顾你。

    触我霉头!吴晓萍笑骂。臭小子门槛太精,一个没教好,恐走前人老路,因此他对夏天梁的教育极其严格,那些本来羡慕夏天梁拜师的同期见他被骂得多了,也不再眼红,嘀咕跟着总厨也不好混呢。

    在四季时,吴晓萍用心栽培,提拔夏天梁升到头灶,退休之前还为他布局,留好厨师长的位置等他接替。都快再升一级了,没想到对方投下鱼雷,跑来说师父,谢谢你帮我筹谋,但我想换个地方做事。

    谈恋爱谈昏头了。吴晓萍没办法,但小如意确实也不算个坏去处,只好任他去了。

    他覆上夏天梁的手,拍拍他,示意自己没事,看向根发沉声道:

    “我自然晓得他在哪里,可以帮你找到他,两个要求:一、走法律程序,毛伟林欠你多少钱,交给警察查法院判;二、和天天饭店的恩怨到此为止,之前你做的那些破事情,赔偿就不讲了,但你要过来给我徒弟赔礼道歉,这点没的商量。”

    到这个地步,根发没筹码谈判,抓到人才是当务之急,权衡再三,答应了。

    两人出门,外面太阳格外好,光线刺得人眼睛疼。

    夏天梁挡住阳光,问:“去哪里找师兄?”

    “还叫他师兄,早逐出师门了。”

    一场谈话下去,吴晓萍疲惫不已,说话连连喘气,夏天梁赶紧扶他坐到车上。

    缓过之后,吴晓萍让夏天梁帮忙查去澳门的机票,越快飞越好,“那个宗桑有了钱,只会去一个地方,进去了再出来,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现在去,估计也只能捞出来一半。”

    话讲得很嫌弃,实际还是担心居多。夏天梁心知吴晓萍对老三的感情十分复杂,安慰说没事,我和你一起。

    “你就别去了,”吴晓萍摆手,“让他看到你,保不准又要发神经,我是师父,有些事情必须得我一个人做。”

    夏天梁怕他无人照料,坚持要陪同,可惜吴晓萍更强硬,端起脸说好了,不准再争了,小鬼现在不得了,敢和我声音响。你真当我老弱病残?以前我和姓童的打架,还揍到他哭爹喊娘呢。

    年纪大了,一个两个都要追忆往昔辉煌岁月。夏天梁没辙,说行吧,你自己当心,碰到任何事情就联系我。

    吴晓萍上了年纪,办事却是利索,拿上通行证隔天飞往澳门。

    此后三天,夏天梁半条短信都没收到。

    他渐渐焦虑,找人脉问了几家娱乐赌场,均无消息,在天天上班心不在焉,给徐运墨点单时被叫了两次,才回过神,问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你魂灵不在身上?”

    徐运墨蹙眉,直觉夏天梁不对劲,戳着菜单指给他看。

    夏天梁哦一声,刷刷写字,仔细看,目光仍是恍惚。

    “失恋啦?”周奉春挤过来,体贴问。

    夏天梁抬头,冲他们笑笑,说不是,就是担心一个人,你们是两菜一汤,加菜饭对吧。

    这么失魂落魄,不是失恋是什么?周奉春看他背影,下了结论,桌下踢踢徐运墨,“小夏对象谁啊?”

    徐运墨啪一下,将消过毒的筷子拍到朋友面前,“我怎么知道。”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最近也没听谁半夜上门,夏天梁每天两点一线,哪有时间跑到外面去,要么就是辛爱路上——这条路还能挑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

    想半天,无果,徐运墨让朋友别问了。今天周奉春找自己画图,顺便吃饭,对方前段时间得了肠胃炎,挂水好几天,嘴巴淡出鸟来,尤其挂念天天的酱爆猪肝,指名要来吃个痛快。

    等盘子放下,周奉春停两秒,“青青阿姐,我们没点鱼香肉丝吧。”

    严青查看,说落单是鱼香肉丝没错啊。她给两人看单子,两菜一汤加菜饭,只有菜饭写对了。

    夏天梁搞什么东西?失个恋失心疯了?徐运墨不快,隐隐有点冒火,刚要抓人过来。店外驶过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99号门口。

    隔着窗户瞧见,夏天梁立刻手头事情一扔,冲到门外。

    周奉春也起身,他爱看八卦,立即撺掇徐运墨一起。徐运墨不动,像和椅子用胶水黏住,“要去你自己去。”

    说是这么说,余光时不时往外瞥,筷子都点到盘子外面。

    装不死你!周奉春撇嘴,真丢下他跑了。徐运墨端坐几秒,忍不住还是转身,他误了时机,没看清下来的人是谁,倒是夏天梁回来了,望望店内情况,突然问他:“徐老师,能不能借你涧松堂用一下?”

    第23章

    蒜香排骨

    一句“不行”溜到嘴边,被徐运墨硬生生憋回去。

    夏天梁在做请求。他没有平时的神采飞扬,整个人显得很平静,拿这样的姿态请别人帮忙,拒绝仿佛成为一种罪过。徐运墨不得不答应。

    周奉春原本打算跟着进去,被徐运墨一掌推出门,吃你的酱爆猪肝去。

    下车两人,上年纪的头戴贝雷帽,虽然脸色倦怠,但脚步稳健,与后面那个全然不同。后者状态萎靡,四十多岁的年{wb:哎哟喂妈呀耶}纪已经直不起腰,走路都是慢慢挪,一只手软绵绵垂着。

    徐运墨旁听,几人说话没防着他,也大概了解到个中原委——不是失恋,是清理门户。夏天梁的师父师兄齐齐到场,要结算恩怨。天天正在营业时间,有人吃饭不能征用。自己的涧松堂终日挂着帘子,昏昏暗暗,氛围倒适合。

    文房店是他最后一片净土,除了做生意,只允许相熟的人进去。换以前,夏天梁哭给他看,都不会借出一分钟,可现在……很多事情不能这么简单计算。

    更何况,徐运墨算账的本事向来不好。

    夏天梁这位毛姓师兄是人中渣滓,四处闯祸,卷了根发的钱跑去澳门。吴晓萍托人联系上当地叠码仔,转来绕去,经历几道手才摸到线索。

    找着人时,毛伟林输得只剩一件背心,被关在小房间里等转账。他一个鳏夫,上没老下没小,又亏欠兄弟,债主听完都无语,说嘿呀死赌鬼,做到像你这样众叛亲离也不容易。

    最终是吴晓萍出面,垫付了赔偿金,将人先保出来。

    老三见来者是吴晓萍,明白师父还是关心自己。过去他就惯会拿捏吴晓萍,当即摆出认错的态度,说自己是一时起了歪念,已经知错了,未来必定痛改前非。

    吴晓萍不予理睬,他又改变策略,说我太挂念师父了,师父教我的炒菜口诀,我每天都背一遍,清炒不勾芡,回味自然鲜……

    “侬只赤佬,死到临头了,还是不晓得悔改!”

    吴晓萍抬起一脚,直往踹毛伟林身上踹。老三扑通一声趴到地上,赶忙喊师父息怒,师父息怒……

    徐运墨没见过这种场面,刚要开口,有人在后面拉住他衣服。

    “不用管,”夏天梁轻声说,“只会踹这一次。”

    手上要有根二十斤重的拐杖,吴晓萍早打在这个孽徒身上。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是毛伟林对自己的敷衍,带他来找夏天梁,是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做个了断,于是稳住声音,狠狠打老三的脊梁骨,“我是活该的,上辈子欠你,你要想对付人,对付我好了,欺负天梁算什么?没有这个道理!”

    毛伟林不敢起,趴着连声说:“是,是,我不是东西,天梁弟弟,我对不起你。”

    “还有你那兄弟根发!”

    “我俩都不是东西,狼狈为奸,他是狼我是狈……”

    无赖啊。徐运墨听得差点要翻白眼,心想夏天梁和他师父也够闲的,都到这种地步,还不把人扭送公关机关,硬要用老派方式解决问题。

    他耐着性子往下听。夏天梁却始终不吱声,徐运墨这才感觉到反常,如果是熟悉的夏天梁,早该上去劝了,今天他却比自己表现得还像看客。

    吴晓萍骂到骂不动,停下喘气,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昔日徒弟,想起拜师那天,多高大伟岸一个年轻人,笑嘻嘻抱起自己那口金锅,说师父,好沉啊!真是黄金做的呀!

    他眼睛通红,咬牙挤出一句:“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毛伟林,你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问对方,也像问自己。趴在地上像只丧家犬的毛伟林安静几秒,忽然说:“师父,您说过的,收了我,我就是最后一个,以后我要为您送终的。”

    “指望你?我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你没死,你步步高升,不要活得太好。每个月,我都会偷偷跑去四季看你,你没发现过一次,因为你全部心思都在这个小子身上,你什么都教他,什么都传给他,对他那么好,好过我那么多。”

    他看夏天梁的那一眼像柄飞刀,直扑扑插过去,“我当然妒忌他。”

    吴晓萍张嘴,没了力气般讲不出半句话。

    “师兄,你错了。”

    沉默许久,夏天梁终于出声:“师父对我好,是可怜我年纪最小,经验最少。他教我,从来都是严格要求,希望让我学成所有手艺,不为别的,是因为他把我当成你,想通过我来弥补对你的遗憾。”

    那些私心,原来夏天梁一清二楚,吴晓萍既讶然又心疼,摆手不想让他再说。

    夏天梁却没听从,继续道:“你应该晓得的,师父以前在王都做事有一口金锅,那是他压箱底的宝贝,别人要看,从不会轻易拿出来。这么多年,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时不懂,胆子大,问是不是要传给我的,你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他顿一顿,道:“他说这东西早就给过别人了,送出去的东西虽然收回来,但也有了主人,不可能再给另一个人。”

    毛伟林猛然抬头,原先伪装出的低眉顺目还挂在脸上,与吃惊的表情冲撞在一起,看起来实在滑稽。

    他脸颊抽动,过了两秒,中年人突然变回幼童,开始嚎啕大哭,又中了咒一般,举起没残废的那只手,极用力地抽自己嘴巴。

    几巴掌下去,嘴角已经渗血,加上眼泪鼻涕毫无节制地横流,整张脸肿胀、肮脏,像泡在下水道的浮尸,没有一点活人样子。

    他嘴里呜呜咽咽说什么,实在听不清,还是吴晓萍看不下去,制止,说够了,那锅我要带进棺材,是用来陪葬的,和你没关系,你我恩怨早就了结——

    到最后一字,鼻音浓重,再也说不下去。

    师徒如人鬼,早已殊途,此刻面对面,多年情分奄奄一息,终究只是残喘。

    这中间没有夏天梁的事情,他后退,碰到身后架子。

    架子底部不稳,摇摇晃晃,差点落下一枚镇纸,幸好徐运墨眼明手快接住。那镇纸外边做了大漆工艺,肌理细腻、颜色稳重,乍看以为是木胎,无惧磕碰,然而在景德镇发现它的徐运墨却知道,这里面是瓷胎,若是重重一摔,仍是会碎的。

    他看夏天梁露给自己的侧脸,左耳的耳骨有两个小洞,并排的。再到颧骨、眉骨,因为挨得足够近,那些日常隐藏的细小伤痕在徐运墨眼中一览无遗。

    到底为什么要穿呢?周奉春说过,夏天梁的这些洞打得密集,尽挑神经末梢的敏感处——所以夏天梁是真的喜欢,还是有其他原因?露在外面的已经不少了,身上?看不见的地方?

    气温上升后,夏天梁的衣服又换成印花衬衫,按照徐运墨的审美,都是一些不忍直视的俗气图案。然而大脑对它们有了反应,就和夏天梁种在他体内的馋虫一样。眼睛停留的时间长了许多,从那根细细的金项链往下,滑过敞开的纽扣,到锁骨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发着光。

    99号外传来一声警笛,徐运墨回过神。他想得也太多也太远了。

    毛伟林回来的消息,根发第一时间从吴晓萍这里收到风,警车是来拉人走的。

    死囚行刑前也要吃顿热饭,到底兄弟一场,对方迟了少许才通知派出所。

    往常听见警笛声,毛伟林条件反射就要逃跑,这次却置若罔闻。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独手擦干脸,双膝跪实,恭恭敬敬给吴晓萍磕了一个响头。

    “师父,伟林走了。”

    吴晓萍摘下贝雷帽,遮住脸,看不见表情。

    跪完,毛伟林又调个方向,面向夏天梁行大礼:“小师弟,师兄给你赔罪。”

    夏天梁亦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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