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察觉失态,便又连忙低头,没敢问。行吧,太师说有那就有,没有他们也会凭空编排出来。
萧猊笑意温和:“你们不信?”
心腹面面觊觎,点头:“信!”
萧猊垂眸,似有感慨,叫人听不出语气。
“若无意外,你们本该能见到他。”
心腹陷入疑惑,太师真有婚配了啊?
胆大的心腹忍不住好奇,问道:“主子,敢问主子婚配的小娘子,何许人也,是、是和模样啊……”
话音方落,寂静无声。
几个犹如做错事的心腹不安忐忑,以为准备落得个像贺柒那般被主子发配去疆西种棉花的下场,却听主子低声说了一句。
“仙姿玉色,举世无双。”
心腹齐齐呆住。
萧猊抬眼,眉间隐忍几分阴郁:“都下去。”
刘总管杵在静思院外,忧心。
太师从书阁出来,心情就不好了,他还听到几次闷低的咳嗽。
刘总管知晓太师夜里偶有咳血,他请来梅大夫看诊,太师见都没见,直接让他将人原地送返回去。
他苦口婆心的劝,太师朝他笑笑,那笑刘总管看不明白。
夜色环罩,静思院的回廊悄然寂静,风吹得廊道纱幔飘飞。
守在门口的小奴才跑到院子的石拱门外看门去了,太师不让人出现在院子里。
门开,靡黄的光线下走出一道烟青色的影子,男人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
萧猊走到锁起来的小楼前,用钥匙打开,入目的赫然是一处布置好的喜堂。
他将红烛燃烧,眸光虚空地落在两件支展起来,一大一小的喜服上。
萧猊已经适应并且习惯了心脏涌起的一阵阵细密疼痛,每一次的痛楚都会让他想起在雾清山上要与他成亲的小药人。
他拿起放在一旁晾干的草叶,垂眸,神色平静地照着记忆中编过的灵芝编弄。
约莫一刻钟,伞盖饱满,模样憨掬,有点胖的灵芝静静躺在萧猊的掌心。
像这样的灵芝他已经编了不止一个,萧猊捧着看了片刻,将它置进堂内一处柜中,里面摆着十余个形态肖似的草编灵芝。
萧猊自言自语道:“今日不疼了吗。”
他睡了一段时辰,专门等入睡。
可惜没能如愿,怀里没有拥满那人纤小温热的身子的感觉,更没听到那阵委屈难过的声音。
萧猊无眠,索性就在这方小小的喜堂坐会儿,俊美深邃的眉眼在映着嫣红的喜堂的光线下,显出几分森冷的柔和。
太师府一连几日闭门不开,连同那些要给他身边送人的消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猊的身体看似好转,可总有疼痛断断续续地伴随着,他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拿了那株灵芝的命的报应,把一个那么单纯的人欺负得那样狠。
是报应吧,萧猊无声放任这样的报应,讲不出缘由。
但他确实会很想他,尤其到了夜里。
入冬时,萧猊病了一场。
小雪刚过,静思院外覆盖着一层薄白的雪花。
萧猊苍白的面色浮起几分浅淡的红,刘总管早起送灵芝给太师看时,多心问了一句,萧猊没怎么理会。
深夜,烧热高了起来,平日仿佛被压制的绵密痛楚格外清晰。
萧猊面无改色地用绸帕擦去嘴角的血渍,余光落在跪在门外不起的刘总管以及一众奴才,隐去眉间厌色,冷道:“起来。”
刘总管一把老骨头跪地不起,难得犟起脾气:“太师,您还是让梅大夫为您看诊吧。”
老总管到了如今,还是有些疑惑的。
他拳拳之忱:“您一向惜命,比谁都爱惜身体,为何……为何自回燕都,却任由恶态不管不顾,主子,您是燕朝的萧太师啊……”
凌驾于九五之尊的太师,如何能这般罔顾自己的身子。
让老总管最忧心的是,太师病时一日不落的服药,可也就仅是喝了那些药汤,除此以外,绝无半点康复的姿态。
已经年过六旬的刘总管长跪不起。
萧猊神色莫测。
他让刘总管退走所有下人,单独看着这位侍奉在府多年的老人。
萧猊鲜少与人敞心,忆起在雾清山,一切虽然简陋,他攻于心计,可那个时候少有的,真正拥有过一段清闲舒适的日子。
温柔乡,英雄冢。
他自诩不是什么英雄,对柔情蜜意的东西,未曾有过留恋。
萧猊低叹:“刘总管,我掌权多年,扪心自问,无论对错,哪怕为了不漏杀一人而错杀,做了就是做了,我都担着,从未放在心里。”
“可有一人,我始终觉得对不住他,想起他心口会疼,我对他……问心有愧。”
刘总管诧异。
主子回来后对中毒一事绝口不谈,当他以为有些什么,主子冷面铁血的朝政手腕又让他闭了声。
仿佛只要萧太师在朝上冷面强权,那就还是他们正常的主子。
刘总管思忖:“可是因为那人……主子才日夜不停地找灵芝?”
萧猊:“嗯。”
刘总管心里感慨,说道:“若主子实在惦记,老奴明日起定当竭尽全力的找,普天之下,就不信找不到太师要的东西。”
萧猊轻微颔首。
老总管心神微定,他们太师府一日不能无主,都怕主子有个什么事。
此刻太师愿意对他说,而非压在心上,是件好事。
刘总管到后厨取来温热的药汤,萧猊面无神色,推了推。
“心病,药石如何能医,总管你莫在自欺欺人了。”
“那……老奴请梅大夫……”
老管家的话被萧猊打断。
“改日再看吧。”
管家沉默。
夜里小雪飘扬,细碎的雪花落在厚重的窗纱外,有轻微悉数的声响。
萧猊夜里浅眠,醒得早,眼底浮着淡淡青黑。
刘总管伺候洗漱时萧猊轻轻咳了一阵。
刘总管不忍去看主子手里带有些许血渍绸帕。
萧猊洗漱完毕,罩上灰雾浅色的轻软外衫,俊美出尘,仿若谪仙。
刘总管端起水盆,走到门外时顿了顿。
他回头望向衣着风貌都变了的主子,问道:“老奴有一问……太师如何愧对了那人,那人……身家如何?”
能让太师问心有愧的,究竟是哪家人物?
萧猊没有问责刘总管。
眼前浮现起灵稚纯洁乌黑的眸子,被那双如此干净漂亮的眼睛全身心依赖地注视,要他承认,一时间竟有些难于启齿。
他道:“我……”
“我欺负了一株小灵芝。”
第31章
寻觅
梅园。
今日梅园的主人正在后山检视药材,
山路修整得不若院子内平滑顺畅,园子的主人,梅若白双腿有疾。
梅若白没让身边的小厮推动轮椅,
双手扶在特制的轮椅两侧,轮椅滑行得倒是平稳。
有些人饶是坐在轮椅上,丝毫不会影响他文雅俊秀的气质。
梅若白经行的地方,皆有一阵常年泡在药房中苦涩清淡的药香。
走在一旁的小厮脸上毫无不安神色,
小厮专程打理后山的种植园好几年,
所有过程,
工序,要注意的细节皆铭记于心。
他们公子爱惜梅园中的任意一草一木,药材虽然最后的目的都拿来用药,
可对此十分珍惜,
不论种何种药物都专注照养。
冬冷,充当灵芝菌菇养分包的巨树大多枯萎了。
后山树枝横生,展开交错的枯枝仿佛罩在高处的密网。
梅若白沿山间小路滑看,最后停在早些天枯死一片,如今周围却生出一些青嫩药物的地方,微微诧异。
小厮笑道:“公子,
你说稀不稀罕,这灵芝种下后周围的灵芝死了一片,后山不种药草,这些野生发芽的药草在冬日长势良好,
还是头一回瞧见呢。”
新生的嫩青药草朝中央那独一株的残缺灵芝聚拢,
好似将它包围起来呵护,
画面让人忍俊不禁,
心生怜爱之意。
梅若白觉得新奇,
还有些莫名的感慨。
他的目光落在灵芝上,今日细细的一截菌柄生得直了些,不若平时歪斜斜地塌在土里。
梅若白笑道:“怎得种了些日子都不见长个。”
细小的菌柄迎风微微摇晃,模样可怜,非常让人担心它枯了死了。
一旁的小厮忍不住道:“公子,这灵芝会不会是什么奇珍异宝,话本子里头不是说过么,稀世宝贝生长时都会显怪相,它一根细细的菌柄就挺奇怪的。”
梅若白轻斥:“休要胡言乱语。”
小厮乖乖闭上嘴巴,见他们公子俯身梳理了小灵芝周围的一圈野生药草,省得药草将它埋了。
梅若白手指贴在那菌柄上摸了摸,它实在很软,怕将它碰断了,即刻收手。
“好好照看它,当心别让它的根烂了。”
小厮听话地点头。
主仆离开后山时,小厮忍不住多嘴问:“公子,万一灵芝真的变成妖怪怎么办,我看它实在太特别了。”
梅若白对小厮的奇闻异象感到无言,说道:“就算它是个妖怪,你想一个小灵芝精能有多吓人。”
常年和药材打交道的小厮挠挠头,傻笑:“公子所言有理……灵芝嘛,吓人倒不吓人。”
梅若白摇头,从后山出来,就见管事正在接待赶来的李总管。
李总管见了他,忙道:“梅大夫,太师卧病在床,劳烦您过去看看。”
梅若白用清水净手,笑道:“今日不会刚到太师府上就被遣送回来吧。”
李总管摇头:“不会,已经得太师同意。”
梅若白始终浅笑,没再多问,叫小厮带上他出诊时拿的药箱子,由李总管亲自接去太师府。
萧猊生病也就是昨天夜里的事情。
他先前总会听到灵稚说他很疼,梦里一直抱紧那具纤小温软的身子。
可就在昨儿,萧猊见到了灵稚满眼泪痕的模样,他哭起来的样子极为生涩,却让人清楚的感知到浓郁的伤感和难过。
灵稚落眼泪时并不出声,往时与他说话会微微翘起软软的唇抿得紧紧。
画面是当时灵稚欢喜雀跃布置的喜堂,他乖乖躺在萧猊怀里,望着煨在火上冒热气的汤药出神。
灵稚抱紧了萧猊的脖子,柔软的嘴唇贴在他耳朵旁边悄悄地小声说话。
灵稚跟萧猊说自己最怕疼啦,又说以后都不能与他成亲了。
他还转身去摸那只秃了一半毛被鹰鹜咬去一半肉的长尾鸟,小声祈萧猊不要害它。
少年黑凌凌的眸子静静望着昏迷的男人,眼底涌动了无言诉说的伤感。
灵稚觉得难过,泪水温顺安静地落在腮边,唇软软地亲了一下萧猊的嘴角,和他小声说了谢谢。
谢谢萧猊在他被地龙火烧得快要烂掉的时候找了块好地方把它重新埋好,谢谢萧猊留在山里陪他度过一段很快乐的日子。
虽然知道萧猊不是君迁,要的只是自己这株灵芝,成亲更未必是真的。
但萧猊在山里为他做的,给他带来的快乐是真。
如果当年萧猊不把它重新埋进土里,灵芝早就死了。
所以……把自己给他也没什么。
灵稚抱紧萧猊的脖子,湿漉漉的腮贴在萧猊脸颊上。
泪水打湿的眼睫有些黏在一块,蹭一蹭,掉下的粘在萧猊鼻梁,唇角。
灵稚抿唇,嘴角轻轻翘了翘,伸手轻轻地帮萧猊把自己落在他脸上的睫毛拿走。
少年回头,拿起一旁锋利的刀子,小心揭开他很珍视的袍子。
尖细的刀刃陷进灵他的心口前,灵稚抖了抖,指尖捂在流血的地方,看着鲜血一点点渗进指缝。
他给萧猊喂自己心头的血液,脸蛋褪去红润,变得与萧猊一样苍白。
就像一株失了水慢慢焉掉的花,灵稚不敢看自己流血的地方,小声的告诉萧猊:“君迁,我好疼。”
灵稚最怕疼了。
但他没有停下动作。
梦境至此,画面犹如真实的存在过。
灵稚声音微弱地喊着疼,温热的呼吸渐渐远离了萧猊。
最后抱在萧猊脖子上的胳膊也不见了,萧猊喉间蔓延着血液的味道,温热而浓郁。
汗水浸湿了一身烟灰色的素衫。
衣衫贴在萧猊背后,他紧捂住发疼的心口,刚坐起来,就朝床榻外涌出一口血。
剖心之疼在这一刻清晰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萧猊俊美柔和的脸孔此时在昏暗光影的照明下有些扭曲阴恐,他手捂心脏久久不语。
当天清早,刘总管候在门外等了一刻钟,老管家有些不安,准备找人来破门入内,才听到太师沙哑的声音。
老管家进去,看见太师素色的衣袂上沾了一片已经干涸的血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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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猊卧床,清隽俊美的面容一夜间白得失去血色,乌黑发端湿润凌乱的落在身后,不似往日高洁尘雅,眉心紧蹙,仿佛被什么东西魇住。
刘总管心惊惧怕,赶忙用软帕沾了水替主子清洗擦拭,又找了身干净衣物换好。
六旬老管家此时不禁泪眼模糊,手一直颤抖。
萧猊双眸犹如隔了黑雾,看着慌乱的老管家,极轻地摇了摇头,哑声道:“让梅若白过来。”
又道:“你先出去。”
刘总管连连点头,吩咐小奴才在门外候,有太师的吩咐才能入内。
他很快架着马车去梅园请来梅大夫,梅若白的轮椅被刘总管推得飞快,几片落叶在轮子压过后带到空中打转飘了几个旋儿,幽幽落在观赏池上,身后扬起更多飞起的叶子。
梅若白道:“刘总管,关心则乱,稳重些。”
刘总管犟道:“冷静不了,梅大夫快去看看吧。”
刘总管没让随梅若白来的小厮跟进静思院,有什么需求都由他这个老管家亲手打理。
隔着银绡帘幔,梅若白先为萧猊诊脉。
宁神轻烟淡去了几分血腥,梅若白望着银绡帘后卧在床榻的人:“太师近期频繁咳血,耽误了些日子,伤及内里。”
梅若白抬眼和刘总管说道:“还请总管取我的针包过来,先为太师施针半个时辰。”
刘总管将绣有几朵冬日雅梅的针包递给梅若白,梅若白展开针包放在膝前,微笑道:“劳烦总管。”
刘总管掀开银绡帘幔,卧在床榻的男人俊目微阖,梅若白娴熟地抬手施针,榻上的萧猊没动静,眼都不睁一睁。
梅若白很快施好针,又叫刘总管取纸笔,他开了两副药剂帖子,熬制的方法和时辰日子都一一做了标注。
刘总管马不解鞍地将梅大夫从梅园送来,见他施完针还把药方写好,一双带疾的双腿无法站立行走,心里微叹,余光不见太师有吩咐,想着也不能太怠慢了人家。
“梅大夫喜欢喝什么茶,老奴去备些茶水过来。”
梅若白笑若清风:“来得匆忙,确实有些口渴,麻烦刘总管了。”
又道:“给我倒杯水即可。”
刘总管差小奴才去后山取清泉的水烧一些送来,回头见梅若白坐在前厅,望着侧方的几处花脊,似乎在欣赏那处精致巧妙的匠工。
梅园的这位大夫纵使身有残缺,在这座外人都敬仰畏惧的太师府内,不卑不亢,难能可贵。
正安静时,室内银绡帘幔后的主人有了动作。
萧猊抬手掀帘,漆黑冷淡的眸光直视梅若白。
“梅大夫,你碰过什么东西。”
梅若白诧异:“太师何出此言?”
萧猊从床榻坐起,深邃眉眼带着冷漠审视的意味。
“梅大夫只管交待去了哪里,做过何事。”
萧太师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梅若白对此略有耳闻。他也不想惹事,于是将今日做的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我一直在梅园中,晨起洗漱用过早饭,就去东边的几处药园子打理药草。”
“后来又到后山,后山专门养种灵芝此类药材,我与随身小厮看完一圈,刚下山,刘总管就将我送到太师府邸。”
萧猊眸光锐利:“梅大夫还种了灵芝。”
梅若白点头:“自然,园内种植药材不下百种,除了正院和一处偏院住了人,其他地方都用来养种药物了。”
萧猊不语,饶是他生性多疑,然而此时心里也知晓自己在难为这名双腿有疾的大夫。
灵稚远在雾清山消失,如何会出现在燕都一地。
他隐去眉心的阴骘,施完针后就让刘总管把梅若白送回梅园。
萧猊自从梦里见到灵稚挖心头血给自己喂食解毒的画面,心思比从前更重了。
冬时下了一场大雪,观赏池覆盖着厚厚的冰面,犹如鹅毛的雪花轻轻柔柔地从窗檐落下积在地面,静思院内葱绿的树枝被包裹得展不出枝芽,唯有几处寒梅盛放,暗香浮动。
刘总管昨日从灵明寺求了一张护身符,他家中小孙儿自入冬后总生病,断断续续不见好。
老人心里惦记,天还黑就乘马车到城郊远处,步行数百层险峻的石阶,登上灵明寺诚心求来这一张符。
萧猊看见时问了一句,刘总管如实回话,瞥见主子若有所思。
那天梅若白来太师府为萧猊施了几次针,便止住咳血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