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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钟隐月始料未及,转头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你跑什么啊!?”

    这是遁术。

    修者能化作自己的灵根之气,

    进行短距离的位移。

    跑得不会太远,一般都是在发现自己打不过妖兽和对手时使用的遁地之法。

    “当然要跑了。”青隐声音淡淡,

    “被你看见了原形,吓都要吓死了吧。”

    “啊?”钟隐月疑惑不解,

    “不至于吧,我一直向着他的啊!原形暴露给我又不会怎么样!”

    青隐叹了口气,知道和他多说无益,便不愿再说,只道:“还不快追上去看看。”

    她一句话让钟隐月如梦初醒。

    他慌忙应着“对对对”,转身化作雷气,跟着冲了出去。

    顺着一路上残留的水灵气,钟隐月追到不远处的废墟边。

    沈怅雪又逃回来了这里。钟隐月跟着水灵气残留走进村子,没一会儿,便看见沈怅雪正躲在一处残垣断壁之后,正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拼命地按着自己的脑袋,硬拉按拽地扯着自己的两只兔耳。

    他又拉又按又拽的,慌得六神无主,似乎是完全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只想快点让它从自己脑袋上消失。

    钟隐月刚看到他,便在远处愣了一下。沈怅雪的脸埋在两只袖子里面,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看到他在发抖。

    他似乎在害怕。

    钟隐月终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了,沈怅雪在害怕。

    钟隐月缓缓走进废墟,走到那片残垣断壁之后,小心翼翼地叫他:“沈……”

    脚步踩在废墟的石头木块上,响起沙土被踩下去的声音。

    钟隐月进来还没两步,沈怅雪那双耳朵便敏感一抖。

    沈怅雪立马捂住兔耳,嘶喊起来:“别过来!”

    钟隐月立马不动了。

    沈怅雪捂着自己的耳朵,在那里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

    “别过来……”

    沈怅雪声音发抖,拼命捂住这象征着他地位卑贱的东西。

    “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

    心魔大笑着侵蚀着他。沈怅雪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片混沌,过往种种一并涌上心头。

    同门的嘲讽,师长的虐待。

    上一世的命令,秘境里的凶险,和将他抽骨扒皮时,耿明机居高临下的大义凛然。

    他们要他牺牲。

    道经里分明说了,杀生不虐生。可为了使他能成为最安稳的阵眼,他们还是用一柄法器贯穿了他的心口,使他维持住那只剩下最后一丝一毫的危命,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剥开皮,取出仙骨。

    他们让他看着自己被生生分解。

    他也将他们自诩正义的嘴脸看了个遍。

    【一个灵修,得了乾曜师兄这么多年照顾,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能为乾曜宫的人死,不感激涕零,还心有不甘?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沈怅雪拼了命地捂着脑袋,不断地、用力地,将自己缩得越来越小,恨不能立即消失在这天地间。

    “我走……我这就走,我不会……”

    “你别说,我求你了,别说……别说……”

    玉鸾长老是按着他的那个人。

    他按着他,笑意吟吟地说着顺承耿明机的话。

    那是钟隐月的脸。沈怅雪其实早就知道待他厌弃自己是个畜生时,会是什么样的嘲讽表情。

    【师兄养出来的兔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他笑着说,眼睛都笑弯了。

    “……你别说……”

    别说和他们一样的话。

    沈怅雪心中恐惧滔天——他知道,钟隐月也会那样。

    没有人不一样,所有人都是那样,所有人都厌恶灵修……就算钟隐月不是这里的人,可他也是人。

    他也会说出“一介畜生”这类的话。

    没有人不一样。

    他都知道。可即使如此……他仍想骗骗自己。只要钟隐月不说,他便能继续骗自己,钟隐月不会说。

    一只手突然按上沈怅雪捂着脑袋的手臂。

    沈怅雪浑身剧烈一抖。如同被押上断头台的死刑犯听到了行刑的下令,他猛地闭上眼。

    “别害怕。”

    沈怅雪一怔。

    他微微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怔怔地从下往上飘去,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他看到一张和记忆里完全不相符的笑脸。

    钟隐月还是把眼睛笑得弯弯,手上摸着他手臂的力度极轻。

    可那不是他记忆里玉鸾长老那张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笑脸,那张脸上是对他的无可奈何与怜爱。

    沈怅雪从未见过有人对他露出如此神色。

    “你害怕吗?”钟隐月继续说着,“别害怕呀,这兔子耳朵不就是你的一部分吗。”

    “多漂亮啊,你跑什么?”

    “怎么还害怕自己呀。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秘境都敢一个人往里闯,却害怕自己的两个耳朵?”钟隐月摸着他捂着耳朵的手臂,“别怕,我不嫌这个的。我都说了,我是外面穿过来的,我最喜欢这个了。别因为这个生心魔啊,你别怕这个。”

    沈怅雪怔怔的。

    心魔的笑声突然在耳边烟消云散。他看到身上的黑气向上飘去,消散于空。

    直到那些黑气消解成尘,沈怅雪才慢吞吞地明白。

    方才,他身上的心魔已经化为真实。钟隐月是看见了他的心魔,也看见了他的兔耳,却仍然朝他走了过来。

    心魔化真,其主极易堕魔,随时都会癫狂,六亲不认地大开杀戒。

    钟隐月却连这个都不怕。

    他看到了他的心魔,他看到了他的兔耳。

    他知道他并不是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人了,但他还是走了过来。

    沈怅雪慢慢松开手,两只长长的耳朵垂在脑袋边上,不停打抖,好似难以置信。

    钟隐月望着他的耳朵,眼睛里闪着渴求的光:“我能摸摸吗?”

    从没人提过这种请求,沈怅雪呆了半晌,才点点头。

    钟隐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耳朵。

    他生怕沈怅雪不舒服,都没敢用多少力气。

    不疼,可沈怅雪却突然鼻子发酸,视线里染上了一片雾气。

    隔着雾气,他渐渐望不清晰钟隐月的面容了。

    四面吹来寒风,空气里还残留着血味。这一切忽然渐渐变得如梦似幻,沈怅雪感到了万分的不真实。

    “对了,你刚刚问我,如果你是今日这兔妖,我会怎么办。”钟隐月摸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自然是不会杀你,可我也不能放你在外面害人。”

    “嗯……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这样,那我也只能将你打晕,关起来了。”钟隐月苦笑一声,“不过我会去查你到底恨谁,到底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是说,我会带你去杀你该杀的。如若杀了人仍难消恨,那就只能把你关一辈子了。”

    “把你在我旁边关一辈子,我管你吃管你喝,不会把你再交给别人,不会让你又被剥了皮。”

    “我早知道你也是灵修了,我早知道你也会有怨念。都这个世道了,没有怨念才奇怪。”

    “有怨念好啊,只会爱不会恨,那就是个纯沙包。你要恨也好怨也好,变成妖变成鬼变成魔,我觉得都好。不论什么,活着都会痛苦,会挣扎,会矛盾,这没什么大不了。”

    “那兔妖说得对,你们都不该被锁锁着。”

    钟隐月松开他的耳朵,把他额前凌乱了的头发理好,说,“别害怕,沈怅雪,我本来就是世外人,这世道对我不管用,我不觉得灵修低贱。”

    “我最喜欢兔子了。”他擦掉沈怅雪脸上的泪痕,“我知道你在乾曜宫过得不好。等我这次回去,我就去闭关。再出关,应当就能突破境界,与那乾曜同起同坐了。”

    “到那时,我就把你抢过来。”钟隐月说,“再等等我吧。”

    “等到那时,谁都不会再锁上你。”

    “我不会给你上锁的。”

    沈怅雪听完,望着他,眼神呆呆。

    半晌,钟隐月看见他眼睛里漫上一层水雾。

    沈怅雪眉睫颤动片刻,露出了要哭一样的表情。

    他表情伤心得越发厉害,终于扑进钟隐月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大哭,嘶喊,到最后声音变得像是临死前遭人开膛破肚分尸挖骨一般的惨叫。

    他声嘶力竭,如那兔妖一样,开始嘶吼质问起了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

    都已经花了比凡人更甚的数百年来到此处,为什么还要像个被圈养的畜生。

    为什么更加天赋异禀,却还要受人折磨。

    为什么还会变成人修的垫脚石。

    钟隐月感到胸口上湿了一大片。他把沈怅雪抱进怀里,没有作声回答,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

    沈怅雪是红着眼睛跟着钟隐月上了回程的马车的。

    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路上都蔫蔫地缩在角落里,也不坐到轿子的座上,就坐在不算宽敞的过道里,抱着膝盖,把脑袋靠在臂弯里,就那么缩着坐在钟隐月这边。

    钟隐月一低手就能摸到他的脑袋。

    看他太可怜,钟隐月中途摸了一次,自此这手就没从沈怅雪脑袋上下来过。

    倒不是他不肯收手,而是沈怅雪不肯让他收手。

    钟隐月刚抬起手,低着脑袋的沈怅雪就立刻把手抬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手挪回到自己脑袋上。

    如此反复两三次,钟隐月才明白,沈怅雪不愿意让他撒手。

    他心中越发怜爱对方,叹了口气,便将手一直放在他脑袋上,再没松开。

    直到马车到了地方。

    钟隐月没有去乾曜宫,把沈怅雪先放下去。

    他先回了玉鸾宫。在山宫门口,他请青隐先下了去,又将兔妖的尸体交给了她。

    “请师姑帮我将安苏交给灵泽师姐吧。”他说,“麻烦师姑告诉她来龙去脉,请她去杀仙阁跑一趟。时候不多了,我今晚就去闭关。”

    青隐一听,就知道他是看不过去沈怅雪这可怜劲儿,已经受不了了,不愿意再晚一秒。

    他自己上进,青隐当然乐意,她点头应允下来,当场化回人形,抱着安苏的尸身回去了。

    目送她进了山宫,钟隐月回身又上了马车,将沈怅雪送回到了乾曜山。

    到了乾曜山门口,钟隐月又对马车上那用于运转的灵器施以灵力,让它自行回了玉鸾山去。

    等送完了沈怅雪,钟隐月就准备直接去闭关了。

    乾曜山门处,早些时候闹出来的一片狼藉已都被收拾干净了。

    沈怅雪站在山门口,低着脑袋,拽着钟隐月的衣角,一声不吭。

    他把钟隐月的衣角揪得很紧,不愿松手。

    “听话,别再揪着不放了。”钟隐月拍拍他的手背,“待我接你走了,你随时随地都能揪着我走。”

    沈怅雪把他拽得更紧了。

    钟隐月哭笑不得:“你总这样不放手,我怎么去闭关呀?”

    沈怅雪闷着头,往他身前走了两步。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钟隐月吓了一跳,以为他怎么了,赶紧伸手就要去扶他。

    沈怅雪伸出另一只手,也抓住了他的衣角。

    “长老。”

    闷了一路的沈怅雪说话了。他两只手揪着钟隐月,声音早已哭哑了。

    他哑声说:“长老……请长老千万别,丢下我。”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抖,好似又要哭了。

    钟隐月忙说:“不会的。”

    沈怅雪没因为这话轻松半点,他还在抖。

    “长老真的会来接我吗?”他问。

    “会。”钟隐月说,“我是为你去闭关的。待我出关,第一件事就是你。”

    沈怅雪将他拽得更紧了。

    “所以,别拽这么紧了。”钟隐月又拍拍他,“你放我走吧,我不会走得很久的。我是雷灵根,天赋异禀的,走个两月便能将你带离这苦海了。听话,好不好?”

    沈怅雪摇摇头。

    他双手绞着钟隐月的衣角,钟隐月能感受到他的发抖。

    “长老,”他说,“百余年来,从未有过这种好事……怅雪唯恐此是黄粱一梦。”

    “待梦醒,便又只剩下我一人……”

    钟隐月这才明白。

    他轻笑了笑,蹲下身去,也跪在地上。

    “我那个地方,有人说……兔子太寂寞就会死掉。我从前不信,但现在不敢不信了,万一是真的呢?”钟隐月说,“我可舍不得让你出事。”

    他拉开瑞雪裘,从腰上取下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玉平安扣来。

    钟隐月拉起沈怅雪拽着他的一只手,将平安扣放在他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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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虽如此,我必须要去闭关。这是水玉,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但也算是我的信物,我把它留给你。”

    钟隐月说着,在他手心里的平安扣上以食指一点。玄色雷光从他指尖上出现,流入平安扣中。

    “你拿着它,便能知道,我的确真真切切说过会带你走,这不是黄粱一梦。”

    “而且,我想,掌门就算想放乾曜那个真畜生,也得将他关个两月再说。我两月内就能出来,在那之前,若这宫中弟子对你不敬,这平安扣便能护你周全。多少能告诉他们,你头上有个雷灵根的长老护着。”

    钟隐月说,“待我出关,不论如何,都会跟整个天决山周旋,把你从这里拉出来。”

    “这不是黄粱一梦,我带你从这儿逃出去。”

    沈怅雪看看手心里的水玉,又看了看钟隐月。

    钟隐月仍然向他笑着。

    沈怅雪的目光恋恋不舍。

    但他没有再拽他。沈怅雪站在乾曜山门口,目送钟隐月一阶一阶往下走,离开了乾曜山。

    走到山路尽头,钟隐月回头一望,仍然有一袭白衣站在那山门口,干干净净地望着他离开,也等着他回来。

    他命不由己。

    夜半的风如哀哭般悲切。

    钟隐月站在那处回头望了片刻,御剑离开了。

    他在寒风中穿梭,落在了天决门的悬雷山上。

    天决门虽一共七山,每山一山宫,每宫一宫主,但实际上,它还有第八山。

    第八山与天决七山距离甚远。

    第八山名曰悬雷山,为天决门中人闭关与渡劫所用。

    天道雷劫,皆滚滚落于此山之上。

    长老若欲闭关突破,也皆要在此山上行之。

    悬雷山寸草不生,满地黑土,滚滚厉风卷起尘沙。

    钟隐月收了剑,落于其上,头也不回地向着一传出隐隐野兽低吼的山洞走了进去。

    第047章

    肆拾陆

    第二天一大清早,

    玉鸾山山宫宫主——玉鸾长老突然去闭关了的事就传遍了天决门。

    天决门上上下下一片震惊。

    毕竟若论起来,这他爹的还是玉鸾长老钟隐月第一次去悬雷山闭关。

    “天要下红雨了。”

    广寒长老长长叹着。他坐在广寒宫中,开着山宫圆窗,

    坐在窗边茶台前,端着手里的一盏茶,看宫外雪花缓缓飘下。

    广寒宫弟子在旁边扫了几下雪,

    纳闷道:“师尊,玉鸾长老这好端端的做什么突然去闭关?弟子听说,

    玉鸾长老修道百年,从来就没去闭关过啊。”

    “从来没闭关过,

    修道才百年就能爬到这个境界……他根本就用不着闭关。”广寒长老又叹气,“也是不敢前去闭关。他一向怕抢了风头,惹乾曜师兄不高兴,才不敢闭关。那雷灵根的都天赋异禀,

    他又是在那群天赋异禀里更加百里挑一的,若是去闭关上进,

    用不了几次就能登上大乘了。”

    “可他之前刚做长老时,

    境界不高,闭关也不能一飞冲天飞升大乘,立刻就与我等平起平坐。玉鸾宫那边人丁稀少,他但凡闭关一次,乾曜师兄就不会放过他。被乾曜宫盯上,

    玉鸾山半座山都得没,

    哪儿敢去闭关。”

    “这倒也是。”弟子点头,“听师尊所言,

    玉鸾长老从前是在藏拙呀。云序宫那处的师兄师姐们还说玉鸾长老只是个狗腿子……弟子们此后可不敢小瞧玉鸾长老了。”

    “藏拙吗?”

    广寒长老把茶杯端起,凑到嘴边,

    仔细想了想,又歪歪脑袋,笑了声,“不会吧,我怎么瞧着真的只是怕乾曜师兄呢。”

    毕竟他广寒是真的怕。

    乾曜宫主耿明机,这天下第一剑,虽说迟迟无法飞升,可修为却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如今,放眼全仙修界都鲜少有能与之一敌者。

    钟隐月的确天赋异禀,若加以修炼,说不定真能与其一战。

    不过他向来没这个心思。和他们这些一心向仙的不一样,钟隐月修道似乎就是为了吃口饭而已。

    思索间,另一弟子扫完了自己那边的雪,抱着扫帚走来:“可是,我听闻,昨日玉鸾长老刚被掌门派去山下治妖,昨晚才回来。怎么都等不到今日先和掌门报告,急急忙忙地大半夜便去了悬雷山?”

    广寒长老默然。

    他喝了口茶。

    听着是不太对。

    他默默想,在那除妖的地方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虽说钟隐月这个一向吊儿郎当不把修道当回事的吊车尾突然闭关去,引起了一些门中骚动,但也仅仅只是门中骚动罢了。

    毕竟按照仙修界历来的规矩,不能去扰已经闭关之人的清净。贸然打扰,会使对方仙气错乱,走火入魔。

    青隐将安苏交给了灵泽,灵泽带着她的尸身去了杀仙阁。

    回来后,她又照着青隐的嘱托,将玉鸾宫中的弟子都带去了灵泽山暂养。

    那之后,上玄掌门往天牢去了几趟,又彻查了这只狐妖,最终定下了对乾曜长老的处置。

    “让他在天牢中待上一月,再在乾曜宫中禁足三年。除了山门所定的秘境与仙门大会,禁止出山宫半步。此外,再禁传道五年,乾曜宫中的弟子,五年间不许再向乾曜请教任何道法,门中弟子亦不能再去乾曜山修道。”

    那之后的第七日,上玄掌门将长老们叫到上玄山上来,如此下了决断。

    灵泽长老听得心中不悦,一皱眉道:“掌门,虐生如此大的事,这些决断是否……”

    是否太过轻了?

    她虽未把话说全,但她的意思,上玄掌门明白。

    掌门说:“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我已查过了,那狐妖是穷凶恶极之妖,手中人命无数,也是屠过许多村子的恶妖。虽说乾曜虐生不对,但这狐妖也并非无辜。”

    “大约,乾曜是在当时除妖之时,在这狐妖身上,看到了过去仇人的影子,才走入了歧途。”掌门说,“乾曜山……不可一日无主,虽说他有错,但心思也不是坏的。”

    灵泽长老仍觉得不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广寒长老却在对面抢先一步开了口:“掌门说得正是。乾曜师兄若是心有恶念,早已生心魔了,万万不能还能是我天决门的正道大修。”

    云序长老也叹气:“师兄还是无法放下前尘往事……待日后,我等不如劝说他一番,让他也去悬雷山闭关净心,也好早日登仙。”

    两人三两句下来,灵泽长老不好再说了。

    她敛下眉眼,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将心中说不出的烦闷往下压了压。

    放下茶杯她又看向长老案前。夹在两列长老高座的过道里,邱戈和沈怅雪正站在那处,低眉顺眼地向掌门高案双手作揖,听着决断。

    他们是乾曜长老的首席弟子,得将在此处所听到的决断带回乾曜山,传给山中弟子。

    两人面色平静,看不出变化,亦看不出心中所思。

    灵泽长老往沈怅雪脸上多瞧了两眼。

    座上无人对乾曜长老的处置有异议,长老大会很快散场。

    乾曜山的两个弟子也离开了。所有人都走了个干净,只有灵泽长老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

    待宫中只剩下了灵泽长老和上玄掌门,以及他们二位的随行弟子后,灵泽长老才终于从座上站起身来。她挥挥手,示意自己的随行弟子先行离开。

    弟子向她作揖行礼,回身离开。

    灵泽长老走到上玄掌门案前,向他行了一礼。

    “掌门。”她说。

    掌门端起身旁弟子刚倒好的一杯茶,瞧了她一眼:“何事?”

    “乾曜师兄之事,我并无异议。”她说,“只是,师兄既然行此虐生之事,那乾曜宫中,是否便不宜再有灵修弟子了?”

    掌门笑了声。

    他这一声笑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灵泽却还是皱眉。

    不论如何,对着一个弟子可能遭受到的迫害,为师为长者却笑出了声,总归是令人心中不快。

    “掌门,这并非可笑之事。”她说。

    “我自然知道。”上玄掌门说,“我只是稀奇,你居然和玉鸾说同样的话。”

    灵泽长老愣了愣:“玉鸾师弟?他怎么会……”

    “我也不知,他怎会知道。”掌门抿了一小口茶,淡然道,“这事是只有你我,以及广寒与乾曜知道的。或许,他也是发现了什么吧。”

    “可不论如何,沈怅雪也是乾曜捡回来的兔子。灵修之者,在仙修界地位卑贱。若论起来,是等同于凡世那些入了奴籍之人的。灵修们都有人锁着,都有一主子监管。所以,如何处置他,也是必须乾曜来定。况且,虽说乾曜虐生,可沈怅雪何时受过折磨?”

    他一席话,又把灵泽长老说得哑口无言。

    她试图辩驳:“可,不论如何,师兄都是虐了生。掌门也并非不知,师兄对这些灵修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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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也是将沈怅雪养成今日这般模样了。”掌门说。

    “……”

    “若是当真想折磨,又为何对他传业授道,又助他开悟,让他只用了数十年便能化人形修剑法?”掌门说,“你们,也不要因着一作恶多端的狐妖,便怀疑乾曜的为人。”

    “若是真有虐徒之事,我自当不会不做处置。”

    “可他将沈怅雪养得这般好,为何你们还频频将他说得罪大恶极?”

    掌门目光如剑,镇定又坚决。灵泽长老望着他的双眼,不愿再废话下去,于是低敛眼帘,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下上玄山宫,空中还在飘着雪花。

    天决门中,昼夜交迭,一日一日,时岁如指间流沙而过。

    出了正月,开了春,天决山上不再飘雪。

    可高处不胜寒。

    虽说开了春,但天决山上还是冷。绿芽迟迟不冒,仍是春寒料峭。

    早晨时,山宫门口的门柱上还会结一层冰霜。

    钟隐月闭关的第三十一天清晨,天决山天牢的门大开,乾曜长老被放了出来。

    在里面被关了三十天,饶是耿明机,出来时也是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瞧着是被掌门询问时,受了一些拷打之刑。

    他头发都乱成团了。顶着这么一团鸟窝出来时,他就见掌门独自一人站在天牢门口。

    看见他,掌门向他一点头。

    “你或许怨我对你定了责罚。”掌门悠悠说,“可不论如何……唉。”

    说到一半,他叹了口气。

    乾曜长老没好气地睨着他,心中厌恶至极,却还不得不得看在他是掌门的份上,等他把话说完。

    “你怨我,我不怪你。”掌门说,“我说这话,你一定不爱听……可你……你想一想何宫主吧。”

    乾曜长老眼睛里的那些怨怼僵了僵。

    他没有回答。掌门抬起了手,耿明机低眸瞧了眼,见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佩剑。

    耿明机上前几步,一声不吭地拿过自己的剑,一句道谢都不说,掠过掌门就上山去了。

    他回到了乾曜山去。

    虽未告诉山中弟子,但常年在他山宫中的邱戈窦娴都已得到了消息。

    打今日清早起,两人就一直站在山宫门口望眼欲穿。见到迈着长阶走了回来的耿明机,两人立刻喜出望外,跑着迎了出来:“师尊!”

    “师尊,您可算回来了!”

    他俩欢天喜地,跑到他身边,拉着耿明机往回走。即使耿明机现在浑身上下脏得跟个阶下囚似的,他俩也丝毫没在意,反倒十分心疼。

    “师尊定是在天牢里受了苦,身上都这么脏了!”窦娴怨道,“明明师尊是被冤枉的!掌门也真是的,竟敢这般对待师尊!”

    “行了,别在背后多嘴。”

    耿明机在天牢里待得乏累,声音都没什么力气。他说完窦娴,转头又对邱戈说,“我先去沐浴更衣。”

    邱戈忙说:“弟子领您过去。”

    窦娴被耿明机留在了山宫中。

    邱戈扶着他往宫后的温泉去。

    窦娴不在,耿明机才沉声对邱戈说:“你没说出去吧。”

    “自然是未说。”邱戈说,“师尊所做之事,本就是替天行道。可行天道之事的路上,免不得会遭旁人不理解。可师尊做事光明磊落,无需理解,说了也是与他们那些蠢货白费口舌,有何必要说出来?”

    耿明机笑了,赞许地点点头:“说得不错。说起来,沈怅雪呢?他竟敢不出来迎我?”

    “沈师兄已好些时日都没来师尊的山宫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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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沈怅雪,邱戈立刻气愤起来,“说起那兔子,师尊可得再好好管教管教了!师尊有所不知,您不在山宫里,他都要反了天了!”

    他这么说,耿明机脚步一顿,对着他一挑眉:“哦?”

    数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月挂玄空。

    天一黑,乾曜宫中的灯烛点了起来。

    烛火亮起。

    沈怅雪闭着双眼,跪在耿明机的书案前,丝毫不意外。

    他甚至能平静地闭目养神——即使耿明机一回来就叫邱戈来找他,邱戈就幸灾乐祸地叫他来乾曜宫跪着。

    从早晨跪到晚上,沈怅雪腿都仿佛生生断了一样没了知觉。

    耿明机将杯子里的热酒饮尽。

    灯烛里的烛火慢吞吞地烧着烛丝。

    无需睁眼,沈怅雪就感受到了耿明机的视线。那双眼像两把剑,直勾勾地割着他的皮肉。

    耿明机放下小酒杯,拿起案上精雕玉琢的黑玉凤鸟纹酒壶,从案后走了出来。

    他脚步缓缓,一步一步慢慢悠悠,散步似的朝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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