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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两人无奈,只得沿着河岸往下游走去,越走越冷。沈未辰功力深厚,勉强能支持,李景风却是冷得不住打颤,手脚僵硬,竟比游泳时还难受。

    饶是沈未辰脾气好,此时也不禁埋怨道:“你瞧你,非得把自己弄死了才甘心是吗?”

    李景风心想:“你若不追来,也不会弄到这般田地!”嘴上却说:“对不住,拖累你了。”

    沈未辰问道:“为什么不跟我回青城?”

    李景风道:“我想去昆仑。”

    沈未辰问道:“去昆仑干嘛?”

    李景风道:“谢先生给了我一张地图,叫我去那,说有秘密,我想去看看。”

    沈未辰急道:“就不能等这事解决了再去吗?你在崆峒还有仇名状呢!你从济南到湖北都快死了,还想走华山过崆峒?!”

    李景风回道:“我知道。”过了会又道,“但我不想回青城,以后也不回去了。”

    “为什么?”沈未辰问道,“总不会是不想见我吧?”她迟疑片刻,又道,“我不喜欢严公子。”她知李景风绝非妒忌赌气之人,可着实想不到理由,只得试探着问问。

    李景风脸一红,问道:“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沈未辰假作不知,又问道,“你真是为了我不回青城?”

    李景风摇头道:“不是。我这趟去嵩山,遇着很多事,也想了很多,我定要……成…成为……三…三爷那样……的人。”又一阵寒风吹过,冻得他牙关打颤,最后那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沈未辰笑道:“你这话说得没底气呢!”

    李景风苦笑道:“就算做着……也…也挺没底气的。”

    沈未辰道:“可要当三爷,三爷也有崆峒,你怎么就不能回青城了?”

    李景风默然不语,沈未辰见他不答,也不说话。两人就着星光月色沿岸走着,听着潮声鸟鸣,若不是身上冻得不行,也算惬意。

    又过了好一会,李景风才道:“萧公子是个好人,也……也是聪明人,功夫好,又聪明。可他遇着了秦伯阳这样的人,也只得……得让步。”

    沈未辰愣了一会,又听李景风继续说道:“严非锡这样的人,武当……武当掌门也要护他,杨兄弟……报不了仇。三爷有崆峒当靠山,可他……他能不能杀严非锡?”

    沈未辰摇头道:“不行,真要杀了,崆峒与华山得开战。”

    李景风颤着声音问:“为……为什么?”

    这问题着实简单,沈未辰反倒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回道:“因为他们身上绑着崆峒和嵩山两个门派。”

    “我在来的路上听了彭家的事。”李景风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因为发抖而没把话说好。

    “很多江湖人都在感叹彭小丐一家忠良被人陷害,天……天下人都知道彭家冤枉,可为什么没人杀……杀徐放歌,也没人杀彭千麒?”

    沈玉倾救彭小丐犹然要偷偷摸摸,只因不想正面得罪丐帮。沈未辰道:“这些人都绑着门派,绑着规矩,所以困难。而且他们都是一派之长,武功高强,又有许多人保护,不好办。”

    李景风道:“若有朝一日我有能力杀他们,却是青城门下,我还能不能杀?”

    沈未辰心中突地一跳,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望向李景风。

    李景风摇头道:“那势必连累青城。所以我想通了,有了权势,就得被权势绑着,有了身份,就得被身份绑着。只是像三爷那样还不够,不但要有三爷的本事,还得要……哈秋!”他冷得不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沈未辰本听得入神,被这么一打岔,噗嗤笑了出来。

    李景风赧然道:“我还想着刚才把话说得挺威风,这一打岔,心情全没了。”

    沈未辰笑道:“你救过三爷,挡过船匪,还杀了嵩山副掌门,还不够威风?”

    李景风颤声笑道:“那不同……我…我就想……想在你面前威风一次。”

    沈未辰听他说得坦然,不禁讶异,又见他嘴唇脸颊都冻得苍白,不住瑟瑟发抖,眼神却更见清澈坚毅。她想起初见李景风时他也就是个纯朴正直心地良善的青年,再见时稚气已消,多了一股勇敢果决之气。这次再见不过相隔两月有余,却又与之前截然不同,李景风虽仍是之前的李景风,却无过往的自卑,反倒多了份坦荡豪迈。

    “那你威风过了。”沈未辰低声道,“你在船上力斗方敬酒时舍命断后,可威风了。”

    李景风笑道:“我那时……那时……被打得手忙脚乱,要不是严公子沈公子跟你相助,死几十次了。”他虽笑着,牙关已不住咯咯作响。

    沈未辰笑道:“你是要在我面前威风,我觉得威风就够了。”又问道,“你刚才说到哪?你说有三爷的本事还不够,还要什么?”

    李景风道:“我……我说……我……”

    沈未辰听他话音有异,一回头,只见他嘴唇发青,一跟头摔倒在地。沈未辰忙俯身察看,只听李景风颤着声道:“我…我不行了……冷……”

    他水性虽好,但体力内力武功都远较沈未辰低微,渡河时他揽着沈未辰,以一载二,沈未辰未费气力,他却几乎将体力消耗殆尽,此时寒风一吹,立即失温。

    沈未辰摸他额头,只觉得触手冰冷,不由得一惊,大力拍他脸颊,喊道:“醒醒!你就这样冻死了,还当什么大侠!”

    李景风半昏半醒,颤声道:“我……我……”挣扎着要站起,却是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沈未辰见他起身不能,虽也冷得难过,仍将他背起,安慰道:“附近一定有人家,撑着点!”

    她心中惶急,顾不上夜路难走。快步前进,脚下磕磕绊绊,幸好她武功高。没有摔倒。只感觉身后李景风呼吸声越来越微弱。更是焦虑。慌忙走出一里左右,忽然见到微弱火光,这下大喜过望,忙喊道:“有人吗?”一边更是加紧脚步。她往火光走去,那火光却是在河面上,她奔了许久,这才见到一艘小舟,却是顾青裳提着火把,驾着小舟寻来。

    沈未辰大喜,喊道:“姐姐!我们在这呢!”

    顾青裳忙将船靠岸,埋怨道:“怎么突然就跑了?”又见沈未辰背着李景风,忙道,“快换上干衣服!”原来她把行李也带上了。

    沈未辰忙将李景风放下,正要宽衣,饶是她大方,这荒郊野外的更衣也难免羞怯,回头却见李景风早已偏过头去。顾青裳道:“你不换衣服,真要冻死啦!这附近又没人,你要怕他看,戳瞎他就是了!”

    沈未辰摇头道:“我信得过他。”于是换了衣服,又看向李景风,只见他嘴唇发白,已经奄奄一息。

    顾青裳道:“也得替他换衣服。”

    沈未辰红着脸问道:“我?”

    顾青裳道:“难道是我?你要不帮他换,这趟不是千里迢迢来害死他吗?”又道,“人都快死了,妹子这时候还怕羞?”

    沈未辰一咬牙,走上前要解李景风裤子,李景风虽接近昏迷,身体仍本能一缩。顾青裳嚷道:“衣服!衣服!你脱他裤子做啥?”说完笑得不住打跌,眼泪都飙出来了,起哄道,“妹子,你……哈哈!……你想什么呢?哈哈哈哈哈!……”

    沈未辰脸颊飞红,忙替李景风宽了上衣。顾青裳递了衣服过来,仍笑得停不下来。

    沈未辰见李景风身上伤痕累累,尤其手臂上两道伤口,前进后出,特别显眼,又见他袖中掉出一个管子,知道是去无悔,顺手帮他收了,随即替他擦干身体,套了件衣服上去,又取了毛毯替他盖上,这才将他背起,道:“得找个暖和点的地方。”

    顾青裳捂着肚子笑道:“我来时看到一间民居,就在前方不远处,过去瞧瞧。哎呦,好妹子,我肚子还疼着呢!”

    沈未辰只不理她调侃,背着李景风往下游走去。

    第85章

    公竟渡河(下)

    三人走了不远,在河岸处见着一户人家,窗内透着火光,沈未辰大喜过望,忙上前敲门。

    她敲了许久,不见有人应门,又喊了几声,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

    出来应门的是一名头发蓬松,两眼凹陷,脸色蜡黄干枯的妇人,瞧不出多大岁数。说她老,可她皮肉还有些光彩,说她年轻,她却是一副饱历风霜的模样,总之是介于二十至四十之间吧。

    顾青裳心下疑惑,心想怎地这么久才开门,莫非有什么猫腻?又看这屋子前后不着村落,孤零零的一间,也透着古怪。

    沈未辰不问这许多,只道:“我们是过路的,不慎落水,想借点柴火取暖。”说着取出几钱银子递给妇人道,“您行个方便,要不我朋友就要冻死了。”

    那妇人犹豫半晌,接下银子道:“几位姑娘请进。”

    几位姑娘?沈未辰先是一愣,这才想起李景风穿的是自己的衣裙,不禁哑然失笑,忙向少妇道谢。

    一进小屋,顿时觉得温暖。这小屋极为简陋,只有里外两间。里间是卧房,有个大炕,炕上摊着一床棉被,微微隆起,一名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坐在炕边。妇人喊道:“小桃儿快起来,把炕让给客人!”那小姑娘忙跳起身来。妇人又道:“叫人啊!”

    那小桃儿甚是伶俐,叫道:“三位姐姐好!”

    妇人为难道:“这炕上还有病人,下不得床,三位姑娘委屈些。”沈未辰见炕中柴火甚少,问道:“能不能添些柴火?”

    妇人唤过女童道:“小桃儿,跟娘拾柴去。”

    那小桃儿蹦蹦跳跳去了,沈未辰摸着炕上还有余温,将李景风放到炕上。她见炕上只有一床棉被,伸手要去拉,却见棉被上染满血迹,血迹鲜红,显然是刚染上不久。棉被下睡着一名青年,沈未辰忙叫了顾青裳来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回事。沈未辰怕打扰人家休息,只得取了顾青裳带来的毛毯给李景风盖上,替他除去鞋袜,抓起他的手,替他搓揉手指,放在嘴边呵气取暖。

    顾青裳道:“脚也要暖。”说着就去捏李景风脚掌,替他活血,一面笑道,“我这辈子还没替男人捏过脚呢。”

    那小桃儿与妇人搬了木柴进来,沈未辰见都是些细枝,还有些是刚砍下的,湿漉漉的沾着雪水。沈未辰料想这户人家家境困难,连柴火都买不起,也不强求,全都堆入炕下点着。

    小桃儿看他们捏着李景风手脚,也跟着坐在炕上替李景风捏脚。顾青裳笑道:“小姑娘真贴心。”说着摸摸小桃儿的头,随即想起方才古怪,问道,“嫂子,炕上是什么人?”

    那妇人道:“是我一个朋友。”

    顾青裳心想:“大半夜的怎会有朋友来访?还是个病人,睡在炕上。方才敲了半天也无人应门。这被子上又怎会都是血?”她心中起疑,问道:“嫂子,您相公呢?”

    那妇人低头道:“相公走得早,只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顾青裳摇头道:“床上是个男子,寻常人家怎会放个男人睡在寡妇炕上?而且流了这么多血。”

    那妇人道:“我这朋友受伤了……”

    她语气飘忽,像是在隐瞒什么。顾青裳心下起疑,上前掀起棉被。只见床上那人也不知睡着还是昏迷,一只右手只剩半截,末端包着绷带,血正从断臂处渗出。

    棉被突然被掀开,那人轻轻哼了一声,顾青裳忙又将棉被盖上,望向妇人,眼神似是询问。那妇人低下头,道:“他是我朋友,为帮我出了事。”说到这里,像是被勾起了伤心事般,眼眶泛红,竟流下泪来,这一流便不可收拾,掩面哭泣。

    小桃儿见母亲哭泣,上前拉着娘亲头发,唤道:“娘!”

    顾青裳道:“嫂子助了我们,有什么委屈说说,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那妇女只是泣道:“你们帮不上忙……”

    沈未辰渐觉李景风手脚回暖,知道他已无碍,拉过毛毯将他盖严实了,道:“嫂子且说,就算帮不上忙,您说出来也舒坦点。”

    原来这妇人姓马,三十岁,父母早亡,十七岁时带着弟弟嫁给商人岳生做续弦。她指着炕上那青年道:“这位卜生是我家邻居,是私塾先生。我还有个弟弟,今年才十八。”

    顾青裳疑惑道:“怎么不见令弟,娶妻分家了吗?”

    妇人只是摇头,接着说了下去。

    岳生经商,卜家有祖田,都是小有资产。马氏成亲后就住在卜生隔壁,两家邻里关系极好。马氏不识字,丈夫岳生忙于经商,闲来无事时马氏就跟卜生学识字,因为卜生妻子也在,所以也没传过流言蜚语。没想她新婚不到一年,岳生突然染上急病,没三天就去世了,死时也无异状,呈报门派之后就下葬。幸好家里还有产业,尚能维生,等拉拔着弟弟长大,代管家业,日子总能过下去。

    可事情没这么简单,马氏道:“我没子嗣,丈夫一死,公公就逼着我改嫁,几位小叔也觊觎我家产。”

    无论哪个时代,“吃绝户”这种事都不新鲜。马氏改嫁,这一房便无后,宗亲便可瓜分产业。哪知岳生死后两个月马氏才发现自己怀孕,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公婆或许还会看在孙子面上替她说几句话,若是女孩,家产定然不保。

    这屋中只有小桃儿一名孩童,结果想来可知。顾青裳怒道:“这算什么,姑娘家就不是人吗?”

    沈未辰也觉难过,道:“所以你就被赶出来了?”

    马氏摇头道:“不是,我生了一对龙凤胎。”

    沈未辰与顾青裳都“呀”了一声,隐隐觉得定有更惨的事等在后头。

    马氏道:“我识字不多,就请了卜生帮我两个孩子取名。卜生说家和万事兴,希望我家事安宁,所以男孩叫岳万兴,小名宁儿,女孩叫岳桃红,说是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典故。”

    有了孩子,马氏的地位暂时稳固,卜生无子,夫妻二人把宁儿跟小桃儿当作亲生子女照看,时常关照马氏。可厄运并没放过马氏,宁儿七岁那年元宵,夫家突然来了十多个亲戚,马氏与佣人都忙着接待,等送走客人,遍寻不着儿子,直到深夜才在井中找着淹死的岳万兴。

    马氏低头道:“我打小告诫宁儿,他从不靠近井边……”

    沈未辰惊呼出声:“难道是他们?!”

    顾青裳也起身怒道:“这还有没有天理?!”

    马氏低声说道:“姑娘,卜公子还歇着……”

    顾青裳见卜生轻轻动了下,吸了口气,坐下道:“对不住,是我失态,嫂子继续说。”

    亲生儿子溺死,马氏抱着孩子哭了好几天,卜生听到消息,说定是亲戚害死的,但当日人多,不知是谁下的毒手。孩子下葬没多久,公公又提起改嫁之事。宗亲明着来吊丧,实为打秋风,索要银两,威逼利诱,逼着马氏给钱。马小弟才十三岁,无力阻挡,卜生得知后大怒。他本是书生,当下写了状纸,替马氏一状告到门派去。

    这一状却撞上了阎王。管辖当地的是巨灵门,原掌门“巨神”杜吟松,就是沈顾两人昨日见着那名异常魁梧的汉子。杜吟松武功高强,被调去华山当大将,他儿女年纪小,便将门派交给侄子杜俊。杜俊是个贪得无厌又好赌之人,欠了一身赌债,华山赌场是公办,赖不得帐,卜岳两家家境殷实,可不正是送上门的肥于是,杜俊先下令把岳家所有男丁抓起,严刑拷打,逼他们认罪。岳家的人哪受得了这苦?招出了主谋。杜俊暗中索贿,号称若不给钱就结案,或打死在狱中,屡屡向岳家索要金钱,过了一年多,直把岳家弄得田宅产业典当一空,这才指点他们做法。

    之后岳家翻供,说杀害岳万兴一事乃是卜生诬告,又指马氏与卜生之前便过从甚密,儿子岳万兴怀胎足十月,绝非遗腹子,乃是卜生与马氏通奸所生,奸夫淫妇谋害亲夫。

    杜俊抓了卜生,卜生喊冤,杜俊却说:“你若不是孩子生父,怎会替这妇人出头?”又找了当年仵作,确认岳生尸体无外伤。杜俊说:“若无外伤,便是下毒。”又找人挖掘尸体。马氏本不愿惊扰丈夫尸体,但想卜生为己仗义出头,哪能让他蒙冤?只得忍着镇上的流言蜚语答应。

    那尸体埋了快十年,早已腐烂。仵作带走棺材时,骷髅上并无异状,谁知验尸时却说腰骨处有黑斑,是被人下了砒霜所致,是药死而非病死。卜生只不住叫冤,杜俊将他押入大牢,日夜拷打,又向卜妻索讨财物,卜妻不忍丈夫受折磨,只得变卖祖产给杜俊。马氏因卜生为自己受累,也变卖家业支持,这举动反坐实了她与卜生的奸情——若不是有奸,男的怎地替女的出头状告,女的怎地又替男的变卖家产?就这样两年过去,两家财产俱尽,卜妻不堪操劳疲累,终于病死,马氏也再无余财,只余一间大屋子,也早已典当给人。杜俊见无油水,本要判死卜生,算这作诈的仵作还有点良心,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又说若说奸夫淫妇谋害亲夫,怎地只抓奸夫,却放过马氏不取供?这于情理不合,劝杜俊放过卜生。

    杜俊不抓马氏逼供,原是为了让她方便变卖家产,此时听仵作说得有理,就以供证不足,岳生应为误食砒霜致死为由结案,放了卜生。

    卜生回到家里,家产俱空,妻子身死,当真家破人亡。乡里间又有风言风语,说他勾搭马氏,两女共侍一夫。他教书收入微薄,本是兴趣,这时连学生也无,总算有些以前的学生相信老师为人,凑了几两银子给他。马氏被债主收回大屋,她为救卜生无家可归,卜生感念她义气,让学生在河边无主地盖一间居所,也就是现在这间小屋,供她与弟弟、小桃儿住下。马氏刺绣,他则在镇上找间道观住下,日常带着马小弟做些零工维生。

    然而卜生并不甘心,四处收集证据。岳家也破败凋零,潦倒度日,个个深恨杜俊,只是怕害死岳万兴一事被揭发,因此三缄其口。卜生日夜苦求恳劝,终于有人写了口供,说自己一行如何谋害岳万兴,杜俊如何索要贿赂,终至家破。这供书有六七人画押,足堪采信。卜生又去找验尸仵作,又跪又求,指天画地说神明有灵。仵作良心不安,终于承认伪造尸证一事,写了口供画押,指出尸体若是生前中毒,埋尸十年,毒必然入骨,那腰骨折拆开来,若是里头发黑,便是中毒致死,若只有表面发黑,能够洗掉,便是起尸后下毒。这是铁证,仵作知道得罪杜俊,写完口供便连夜逃了。

    卜生花了一年多找齐这些证据,把这一年跟马小弟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银两作路费,直上长安,那是现今华山派本部。哪知去了一个多月,六天前马氏听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卜生,只见他全身是伤,断了一只手,就倒在她家门口。

    马氏说完,抽泣不止。顾青裳咬牙切齿道:“那巨灵门在什么地方?妹子,我们去杀了那贼人!”

    马氏急道:“巨灵门虽然不是大门派,也是守卫森严,杜俊是嫡传,武功高强,你们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别去送死啊!”

    沈未辰摇摇头,问道:“卜公子在长安发生什么事了?怎会断了一只手?”

    马氏低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是被骗了。”

    “呃”的一声,那躺在床上的卜生呻吟出声。原来他早已醒来,只是断臂后全身发烧疼痛,难以起身,听马氏说起往事,重又激起他一腔悲愤委屈,不由得气血上涌,勉力支起身来。马氏忙劝他躺下,躺在床上的李景风也虚弱地道:“卜公子……你……你别起来。”马氏本以为李景风是个姑娘,听他男子口音,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是个男子。

    沈未辰问道:“你醒了?”本来李景风醒来,她该当高兴,但听了马氏的故事,她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李景风点点头道:“小妹,你又救我一次啦。”又对卜生道,“卜公子,你好好歇息。”

    沈未辰见卜生手臂断口处仍渗出血来,绷带已见脏污,忽地想起一事,快步走至行李处,取出一瓶药粉道:“这是朱大夫的金创药,我出门时带着的!”她帮卜生拆下绷带,在断臂处上了药。那绷带脏污,不能再用,顾青裳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撕成长条,替卜生包扎。

    沈未辰黯然道:“可惜没带朱大夫的救命药丸。”顶药多服伤身,这金创药还是上回沈未辰被方敬酒伤了双肩后特地讨的,以免下次受伤时朱门殇不在身边。她将整瓶金创药交给卜生,道:“这药有奇效,你留着用吧。”

    卜生大力吸了几口气,说起他在长安的故事。

    一个半月前他到了长安,寻思杜俊乃是杜吟松侄子,杜吟松又是华山大将,若直上华山派告状,只怕反被包庇遮盖。他听说大公子严烜城善良实诚,是个好人,就要找机会上告。哪知又听说严烜城去了嵩山,不知几时回来,只得在长安找间道观住下。这一住就住了一个月,眼看已经腊月,严烜城依然未回,他心里焦急,盘缠尽了,道观也怪他住得太久,有些想赶人,他只得在华山派附近乞讨为生,顺便询问严烜城几时回来。

    十天前,长安这边下了一场雪,他蹲在墙角屋檐下瑟瑟发抖,啃着一个冷窝窝头。一名老人经过,见他可怜,脱下身上蓑衣给他御寒,又倒了杯冷酒给他暖身。卜生大为感激,不住道谢,见那老人也不是富贵模样,忙要解下蓑衣归还。那老人却道:“我家就住在前头几步路远,见你躲在这好几天啦。老伴刚给我添了件新的,我寻思这旧的还能穿,别糟蹋了,你先穿着御寒,过几天雪停了,我再找你索要。”

    卜生问他:“老先生,你不怕我赖下你蓑衣不还吗?”那老先生呵呵笑道:“就一件破蓑衣而已,这都信不过?人有这么坏?要相信世上还有天良啊。”

    卜生只觉感动涕零,紧紧握着老人双手,不住说谢,老人只是笑呵呵的去了。哪知那老人刚走,一群保镖突然围了上来,指着卜生大喊:“就是他!就是他!”说着冲上去将他一顿扭打。卜生只是叫冤,那群保镖骂道:“好多人都瞧见了,偷了金福银楼的镇店宝‘玉佛坠’的人就穿你这衣服,你还不认!”

    卜生喊道:“捉人要捉赃,你们不能冤枉我!”那群保镖扭住卜生,撕破他蓑衣,里头落下一个两指宽,三尺长,通体翠绿晶莹灿亮雕工精致的佛像坠子。

    卜生大惊失色,忙辩解说蓑衣是他人所赠,保镖哪里肯听,喊道:“人赃俱获,哪由得你狡赖!”一群人拳打脚踢,打得卜生口吐鲜血,几乎死去。卜生喊道:“你们抓贼,该把我押送门派!想打死我吗?!”

    那群保镖猛地撕破他衣服,要抢他随身携带的证据文件,就是那些岳家认罪,杜俊索贿,仵作伪装尸证的画押口供。那是卜生重逾性命的东西,他拼着重伤,紧紧按在怀里不肯放手,口中不住喊道:“送我进门派,我要分辩!送我进门派,我要分辩!”保镖见聚集的人渐多,当中一人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手臂斩断,夺去那些口供文件,撕得粉碎,大喊道:“斩了你这贼手,教你以后不能再犯!”随即排开围观众人,一哄而散,不知去向。

    卜生痛得昏倒在街上,幸好有好心人替他包扎伤口。他在一间豪宅中醒来,一名婢女正照顾他,见他醒了,忙去叫人。

    来见他的是一名身材福泰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问了缘由,卜生悲从中来,把自己遭遇说了一遍。那妇人甚是同情,道:“你等等,我问问我相公这事该怎么排解。”

    卜生听妇人说能排解,又惊又喜,又见这房间布置奢侈,以为遇着贵人。却见那妇人走到房门外,对着门口道:“你都听见了?是个讲义气的。”原来门外还站着个人。

    卜生心情忐忑,只道有了希望,过了不久,听到一个男子声音道:“那送蓑衣跟砍他手的护院是勾结的,他没证据,大公子回来也帮不了他。杜吟松是二公子的人,他的门派我不好管。若找三公子帮忙,欠下这人情,二公子会以为我选了边,我不站边。”

    卜生听了这话,大哭喊道:“难道就白冤了我们两家?!”

    外头那人冷冷道:“九大家冤死的还少了?你这也就算个小冤罢了。”

    中年妇人叹气道:“我雇辆车送他回去吧。”

    门外的人没再说话,那中年妇人回到床前道歉:“对不住,我相公帮不上忙。我雇车送你回去。”

    卜生大哭一场,苦苦哀求,中年妇人只是摇头拒绝。卜生只觉天昏地暗,人世再无指望。他虽气这家人不援手,却也深感救命之恩,对着妇人不住道谢,拖着伤躯回到乡里,想起仵作所说,死后下毒的骨骸黑不见深,还想着有最后的证据。等到了岳生坟前,棺木早被刨了,尸体不知下落,他无处投靠,又无人照料,只得来找马氏,彼时已是伤病缠身,筋疲力尽,这是六天前的事了。

    马小弟向来视卜生如兄长,见他断了手,亲家被刨了坟,知道上告无望,一股悲愤之情不可遏止。到了镇上,他四处敲锣打鼓,把杜俊的丑事和自家的冤屈一股脑说个不停,马氏怎样也拦他不住。

    没多久,来了几名地痞,抓着马小弟一顿毒打,马氏喝止无用。幸好是在闹市区,行人往来众多,不少人驻足围观,那群人见围观的人多了,立即一哄而散。马小弟才刚起身,又来了一群巨灵门弟子,一把抓住马小弟,说他当街斗殴,要抓回去受审。这哪里是斗殴?分明是他一人被打。马氏哭得死去活来,哪拦阻得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被带走了。

    听到这里,顾青裳眼里都要冒出火来,握着剑道:“让这狗贼多吃一口饭都是浪费米粮!”

    沈未辰摇头道:“姐姐,你在华山地界随意杀人,还是大将的亲戚,这事若被查出来,仇名状、通缉令,连带着你想要继承你师父的衣钵也没指望了。”

    顾青裳道:“没指望就没指望!做得隐密点,别被知道就好!”

    “我想想……”沈未辰正寻思一个万全之计,却见小桃儿望着自己头上,于是微笑问道,“怎么一直看着姐姐?”

    小桃儿指着沈未辰的发簪道:“好漂亮的发簪!”随即低着头道,“我十二岁了,可连一支发簪都没有……”

    马氏上前抱住女儿,低头哭道:“小桃儿乖,以后你会有更漂亮的簪子。”小桃儿却道:“我以后有了更漂亮的簪子会先给娘,娘打扮起来才漂亮呢!”

    马氏颤着声音哭道:“你……你以后不要怨娘就好……”

    顾青裳以为沈未辰会将发簪取下送给小桃儿,却见她未有动作,心道:“看来小妹想这件事想出神了。”于是说道:“我这根发簪送你。”她说着,取下自己的发簪,递给小桃儿。顾青裳一身资产都拿去维持书院,出身又不比沈未辰,那发簪只是便宜货,自是远不如沈未辰的发簪精致。

    小桃儿却是满脸欢喜,望向母亲,母亲只不作声。小桃儿伸手接过,道:“谢谢姐姐!”

    顾青裳盘算着这事若让三爷遇到,会怎么处理?三爷定是将人打一顿,甚或直接杀了,带着证据去门派自首。他是“崆峒齐三爷”,只要罪证确凿,那些人就是死有余辜,就算没罪证,被他打死仍是死有余辜,门派绝无包庇可能。而自己呢?现在连个像是“衡山顾大小姐”这样的响亮绰号都没有,没证据打死人就是滥杀。她又望向李景风,想问他有什么办法,却见李景风不知何时已躺在炕上。分不出是睡着还是休息。

    她见马氏抱着女儿啜泣,忆及方才她们母女说话有些古怪,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岳夫人,我们方才敲了半天门,你却不开门,为什么?”

    马氏咬着下唇,只是抱着小桃儿哭。过了会,又听到敲门声,沈、顾二人都是讶异。沈未辰疑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这回倒是顾青裳先猜到端倪,拔剑在手道:“是不是那狗贼?”

    沈未辰怕她冲动,抓住她手臂道:“姐姐别急!”

    马氏忙道:“姑娘别冲动!那狗贼功夫厉害,你们留在这别动,我去应付。”说完掩上房门。她实在不相信这两名娇滴滴的少女跟个病人能应付得了巨灵门高手。

    顾青裳与沈未辰两人贴在门板上细听,只听一个尖细男子声音道:“你考虑清楚没?二十两银子,换你弟一条命!”

    马氏颤声哭道:“我……我……我连两钱银子都没有,哪来的二十两银子?杜…杜爷……我们一家财产都孝敬您老人家了……放过我们好不……”

    杜俊道:“我知道你没有,这才替你想了办法。你瞧,我这不把人都带来了?”

    又听一个妖娆女子声音说道:“我瞧你女儿生得标志,才十二岁。娘子,你自个养不活了,拖个女儿要改嫁更难,听我的劝,把女儿卖了,我替你拉拔两年,等以后接客,挣了银两,替她自己赎身,说不定还能带些回来孝敬你。从良的妓女不少,说不定遇上好恩客,赎了身当妾,以后就过上好日子了。”

    小桃儿听说母亲要卖她,大惊失色,眼眶一红,就要哭了。沈未辰将她搂在怀中,安慰道:“别哭,别怕,姐姐会帮你。”

    杜俊又大声道:“你弟弟当街斗殴,起码要关三个月!不怕跟你讲,他在牢中要能活到月圆,我就不姓杜!”

    马氏哭道:“不要!杜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吧!”说罢传来“咚咚”的撞击声,显然是马氏在磕头求饶。

    顾青裳早按捺不住,大力甩开沈未辰的手,猛地踹开房门。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那杜俊见一个女子提剑杀来,大惊失色。

    顾青裳二话不说,挥剑便刺。杜俊能当代掌门,也是真有些本事,慌乱中竟避开这剑,抽出腰间的短铁棍,“锵锵”两下就过上了招。房间狭小,顾青裳恐伤及马氏,出手间难免有些局促,杜俊兵器短小,也无顾忌,头几招打了个平分秋色。

    忽见一条人影欺近,杜俊正要去挡,只见沈未辰左臂横胸,右掌自下而上一举,正拍在杜松下巴上,直拍得他头晕眼花。沈未辰足尖一扫,又将杜俊绊跪在地,左掌顺势下压,将他按趴在地上,右足踩在他背上。她对此人厌恶至极,左足一顿,将杜俊臂骨踩得粉碎,杜俊惨叫一声,短铁棍落在地上。

    这几下如电光石火,马氏与那跟来的牙婆还没看清发生何事,杜俊已被打倒在地。那牙婆惊呼一声,转身要逃,沈未辰喊道:“别让她跑了!”

    顾青裳早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拉住,摁在地上。她大怒欲狂,持剑回头就要杀杜俊,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架下,道:“你在这杀他,这家人不好交代!”

    杜俊叫道:“我是巨灵门掌门!你杀了我,要发仇名状,要被通缉的!这家人也要受牵连!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你们听过没?我叔叔是杜吟松!他不会放过你们!”他不住叫喊,又是哀求又是恐吓,那牙婆与马氏在一旁簌簌发抖。

    顾青裳道:“难道要放过这狗贼,让他再来害人?!”

    沈未辰虽也痛恨杜俊,但她是世家出身,打小耳濡目染都是政治、大局、青城的中道。她握着峨眉刺,只需落下就可了结这恶徒性命,或将尸体带回巨灵门,取出令牌,靠着青城大小姐的身份压住这件事。可门派吃了闷亏,不敢找她报复,难道不会找马氏与卜生报复?发张通缉令,甚至发下巨灵门的仇名状,到时这两家人又得颠沛流离。再说昨日严二才登船警告青城,今日沈家大小姐就杀了二公子随行的杜吟松的侄子?在华山看来这无异于报复或警告。华山与青城本就不睦,多了这层龃龉,那就是真结仇了。若是押此人回门派,等华山审理这事,看在杜吟松面子上,说不定最后还是会放出这人。

    她突然想到,即便在青城,是否也会发生这样的事?只不过都被掌门跟父亲掩盖过去,自己并不知情?正如救了卜生那家人所说,这样的冤屈九大家还少了吗?

    她一念至此,顿觉难过。唯今之计,只有杀了这人,再将卜生与马氏接到青城安置。她举起峨眉刺道:“我来!”这回却是顾青裳抓住她。

    只听顾青裳道:“你是青城大小姐,杀了他,华山跟青城怨仇更大,若遭报复,得害死更多人。”原来顾青裳早也想到这层,是以才急着自己动手。顾青裳接着道:“我杀了他,师父定会保我,说不定还夸我做得好呢。这两家人就劳烦妹子安置了。”

    只是这一剑下去,顾青裳只怕也得掌门梦碎,但她义愤之下也顾不了这许多。正要动手,忽听一个虚弱声音颤声道:“我…我来……”回头望去,却是断了手的卜生。只见他一脸苍白,颤声道:“此贼与我不共戴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莫牵连了两位姑娘……”

    他正要走出,然而太过虚弱,方才说故事时又太过激动,气血翻腾,就要摔倒。李景风从后走上,一把将他扶住。

    只听李景风道:“你别激动,先歇会。”说着走上前去,对杜俊道,“你想活命?”

    杜俊连忙点头:“想!想!”

    沈未辰与顾青裳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知李景风葫芦里卖什么药。李景风抓住杜俊头发,将剑抵在杜俊脖子上,一把将他拽起,往河边拖去。那杜俊听说有活路,长剑又架在脖子上,虽见李景风脸色苍白,力气也不见足,但胆气早失,哪敢反抗?被李景风拽到河边。沈未辰和顾青裳都不知李景风要做什么,连忙押着牙婆跟上,马氏和卜生也嘱咐了小桃儿守在家里,自己跟了出去。

    李景风对杜俊道:“把裤子脱了!”

    杜俊虽觉古怪,却不敢反抗。李景风等他脱下裤子,又道:“你想活命,这两家人也想活命,你怎地就不给他们一条活路?”说罢猛地一剑割断了杜俊咽喉,鲜血全喷在河岸上。

    众人大惊失色,沈未辰惊呼道:“你做什么?!”

    李景风拾起裤子,从杜俊尸身上摸出一袋银两,再将尸体踢入河中。他体力耗尽,巍巍颤颤走到牙婆面前,对牙婆说道:“我叫李景风,是华山、嵩山通缉犯,领了泰山、崆峒的仇名状。这杜俊在路上见着我,贪图赏金要擒抓我,被我杀了,你亲眼所见,知道吗?”

    那牙婆早吓得牙关打颤,尿湿裤子,忙点头道:“是……是……”

    李景风将那袋银两交给牙婆,又道:“这银两你拿去,想办法救出马小弟。”

    牙婆道:“这是……这是我买丫头的钱,先……先给了他的。”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管。一年后我会回来,若听说这两家人受到牵连,我必杀你。”

    那牙婆跪倒在地,喊道:“不敢!不敢声张!”

    李景风又问:“我叫什么名字?杜俊怎么死的?”

    牙婆道:“李大风,通缉犯!杜俊杀了你……不不不,你杀了杜俊!”

    顾青裳叹了一口气,道:“我来教她吧。”说着上前把牙婆领走,教她如何说词。

    李景风拎着杜俊的裤子走回,却见沈未辰挡在他面前,一双眼早红了。

    李景风搔着头道:“你跟顾姑娘都有些为难,我身上背着两张仇名状,不差这一张。”

    沈未辰忽地扫腿去踢李景风膝弯,李景风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摔倒在地。沈未辰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拎起,扬手就是一巴掌。这巴掌自正面来打,李景风可是最能闪的,头一侧就避了开来。沈未辰一掌落空,不等打老,四指向后一拍,是个二连环,李景风又低头避过。沈未辰见他闪躲,索性一把将他扯到面前,膝盖撞他小腹。李景风被沈未辰揪着领口,哪里能躲?被这一撞,撞得满肚酸水都要呕出来,捧着肚子哀嚎。

    沈未辰大声道:“你这点微末功夫,逞什么英雄,充什么好汉?!”说着将他一把攒倒在地,喝道,“我是青城大小姐,我杀不了一个小小门派掌门吗?我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逼这牙婆隐瞒,把这两家人接到青城安居,我做不到吗?!”

    不止顾青裳,连李景风也没想过沈未辰会发这么大脾气,说出这等冲动话来。李景风苦着脸道:“先让我换个裤子再骂……我裤子还湿,冷着呢……”

    沈未辰见他委屈模样,想起之前更衣之事,原本泫然欲涕,忽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气他胡来,扭过头去不看他。

    李景风爬起身,躲到屋子后面,换上杜俊的裤子,这才舒服了些。他走回屋前,见沈未辰坐在屋外,手里拿着一小块木头,不知在雕着什么。卜生与马氏早进屋休息,顾青裳在河边教牙婆说辞,李景风怕沈未辰还在生气,走到她面前道:“对不住……”

    沈未辰粉颈低垂,过了会道:“你没对不起我,是我乱发脾气。坐。”

    李景风坐到她身边,两人沉默片刻,李景风道:“我知道我本事差,所以才想多学些本事。你不是说,本领再低,只要肯尽力,都是好的?”

    那是自己在去唐门的船上说过的话,李景风一直记在心上。沈未辰道:“你是为了我才做这些的?”

    李景风摇头,道:“小妹知道我是几时……几时喜欢上你的吗?”

    沈未辰见他说得直接,脸一红,摇摇头。

    李景风道:“那日我在福居馆遇到刺客,先见掌柜被杀,我心里难过,等那杀手向我追来,我又怕又慌,只觉得就要死在那了。我这辈子还有好多事没做,还有好多念想没成,我就要死了,什么都没了,我好懊恼,觉得白活了一生,想着若是活下命来,以后定要更加好好过活才是。接着你就凭空飞出,丢了一样东西出来,就是你手里的凤凰,救下了我。”

    “我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然后我就看见了你。”李景风道,“你骑在马上,就像仙子一样。”

    沈未辰并非那种矫情之人,她自知美貌,这一生中也不知听过多少人这样夸赞自己,长年的教养已经让她把这种夸赞当成礼貌。可如今听李景风这样说,她竟泛起小时第一次被师长夸奖时的窃喜。

    “我不是为了你才做这些。”李景风道,“我是想做像你一样的事,才做这些。”

    沈未辰削着手中小木枝,默然不语,过了会才道:“那还是我害了你了?”

    李景风抓抓脸颊,笑道:“当然不是!我洪福齐天,这一年来走到哪都有贵人相助,武功这么差都没死。我想上天给了我这么好的运气,肯定也是要让我做些事情!”

    “你以为每次都能这么走运?”沈未辰道,“运气没了,你下次说不定就死啦。”

    李景风笑道:“那更要趁着运气好时多做点事,运气没了才不会懊悔。”

    “跟我回青城,他日名扬,当三爷那样的人不好吗?”沈未辰问。

    “今天若是三爷在,这事倒是好处理些。”李景风道,“但三爷也有三爷的难处。况且世上已经有一个三爷,用不着再多我一个,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在嵩山遇到什么事?”沈未辰猜测李景风的转变必与嵩山一行的经历有关,萧情故的书信之外定有她不知道的内情,“他们嵩山派自己都不追究了,你为什么非杀副掌门不可?”

    李景风沉默半晌,从自己半道遇上奚老头开始说起,说到苏银铮执意要嫁他,他被迫留在嵩山,萧情故用计引出秦伯阳。直说到奚老头自尽时,沈未辰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出来,最后才说到自己去行刺,用去无悔杀了秦伯阳。

    “我就是个连侠名状都没有的普通人,那些有身份的坏人,萧公子不能杀,三爷不能杀的人,我能。不论日头多大,地上总有影子,那里总有委屈,有可怜。”李景风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可我身上不能绑着门派,绑着规矩。”

    他接着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跟九大家有任何瓜葛,只有这样,我做的事才不会牵累别人,也不会因为我身上牵扯着谁就为难。”他抓了抓头,讷讷道,“我不太会说话,说了一堆,也不知讲得清不清楚。”

    “以武犯禁,不与权交。”沈未辰道,“因为权势必须绑着规矩跟身份,身份越多,顾忌越多。就像三爷如果不绑着崆峒掌门亲弟的身份,彭老丐不绑着江西总舵跟彭家人的身份,那严非锡、彭千麒,这些人早就死了。”

    李景风连忙点头,笑道:“还是小妹聪明,一下子就说明白了!‘以武犯禁,不与权交’,这八个字真好!我得记下来。我没有二哥、萧公子那样的本事,干不了帮千千万万人的大事,我帮一个是一个,干点小事就行。三爷有三爷的侠路,我也要走自己的路。”

    沈未辰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跟我哥,跟我都不能当朋友了?”

    李景风道:“朋友还是可以的,但不是兄弟,反正也没多少人知道我们结拜的事。以后青城需要我,我也会去帮忙的,偷偷摸摸就好。”

    沈未辰道:“你这样一个人不寂寞吗?你这点本事能做什么?你没靠山,得罪这么多门派,他们随时能要你的命。”

    李景风笑道:“怎么会?本事可以慢慢学。而且,有了彭老丐当榜样,才有三爷,有了小妹跟三爷,才有我。”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以前以为,侠就是济危扶困,后来才知道,原来大侠的意义是在光天之下的阴影处点一盏灯,照亮一小块黑暗,然后就会有人学着,灯一盏一盏点起,这世上就没有黑的地方了。我想望会有人因为我而继续去做这样的事,但凡有人因为我而愿意点灯,这样一盏一盏传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寂寞。”

    至此,沈未辰终于知道李景风不回青城的原因,也清楚李景风为何变得对自己如此坦然。只因已决意割舍,便不挂怀,自然坦荡。

    只听她低声吟道:“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当奈公何?”

    李景风听不懂这句话,心想,我不过河,怎么到甘肃?而且昨夜坠河终究也没死啊。

    顾青裳交代那牙婆完毕,放她离去,走过来笑吟吟道:“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也说给我听听啊。”

    沈未辰道:“我不带他回青城了。”

    李景风喜道:“真的吗?我就知道小妹会懂我!”

    顾青裳讶异道:“你不带他回青城,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自个回青城?”

    “以他功夫,还没走到昆仑就死了。”沈未辰回头对李景风道,“我们送你去昆仑,到谢公子说的地方去。”

    李景风没想到沈未辰竟要送他前往昆仑,不由得愣住。顾青裳却拍手笑道:“好极了!”她本不舍得与沈未辰分别,这次寻着李景风,以为旅途将尽,正自惋惜,现在听说还要走一遭崆峒,不由得大喜。

    ※

    ※

    ※

    当晚马氏与卜生中间隔着小桃儿睡在炕上,李景风疲累不堪,在炕边睡下。顾青裳披了一件毛毯靠墙睡了。至于沈未辰,没人知道她几时睡着,几时醒来。

    第二天一早,顾青裳见桌上放着几两银子跟一支木雕发簪,款式模样都与沈未辰那支一模一样,连吊坠也用细丝线串起两颗小木圆珠,这才醒悟过来。以这两家现今的穷困模样,真给了发簪,马上就要被变卖,反坏了她们母女情谊,还不若银两与木簪实在,沈未辰昨夜雕刻的就是这玩意。

    她见沈未辰两眼红肿,抱住她道:“好妹子,你真贴心。瞧你,眼睛红成这样,是不是一晚上没睡,忙著作工了?”

    沈未辰转过头去,点头“嗯”了一声。

    顾青裳低声道:“你特地来救这个李景风,当真值得。我要是三十岁当不上掌门,又当不了三爷,真想学他这样,胡闹一番。”

    沈未辰一愣,问道:“姐姐看上景风啦?”

    顾青裳笑道:“想哪去了?我又不打算嫁人,也就说说罢了。开个十间二十间书院,那才是我的志向。”

    景风的志向是侠道,顾青裳的志向是书院,那自己的志向又是什么?沈未辰心想:“嫁去一个能帮助青城的门派?”

    李景风起床后,马氏拿了弟弟的衣服给他穿,虽说有些小,他总算恢复了男装。顾青裳笑道:“我瞧景风兄弟穿女装也挺好的,人家认不出来,就不惹麻烦了。”

    李景风笑道:“顾姑娘,别开玩笑……”

    小桃儿拿着沈未辰送的木簪,欢喜不已,沈未辰替她挽了髻,簪上发簪。马氏与卜生领着小桃儿下跪拜谢,三人哪里肯受,他们千恩万谢,这才送三人出门。

    三人一路向西行走,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听到马蹄声响。三人回头望去,沈未辰与李景风不由得惊呼出声,只见来人嘴上一条断龙刺青,竟是斩龙剑方敬酒!

    方敬酒见了他们三人,也觉讶异,勒住马,一双凶目瞪视过来。李景风和沈未辰连忙戒备,顾青裳也察觉气氛紧张,知道敌人来头甚大,握住了剑,低声问道:“这人是谁?”

    沈未辰说了方敬酒的名字,顾青裳这才恍然,盯着这名华山大将。

    沈未辰问道:“方前辈特地来追赶景风的吗?”

    方敬酒扭头看向汉水方向,过了会才道:“我不想来,是我老婆念得急,这才过来看看。”过了会,又问,“杜俊昨晚没回家,死了吗?”

    李景风上前一步道:“是我杀的,跟其他人没关系,跟沈姑娘更没干系!有什么事,冲着我来!”

    方敬酒点点头:“知道了,是你杀的。”

    李景风与顾青裳见他古怪,都不解其意,沈未辰心思灵活,猛地想到:“是你在长安救了卜生?”

    “我不会救人,只会杀人。”方敬酒道。

    沈未辰想起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的通缉令,又杀了杜俊,立时戒备起来,握住怀中峨眉刺道:“晚辈正想再领教领教前辈高招!”她想起齐子慨指点破解“龙蛇变”的法门,此时恰好能用上。

    方敬酒默默看着三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上次占着地利才勉强赢你,现在你们有三个人,还有这莫名其妙的小子,我打不赢。”说完拨马就走。

    三人只觉得这方敬酒古古怪怪,来了又走,摸不着这人想法,但眼下既无危险,又纷纷松了一口气。

    顾青裳道:“还是快点离开华山地界吧。”

    沈未辰点点头,三人继续西行。

    第86章

    明灯引路(上)

    齐子慨也没料到这一趟会出去这么久,回来时边关正下着细雪,街上行人见三爷回来,纷纷问安。来到三龙关上,却见城外停着七八辆马车,车厢上烙着两把交叉的剑,那是华山印记。齐子慨心中怪道:“怎地有华山马车?难不成是为了彭小丐的事上门找晦气?”又想,“就算是严非锡来了,在崆峒地界又能兴什么风浪?”

    只听一个尖细嗓音道:“三爷可算回来了!”齐子慨听声音便知道是谁,问道:“金兵总,华山这么大阵仗,兴师问罪来了?”

    说话的人身材矮小,细瘦干枯,留着两撇鼠须,是崆峒兵器部总管,议堂十六席之一的金不错。只听他不阴不阳道:“喜事呢。”

    齐子慨不解问道:“什么喜事?严非锡暴毙了?”

    金不错翻了个白眼,道:“三爷又胡说八道!是来求亲的!”

    齐子慨讶异道:“求啥亲?严非锡的女儿要嫁朱爷?”

    金不错道:“是三爷的喜,不是朱爷的喜!先不说了,掌门夫人回来啦。”

    齐子慨耸耸肩道:“我猜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语气中颇多无奈。他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妙:“金爷说是我的喜事,难不成华山想把女儿嫁我?哎,嫂子回家,这可糟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叫开崆峒城大门。门开了,齐子慨让王歌牵了小白去马厩,又问华山来了谁,王歌只道:“严三公子等你好几日了。”

    齐子慨对齐小房道:“我带你去见个人,你要叫她伯母。还有两个哥哥,你叫他们堂哥就是。”齐小房点了点头。早有人把消息传回,一名铁剑银卫来告,说掌门夫人跟客人在止锋厅等他们。

    崆峒城是崆峒总部,是座盖在边城上的巨大城堡,内中通路阶梯盘根错节,时有人在里头迷路,李景风就走丢过几次。崆峒掌门的居所在崆峒城东侧四楼处,从三楼阶梯走上,只有一条廊道可进,两侧站满卫兵。过了木门,有七八间房间,最大的那间便是止锋厅,其余则是掌门与亲眷的居所。掌门房间与止锋厅均正对着关外方向,窗外是一望无垠的荒漠,若瞧见哪里长了树木,便会派人砍伐,以保证视野清晰。

    城西三楼是文武两部统辖的居所,虽说都在三楼,廊道楼梯却是分开的,要相互拜访还得下楼绕上一段方能抵达。小房与甘铁池都住在这。这里同样设有木门,配置守卫,齐子慨嫌麻烦,一概遣退。

    四楼以上则是情报供给兵将与其他公务人员居住,越是上层兵将阶级越低——出入都得爬好几层楼,谁想遭这活罪?所以也有不少高阶银卫成亲后宁愿搬去城外土堡居住。

    崆峒所有公办场所俱在中间的二三四楼,四楼是议堂,三楼是文武总辖,二楼则为各部所司。比起其他几家,崆峒的公办处算是集中的,这也是因应防御蛮族作战方便所需。

    小房从未见过义父如此眉头深锁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也有些胆怯起来。等来到止锋厅,她见主位上坐着一名面容清瘦的中年妇女,一旁客座上不正是那日想害义父那群人里头那个年轻人?

    齐小房只道这恶人找了厉害帮手来害齐子慨,不由得心跳加剧,一手紧紧搂着齐子慨手臂不放,另一手偷偷伸入怀中,握紧朱爷送的那柄匕首。

    严旭亭见齐子慨父女进来,赶忙起身,满脸谄笑道:“严旭亭见过三爷,小房姑娘安好。”他一见齐小房,登时精神抖擞,一双眼睛几乎挪不开来。

    齐子慨对着上首妇人道:“嫂子好。”说着轻轻推了小房一把,要她打招呼,又看了眼严旭亭,道,“严三公子别来无恙。”他与严旭亭虽在江西为敌,但此时来者是客,他又是长辈,不好失了身份。

    那妇人便是齐子慷的妻子,点苍辖下广西天水门现任掌门的妹妹高氏,闺名蓉蓉。她与齐二爷的亲事是诸葛兄弟牵的红线。高氏是南方人,初到天寒地冻的北方,颇不适应,常犯风寒咳嗽,后来虽好了些,但身子就见清瘦了。齐子慷当上盟主后,她每年入春便带着一对儿子去昆仑宫陪伴丈夫,一入冬就回三龙关。

    高氏性格温和,但出身名门,出嫁前是掌门女儿,后来又成了掌门妹妹,难免有些架子,又爱叨念。齐子慨事后想想,若高氏当真完美无缺,诸葛兄弟早自己要了去。再说,诸葛焉挑自己妻子的眼光也不怎么高明。

    可诸葛然牵的这门亲也有道理,齐家兄弟都不是善于打理家务之人,高氏顾家且善家务,这些年倒是把齐家整治得妥妥帖帖。她与齐子慷育有一女两子,长女两年前嫁入崆峒最大的门派星宿门,两个孩子齐之松、齐之柏都乖巧听话,文武双全。

    齐小房低声打了招呼,仍是紧张。高氏打量小房,问道:“这就是你新收的义女?真标致,我都没见过这样的美人呢。”

    齐子慨笑道:“这孩子打小住山里,不懂规矩,以后要是有冲撞的地方,嫂子别见怪。”

    高氏道:“没关系。二叔别站着,坐啊。”

    齐子慨道:“赶了一天路,若没什么事,我带小房回去歇息了。”

    高氏道:“怎么没事,没瞧见严三公子在这吗?”

    齐子慨心知躲不过,拉了椅子坐下。小房见义父与伯母话语中并无敌意,稍稍放了心,松开怀中的匕首,坐在齐子慨身旁。

    齐子慨问道:“嫂子还有什么事?”

    高氏道:“当然是喜事。严三公子看上你家闺女,想娶回华山去。”

    齐子慨一愣,望向严旭亭,只见他一脸殷切,对着自己拱手行礼道:“家父听闻三爷有女,特命侄儿带来白银万两、锦缎千匹、玉壁十双……”

    “行了,当我卖女儿呢!”齐子慨挥手示意严旭亭闭嘴。既然不是找上自己,想来可免嫂子一顿叨念,他心上石头落了地,立时有了主意,回道:“我这女儿才十六,不急着婚嫁。再说,我在江西义助了彭小丐,华山要追究起来,她也是仇名状株连的对象吧?”

    严旭亭忙道:“彭小丐又不在这。崆峒与华山联姻,两边交好,株连本就可免,只望三爷大度,莫要计较才好。”

    齐子慨道:“听上去,要是我不把闺女许配给你,你华山还得跟我计较了?”

    严旭亭道:“华山也不想伤了与崆峒的和气,无论三爷许不许,江西的事揭过就是。”

    齐子慨素来不喜华山蛮横,小房年纪小,身份又特殊,于是道:“我这女儿什么都不懂,还得多管教几年,我也舍不得,白费三公子跑这趟啦。”

    高氏问齐小房道:“多大年纪了?”

    齐小房嚅喏道:“十六。”

    高氏道:“也不算小了。”

    严旭亭忙道:“先定了亲,明年再迎娶也是行的。”

    齐子慨道:“那明年再来提亲吧。”

    严旭亭起身走到齐子慨面前,单膝跪地,道:“三爷,江西的事是华山丐帮与彭小丐的事,严旭亭身为人子,领受父命,自当尽力完成。您是当今独一无二的大侠,讲究是非公义,我也不说我堂而皇之,问心无愧,但要说我错,门阀斗争从来都是成王败寇,无关是非,您非要拿这事挤兑我,我连冤都喊不得。但我对令嫒一见倾心,不能不辩,还望三爷成全。”

    齐子慨见他态度郑重,眼神诚恳,稍有动摇,但想到严家声名狼藉,若是得知小房过去遭遇,眼下这真心实意指不定就都化成了厌憎。高氏见他不语,问小房道:“小房愿不愿意嫁给严公子?”

    她只道小房不过是个养女,严旭亭一表人才,又是九大家嫡子,身份尊贵,又亲自前来求亲,小房断无不允之理。哪知小房于世事多半不知,富贵家世一表人才什么的对她都无意义,只是一脸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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