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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认真的啊!周奉春无语至极,他当徐运墨闹脾气,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来之前帮他行了一步棋,于是挪开啤酒瓶,说:“你还记得大成吗?”

    记得,徐运墨有印象,以前国美的同学。

    “前两年他和人合伙开了画室,专门做美术高考的集训冲刺,生意特别好,都快成教育产业了。最近投资开了新的小班,书画培训,想进一批泾县的古艺宣,但没门路,正愁着呢,你要不去试试?”

    “培训干嘛用这么贵的?书画纸用用不就行了。”

    “不懂了吧,这叫做出差别化。人家走的高端路线,收的学生都是高净值人群的小孩,现在有钱人鸡娃,愿意投入的教育资源超乎你想象。”

    “他铺得那么大,找个供应商还不简单?哪里轮得到我。”

    “江浙沪这边文房做精做尖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大成问过一圈,都说泾县古艺宣体量小,做起来难度高,现在又是冬天,那边纸厂不开张,有点规模的店不缺这笔生意,不想折腾,就给推了。”

    徐运墨低头不响,但神情有变化,是在思考可行性。

    苍蝇腿再少也是肉嘛,周奉春说个数字,徐运墨猛地抬头,“你说多少?”

    对方重复一遍,徐运墨停顿片刻,“这叫苍蝇腿?”

    周奉春哈哈大笑,说你有兴趣,我帮你牵线。大成人蛮不错的,虽然艺术修养一般,却是讲信用的生意人,这笔订单成了,之后肯定会优先考虑你来供货。

    听下来是个好机会,但徐运墨没有立即答应。那边纸厂他跑过,每年只做三个月,剩下大半年都是休整期,质量固然过硬,产量也低得惊人,即便体量不大,他也没把握一定可以吃下。

    “我需要几天考虑一下。”他如实说。

    “明白,但你尽快,我也不能一直吊着人家。”

    徐运墨点头,沉默长久,才说:“谢谢。”

    肉麻!周奉春抱着胳膊抖两抖,“我是不想你来祸害我的客人。”

    徐运墨不语。国美那批同学,他只和周奉春走得近些。一是同乡,二是在美院,周奉春是少数不会区别对待自己的人。

    进去第一年,他记得很清楚,选修做小组作业,课后展示,徐运墨故意写上名字。即便那副作品完成得很糟糕,老师也不多评价,到同学,更是与他打哈哈,含蓄说不错,有自己风格。

    只有一个人,上看下看,疑惑说这线条这么死,人画得也呆板,到底哪里好了。

    真话伤人,同样难能可贵。徐运墨想听真正的评论,不是恭维,不是惋惜。周奉春恰是这样的朋友。

    有了新希望,他心情转好,这顿饭终于吃出几分气氛。可惜选的本帮菜馆子出品不佳,周奉春点的东海套餐,油浸带鱼死样怪气,肉质软烂,响油鳝丝吃口腥,白胡椒粉撒得太多,一闻一个喷嚏。

    两人努力吃几口,均放弃,周奉春气愤:“就这样还敢收我488,下次不来了。”

    徐运墨对餐食研究不深,口腹之欲不是好东西,一旦染上就很难戒掉。于他,一日三餐保持极简,满足营养即可,花样是不可能搞的。

    五脏庙没祭成,周奉春不满意,中途出去接电话,还忍不住骂两句浪费钞票。徐运墨也没胃口继续,正续茶水,饭店迎来新客人。

    几名中年老哥进门,领头那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横肉,脖上金链子至少是夏天梁的三倍粗。服务员见到,赶忙上前排成一列,大声称呼老板好。

    店内有包间,这群人熟门熟路,径直往里,待高矮胖瘦全部挤进去,门合上,却没关实,隐约传出谈话声。

    ——今天我看到,市监局又去他店里,这都几进宫了,吃饭的人也跑光了,再来几次,我保准倒闭。

    ——谁让他惹上我们根发阿哥,活该,来这里开店,小赤佬居然不先拜码头,一点规矩不懂。

    众人群情激昂,不断喊,是要给他点苦头吃吃!

    其中有个尤为浑厚的声音道,多谢大家帮忙,最近辛苦。老实讲,他那家小饭店,我根本没放在眼里,阿猫阿狗,我顾不上。但这个小瘪三,得罪谁不好,得罪我根发的赤裤兄弟。我这人钱可以不赚,义气不能不讲,同我们麒麟对着干,只有死路一条。

    阿哥牛逼!众人起哄,再往下,皆是吹捧之词,仿佛杜月笙转世在这个包间。

    什么年代了,还在搞青帮那套,真当自己叱咤上海滩了。徐运墨一张桌子,离包间最近,只当一群社会闲散人士吹牛皮,并不放在心上。

    他倒茶,直至包间又传出一句:就该给这个姓夏的搞搞路子。

    手势忽而不稳,茶水倒一杯洒半杯,洇湿台面。

    闲事莫理,和他没有关系。

    “你怎么了?”

    打完电话,周奉春进门就见徐运墨一脸心不在焉,他以为朋友还在担心那笔生意,揶揄,“噢哟看你担心的,又不是一分钟几千万上下的规模,东边不做西边做,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不是我……算了。”

    徐运墨未做解释,他看时间,起身说先走了,这顿饭谢谢,回头一定补给你。

    第13章

    话梅醉虾

    下水道堵塞,天天跟着歇业,夏天梁花了两天时间,终于将排水沟里外弄干净,又用高压水枪将后厨地面冲洗一遍,才宣布重新开张。

    此事影响了辛爱路几个店面,邓师傅开来的维修单子,夏天梁一张不落,全部付清。

    返工的童师傅见他来来回回算账,在一旁用鼻孔出气,说你计算器就算揿烂了,得出来的也是负数,马上过年,饭店生意只会更差,要是还抓不出背后弄怂你的人,年后保准关门。

    夏天梁头也不抬,说到时候遣散费头一个发你,记得领。

    小鬼!童师傅被噎得没话讲,头一别,回厨房间拿小助手撒气,高喊赵冬生,几天不拿刀,又打回原形了是吧!切的什么东西,给我重新弄!

    里头传来一声哀嚎。

    夏天梁继续算账。轻松是表面,实际情况不容乐观,市监局近来一段时间频繁进出天天,最新一次,仍是接到匿名投诉,说饭店食安有问题。

    他搬出台账,说进货商的凭证、保质期还有检测报告我都记录得很清楚,你们可以随便查。

    数次折返,执法人员也稍显疲惫,说建议你多外出走动,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我们老来你店里出勤,对这里生意也不好,是不是。

    做到这个地步,已超出邻里纠纷,剩下的可能性只有同行恶意竞争,但天天开业才几个月,能掀起多大风浪?局面一时无解。

    夏天梁原准备亲自跑一趟了解情况,却有人更早上门。天天重开,老马特来光顾,一道塌菜炒冬笋从晚上七点吃到临近打烊。

    明显是有话要说,夏天梁让员工提前下班,随后拉上窗帘,开瓶石库门,给老马倒好。

    一杯黄酒下去,老马终觉畅快,问:“你知不知道巨民路上有家做本帮菜的,叫麒麟小馆?”

    开店前,夏天梁实地考察,跑遍附近三公里内的本帮菜馆。麒麟他也去过,出品普通,走的是海鲜酒楼风格,适宜请客吃饭,定价高过天天不少,并不是直接的竞争对手。

    “他们老板叫根发,九几年从虹镇老街过来,盘了家店卖海鲜,后来炒股赚上钱,就和几个兄弟合伙把鱼档改成饭店,”老马斟酌一下,又道,“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出来的……你懂的喔,混江湖混习惯了。”

    夏天梁笑,“现在几几年,还讲江湖规矩?不会是要我去拜码头吧。”

    “法治社会,不至于,不过根发做事一身匪气,他要搞你不会明着来,私下敲敲打打,走的都是下三路。你看你之前被举报油烟啦,下水道堵住啦,都是他惯用手法,就算扛过去,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等着你。”

    天天和麒麟隔了七八条横马路,定位不同,生意上彼此不影响,既然不是为了利益,那就是寻仇。

    夏天梁琢磨,虹镇老街,九几年,按照岁数算,不会是——像的。

    答案算有了,但比想象中棘手,需徐徐图之。

    他转而问老马如何收到的消息。中介一听,赶紧低头吃酒,含糊说无意间听到的。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真正提醒的人不想露面,传话还要批个马甲,故意兜圈子,倒像某个人的作风。

    夏天梁眼珠子转转,“是不是徐老师?”

    老马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刚知道。”

    昨天周奉春来吃饭,多嘴抱怨一句,说还是天天实惠,巨民路那家吃海鲜的,什么东海码头直接运来,屁咧,又贵又难吃。

    夏天梁也是顺着猜猜。

    被套出话,老马也不装了,说确实是徐运墨找自己当传声筒,“他也真是的,就算不愿意当面和你讲,手机发个信息不行吗?非要我当跑腿,七拐八绕的,麻烦死了。”

    夏天梁说是啊你最辛苦,接着给对方倒杯酒,又去后厨端出两盘冷菜。老马见了,眉开眼笑,一边说这怎么好意思,一边筷子上下翻飞。

    那天起争执,赵冬生讲话不过脑子,搞得徐运墨脸色奇差。夏天梁回去教育过,想着哪天碰到徐运墨,最好和对方解释解释。谁知从那晚之后,99-1号一直空关,回遇缘邨,徐运墨也是紧闭家门,好几天不见人影。

    微信的商户群更是一片沉寂,几个月了,徐运墨还没通过自己的好友申请。

    “好像在忙着跑生意,上礼拜他把少年宫那个工作辞了,闹得还挺大,店里状况也不好,”老马感叹,“再不搞点钱进来,他那家涧松堂真要倒闭了。”

    夏天梁换个更大的玻璃杯,斟满老酒,“不是他自己的店吗?”

    老马抬手饮尽,如实交代:“涧松堂的店面,是徐老师阿爷连同遇缘邨那套双开间,一起留给他的,以前租给别人卖茶叶,后来他收回去,自己开店,也算找桩事情做做,但你也知道辛爱路这个位置,他做文房生意,能不赔本算老天帮他了。”

    听上去徐运墨家底颇丰,也是,能养出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孩,家庭条件肯定不差。夏天梁好奇,“他有困难,家里怎么不帮忙?”

    “人家不要!”

    老马喝酒上脸,情绪略微激动,“徐老师的家世可不得了,他爸爸徐怀岳,一代海派大师,这个成就是顶呱呱的。”

    说不出到底哪里厉害,老马赶紧举起两个大拇指,以示尊重。夏天梁一怔,他对艺术没什么了解,但徐怀岳名气实在太响,小如意以前有位熟客从事拍卖行业,常在席间分享业内趣事,最多感慨的就是每年春拍,藏家送拍的徐老作品都是百分百成交,且大幅超越估价,收藏潜力无限,堪称在世传奇,是公认的沪上画坛巨擘。

    徐运墨这个家世何止不得了,简直万里挑一。他要想,做什么不行,怎么就跑来辛爱路开店蹉跎。

    “具体原因我也不晓得,他只说过不想借家里荫头,反正这里知道徐老师身世的人不多,他平时也不会拿个大喇叭到处讲——乖乖,不得命了!”

    老马陡然清醒,连连打自己嘴巴,“你别说出去啊!徐老师最不喜欢别人提这个,王伯伯有次开他玩笑,说他是落难凤凰,气得他一个月没和王伯伯说话。”

    懂的,帮你保密。夏天梁收走玻璃杯,将桌上剩余的冷菜打包,整理好送老马出门,嘱咐他喝多了别骑小电驴,停在外面明天再取,随后喊辆车把人麻利送走。

    转身,99-1号仍旧漆黑。

    其实完全可以不用管,无论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徐运墨都有大把不告知的理由。他讨厌自己,不喜欢天天做邻居,现在有个机会可以将自己赶走,换很多人,或许高兴都来不及。

    他没有这个义务,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责怪。

    但徐运墨行正坐端,是非对错高于个人情绪,哪怕用这种迂回战术,都要老马把话带到。

    好固执的人。夏天梁长长叹气,他摸出利群,点上一支,抽到一半忍不住想笑。

    行得春风有夏雨,有来才有往。他看手机,找出通讯录中最近添加的一个名字。

    *

    徐运墨打去几个电话,回复均不理想。

    意思都差不多:如今坚持古法造宣的本地厂子和师傅越来越少,每年最多做春秋两季,现在都一月份了,泾县几家纸厂冬歇,暂不可能生产。

    徐运墨追问有没有存货,价格高点也无妨。那边听完,有些为难说有是有,但都是别人提前定好,留着开春出货,他临时要,实在匀不出来。

    基本是拒绝了。徐运墨却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考虑是否亲自去一次安徽。

    正盘时间,周奉春那边突然天降好消息,说帮忙联系到一个泾县的纸坊,有商谈空间,只是时间紧,如果想要,需要徐运墨立马出发。

    周奉春看着散漫,做起事来还是靠谱。徐运墨即刻动身,正值春节前夕,高铁买票一排候补,最后只能开车上路。

    花去四个多小时,徐运墨抵达目的地。他联系上纸坊的负责人,对方与他握过手,和善问,上海来的是吧。

    徐运墨说明来意,对方点点头,说放心吧,我和老刘多少年朋友,这点小忙,一定是要帮的。

    之前周奉春打过招呼,表示这次是走了一个刘姓徽商的关系。徐运墨原本还有些奇怪,周奉春怎么如此神通广大,但又想,朋友和自己不同,交友甚广,有些刁钻的门路也不{wb:哎哟喂妈呀耶}出奇。

    商谈顺利,此后数日,徐运墨留在泾县处理手尾。

    负责人告诉他,纸坊每年会留存一批古艺宣,便于和来年的纸张对比,以保证出品的稳定性。这种内部消息,外人很难知道,多亏这次徐运墨找对人来相求,才破例为他匀出部分。

    老纸价值更高,徐运墨心想周奉春这个人情出得大了,欠他的可不止一顿饭那么简单。

    返程当天,徐运墨感谢纸坊相助,这一单做成,真正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这句道谢是真心实意。

    负责人笑说徐先生你是个守信用的,谈价格也老实,以后有生意,我们多合作——哦对,还要谢谢老刘介绍呢,下回我去上海,喊上他一起吃个饭,就去他小友那个饭店,叫什么,小如意?

    第14章

    心太软

    阿嚏。

    夏天梁忽然打出一个惊天喷嚏,吓得旁边抹桌的严青连连拍胸口,忧虑地询问他最近是否太累,休息都不够时间。

    没事,夏天梁揉鼻子,可能有人背后说我坏话。

    严青笑了,说你倒心大。

    童师傅从后厨听见这句,伸长脖颈凑过来:“伊不是心大,伊根本就是没心事!”

    喔唷差不多了,都说几天了。夏天梁无奈,自从知道是麒麟小馆找自己麻烦,他花了点功夫调查背后人物,得到的答案和预想分毫不差。

    如果只是同行竞争,夏天梁自有办法,但麒麟背后的这个人不太好对付,他决定暂时采取拖字诀,以不变应万变。

    员工没什么意见,除了童师傅。老头气得跳脚,说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还不和你师父告状!

    他在崇明种菜种得开开心心的,干嘛打扰他。

    算你狠,那你摒牢,永远不讲,等天天倒闭了再告诉他。

    行行行,夏天梁什么都应,哄人回去烧饭。又指挥赵冬生,说清运车马上过来了,你抓紧把垃圾拿出去。

    他帮对方开门,经过涧松堂的店面,里头仍旧寂静如死。

    最近99号着实太平,有时候闲下来看商户群,夏天梁没见到徐运墨发的小论文,还有点恍惚。

    听周奉春传来的信息,徐运墨已经顺利拿下订单,人留在安徽处理事情,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这事真要瞒住木头?

    ——当然是不能讲。

    那晚老马走后,夏天梁找周奉春了解情况,知晓徐运墨正为一笔纸张生意发愁。自己是不认识什么当地工厂,所幸在小如意那么多年,也算积累了不少资源。老刘过去是小如意的常客,每次宴请,总找夏天梁订座拟菜单,他记得对方常在安徽跑动,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求个人情,没想到这位老客人不仅人脉广,还念旧,说如今去小如意不见夏天梁,颇感惆怅,遂卖了他一个面子。

    怕徐运墨不乐意,他请周奉春切勿说出实情。

    周奉春好笑,说你们两个人也真有意思,给对方帮忙搞得和地下党接头一样,到处找人中转。

    弯弯绕绕也算一种乐趣,某人喜欢,夏天梁可以奉陪。

    中午饭点,难得市监局今天不上门,天天迎来一波客流小高峰,座位几乎坐满。夏天梁忙着接待,有客人看会菜单,抬头,被什么吓一跳,急忙喊老板,你们门外杵着一个什么东西?

    夏天梁循声望去,黑色头发雪白面孔,徐运墨回来了。

    刚刚跑完长途,他脸色稍显疲惫,但神情仍是冷峻,正戒备地看着天天的那扇玻璃门,仿佛洪水猛兽。

    平日沉闷的人,穿衣服也是相似风格,徐运墨黑色高领衫外边还裹一层围巾,把脖子堵得严严实实,大衣牛角扣也是全部扣紧,双手放进衣袋,直挺挺站在饭店门口。

    倒完垃圾回来,赵冬生还以为碰上假人模型,等看清是徐运墨,当即问:“耶,徐老师,您老今天又有啥问题?”

    徐运墨没理他,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睛,死死望向夏天梁。

    他想干什么?

    一时间,店内众人屏住呼吸,纷纷猜想徐运墨上门的真实目的。

    不曾想那张冷冰冰的嘴里居然蹦出三个字:“来吃饭。”

    哈?赵冬生不敢置信,连严青也惊讶万分,抹布差点擦进桌上盘子。

    还是夏天梁先发话:“坐吧,徐老师,想吃什么?”

    天天的玻璃门像是某种结界,徐运墨看半天,最终眼一闭,推门而入,表情颇为视死如归。

    夏天梁忍住不笑,将他带到空座位,同时翻开菜单介绍。天天的菜单结构清爽,分成冷盘、热炒、汤羹、点心、酒水五个类别,时令小菜单独一页,简洁明了。

    讲完之后,徐运墨看了五分钟,仍是一言不发。夏天梁主动问:“你口味有没有偏好?”

    “没有。”

    “想要炒菜配饭还是单点主食?”

    “都行。”

    夏天梁眉毛一扬,“明白,那就上八个冷盘八个热炒。”

    “可……那么多?又不是吃年夜饭。”

    原来你在听。夏天梁笑起来,露出两边虎牙,“这样吧,饭还是面,你选一个。”

    徐运墨想了想,“饭。”

    “肉还是鱼。”

    “鱼。”

    “忌口有吗?”

    徐运墨摇头。

    夏天梁刷刷写字,“好了,我点什么你吃什么。”

    他扔下这句,将单子送去后厨。徐运墨来不及追问,周围几道视线交替打量,偶尔窃窃私语,他听不真切,只好耐心端坐。

    头一次进天天,环境非常陌生。过去还是金鱼店的时候,徐运墨来过几次,四处都是鱼缸,满地积水比涧松堂还阴湿,隔壁老头子行动迟缓,喂金鱼的手都抖花花的。

    天天截然不同,这里运转快速,也亮堂许多,就和夏天梁一样,讲不完的话使不光的心眼。

    回上海之前,纸坊负责人告知徐运墨,牵线者并非周奉春,而是徽商以前在小如意认识的忘年交,姓夏。

    麒麟小馆那件事,老马多半没管住嘴。夏天梁借周奉春来传话,估计是顾虑自己的自尊心。如若最早听说是走夏天梁的关系,他大概率是宁愿不做这笔生意,也不愿领这份情。

    夏天梁有时确实很会猜他心思——但有必要吗?和他没关系,帮不帮,根本没差别。

    你来我往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一旦开始,就意味着关系的深入。

    ……这人真的很烦。

    夏天梁鼻痒,差点又是一个喷嚏,幸好中途忍住。

    回来时,他手上两个浅盘,搁到徐运墨面前。

    第一道干煎小黄鱼,卖相漂亮,六条炸得金黄的小黄鱼叠成两排,像极六枚油光锃亮的小金条,挺括饱满。

    第二道咸肉菜饭,香则香矣,但混着饭粒的菜叶黄拉拉的,看起来不甚吸引人。

    见徐运墨迟迟不动筷,夏天梁了然,向他解释,有些店做菜饭是把菜和饭分开,青菜炒熟之后混到煮完的饭里,菜叶看上去绿油油的好像新鲜,实际吃进去饭是饭菜是菜。天天用的是老式做法,咸肉炒出油水,再放青菜和泡好的大米,放进铝锅焖一刻钟,这样出来的菜叶容易变黄,卖相虽然一般,但我拍胸脯保准,绝对好吃。

    他给徐运墨递勺,旁边有位客人听了,笑说:“我跟着小夏,从小如意吃到天天。一道菜饭,小如意是金头银面,金华火腿、湘西腊肉、广式腊肠三位一体,春天加笋丁,秋天换小芋艿,米要选顶级越光米,再用土锅焖煮,一碗下来,汲取大千世界的山野精华,谓之‘如意奇珍’。”

    接着点了点自己面前那道吃了一半的菜饭,“可天天呢,就三样东西,寻常大米,菜场咸肉,加点本地矮脚青,拿回来用钢钟镬子一焖,吃到底下还有饭糍,就像小时候家里穷,用煤球炉子小火慢慢烘出来的一样,是正宗‘咸酸饭’。

    对方说到这里,哎一声,似在感慨:“小如意的金头银面虽好,但奇珍哪能每天都吃。要我来选,还是这碗小老百姓的咸酸饭吃起来有滋有味。”

    一碗菜饭,这么多讲究。徐运墨听得云里雾里,还是夏天梁打岔,朝客人说你别逗他了,吃个饭还让人家学习。

    客人哈哈一笑,不再多说,专心扒饭去了。

    夏天梁回过来,歪头注视徐运墨,目光诚挚,意思是你快吃呀。

    徐运墨没辙。他向来不喜欢菜饭,觉得青菜放在饭里总有股去不掉的苦腥味,眼下却是停在杠头上,只能勉为其难舀一勺送到嘴边。

    入口方知自己错了。咸肉炒过出油,吸饱油脂香气的饭粒油润分明,焖成黄色的矮脚青更是极具迷惑性,没有丝毫土腥,软糯清甜,威力非凡。

    徐运墨停一停,接着连吃几勺,直至挖空中心,露出底部饭糍,金色脆香可口。

    舌头突然变得极度贪吃,封存的口腹之欲被轻易挑起,争先恐后要唤醒更多体验。他夹起小黄鱼,少许椒盐粉调味。天天的大菜师傅水平高超,一条鱼连头带尾没有半块肉煎散,咬下去听见牙齿摩擦发声,连骨头都酥脆无比。

    两分钟过去,夏天梁抱着手臂,问怎么样。

    徐运墨停下,沉默半晌,答:“蛮好。”

    蛮字用得到位,透着点不愿意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意思。夏天梁笑意浓浓,像是得了天大的表扬,他没有多留,放徐运墨一个人安静吃饭,转去服务其他桌客人。

    徐运墨用余光观察:夏天梁与每桌客人都认识,可以精准叫出对方姓名,牢记喜好,点菜下单还会开两句玩笑话,不过火,总能引来笑声阵阵。

    人是趋光动物,本能就是会向太阳或火堆这样散发光和热的东西靠近。如果有谁能让大家开心,不断提供能量,那么所有人围绕他,似乎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难道是自己近视,所以看不清——徐运墨,你想什么?人心隔肚皮,怎么可能轻易看透。

    来天天吃饭,只是用行动代替道谢,没有其他意思。

    徐运墨按捺住情绪,一餐结束,他结账,夏天梁说不用啦,我讲过的,徐老师你愿意来吃饭,我不收钱。

    又是小恩小惠?徐运墨不吭声,扫二维码转账。

    夏天梁眼珠转一圈,问:“开发票吗?要的话,你把抬头发我。”

    他再次在微信上发出好友申请,徐运墨顿一顿,按屏幕的时候手指一斜。

    夏天梁手机显示“已通过”,他抿唇,说剩下菜饭和小黄鱼我帮你打包,接着找出塑料盒,装好后交给徐运墨。

    “我送你出去。”

    徐运墨认为此举有些多余,“我就在对面,你不用送。”

    “每个客人我都送的,”夏天梁说,“还是你想做例外?”

    徐运墨直觉这句话是圈套,但细想也找不出问题,只好随夏天梁去了。两人推开天天的玻璃门,从99-2号到99-1号,两步距离花费数月时间。

    进涧松堂之前,徐运墨听见身后的声音:“有空再来,徐老师,下次试试我们冬天的时令菜,晚点食材下市,这几道可就吃不到了。”

    扭头刚想说什么,夏天梁已经回去。对方背影轻快,厚夹克飘出一枚衬衫衣角,随他走路的动作荡来荡去。

    原地站了几秒,徐运墨低头看手上的塑料袋,忽然口齿生津——他久违地感觉到了馋。

    下次去吃,不如自己带个饭盒。

    ……打包环保。

    作者有话说:

    心太软就是糯米红枣。

    第15章

    红烧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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