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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他在宴席上与人狭路相逢,便开口想相谈两句,言语兴许还有些夹枪带棒,然而对方却似懒得跟他争执,一言不合便避身而走。

    陆无忧站在远处,亦眸光淡淡望了过去。

    那姑娘的背影看上去很是纤瘦,肩头如削,白衣白裙,细如折柳。

    陆无忧听说了,对方的婚事似乎不大如意,虽是艳冠上京,名动一时,但定过的亲事,竟也出了岔子,还有些不大好听的风言风语。

    虽没有刻意留意,但他也能时时听到。

    贺兰瓷在他记忆里还是清高骄矜如孤鹤,气性不小,脾气也不小,对爱慕者不假辞色,对他亦是没什么好话,如今却似乎有些变了。

    陆无忧还是顺风顺水当他的官。

    他状元及第,又得座师器重,进了翰林院前途无量。

    贺兰瓷则一直云英未嫁,究竟花落谁家成了上京城里津津乐道的话题。

    再见到贺兰瓷时,只觉得她更瘦了,轻飘飘似一阵风便能吹跑,眼中的光不负明亮,沉沉寂寂,陆无忧也不知怎么,走上前去道:“贺兰小姐,你……”

    他的话尚未说完,贺兰瓷已经退了一步,眼中似有些惊恐之意,仍强自镇定道:“我与陆大人并没有什么可聊的。”

    说完,便转身要走。

    贺兰瓷并未回首,只道:“多谢好意。不过你帮不了我,也不必连累陆大人。”

    陆无忧轻声道:“你当初在书院暗示心慕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客气。”

    “我没有……”贺兰瓷声音一提,又落了下去,“当初是我年少不知事,得罪你了。陆大人不计较我已经很感念了。”这已经是客气得不能更客气的说法。

    他们并不真的相熟,也并不真的了解。

    陆无忧想帮她是出于对故人的恻隐之心,然而贺兰瓷却毅然斩断了这条牵连。

    没有交集,没有了相熟的机会。

    每一次见到她都更加疏远,也真的就变成了两个陌路人。

    其父去益州赴任,贺兰瓷也一并随行。

    那日恰巧陆无忧送同窗离京赴任,在上京的城门口,看见了贺兰府陈旧的马车,白衣美貌的姑娘掀开车帘向后回望。

    陆无忧抬眼时,只见她唇瓣翕动,不知说些什么。

    身后是见之惊呼的百姓。

    贺兰瓷低垂着长睫,把帘子放下,她甚至没有去看身边的马车。

    陆无忧也没有,没有再多看一眼。

    只是一瞬间,忽然觉得心脏揪痛……

    有人推了推他,那张漂亮脸蛋凑得很近,纤长手指还在他眼前晃悠,低柔的声音响起:“醒醒,别在这里睡,容易着凉……”

    陆无忧怔了怔,抬起头。

    贺兰瓷一过来,就发现陆无忧在院子里撑着手臂睡觉,她不由担心。

    虽然他身子骨好,但一身热汗就在冷风里睡觉,还是不大妥当的吧……

    贺兰瓷琢磨着要是叫不醒他,就去屋里拿个毯子过来,正想着,忽然身子一轻,随后便被人紧紧抱住了,她一愣,很快放松身体,缩在陆无忧怀里,道:“你抱我也不暖和啊。”

    陆无忧紧抱着她,闷声道:“怎么会不暖和,你最暖和了。”

    贺兰瓷察觉到他语气不对,询问道:“练剑真这么辛苦吗……要不你跟你爹商量一下?”

    她说完,就发现陆无忧在盯着她看,桃花眼一眨不眨,像是想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贺兰瓷忍不住又道:“我说错了吗?”

    陆无忧的面容静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笑起来,移开视线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我运气还挺不错的。”

    贺兰瓷有点困惑他干嘛突然说这个,但还是接道:“那是自然。”

    父母恩爱,家境优渥,想习武就习武,想读书就读书,读书还真的连中六元了。

    确实运气好到让人觉得他很会投胎。

    陆无忧微微摇头道:“不是你的想那个……算了,我做了个梦,感觉有点糟,不过醒来的时候发现并非那样,又觉得自己确实运气不错。”

    贺兰瓷奇道:“你梦到什么了?”

    陆无忧想了想道:“一个噩梦,不说也罢。”

    他伸指轻抚着贺兰瓷垂下的碎发,眼前这个与梦中已判若两人,她眼中依旧有光,皓齿明眸,顾盼生辉,性子也越来越跳脱自然。

    陆无忧差不多快忘了她谨慎不安时的模样。

    贺兰瓷反手抱住他,白皙柔软的手臂也在他身后收紧,音色温柔,带点哄意,她笑道:“梦而已,不用在意。不过梦到什么,居然能让你觉得有点糟……”

    陆无忧张口便道:“大概就是再也亲不到你。”

    贺兰瓷:“……”

    陆无忧继续道:“抱不到你。”

    贺兰瓷:“……”

    陆无忧叹气道:“什么也不能对你做了。”

    贺兰瓷分辨不出真假,无语了一会,把脑袋搁在陆无忧肩膀上,咬着下唇,克服羞赧,轻声道:“现在……人不都是你的了么?”

    陆无忧侧头凝视着她:“你怎么越来越像我了?”

    “怪你。”

    “好吧,怪我。”

    等了半个月都没等到花未灵,觉得她可能暂时到不了了。

    陆无忧忍无可忍,最终带着贺兰瓷搬了出去,另寻了地方下榻。

    原本陆无忧还有所遮掩,不想让公务上门打扰他父母,换了之后,当真是门庭若市,上门拜访的,在门口逗留围观的,送礼的,临街还有蹭着陆无忧的名气摆摊卖东西的……让当地府衙都不得不派人在门口维持秩序。

    “来,六元烧饼!六元烧饼了啊!陆状元小时候吃的,吃了你也能考状元!”

    “字帖,卖字帖了!陆状元的字帖!还有刚中举的贺兰夫人的!两本加在一起只要三十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最新的程文选啊,来看看看……”

    贺兰瓷听着叫卖声,叹为观止。

    当然这都不及她见到那个修得无比气魄的状元牌坊来得惊讶。

    这座修给陆无忧的状元牌坊共五座衡门,其上的砖壁还刻了五副壁画,分别对应科举的五个时期,恢弘大气,立柱仿佛直入云霄。

    陆无忧直言道:“原本修得不大,我升官之后,那谁题了副楹联,重新建的。”

    贺兰瓷惊道:“真没僭越?”

    陆无忧道:“当然不算。等你中了,可以再修一座。古有父子状元牌坊,今修夫妻状元牌坊。”

    贺兰瓷心头一紧:“我回去看书了。”

    陆无忧笑道:“江流书院的山长请我们过去,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贺兰瓷挣扎。

    陆无忧又道:“书院里还有整理青州历年考生乡试和会试的精彩答卷,刚好过去可以住两日,还有几位致仕的大儒……”

    贺兰瓷瞬间心动:“那还是去吧。”

    这一趟去陆无忧没穿官服,不然看起来着实像是视察。

    他换了一身江流书院的儒生青袍,贺兰瓷许久没看他这么穿,书生装衬得陆无忧格外气质清雅,模样既有青竹似的挺拔,亦有些许清贵疏离。

    “我也帮你要了一身,你穿吗?”

    贺兰瓷自然不会婉拒。

    就是穿上之后,她揽镜一看,又去看陆无忧,忍不住道:“怎么有点旧日重回的感觉。”

    陆无忧斜眼道:“这不是刻意为之。”

    “嗯?”

    陆无忧洋洋洒洒道:“弥补一下旧日遗憾,没在青州就跟你把婚约定下来,是我的过失。”

    贺兰瓷很不客气道:“别事后诸葛亮了,你那时才不想娶我呢。”

    陆无忧却轻声道:“所以不是遗憾么。”

    不过,实际上就算身着便服去也没有太大区别,贺兰瓷和陆无忧刚下马车,就被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

    得到消息的书院弟子早早等在门口,和贺兰瓷在晃州办的小书院不同,江流书院在青州数一数二,讲堂、书斋、经堂、文庙一样不缺,弟子足有数千人,占地也有一坊,堪比气派的王府了。

    山长亲自来迎,还有当年教过他们的夫子。

    接下来的流程就是很熟悉的,双方互相寒暄恭维,山长还叫人取了笔墨让陆无忧和贺兰瓷都留了墨宝。

    贺兰瓷提着笔道:“但我还没考会试……”

    山长笑眯眯道:“无妨,你是本院的女弟子,也是第一个中举的女弟子,自然同样意义非凡。书院里不少女弟子也想去女科试试,可惜青州尚未开女科……”话语里颇有些遗憾。

    陆无忧会意接口:“山长不必遗憾,青州学风甚盛,将来也会考虑在青州开的。”

    两人跟着山长游遍了书院,陆无忧又大笔一挥,出资给书院再新建两座讲堂,之后便提出想和贺兰瓷单独逛逛。

    山长走后,倒是陆无忧的夫子叫住了他:“陆……”

    这位中年人犹豫着不知该叫什么。

    陆无忧先笑道:“恩师还是叫我霁安吧,这字还是当年您取的。”

    他的夫子这才笑了道:“霁安你如今贵为宗伯,老夫都有点不敢认了。这句恩师老夫是不敢当,不过,你似仍是当初的少年人。”

    等人走后,贺兰瓷才问道:“这是给你送「和光同尘」四个字的业师吗?”

    陆无忧颔首道:“是他,你还记得?”

    贺兰瓷有样学样道:“我记性又不差,更何况是关于你的。”

    陆无忧一顿,忍不住笑。

    贺兰瓷道:“早知道的话,我也上去谢两句了。”

    “谢什么?”

    “他把你教好了,我当然要谢他。”

    陆无忧抬眼看她道:“我本来也不差。”

    “好了,别跟我斗嘴了。”贺兰瓷转口道,“说起来,还没问过为什么要给你取字「霁安」?”

    “无忧嘛,无有忧患,心境平和。霁,雨止也,云销雨霁,怒气消散。虽然实质上我觉得可能是……”

    陆无忧,“他希望我心境开阔,亦希望我能让朝堂光风霁月,以安天下。”

    贺兰瓷不由道:“你恩师倒是很敢想。”

    “你呢?”

    “嗯?”

    陆无忧问道:“要不要也起个字?瓷字不好,太易碎了。”

    贺兰瓷思忖道:“那叫什么?贺兰坚?”

    陆无忧:“……”

    贺兰瓷一笑道:“慢慢想吧。”

    两人十分轻松地在书院里走着,因为被叮嘱过不许打扰,书院弟子们也都不敢贸然上前。

    只能看着眼前一袭天青澜衫俊逸出尘的男子,和身侧同样一身天青儒衫长发垂及腰际,姿容清绝的美貌女子并肩而行。

    似乎尘世都在这一刻定格。

    贺兰瓷轻抚着书院的廊柱,听着堂内稚嫩的朗朗读书声,一切都显得熟悉又陌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还是江流书院的女弟子,而陆无忧也还是那个跟她不对付的男弟子。

    陆无忧不紧不慢跟着她,道:“不急,要待好几天呢,你可以慢慢逛。”

    贺兰瓷还在回味,被他打断,不由道:“你能不能先让我怀念一下。”

    陆无忧笑道:“姜小姐可着实是要求颇多,连陆某说话都不许了。”

    嗯?

    他入戏还挺快。

    贺兰瓷配合道:“陆公子哪的话,你想说便说,何必诬赖我,我又没堵着你的嘴。”

    陆无忧漫声道:“那姜小姐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贺兰瓷侧过身来,眸光温柔地看向他,语气若无其事道,“陆无忧,我喜欢你。”

    陆无忧怔住。

    贺兰瓷脚步轻快,带着狡黠的笑意道:“不说了,走了。”

    第102章

    上京番外(完)

    (一)

    杏花三月,春日晴好。

    枝头斜阳映池塘,寒冰乍破,清凌水面下游鱼浮动,鱼尾溅出水花儿,绽开几许春色。

    内阁值房的吏员端着刚泡好的清茶,放在姿容端雅的男子案前。

    他垂首,持笔在票签上飞快写着工整的馆阁体,一行行文字流泻,仿若不假思索,只润笔时,抬头看了一眼茶水道:“放那便行。”

    旁边附过票签的奏章已堆叠成山,吏员不由钦佩。

    “阁部实在操劳。”

    他上值才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已经把今日通政司和走内阁递交上来的奏章票拟批复了大半。

    不过忙起来却是连口水也没喝,清晨泡的茶已凉透,这会只得重泡。

    陆无忧手臂微僵,他捏了捏腕,这才取茶喝了一口,顺便道:“先将这些拿去宫中批红,剩下的还要再议,把李中书叫过来。”

    这位年轻至极的内阁辅臣已经加封正一品的太子太保,建极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堪称位极人臣。

    升官速度前所未有。

    在徐阁老告病修养后,他更是实质上地成了内阁说一不二的掌权者,所有奏章的票拟皆过他的手。

    更可怕的莫过于众人都知道熙帝近年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根本不怎么临朝,批红全交由司礼监的掌印董公公,而董公公则几乎不会封驳内阁的票拟,都是照章而办。

    然而熙帝非但没有打压,反而默许了这种内外一心,也就导致了,陆无忧陆阁部,现今确实可以说是,权势滔天。

    当然依照惯例,应称其为「阁老」,不过陆大人自己似是不喜,只道:“称阁部便可。”

    众人也很能理解,对着他那张脸,的确很难说出个「老」字来。

    陆无忧刚歇没一会,又有新的奏章送来。

    他随手翻开当先那册,正要一目十行往下看,唇角却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来,身旁的李中书也扫了一眼,瞬间明了。

    原因无他,因为上奏的是都察院佥都御史贺兰大人。

    而这位才貌双全的贺兰大人,众人皆知,是陆阁部的夫人。

    女科如今已开了多年,虽然应考的人数仍是不多,但还是有那么些凤毛麟角的中试者,这位本是诰命夫人,却自己当起官来的贺兰大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初她要入朝为官,还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毕竟科考是一回事,做官又是另一回事,当真要女子入朝为官,许多观念守旧的官员都不大能接受,甚至还有去信给贺兰谨贺兰大人,要他劝说其女断了此天方夜谭之想。

    不料,时任礼部侍郎的陆无忧,滔滔不绝开始舌战群儒,在早朝时将几位持反对态度的大臣驳斥得面红耳赤。

    有人口不择言道:“陆大人不过是偏私其妻!”

    陆无忧淡定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倒是赵大人如此反对,似是生怕自己将来被女子抢了乌纱帽,是不是也对自己太没信心了?不然这偌大朝堂,难不成连个女子也容不下?”

    不少与陆无忧交好的官员,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甚至还有人看着陆无忧侃侃而谈,一副要与对方论战到下朝的架势,不由回想起当年年轻气盛的陆编撰一天数封奏章与人对骂的场景。

    陆侍郎这是风采不减当年啊!

    由于熙帝的着意偏袒,此事力排众议,仍是定了下来。

    不过似与朝臣妥协,贺兰瓷在殿试后,没有去翰林院,反而去了都察院观政。

    这位名声颇大的夫人,顶着争议与众人看热闹的目光,在都察院里兢兢业业挑不出一丝毛病的低调干活,硬是经过考核在都察院内留了下来。

    既没有仰仗其父的余荫,也没有让其夫插手。

    这点倒是确实没办法,她夫婿人还在内阁呼风唤雨呢,想借势整治这位雷厉风行的女御史,也得掂量掂量那位笑面虎似的陆阁部。

    都用不着小贺兰大人去告状,陆阁部在京耳目众多,抽空随手就能给你收拾了,管你是王公大臣达官显贵都一样,半点情面不讲。

    说来因为女承父业,还闹出过一桩阴差阳错的美谈来。

    小贺兰大人她爹贺兰谨当年在都察院以贺兰青天著称,大雍不少百姓有冤屈上京告状,都喜欢找这位贺兰青天,结果年前有个百姓得罪了当地权贵,不得已上京告御状,也想去找贺兰青天,奈何他不知贺兰谨已调去益州做总督,便四处询问。

    别人以为他要找贺兰瓷,告知他:“贺兰大人啊!你得往陆府找啊。”

    “为何往陆府啊?”

    “贺兰大人嫁给陆大人,自然是在陆府了。”

    伸冤百姓大为震撼,还当是自己见识短浅,犹犹豫豫去了陆府,得知贺兰大人竟从男变女,更为震撼。

    不过所幸,最后小贺兰大人还是接了这桩案子,倒是切切实实将她爹的名声延续下来。

    (二)

    春日尚早,天晚得也早,日头西斜,缀着暮色点点。

    内阁机要的值房在皇城最里面的文华殿,距离三大殿亦很近,就算离熙帝住的乾清宫都不远。

    下衙时辰,陆无忧自文华殿出来,早有内侍备了轿子送他出东华门。

    其他大臣都是迈着两条腿往外走,独他一人晃悠悠坐着轿子,陆无忧坦然自若,出东华门换了顶轿子,又打长安左门绕出去,在内城兜了个大圈子,才算到了都察院府衙门外。

    这会天边已是染满橙光,绚烂的夕阳沉坠,映着半个城墙都似涂了一层橘皮似的漆。

    都察院里陆陆续续掌起了灯。

    不需陆无忧托人去问,衙门口已有吏员笑着过来道:“贺兰大人还在衙门里忙着呢。”

    陆无忧挑开帘子,心道,她今晚果然回去的比他迟,当下也不多言,径直下了轿子。

    不过反正他官大,他说了算。

    陆无忧进都察院衙门脚步不停,跟进内阁似的熟门熟路,沿路都是悄无声息行礼的官员或是吏员,人人眼风往里瞟,心中不住啧啧。

    等人一走才开了口。

    “来来来,赌小贺兰大人她什么时候下衙门。”

    “亥时吧?这次总不能比上次还晚。”

    又有人道:“那可说不准,这次的案子棘手着呢,刑部那边都派人来了。”

    “那她……不会让陆阁部就这么干等着吧?她不走,陆阁部也走不了啊。”

    有人「啧」声感慨道:“所以说夫妻同朝为官就这点不好……寻常官员回府,哪个不是娇妻美妾小意温柔,陆阁部要是自个回去,说不准府里灯都没点呢。”

    “哎哎哎,慎言慎言!”

    “这话我可就不同意了,真能娶到小贺兰大人这样的,你让我回府小意温柔伺候她都无妨啊!等等,我只是举个例子,并无他想!并无他想!”

    “那你还是照照镜子,趁早洗洗睡吧。”

    陆无忧绕过几道回廊,对沿路行礼的官员轻点着头的同时,步履如风,不一时便停在了贺兰瓷的值房前。

    他手臂倚着门框,窗棱外是快沉到屋檐下的落日余晖,融融暖光打着卷在尘埃中旋转,一抹浮光镀着浅绯色官袍女子的轮廓,她那头如云乌发大都束在官帽里,却仍有几缕调皮地漏下,为女子清绝的姿容增添了些许尘世风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贺兰瓷倒是美得一如既往。

    她低头专注看着卷宗,神色肃然,那些浮光又沿着她光洁的额头,挺直精巧的鼻梁辐散开,宛若一副妍丽多姿的美人画卷。

    陆无忧静静欣赏了一会,走过去之前,又忍不住腹诽,他夫人居然看起来比他还忙。

    贺兰瓷也确实很忙,以至于她埋首浩繁卷轶中时,根本没注意到陆无忧的脚步声。

    直到修长如玉的手指点在她的卷宗上,贺兰瓷才抬眼看见俊逸清雅的男子立于案前,桃花眼低垂下来,轻声问她:“什么时候回府?”

    贺兰瓷看了一眼剩下的卷宗,实话实说道:“可能一时半刻看不完,要不你先回去?”

    陆无忧从最下面抽出一份,翻开看道:“什么案子这么棘手?”打开便是一份供状,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贺兰瓷认真道:“那桩一家四口被害的惨案,当地府衙草草结案,按察使复审也觉得没问题。然而苦主特地寻到上京来,我仔细看过卷宗,确实有点蹊跷。”她抽出另一份卷宗道,“这桩案子结案说是其家中妾室私通府中下人,心怀不轨,趁机谋害了一家人的性命,秋日便要将该犯妇问斩。

    然而旁人的供状里,对于这妾室如何私通,又是如何下毒杀害这四口人的,前后言语似有漏洞,我正在看……

    此番寻上京的是她弟弟,说他姐姐贞烈,当初为妾亦是被迫,又得主母怜悯,绝不出这等害人性命的事来。她弟弟被打了板子,现在还押在刑部的牢里。”

    她声线不紧不慢,一字一句说来,有种叫人不觉倾听的力度。

    陆无忧当下便挪过来一把枣红木的交椅,坐下道:“那我帮你一起看。”

    贺兰瓷抬头道:“不用了,这种案子我自己看就行。你如果要等我,就坐那歇会吧。”

    确实只是地方上的案子,她力所能及,就没必要特地让他帮忙看了,她想了想又道:“我叫人给你泡点茶吧?台里新到的青茶还不错。”

    “从早喝到晚,我就算喜欢茶,也有点吃不消,嘴里全是那股涩味。”

    陆无忧也不勉强,已经动身在她的柜子里翻找,“你的蜜茶呢?就是桂花蜜酿的那个。”

    贺兰瓷道:“你上回不是喝完了?”

    陆无忧转头凝神看她:“你口口声声说特地给我准备的,就这点诚意……”

    贺兰瓷刚才还故意板着脸,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从自己桌案下的抽屉中取出一罐密封的小坛子,笑着递到陆无忧面前:“那罐是喝完了,不过又买了新的……给你。”

    他夫人近墨者黑,在他面前日益活泼得没边。

    陆无忧也故意板起脸来,挑着眼睛,略带不满地看她:“你是在故意逗我呢?”

    “这怎么能算逗?”

    “怎么不算?”

    贺兰瓷仍在笑:“好了,别计较了……我给你泡就是了。”

    她终于从坐了大半天的椅子上起来,站起才感觉到身体发僵,肩膀发硬,略微活动了一下肩颈,贺兰瓷便去柜子上拿特地给陆无忧准备的青瓷茶盏。

    值房里有温着的热水,此时人大都散了,贺兰瓷打开封口,清甜扑鼻,罐子中的蜜汁橙黄晶莹,还缀着小花瓣,舀一点进茶盏里,热水一冲,香气更甜亦更浓郁,杯中小花瓣沉沉浮浮,贺兰瓷还没回头,就发现有人在按她的肩膀。

    “让你别一直坐着。”

    陆无忧清润的声音飘过来,肩头上五指温热,力道也恰到好处。

    毕竟陆无忧对她的身体,可能比她自己都更熟悉,只按了几下,贺兰瓷就感觉身体放松,舒服得甚至有些起意。

    贺兰瓷连忙抓着他的手道:“我身子也没那么难受,不用给我按了。”

    说着,她把冲好的蜜茶递了过去。

    陆无忧就势接过,抿了一口,被甜得浑身舒坦了,才轻挑眉梢,清浅笑道:“贺兰大人,平时在府里你可跟我没这么客气。”

    自从两人都入朝为官以后,府里的事务贺兰瓷忙不过来,管事的活便还是由青叶接手,贺兰瓷盯了一段时日,觉得没什么问题,又把以往一些比较容易忽略的琐事仔仔细细交代过,就不再过问。

    两个人白天一道出门,再从外城门口分开,一个去都察院,一个去文华殿,各忙各的。

    下衙时,便很随意,毕竟时辰不一样,有时忙完了各自回去,有时便像今天这样,陆无忧绕一大圈过来接她,贺兰瓷不忙时也去东华门外等过他,并不拘泥。

    成了个既寻常,又不寻常的夫妻关系。

    贺兰瓷把罐子重新封回去,顺着他的话道:“陆大人,我就是不客气才这么对你说的。”她抬抬下巴示意,“坐过去吧,我尽量早点看完。”

    陆无忧捧着青瓷茶盏,坐回交椅里,一副品茶的架势,细细啜饮之后才道:“真不要我帮忙?”

    贺兰瓷抿唇笑道:“不劳陆大人费心了,下官自会处理。”

    陆无忧放下茶盏,手背撑着下颌,微微侧头,眸光不加掩饰地笔直落在贺兰瓷身上,道:“贺兰大人还说自己不客气,如此生疏敷衍,不说两句好听的,这槛可过不去。”

    陆无忧说得对,就算身子好,也不能一直坐着不动。

    贺兰瓷轻微活动着手臂胳膊,同时向他打量,思忖道:“今日陆大人龙章凤姿,风采出众依旧。”

    陆无忧道:“听腻了,换一句。”

    贺兰瓷:“……”

    她一面无语,一面又有些想笑:“那你还想我怎么夸?英俊潇洒,器宇不凡,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陆无忧这时便又笑道:“算了,你先接着看吧。”

    (三)

    说是快点,但她看得认真仔细,速度也就格外慢。

    贺兰瓷原本有点不好意思,不过陆无忧中途又被前来请示的官员打扰了三四回,连带着贺兰瓷都没法专心看。

    她瞬间心里平衡,甚至还能调侃道:“你要不处理完,再过来?”

    陆无忧开口道:“都是小事……我一会回来。”

    他去了一趟又过了许久才回,半是抱怨道:“那谁倒是清闲了,都催到我头上来了,推行新政的时候都没见他们反对得这么激烈。”

    陆无忧一说,贺兰瓷就知道是指什么。

    天子无家事,着实是句实话。

    熙帝迟迟不肯立后,亦不肯选秀女,朝臣们比他还急,三番两次上书恳请,就算不选秀女,至少这新帝后宫里得有人啊!

    他找了一堆理由推三阻四,连他曾经出过家,一心向佛这种烂借口都找了出来,就差说自己不举了,得亏许太后没来戳穿他,还帮忙打掩护。

    最后熙帝索性开始装病,闭门不见朝臣,把朝堂事务大部分直接丢给了内阁。

    陆无忧去找他时,熙帝本人正一副病弱模样躺在自己寝宫里,手里拿了本侠客志在看。

    陆无忧扫了一眼摆在他桌案旁散乱的书册,还有糕点和香茗,再加上寝殿里尚未完全散去的古董羹的味道,便知道了大概。

    “她来过?”

    熙帝语气平平道:“又走了。”他慢条斯理将书放下,“这么久,你总该信我几分了吧。”

    陆无忧不是不信,主要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对萧南沐其人一直没什么太大好感,不过上面那个位置总归要有人坐,两个人都出于自保,才不得不合作,甚至于事成之后陆无忧也不是没做过对方会过河拆桥、翻脸不认的准备,但就像对方出乎预料地冒险请来援军一样,萧南沐的人品总归比他想象得要好上那么一线。

    陆无忧慢声道:“跟言官对着干可没什么好下场。你当真不考虑妥协?”

    熙帝道:“我妥协了,就肯定离不开这个位置了。而且……你估计也不会再让她来了吧。”

    这是自然。

    对方若是大婚,陆无忧一定会劝花未灵避嫌。

    陆无忧沉吟道:“其实她并不适合你。”

    熙帝道:“我知道,但我一直以来都在强求,她身上有我希冀的,我……”

    “行,臣明白了。”

    陆无忧打断了对方准备开始的自我剖白,这些年萧南沐总试图跟他说一说他的过往,比如他当初是怎么从怀瑾太子谋逆案中逃脱的,又是历经过怎样的遭遇才被寻到,以及他的个人志向与愿景……

    但说实话,陆无忧并无和他掏心掏肺并给予同情的想法。

    他道:“圣上不想早朝就罢了,不过批红还是要批的。”

    算是半妥协,也是陆无忧权位稳了才敢给这个许诺,最后批红落到司礼监头上,熙帝本人也终于如愿以偿得以偶尔出宫。

    陆无忧简单和贺兰瓷说过,贺兰瓷还有些担心:“他真去找未灵了?”

    “这我便不知了。就像我娶你我爹娘不管一样,未灵若是真喜欢,想和谁在一起,我爹娘不会管,我也管不了,但是……”陆无忧确信道,“他还像以前那样,我妹妹是不可能动心的。”

    花未灵和他和他娘一样都喜欢心诚的人。

    这点陆无忧自己也是如此,所以当初他娶贺兰瓷时,虽是被迫,也很坦诚地把一切都告知,并不欺瞒,是想用坦诚换坦诚。

    陆无忧问心无愧,哪怕贺兰瓷藏着掖着,或是仍用过去防备态度对他,他也心安理得。

    当然,后来贺兰瓷确实很坦诚,比他还坦诚,以至于他一度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的认识过她,这点是陆无忧也没想到的。

    谁能想到那样一个聪慧又骄傲的漂亮姑娘,实则对感情一窍不通呢。

    贺兰瓷把那把枣红木的交椅拖过来,拍拍座椅道:“别气了,来,陆大人,茶给你重新满上了。”

    说着,还对他一笑,眸光灿然。

    陆无忧从善如流坐下,看着她,内心安宁,确实气不起来。

    “贺兰大人,我想亲你了。”

    贺兰瓷一顿道:“我也想,不过我还是想先看完,反正明天休沐,回府再亲。陆大人,你看行吗?”

    (四)

    等贺兰瓷看完卷宗,两人出都察院衙门的时候还是已近子时。

    她一个人下衙回府时,饥肠辘辘,不想麻烦府里厨子,就会出了皇城,在附近寻家夜间摆摊的吃食铺子,买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或是喝一碗热粥,垫垫肚子。

    因为开女科的缘故,上京不少书塾都收了女弟子,姑娘家勤出门,京中对于治安管得更严,尤其是夜间,贺兰瓷喝一碗粥的功夫,都能看见两队巡逻而过的官兵。

    然而和陆无忧一起回府,他就会趁机带着贺兰瓷去寻馆子。

    贺兰瓷也不知道他这么忙,哪来的功夫知道这么多精致馆子,偏偏一家比一家好吃,不过这也是除了休沐两人难得能凑在一起的闲暇时光。

    陆无忧今日就近带她去了家常去的。

    “陆大人,贺兰大人。好菜这就给两位端来。”

    贺兰瓷低头盯着眼前粉彩荷叶托莲盘,还在思考刚才那桩案子。

    陆无忧手掌一挥,挡住她的视线道:“说说吧,有什么地方没想明白?”

    “就是……”贺兰瓷刚要开口,觉得还是不麻烦他了,又岔开话题,“对了,新任刑部给事中的人选定了吗?是卢学凛还是杨右明?”

    寻常官员四品以上任免才走内阁过,其余皆从吏部,不过台谏官员则特殊。

    陆无忧毫不避讳道:“差不多定了,卢学凛吧。”

    贺兰瓷愣了愣道:“但是杨右明要更刚正一点。”

    陆无忧也不叫人伺候,依旧低头自己涮碗筷,还帮贺兰瓷也给涮了:“就是太刚正了才不适合,稍微圆滑点更适合那个位置。”

    贺兰瓷不同意了:“其他官员都可以圆滑,但言官还是耿直些好。”

    “太古板了,很多事情……”

    “可是我觉得……”

    陆无忧抬头,两人的目光静静对上。

    贺兰瓷蓦然想起,陆无忧跟她说好,不吵架的。

    谁能想到,他们成婚后顺风顺水这么多年,正经架都没怎么吵过,然而贺兰瓷入朝为官之后,两个人居然时不时能在公务上拌起嘴来,就非常离谱。

    归根结底,虽然两个人对为官理念大致相似,但又有些微妙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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