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的神经变得比肥皂泡还要脆弱。但赛博格的安装离不开神经。
要将半个身体和大部分器官更换为机械,如何连接神经成了难题。
哪怕埃斯波西托的医生和专业人员已经绞尽脑汁,用出浑身解数创造医学奇迹,楚祖的排斥反应依旧明显。
“他只能慢慢适应。”医生说,“目前器官能维持运转已经是奇迹了,尽量不要活动更换成义体的四肢,一旦过多牵连到神经,排斥反应加上恶化的基因缺陷……”
卢锡安诺的表情让医生没敢把话说完。
透过探视窗,卢锡安诺能看到身体到处都插着管的楚祖。
这个往日如漆黑高墙般可靠的男人侧躺在床上。半金属的畸形身体依旧止不住血,肉在与金属的嵌合处豁开,塞了层镇痛的湿网。
“我给他时间。”卢锡安诺说,“我给他足够的时间,你让他变回原来那样。”
医生憋青了一张脸,没说好,也不敢说做不到。
等情况好点,至少不再出血,原本的伤口也逐渐长合,卢锡安诺默许戴熙安把楚祖接走了。
楚祖离开后,他开始清算起之前的事,首先是吉夫斯。
卢锡安诺不会觉得是自己当年的决策有问题,直接更改了吉夫斯的底层代码,让管家权限降级,还删除所有与楚祖有关的监控,转而派人去盯着。
每一天他都能收到关于楚祖的报告,男人今天睡了几个小时,用了什么编码的营养补丁,他的孩子和他说了什么,戴熙安又做了什么。
一开始卢锡安诺还会抽时间细细去看,对男人转好的迹象感到心安。
时间久了,千篇一律的报告让卢锡安诺开始感到枯燥,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又越来越多。
久而久之,卢锡安诺也没太在意楚祖的情况了。
这只是小意外,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楚祖干的活不就是在生死间游离吗?
楚祖背叛了他,而他选择了宽恕,还给他找了最好的医生,最先进的设备,不顾可能被唐崎控制赛博格的风险,把人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直到这里,卢锡安诺依旧觉得事态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真正让他意识到这次恐怕没那么简单的,还是埃斯波西托的问题。
在他将精力从濒死的楚祖身上抽出来后,唐崎已经整合了下层区。
屋漏偏逢连夜雨,负责人事安排的拉扎尔给他递来几份报告。
——目前手里能用的人,在处理下层区暴乱的时候受了伤,必须在家静养。
“他们是白痴吗?”
卢锡安诺脸色瞬间变了,大发雷霆,“我有没有说过暂时冷处理?下层区正是声势最大的时候,他们送上去给对方助威?!”
拉扎尔一点不意外卢锡安诺看中的点,谁受伤了,谁死了,在男人眼里无足轻重。
他更介意埃斯波西托在下层区手上一而再再二三吃瘪,换句话说,在唐崎手上吃瘪。
这是向来顺风顺水的卢锡安诺无法容忍的。
“可是先生,冷处理的前提是彻底封锁车站,唐崎是否会直接趁这股劲直接冲上上层区,我们不能靠赌。”
“让有能力有经验的人去做,这需要我教?”
“这类事以前都是楚祖先生单人负责。”
卢锡安诺的怒气还在上涨:“楚祖接手之前的人呢?埃斯波西托不是靠楚祖一个人活到现在的。”
“您说迪科?”拉扎尔说,“迪科死了。”
“什么……?”
“那晚您清查是谁将监视站点的事传出去,迪科在那时被您扔下了楼。”
卢锡安诺倏地僵住,脸上血色和火气一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迪科死后,您对外表示,他的坠楼是因为义肢出现问题,效果很好,在大规模报道后,舆论的压力给了唐家。但是迪科手下的人基本都辞职了,目前我还在做人事上的调整。”
拉扎尔说,“埃斯波西托之前就调出了不少人去维持其他家族的运营,目前得到消息,唐崎也在争取两大家族的支持。人员安排捉襟见肘。您需要尽快作出决定,是否要调人回来——”
卢锡安诺的嗓子已经哑了,手背抵在额头,牵强道:“唐崎要什么支持,两大家族的人都死光了……”
拉扎尔已经是为数不多能用的人才,只要卢锡安诺不是彻底发疯,不管他说再难听的话都能被容忍。
拉扎尔没有故意刺激卢锡安诺的意思,他完全是在陈述事实。
“先生,唐崎不在乎唐家的东西,他承诺会将唐家的生物科技技术完全开源化。”
拉扎尔说,“现在的情况是,其余两大家族的专利在您一人手里,埃斯波西托也在您一人手里。”
剩下的话根本用不着拉扎尔赘述。
卢锡安诺不会分享,性格又恶劣。站在他这边,最好的结果也不外是等事件结束之后,继续在他手底下胆战心惊地当牛做马。
而选择随唐崎呢?
虽然唐崎试图为下层区争取权益一直饱受诟病,但至少能证明他的“心肠”不黑。
支持唐崎,等唐崎杀了卢锡安诺,三大家族的技术彻底被埋葬,只剩下唐家公开的那部分。
——作为一个掌握些许权力的普通上层人,让四大家族对技术专利长达数百年的垄断彻底消失,难道不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吗?
卢锡安诺深呼吸,还在试图寻找论点来扭转局面。
拉扎尔又说:“事实上,因为楚祖先生的存在,上层人也逐渐意识到了,仅仅通过基因调整而诞生的纯人类能强大到什么地步。哪怕是现在,他也是由生物科技保下了一条命。”
而基因调整和生物科技……都是唐家的东西。
此刻,卢锡安诺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处于劣势。
在下层区,唐崎逼他被迫关停车站,埃斯波西托的权能被迫解构,而唐崎迟早会带着下层的人撕开那片钢铁苍穹。
在上层区,唐崎故作慷慨将垄断权重新开放,有楚祖当“案例”,生物科技的地位还t会上升,而自己夺到手里的技术只会不断贬值。
原本是很好解决的。
楚祖一个人就能协调好下层区长达数年,上层区的事也一样,如果没有发生之前的事,楚祖也不会成为生物科技的代表性人物。
当卢锡安诺梳理起整件事,他发觉楚祖的名字不断出现,一遍又一遍。
但他弄不懂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在每次的二选一中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但结果却背道而驰,好像他只是在加速冲向终结。
一定要说从事情是从哪里开始脱轨的话,是唐崎从楚祖手底下逃走开始。
“全是他的问题……”卢锡安诺靠在椅背上,怔松又狼狈,“全是楚祖……他把所有事都搞砸了……我给了他很多次机会,现在还在维护他的身体健康……他……”
拉扎尔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男人身上早就没了身为埃斯波西托家主的游刃有余,高贵上层人的风度是由底气带来的,现在的焦躁而困惑的卢锡安诺,只是失去楚祖后,溢出淡淡绝望的普通人。
哦,不对,他现在还没认为自己“失去”了楚祖先生。
但他必须“失去”。
哪怕不用他人撺掇,卢锡安诺也会基于众人逐步设置出的困境,作出不得已的决定。
而所有的不得已,背后都是“我想要”。
他会在权衡下选择对自己最好的现今,无论这种「最好」是否是客观事实。
果然,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卢锡安诺脸色惨白抬起头,眼底充血看着拉扎尔:“如果楚祖死了呢?”
“如果我们发布声明,楚祖的基因问题是基因调整造成的,又由于技术的缺陷,在接受机械内脏器官后产生排斥反应……”
“他完全能代表唐家技术的弊端……只要楚祖死了……”
——唐家就得因此负责。
卢锡安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神情激动,语速也越发急促。
“他自己也不想活,想活的人哪会对自己开枪,他想死,那我满足他,我帮他!!”
很荒谬。
口口声声想让楚祖变回原来那样的是卢锡安诺,说“他想死,那我满足他”的还是卢锡安诺。
拉扎尔摇了摇头:“先生,我无权为您做决定。”
说完,他向卢锡安诺浅浅鞠躬,退出了房间。
离开大楼后,拉扎尔从口袋里拿出一直保持通讯的终端,边走边对那头的人说。
“吉夫斯的权限确实严重降级,卢锡安诺没有察觉到我们在地下机房做的手脚。”
“嗯,他开始有想法了。休眠仓准备好了吗?他随时会对楚祖先生下手……楚祖先生也该好好休息几个月了。”
“好,我会提前备好尸体……检查尸体?卢锡安诺不会检查尸体的,他是个被顺畅人生惯坏的疯子,而他决定亲手葬送自己发疯的资本。他不敢正视自己做了什么。”
“不急,放任唐崎杀了卢锡安诺还不够,要等上层人被下层的僭越彻底激怒,楚祖先生在那时醒来最合适。唐崎不是被叫做下层区的救世主吗?那么楚祖先生则是上层区唯一的希望。”
拉扎尔边说边整理思绪,调整着措辞。
“……说起来,楚祖先生的孩子来自下层十八区,他有足够的理由去‘宽恕’下层,这下唐崎的‘正当性’也被剥夺了。”
“……”
听到通讯终端那头人说的话,拉扎尔停下了脚步。
他在喧闹的路边轻笑起来。
“如果他真的蠢到自己去找楚祖先生,说了‘我希望你为我去死’这句话,或者搬出楚祖先生的孩子当作威胁……我会感到惋惜,我们居然在这么个蠢人手下干事。”
拉扎尔看了眼时间,给自己定了最近的悬浮车服务,他开始整理自己的仪容,把领带扭正,又理了理头发。
“更具体的事情等到了戴熙安那边再说。”他边走边说,沿路还被塞了几张电子传单,“原来今天是数据解放日,怪不得街上这么多人……”
通讯中断那头又说了什么。
“不,你们跟戴熙安谈,我想去看看楚祖先生,还有那个孩子。我记得是叫西德尼吧。”
无人驾驶的悬浮车停在拉扎尔面前,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别笑,有什么好笑的。我参与进来的原因确实只有一个。”
拉扎尔原本礼节性的浅笑真实不少,他看着沿途的高楼,庆祝数据解放日的人络绎不绝。
拉扎尔是这群「谋逆者」中最年轻的一个,资历不足,但运气够好。
从学校毕业,他的第一志向是弥托利,没面试上,还被面试官羞辱基因历,最后来了埃斯波西托。
结果弥托利死光了,当初面试他的主管现在成了他下属的下属,几次想腆着脸巴结上来。
其实按照拉扎尔的年龄,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个位置的,他清楚自己的能力不够。
由于上下层管制,埃斯波西托是上层区唯一合法自研军工的资本,并且有独立运作的“管制部队”。
拉扎尔再天赋异禀,都没办法再如今的年龄安排好一切。
这和是否硬得下心肠冷酷处理下层区没关系,怎么处理,谁去处理,要什么结果,怎么把握中间的度,能不能做到——这才是难点。
但是卢锡安诺找来了楚祖,与拉扎尔年龄相近的男人接手了所有处理不来的东西。
楚祖不占职位,活儿却一个不落,因为卢锡安诺只敢把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拉扎尔是纯粹的既得利益者,他惊叹,上层区居然还有这种有能力的蠢蛋。
蠢蛋救了他的命,当双头蛇即将扼断自己咽喉的时候,楚祖的介入安静又冷漠。
那天晚上,拉扎尔看着被卢锡安诺警告惩戒的男人。
楚祖弯着腰颤栗,但拉扎尔却觉得他的背挺得笔直。
在黑夜中,灯光下,男人的剪影高大坚硬,他好像从来不依附双头蛇,他在做他想做的事。
拉扎尔这次不会归结于运气了。
他知道自己还是太年轻,没来得及趴在这些老家伙身上敲骨吸髓,身上流淌着没褪干净的天真。
这么说还挺恶心,毕竟没人会把“天真”和“拉扎尔”对上号,就跟没人会真的觉得卢锡安诺的笑容是善意一样。
上层人对除自身之外的东西漠不在乎,说实在的,谁坐上那个位置,怎么坐,对绝大对数人而言都没区别。
而对于拉扎尔这小部分人,能选择的卖命对象并不算多。他们认识多年,相互牵制多年,绝不会让对方爬到比自己更高的位置。
不管其他人是因什么达成共识,至少拉扎尔的想法比所有阴谋家的构想都要来得单纯。
“对,因为楚祖先生救了我,仅此而已。”
第19章
第
19
章
“可你爸爸有整个上层区……
上层区的普通社区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今日是数据解放日,
社区内到处装点着红色的小型电子屏幕,屏幕依照顺序逐一闪烁,在白日也汇聚成灯海。
正是因为几百年前的那起重大数据泄露事件,
几大家族开始合法封锁专利,
取缔一切开源技术,对外声称这是对信息自由和隐私保护的有力举措。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线下数据加密工作坊和线上论坛中,抗议的言论比比皆是,但最后都化为了血色历史,
法案通过的那天被定位数据解放日。
没人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只有象征家族统治的数据解放日沿袭到了现在。
最近学校的学生在社区内开设了数据解放日的宣传活动,
男孩女孩们笑容满面,哪怕路过的是人造人小孩,
也能从他们手里获得一颗硬糖。
擦拭得干净的玻璃窗下,穿着白衬衣的西德尼站在日光里,看着屋子外嬉笑跑动的孩子。
他看了有半小时左右,戴熙安走过来:“眼睛还痛吗?”
西德尼回头,
红色眼瞳泛着微紫:“不痛了。”
楚祖是被戴熙安推“回家”的。
他被放在轮椅上,属于人类的一半完全瘫软,被改造成机械的一半又异常僵直,
两者拼接生硬,像是艺术家弄出的诡异标本。
西德尼冲到男人面前,半趴在轮椅边上看他的脸。
楚祖半垂着眼睛,
很薄的红,
瞳孔完全是涣散的,哪怕能完全倒映出西德尼的脸,他的视线也没有焦距。
“爸爸……”
西德尼撑着轮椅的手有些抖,
无措看向戴熙安。
女人冲他摇摇头。
西德尼哭了一整天。
小孩分辨不了自己为什么非得哭个没完,也竭力让自己别丑兮兮的。但只要他看到目光涣散的楚祖,他的眼泪就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砸。
西德尼戴着瞳色膜,哭久了之后t膜片发皱起了角,险些把他眼睛给戳破。
戴熙安给他换了副昂贵的瞳色膜,西德尼红着眼说:“爸爸不让买这个。”
戴熙安还是摇头:“没人盯着我们了,换上吧。”
她还说,“听我说,西德尼。不管有谁越过我私下找你,不管他们说什么,不要听。除了我,你谁也不要信。”
西德尼真讨厌这样的戴熙安。
他宁可女人像之前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冲他发火。然后楚祖的眼神会往这边挪,在快要触及的时候又被戴熙安给瞪回去,最后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问,什么时候吃饭?
他不搭理戴熙安,爬上床,趴在楚祖身边,小心翼翼抱着男人的金属胳膊:“我能为你做什么,爸爸?”
男人双眼紧闭,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瘦削的身体一动不动,没血色的皮肤在黑色床单中白得晃眼。
西德尼又想哭了,他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简直和布蕾没什么两样。
在楚祖修养期间,一向只有三个人的家突然变得喧哗了起来。
每天都有陌生人来探望楚祖,他们脸上堆砌笑容,带着全套礼物,一件比一件贵,房子里堆不下的就堆在门外。
布蕾的父母出差了一段时间,回来看到后瞠目结舌。
他们还好心找戴熙安,说门口的东西任何一个都比这里的房子要贵,虽然社区安保不错,但还是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比较好。
戴熙安说,谢谢。
她为难打开门,让布蕾的父母看清家里满满当当的模样。
这下他们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也是从那天起,西德尼再也没和布蕾说上话。
哪怕在社区遇到,小姑娘远远冲他打招呼,她的父母也会立刻把女孩抱起来,又冲西德尼牵强笑笑,迅速往家的方向赶。
那天,西德尼回去后趴在楚祖旁边,小声说:“我搞不懂。”
“以前我觉得,如果被发现我是下层区来的,布蕾就再也不会理我了。因为上层和下层是两个世界,下层又脏又乱,每个人都不讲道理,用布蕾的话来说……很没‘素质’。”
“可我穿着干净的衣服,按时三餐,还有好多人送来礼物,算是受欢迎的上层人吧。为什么她还是不理我?”
楚祖依旧闭着眼,回答不了西德尼的问题。
西德尼这次倒不伤心。
即使楚祖醒着,多半也不会搭理自己,顶多让他去找戴熙安问这些无聊的问题。
其实西德尼也不是非得从楚祖这边得到答案,他只是想和男人多说说话。
在帮楚祖洗澡的时候,西德尼爬进浴缸,像之前那样紧紧抱着他,脸颊贴在金属和身体的那道分界线上。
他几乎听不见心跳,而男人也没再望向狭窄窗外的月亮。
“我知道你不想当我爸爸。”西德尼悄悄对他说,“但有我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有什么不好的?你现在养我,等我大一点,我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楚祖的目光依旧投向无人所知的虚空,但他的身体却条件反射抽动了下,嘴唇轻微开合。
西德尼惊喜凑过去,想听他在说什么。
楚祖只是发出了无意识的、因为疼痛导致的单纯气声。
西德尼急得从浴缸离跳起来,浑身淌水往浴室外冲。
“戴熙安!戴熙安!他发出声音了!!他发出声音了!!!”
戴熙安被撞了个满怀,听清他说什么后垂下眼,拿沙发上的毛巾搭在他头上:“别让他一个人留在浴室。”
毛巾下,西德尼眨巴着猩红的大眼睛——高端定制瞳色膜的显色度真不是盖的,和订制人心目中的颜色一模一样——他笑了。
下层区随时都容易丧命,但上层区的人却很难死。
这么一想,西德尼觉得楚祖也死不了。
死不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所以他不再哭了,开始学认字,锻炼身体。
他问戴熙安:“爸爸十二岁的时候都会什么?”
戴熙安:“很多。”
“那我也要会。”西德尼说,“等他好了我再和他切磋,这次绝对不会被揍得满地找牙。”
窗外,数据解放日的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西德尼从窗边下来:“已经到吃午饭的时间了吗?我去给爸爸贴营养补丁……他都贴了三个多月的营养补丁了,什么时候能坐起来吃饭呀。”
戴熙安:“贴完营养补丁,你能带楚祖出去散步吗?我要见几个人。”
西德尼利索答应了下来。
“记得我的叮嘱。”戴熙安站在窗边冲他的背影喊。
根本算不上叮嘱,那更像是一类预言。
因为当西德尼推着楚祖的轮椅在社区散步的时候,曾经带着礼物造访过的男人走了过来。
其实西德尼有点生气。
他刚见缝插针在人群里抢到一张长椅,正好够他和楚祖歇会儿,男人投下的影子直接盖了下来,还能不能好好晒太阳啦!
“今天戴熙安女士不在吗?”男人体贴地弯下腰,对西德尼说,“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我记得你是叫西德尼吧,真是个好名字。”
西德尼先把楚祖的轮椅往侧边挪了挪,保证男人能沐浴在阳光下,干完后才扬起脑袋:“您好,要找戴熙安的话,她在家呢。”
男人“欸”、“欸”了两声,语气轻快,笑着对小孩说:“我是来看楚祖先生的,顺便看看你。”
“哦。”西德尼看男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自己也往边上挪了挪,让出个位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当数据解放日都会兴高采烈在街上乱逛。如果你去到离四大家族的大楼毗邻的街道,那边更热闹。”
男人指着西德尼被塞得鼓鼓的口袋。
“不止会收到糖果,还有更好的东西,放在平时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的。”
男孩像被吸引住了:“有什么?”
“一段开源代码。”见西德尼期待的表情先是转懵,接着又兴致缺缺,男人继续说,“我听说你很喜欢吃芒果派。”
西德尼:“……对。”
“那段代码就是芒果的种子,你知道种子吗?”
“我知道。把种子放到土里,浇水,晒太阳,然后芒果就长出来了。”
“所以你拿到种子还不够,你要想办法种下去。但上层区很少有适合栽培的土壤,一克土的价格比你吃的所有芒果派里的芒果都要昂贵。”
“那我不能直接去买芒果吗?”西德尼嘟囔,“爸爸会给我买的。”
男人笑了:“可你爸爸有整个上层区所有的沃土呀。”
也不知道西德尼听没听懂,小孩若有所思,眼睛瞥到一边,轻晃着脑袋。
男人也没再和他说些难懂的话,只是和这对父子一起晒起太阳。
远处,西德尼看到自己家的门被打开,戴熙安将几位男男女女送出了门。
坐在身边的男人也起了身,挥手和西德尼道别。
“很高兴认识你,西德尼,我是拉扎尔,你父亲的朋友。”拉扎尔说,“衷心希望楚祖先生能尽快好起来。”
*
“拉扎尔一个人事主管,跑来给小孩灌迷魂汤,是不是有点大|炮打蚊子?”
楚祖对系统吐槽,“还说是我朋友,我哪来的朋友?”
系统这些日子一直致力于给自己上司找不痛快,靠宿主传授的话术,还真让它搞来了点好处。
没有副作用的镇痛剂,虽然效果持续时间只有三小时,数量也不多,但药效非常好,楚祖用了就跟无痛症没区别。
楚祖只在意识彻底清醒的时候使用,其余因为身体原因晕晕沉沉,或是陷入沉睡的时候一概不管。
他其实没什么问题了,身体对赛博格的排斥反应也在逐渐降低。
还像个半人本铁的抽象艺术品瘫痪着,只是因为禁言时限没到,来看病的人身份地位也还不够格,得再等等。
就这么耗着,也算惬意地过了两个多月。
系统刚结束今日对线,美滋滋拿着一打镇痛剂回来。
它先给楚祖补了一针,补完才说:“反正西德尼不爱喝汤,汤又不管饱。”
“……吉夫斯这段时间不见影……拉扎尔都能直接上门,看来小卢是真的完犊子了……他是不是还想搞死我来着?”
“因为吉夫斯执行了底层指令,越过小卢对您出手,现在被剥夺与您相关的所有权限。小卢倒是有直接派人监视您,但被戴熙安和拉扎尔他们处理好了。”
“又因为少了您这位全年无休能打能干还不抱怨的冤种手下,小卢解决不了暴乱的下层区。唐崎还捡回了唐家继承人的身份,改变往日死死针对上层的态度,开始用怀柔政策拉拢了不少人。”
经过上次楚祖在下层十八区的剧情,主线大致没变,很多细节产生了微妙差异。
“他的口号好像也变了,以前不是什么「夺回我t们的太阳」嘛,现在是「我们不接受,我们选择」。”
这群人想换老板的决心明显,老板自身又焦头烂额,手伸不了太远。
总体来说是好大事,完全的顺风局。
楚祖更介意的是——
“他怎么抄袭我的台词……还给我改了?!”
“作者说是唐崎是在借鉴,他现在也干涉不了剧情的变动。”知道创作者对这块很敏感,系统开始打圆场,“当然,我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就去抗议啦,作者那边愿意按比例给您分稿费!”
“我又用不了他的臭钱!”楚祖还在气愤。
“直接兑换成信用点,10:1的比例,不和任务评级绑定,整本完结之后结算。《霓光之冕》现在冲到了金榜第二,日赚斗金,分成不会少!”
系统就像自己暴富了一样,开始傻笑,还畅想起暴富后的未来。
“我看中了商城的「王大师」,使用之后不止单次任务使用,今后都能用得上……「物理学神兽」也得多买点囤着……还有止痛剂,直接搬空商店!”
作为一个有底线,有职业修养,对文学持敬畏态度的家,即使面对「金钱」攻势,楚祖依旧展示了自己骨子里的……温良。
他瞬间不介意自己的原创句子是不是被挪用了,看系统就像看傻儿子似的:“买,都能买,买之前记得先把你自己买回来。”
系统把自己变成一只鹅黄色小鸡,在楚祖脑子里扑腾翅膀快乐转了两圈。
楚祖想起什么,问,“不过拉扎尔说的开源代码是怎么回事?”
系统哗啦啦翻找设定集,结合原文后回答:
“数据解放日是四大家族为了封锁专利制造垄断弄出来的东西,他们自己泄露大批数据,又自己抓黑客,就是放火救火那套啦。”
“当时反对的声音很强,有不少人意识到这是资本的搅合。这批人一部分被扔去了下层区,也就是所谓的‘时代大洗涤’,一部分死了,还有一部分被四大家族吸收。”
“反对者最懂反对者,他们给家族提议设立纪念日,还会在纪念日当天放出无足轻重的底层代码。”
“如果有人能靠着那段代码自己鼓捣出东西,那就是他们毕业后最好的简历,四大家族的大门会向他们敞开。”
楚祖:“恩威并施但本质压榨是吧,很有资本家风范……不过好歹我也算埃斯波西托高层,怎么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系统:“因为您是BOSS直聘,后门中的后门,关系户里的关系户。”
楚祖:“……”
“我观察了一下,现在就等卢锡安诺找人对您动手了。戴熙安和拉扎尔准备好了休眠仓帮您假死,可能还用不到「物理学神兽」呢。”
系统已经沉浸在关键节点完成大半的喜悦中了,尤其是后续节点压根没什么难度。
“等您醒来之后开始对唐崎发癫,让读者见识一下您的事业心,再被他打败,然后任务就可以结束啦!!!”
楚祖深表赞同,却说:“死之前我还得看看西德尼的情况。”
“您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孩啊……”
“那我还是最喜欢你。”
系统又开始小黄鸡绕圈了。
*
按理说,拉扎尔虚实结合的大饼对于西德尼应该算是有诱惑力的。
人嘛,一开始只为了温饱,温饱解决之后又开始琢磨其他有的没的。西德尼刚来的时候给他什么吃什么,后来不也炸厨房了?
「楚祖」也一样。
在列车事故现场,他哪儿能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东西”呢?
但是正如系统所说,西德尼不爱喝汤。
小孩被养得开始挑食,又忘不了更小时候的习惯,得把自己肚子塞得严丝合缝才会安心。
汤不管饱,小孩不稀罕。
他把今天的对话全部告诉给了戴熙安,说完就直接把事甩到脑后,绕着楚祖嘘寒问暖。
等西德尼快把当初聚在一起策划谋逆的那群人认全的时候,戴熙安找上他。
女人在这三个月有了很大的变化,具体哪里变了,西德尼说不上来。
她不再关注西德尼的衣食住行,就连放在楚祖身上的时间也很少,更多的是在来往人群中周旋。
好像干的事和之前当情报贩子时期没区别,但戴熙安比之前更干练,更强势。
西德尼好几次听到她直接对拉扎尔呛声:“闭嘴。”
男人下不来台也不生气,好言好语劝着,周围的人也不觉得是戴熙安没礼貌,纷纷责怪起拉扎尔,好像他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最后戴熙安的态度又软化下来:“我劝不了楚祖,你们心里很清楚楚祖的性格,除非那个人死了。”
“还有,别打西德尼的主意。他很快就能好起来,你们不能、也不该动他孩子的歪脑筋。”
这些人连连说是。
戴熙安完全不介意西德尼听到这些,也不管小孩会想什么。
但现在,晚上九点过,她略带焦急地将西德尼往门外推。
“去布蕾家里。”
戴熙安堵在门口,丝毫不给西德尼反抗的机会,她的声音没有温度,比以前的楚祖还要冷,“我不来接你不要回来。”
那些大人会在戴熙安面前退让,西德尼可没什么好怕的。
他甚至觉得,还是之前那个会因为他偷翻情报而心生不虞的女人值得忌惮一点。
“布蕾不欢迎我。”他在门外倔强站着,黑发比夜色还深,“我该陪着爸爸睡觉了,你让开。”
戴熙安沉默几秒钟,把西德尼攥着门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如果他们家不欢迎你,我就杀了他们一家。”
她一字一句,把话说得清楚,“你对尸体很熟悉对吧,尸体平等地欢迎所有人。去还是不去,选择权在你。”
戴熙安凝视西德尼的眼睛,“楚祖只教过你一件事,西德尼,你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
晚上九点,去找楚祖前,卢锡安诺先去了趟涅多安花店。
店长显然没认出卢锡安诺,但也从他的行头推断出了财力,也不推销3D打印品类,直接将价格高得出奇的花卉单递了过去。
“送朋友的。”卢锡安诺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看着手里的终端,手指敲击屏幕不停,完全没搭理店长,自顾自吩咐,“生病的朋友,随便包一束,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