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到这时我才知道,做下人的没尊严,比起做阶下囚,不值一提。那些肮脏的眼睛每晚都在女牢里巡视来巡视去,三夫人是最先受不住的,带着两个女儿悬了梁。
这一死就像开了头,老夫人的话打在每一房的脊梁上:「我老了,你们还年轻,侯府的名节不能丢,有老三媳妇做榜样,你们也赶紧去吧。」
我把有仪抱在怀里,紧紧捂住她的耳朵,真到绝境才明白,什么小姐丫鬟,我只要她活着。
不止我,余下的都想活,老夫人见没有人动,竟想亲自动手,到底曾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大家只躲不敢还手。却是大夫人第一个反抗,就那么用力一推,老夫人成了最先走的那一个。
血沿着墙壁流下来,吓呆了大夫人,也吓哭了所有的孩子。
吵吵嚷嚷的声响里,狱卒见怪不怪地进来,一床白布把人裹了出去。
风光了一辈子的老人家,到最后,竟是这么潦草的死法。
压抑的哭声持续了一夜,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大家全都在等,等有没有人来赎我们。
大昭开国时帝后同立,那位皇后体恤女子,就算犯官家女眷,只要不涉事,七天内有人肯出钱赎,就能当良民赎出去。
我跟二夫人所有的希望,就是她的父亲。
可等了五天,就连大夫人那所谓了不起的娘家,也没来一个人。
大夫人有些颓丧,可真正绝望的是我们。
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不入教坊司,只是罚去做苦役,我跟二夫人如何都可以,有慧有仪却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熬到最后一天,我们掐紧了手不让自己掉眼泪,想着怎么劝她们,去那样的环境也要活下去。
可开口前,有狱卒进来了,二夫人希冀地看着他,他却朝我道:「你叫冬雪?有人来赎你们母女,跟我出去吧!」
满屋子的人都抬头看我,二夫人嘴动了动,却一句话没说,又把头低下去。
那一条短短的路,我抓着有仪,感觉走了一辈子,走到门口,有阳光照耀,是秋霜站在那里。
她把暖和的冬衣披在我身上,搓着我的手说:「赎人要二百两一个,我们变卖家财赶过来多花了几天,还好赶上了,走,马车就在外面,我们回家。」
二百两一个人,那该是他们夫妻所有的积蓄了。
我把有仪推过去,跪下就给她磕了三个头:「小霜,多谢你,是你我就放心了。这两个孩子,从此拜托你了。」
她先是迷茫地看我,很快意会过来拉我:「各人自扫门前雪,什么两个孩子,我是来赎你的。」
可我比她更快,更快地往后退道:「若我是能撇下有慧小姐的性子,当初就不会帮你,夫人待我的恩情不比我们之间的情义少,小霜,你成全我吧。」
有仪没有哭,她紧紧地抱着我起誓:「娘,你等我,我一定会把你跟母亲都赎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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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苦役的地方不算远,半个月的路程。
二夫人没做那些大喊着谢我的姿态,只是最累的活总要从我手里抢,可我们心里有盼头,竟也没有被累垮。
慢慢习惯今天挖沟,明天开渠的第三个月,我们遇见了一个故人。
是春露姐,当年董癞子死了,侯府也没报官,她成了自由身,竟漂泊到这里。
我们四个,她是厨房里手艺最好的,如今在流放营找了个做饭的活计,旁的没有,只两三日就偷偷在我碗底放个鸡蛋。
大夫人却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就连每日的饭食,都一定要跟我和二夫人换着吃。她疯疯癫癫地说:「我不能被毒死,我要等我儿子回来,充军也是能戴罪立功的,我的远儿那么厉害,他一定行。」
大夫人别的或许不好,但对呈远那孩子是真上心,一点也不让他沾染大爷的习气,府里孩子多,爵位只有一个,为了出路,有人学文有人学武,他却是文武双全的。
一番话,勾得二夫人也起了念想,她省了那天的饭食供给月亮娘娘,求天上的神仙保佑二爷和呈山少爷也能戴罪立功。
春露知道了,不屑地嗤了一声:「她现在这个样子,比死更能惩罚她,我才不做多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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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钱不是件容易事,入了罪籍的人赎钱要双倍,我跟夫人两个人就是八百两,秋霜家里还要供着她儿子念书。
我本以为,这辈子出去是遥遥无期了,可第一年有慧塞钱进来看我们,就说她们已经攒了一百多两。
她摸着我跟她娘粗糙的手,眼里发狠道:「仪妹妹是个能干的,她才十三岁,就比我会看脸色做生意,早知道你们这么苦,我要脸皮做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还不如她懂事。姨娘,你们等着,明年我们必定先赎一个出去。」
第二年,她们果然凑够了四百两,可我跟夫人谁都不肯先走,这种鬼地方,放谁一个人熬着我们都不放心。
有慧沉默着回去了,没几日,有仪却寄信来,她写着:
【母亲、娘在上:不回来便不回来,你们的两个女儿都不是孬种。就明年,一定接你们回家团圆。】
我看得欢喜,夫人却叹息道:「孬种这样的词,从前她哪里会说,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
在这声叹息里,我仿佛看见我熟悉的那个端庄的有仪就这么走远了,生活好似还了我一个坚韧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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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不止她们在努力,就连远方的战场都传回好消息,二爷带着呈山和呈远回来了。
他们戴罪立功,不仅脱了罪籍,还带回一个可以脱籍的名额。
呈山少爷看着我,抱歉地说:「姨娘,对不起,我先赎我娘出去,我跟爹一定努力攒钱,尽快来赎你。」
有仪从旁边笑眯眯地蹿出来:「哈哈,大哥,上当了吧!叫你看不起我跟姐姐,还怕我们养不活自己,就不告诉你,我们凑够了八百两呢!」
这两个小妮子,攒够了钱竟有心思跟父兄开玩笑,瞒了他们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