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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这就是中国人,总有一种不好形容的,一致的调性。

    正如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形式不同的牺牲和奉献,或者轰烈,或者平淡。

    但在中国人质朴的理解里,他们更认同另外两个词,叫做勤劳和善良。

    ***

    宁馥带着辣椒酱坐上回总部营地的车。

    宁舒英送她的那截巴西木这几天可算是受足了折腾。

    ——但看起来还是和刚泡在那盛水的浅盘子里时没什么两样。

    宁舒英都已经对这东西发芽不抱希望了。

    宁馥笑:“等回去,找个朝阳的窗台放它。”

    和她们坐一辆车的杜长忠插话,“你看,这不是挺有生活情趣的?”

    宁舒英疑惑地眨眨眼。

    宁馥知道杜长忠说的是什么意思。

    ——总部营地可还有人等着她呢。

    ——据杜长忠那“毫不夸张”的说法,人家都快等成望夫石了!

    但宁馥一直用“我是个没趣也没故事的人”来拒绝采访。

    杜长忠也没对劝宁馥接受采访抱多大的希望。

    只略微一提,也算是给那位执着得实在令人佩服的记者同志尽力帮了忙。

    医疗队风尘仆仆,终于,距离总部营地,只有一小时的车程了。

    奔波疲惫,让大家迫不及待地想要赶快回到可以放心休息的窝。

    杜长忠还开玩笑,说咱们这个劳碌命,别再碰上什么意外加班就好了。

    回到营地的当晚,十六枚火箭弹,砸进了中华维和步兵营地之中。

    第176章

    重振河山(42)

    “军医,军医呢!”

    营长的声音已经嘶哑,他大吼。

    营地围墙严重受损,营地内也有多处起火点。有数名我们的同志在这一波火箭弹袭击中负伤。

    两人重伤。

    医疗队是受保护的。

    袭击发生后,战士们已经第一时间形成了保卫警戒。

    宁馥给了宁舒英一个眼神,宁舒英领会,默默将急救箱拿在手中。

    然后经过了半分钟的讨价还价。

    ——负责警卫的战士给营长报告了专家们这里的“状况”。

    在问清楚了“申请”离开保护范围,到前面来抢救伤员的人是医疗队中姓甚名谁的哪一个之后,营长同志非常干脆地回了一个字,“放”。

    宁馥带着宁舒英到了前面。

    双方交火正激烈,弹雨如蝗。

    两名伤员已经被抬上担架,而更前方的营长在怒吼着呼唤军医。

    子弹咄咄地打在临时掩护工事上。

    这里是维和步兵营。

    执行维和任务,与战斗有很大的不同。

    在骤然受袭的情况下,在常规战斗中许多行动都不能用。

    因为他们必须彰显存在。

    一步都不能退。也一步都不能越界。

    不是做一根钉子,而是做定海神针。

    ***

    宁馥带着宁舒英匍匐向前。

    刚到过了一半的距离,就感觉后面有人跟了上,速度比他们还要快。

    宁馥眉头微皱,再一转瞬,伸手就将人按在了地上。

    ——曳光弹拖着令人心惊的轨迹,从他们的头顶上“嗖嗖”掠过。

    对方也带着头盔,反应并不慢,倒地的姿势却不怎么标准。

    宁馥挑挑眉。

    她看见了对方在被摁倒隐蔽一瞬间,用怪异的姿势护住的东西。

    ——是一台相机。

    宁馥意识到了这位冲的快、不怕死的人是什么身份。

    而记者同志的目光在她带着口罩,遮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脸上一顿,显然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但现在并不是交谈的恰当时机。

    记者只简单地说了句“谢谢”。

    他们各有各的职责。

    在宁馥她们飞速给伤员做包扎止血的的同时,那名记者和战士们趴在同一工事后面,在他们开木仓还击的同时,不停地按下快门。

    他们与敌人的距离是如此接近。

    ——以至于从身后,宁舒英可以在记者相机的显示屏上,看到那个正在向他们射击的人的模样。

    三十岁上下,面容普通,脖子上戴着一块脏兮兮的红色三角巾。

    如果不是手中拿着木仓,他看起来和你可以在这个国家大街小巷碰到的任何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下一瞬,他被我方的战士击中了,身上爆起一篷血雾。

    记者飞快地定格了这一瞬。

    对记者来说,笔尖就是刀锋,相机就是枪口。

    这个记者还很年轻,不过宁馥想,凭着这在旁人眼中近乎疯狂的不要命的劲儿,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记者。

    他也的确成为了一个了不起的记者。

    ***

    五分钟以后,两名轻伤员都已得到了妥善救治。

    然而在送往最近医院的救护车上,受伤最重的副连长闫强没能挺过去。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小段怎么样了。”

    小段是另一个重伤的战士,是闫强的兵。

    在送往医院经过抢救之后,这个刚满二十岁的战士、大男孩,终于脱离了危险。

    抢救进行了很长时间,直到战斗结束,营长等人赶到医院。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抱住宁馥痛哭失声。

    “谢谢你,宁大夫,谢谢你啊……”

    他已经要向一个家庭传达失去顶梁柱的讯息,他不能承受,再向另一个家庭告知他们的儿子死去的噩耗。

    两边当地医院的护士想要上前来扶住他,但宁馥摇头示意。

    她撑住了营长的身体,缓慢而有力地回抱了他。

    做医生的,总是难免将这世间的悲欢离别看遍。

    但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留恋,在这个人间还有心愿,就无法不在医院的走廊上,在亮着“手术中”的门外,祈求这世上,真的存在神明。

    人可以有钢铁的意志,却无法炼就铁石般的心肠。

    ***

    被轰炸过的营地一片凌乱,宛如废墟。

    而那个记者已经辞行。

    就在二十分钟前,有国际恐怖组织宣布为维和步兵营所遭受的火箭弹袭击负责。

    他们也是掀动这个国家战火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们的踪影,遍布这片苦难的大陆。

    记者要去追这个无形的,危险的影子了。

    他刚刚在国内最权威的媒体大台入职,又凭着优秀的业务能力、语言上的天赋和对新闻的绝对敏锐,直接进入了国际报道部。

    能派驻到这片极不稳定的战乱地区,不仅仅是台里对他能力的信任,也是他……够有胆量。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比派驻战乱地区更危险、更不确定的事。

    捕不到那个影子,他会为虚无缥缈的追逐而花费无尽的心血、经历无数的险境。

    捕到那个影子,他会将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

    只有其中十分之一的“一生”,才能让他得到自己想要的。

    突然的袭击让营地与使馆、国内,都暂时失去了联系。

    “他有没有真正拿到国内的许可……”医疗队的杜长忠对宁馥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也没有问。”

    这样的人,即使真的用这个理由将他拦下来,他也一定会找到别的法子去践行他想做的。

    杜长忠对宁馥道:“对了,他说,如果有机会再见面,能不能给他一个采访的机会?”

    宁馥一边摘着手上的手套,一边笑了。

    女人的脸上还带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但杜长忠就是从那双深黑的眼瞳里,看出了她真实的笑意。

    她道:“也许……以后用不着他来采访我,我们会成为同事呢?”

    杜长忠一脸“你在说什么傻话”的神色。

    “我可没听说第一人民医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半路出家跑去当记者的。”

    他玩笑似地道:“不过倒是有一点,你和他挺相似。”

    宁馥:“因为我们都很有勇气?”

    杜长忠再度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因为你们都一样疯。”

    ***

    从刚刚遭受袭击的应激中恢复过来,大家正在忙而有序地重新恢复工事,检查房屋和设施的损毁情况。

    食堂房顶上落了一发火箭弹,当下就把屋顶给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半边天花板都塌进了屋子里。

    幸好遇袭时不是饭点,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但负责做饭的几个同志还是又气又急。

    ——现在锅碗瓢勺都在废墟里埋着,晚上的饭怎么办?露天吃吗?

    副连长闫强的牺牲,让大家的心情更沉重了。

    在与家乡远隔千里的异国,在时时刻刻高度紧绷的工作环境中,战友就是彼此的家人,是彼此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能够托付的后背。

    有负责清理院子的小战士,搬石头搬着搬着就抽噎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石头上,还残留着他们战友的血啊!

    晚上饭前,通讯恢复,营长给国内打去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闫强的妻子。

    营长坐在院子里临时搭好的指挥帐篷里,把电话听筒像木仓杆子一样用力地、死死地攥在手里。

    他用最简短的句子,说出了最残忍的消息。

    帐篷里的人仿佛再次被那短短一句“闫强牺牲了”所刺伤。

    泪水是从他们心里滴出来血。

    营长反复地捏着眉心。

    他想要用巴掌把自己的脸盖起来,但最终只用力地揉搓了一下面颊。

    电话那头沉默着,然后传来啜泣声。

    营长的声音仿佛哽在喉头,但最后只能以最深沉的语调说出。

    “他牺牲的时候,我们都在现场,在他的身边。”

    “他作战非常英勇、非常顽强。”

    宁舒英也在帐篷里。

    她飞快地转身奔了出去。

    “哭完了吗?”

    有人在她旁边坐下,声音很平静。

    宁舒英抬头一看,是邓蔚卓。

    她惊诧于邓蔚卓的平静,目光不由得定在对方脸上。

    邓蔚卓神色淡淡:“职责所在而已。”

    他反问宁舒英,“难道你以为,他们在选择到这里之前,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吗?”

    宁舒英一哽。

    她咬紧牙关,“你想过吗?”

    邓蔚卓道:“当然想过。”

    他望着远方,看不出眼中的神色。

    “我只是翻译,不在作战一线,也没有战斗义务,综合各国派驻此地的文职人员伤亡率,我受伤或死亡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

    宁舒英万万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她震惊地望着邓蔚卓,然后又听他道:“我已经做了申请,下周就会调到使馆工作了。”

    他慢慢道:“这样,几率会降到百分之一以下。”

    宁舒英“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前天怎么没把你炸死!”

    ***

    空气中飘荡着的一股辛辣的香气。

    清理收拾了一整天,大家也只是在中午啃了些压缩饼干,一时闻到这味道,几乎人人都下意识地吸吸鼻子,咽一口口水。

    的确已经到晚餐的时间了。

    营长等人从指挥帐篷里走出来,这些铁铮铮的汉子各个眼眶、鼻头都有点发红。

    他们看见营地中央升起了一堆火,上面架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羊腿。

    食堂损毁的实在太严重,到现在只挖出来半框洋白菜,一袋子面粉。

    还有一整条羊腿,但很显然经过了火烧烟熏和房顶的重压,能吃的部分大大受损。

    但中国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对食材的探索。

    大伙把羊腿上已经完全不能吃的地方挖掉,在营地中央烤起了羊腿。

    还用洋白菜和面粉做了一锅没盐的面疙瘩汤。

    唯一的调料,是宁馥从援建工地带回来的辣酱。

    一整罐子都抹到羊腿上去了。

    被火逼出的油脂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滴落在火堆上,就溅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食物让人重新充满力量。

    而就在大家吃完一桶洋白菜疙瘩汤和一整条羊腿时,他们再一次收到了哨兵的警告信号。

    ——以及同一时刻传来的哀嚎。

    “救救我,我身上有炸弹,求求……救救我……”

    ***

    一辆破破烂烂,带着弹坑和焦黑色痕迹的小汽车,被营地前的哨兵用木仓逼停。

    车里只有司机一个人。

    哨兵将车逼停后谨慎靠上,向司机喊话。

    但司机仿佛听不懂一般,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救救我……”

    他的嘴唇呈现出失血的灰白色。

    “双手抱头,现在下车!”

    哨兵大声吼道。

    但男人却一动不动。

    他的手还放在方向盘上,这让哨兵神经紧绷到极点。

    之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自杀式的汽车炸弹袭击,汽车冲卡、冲击营地,不论是在其他维和部队营地还是他们自己,都经历过。

    这个时候一旦放松,很可能就又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救救我……”

    邓蔚卓放下望远镜,对一旁的营长道:“他说身上有炸弹,但他没有冲卡意图,他想要活下去。”

    营长又看了几秒。

    他将望远镜交给宁馥。

    “他还戴着红色领巾。”他淡淡道。

    “宁医生你看,怎么处理,能不能救,我信任你。”

    在两天前,这个人还与他们生死激战。

    现在,他身上带着爆炸物,把车停在营地门口,高喊着“救救我”。

    宁馥通过望远镜确认了一下。

    “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是因为身体的虚弱,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没有走下车,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一旦下车,就可能会触发炸弹。”

    宁馥对营长道:“按常规流程处理吧,信号屏蔽以后,我去看一看。”

    营长没有说话,摆摆手,有战士立刻行动起来。

    ——常规流程。

    信号屏蔽,以防对方隐蔽在暗处通过遥控或者手机远程引爆。

    建立隔离带,力求一旦发生爆炸,将影响限制在可控范围内。

    然后排除爆炸物。

    这一次,爆炸物不是汽车。

    而是人。

    ***

    隔离区已经建起来了。

    那个男人看着士兵们在周围垒起防爆盾和沙袋,便已经露出绝望的表情。

    他知道这是对方在为爆炸做应对准备。

    在满脸的眼泪鼻涕和不断渗出的冷汗下,他的瞳孔突然扩大。

    ——他看到一个女人,一个衣袖上别着白底红十字的女人,正翻过那些沙包堆,然后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背后是射光灯,重重叠叠的持盾持木仓戒备的身影。

    面前是空旷的场地,只有她一个人,走向随时可能爆炸的车辆,和一个杀伤过她的战友的敌人。

    但是她的脚步,没有一分迟疑。

    不知是激动、紧张、还是最后的哀求,司机嘴里滚出一长串的“乌鲁乌鲁”。

    宁馥站在驾驶座一侧检视几秒,转回头喊道:“来个翻译!”

    还有一周就要调到使馆的邓蔚卓翻过沙包朝她跑来。

    第177章

    重振河山(43)

    宁馥望着邓蔚卓向自己走来。

    “他情绪很激动,先让他平静下来。”她道。

    翻译是邓蔚卓的本职工作,更是他的进身之阶,他没道理不精通。

    而在这种极有可能瞬间便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下,他的镇定自若,却已经是另一重让人刮目相看的水平了。

    宁馥听着他语速适中,语气平静地安抚那个陷入极度惊惶之中的司机。

    那人依然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几乎难以辨别他在说什么。

    但是,他的情绪终于也有了一丝平复,他过呼吸的胸膛正在慢慢地恢复到正常的起伏速度。

    宁馥于是在对话的间隙中,对邓蔚卓露出一个微笑。

    邓蔚卓的语气就停顿了一下。

    被夜间射灯围绕照射,这一小片场地简直亮如白昼。

    周围是荷枪实弹的军人,面前是很可能会让人丢命的炸弹。

    而女人和煦的笑容,就像是记忆中很久以前,他最喜欢的一位初中班主任,温柔地念出——“第一名,邓蔚卓”时的样子。

    那是他心脏久违的欢欣。

    “我需要进车内检查他的情况,请他尽量保持平稳,不要乱动。”宁馥道。

    邓蔚卓迅速收回自己蓬乱一瞬的心跳。

    他必须做一个有专业素养的人。任何时候。

    特别是现在、此刻。

    他相信、了解宁馥的能力,如果作为翻译,他能够协助宁馥完成这次紧急救援……或许叫拆弹更合适一点,那么这次事件,就会成为他不断向上的跳板,成为他履历里华灿的勋章。

    就像帮助他拿到重点高中火箭班名额的那许多次“第一名,邓蔚卓”,一样。

    只是他在翻译的时候,将宁馥传达的“尽量”,译成了“务必”。

    ***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场地中那辆脏兮兮的车上。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宁馥已经钻了进去。

    她没有率先触动一直在痛呼和求救的司机,目光先落在司机座椅下方。

    ——那里已经积出了一片浅浅的血泊。

    血来自他崩裂的伤口。

    那条系在他脖子上的红色领巾,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上面也浸着血渍。

    宁馥一边进行检查,一边提问。

    邓蔚卓带着通讯器,他的翻译,是实时传到临场指挥所有人耳中的。

    他的语气还算平稳,但那司机应答中的内容,却已让所有人背生冷汗。

    ——这不是什么汽车炸弹,这是一个人弹。

    那个两天前还是袭击者的司机,因为受伤,被他的同伴们放弃了。

    当然,按照他们的说法,他被作为了“神圣的牺牲”。

    司机是自愿的。

    ——他以为自己是自愿的。

    他的同伴们在他体内植入了炸弹。

    他独自坐上汽车的驾驶座,开着这辆注定成为他的棺材的汽车,驶向他的宿命。

    但当死亡无限逼近的时候,他终于后悔了。

    不管“自愿”是因为洗脑,还是因为情势所迫,在最后一刻,他无法控制地祈求神明能有谁来救救他,让他继续活下去。

    他向那些拿着木仓逼停他的士兵大声乞求,疼痛让他的声音如同绝望的哀叫。

    他没能按下起爆。

    宁馥的鼻尖上滴下一滴汗水。

    她抬头看了邓蔚卓一眼,道:“翻译可以回去了,我需要一个医疗助手。”

    话是对临时指挥说的。

    但邓蔚卓站着没动。

    他望着宁馥,道:“我可以帮上忙。”

    他不懂医学,不会做手术,但他可以在司机逐渐失去意识的,杂乱的呻吟中找到或许有用的只言片语。

    宁馥淡淡道:“这已经不在你的职责范围了。”

    邓蔚卓忽然伸手捂住了通话器的收音处。

    他在副驾驶前弯下腰,从沾满泥巴污渍的车窗玻璃上方望进去,望进宁馥的眼睛。

    “我想留下。”他注视着在光线中宁馥的瞳孔,下意识地重复:“请让我留下。”

    宁馥没有再强令他离开。

    又一个人越过防爆的沙袋朝这边跑来。

    是宁舒英。

    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营地的拆弹专家。

    ——既然确定是人弹,就需要“专家会诊”了。

    ——医生负责解决的是“人”的部分,拆弹专家负责的是“弹”的部分。

    邓蔚卓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步,给医生和拆弹专家腾出空间。

    宁舒英给宁馥带来了手术用具。

    她注视着车里那个司机痛苦的脸,眼前像过电影一样“唰唰”地回闪。

    原来电视剧里拍的情景真不是瞎编出来的。

    宁舒英下意识地想。

    人承受的压力和情绪都到达极限的时候,真的会有画面,像蒙太奇一样在脑海里翻腾。

    宁舒英和闫强不熟。

    但人就是这样奇特的动物,当他们穿同样的衣服,说同样的语言,来自同一个国度,站在同一个战壕里的时候,生死性命也都能在一瞬间交托出去。

    牺牲的副连长,他叫闫强,有名有姓,有妻有子。

    他们刚认识,这位副连长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宁舒英长得像他表妹。

    “把东西给我。”

    宁馥的声音打断了宁舒英脑海中的“蒙太奇”。

    她迅速地将手中的器具递到宁馥手上。

    拆弹专家防护服都没穿,只高度集中地注视着宁馥手中的动作。

    ——这样近的距离,防护服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反而还会影响操作的敏锐和精度。

    没看,手术的医生也什么护具都没带么?

    手术环境实在称不上好。

    而情况远比司机自己所了解到的的更复杂。

    爆炸物不止有一个定时炸弹。

    他的体内还有一个触发器。

    如果不是宁馥动作极精准极细致,目光又极敏锐,汽车近前的四人,恐怕已经死无全尸。

    血液,脏器,成了定时炸弹最完美的掩盖物。

    要在拆除炸弹的同时保住男人的性命,就必须同时进行炸弹剥离手术、定时炸弹拆除以及定时炸弹固定。

    宁馥喊宁舒英,“把箱子都给我吧,你别拎着了。”

    宁舒英将东西递过去,然后便下意识地接过了宁馥平平淡淡递过来的另一样东西。

    只听对方道:“这个你拿好了。”

    “从现在开始,这是你唯一任务。我不说好,不能撒手。”

    宁舒英没反应过来。

    她怔楞地看着被宁馥交到自己手中捏着的物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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