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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9章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就是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是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所在,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么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原本关系极好的双方,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它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嘛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

    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帘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它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熠熠光彩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队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才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就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磕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嘛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它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它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磕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它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了家乡,反而还混得愈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

    它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它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伙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么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伙计笑问道:“现在怎么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呢,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捻出一张符箓,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得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了,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的这个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么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有些神色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有预备的杀手锏,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

    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他转头望向那个男子,打趣道:“就凭邵宝卷的这份运道,他就理当与你和田婉一样,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关于虬髯客那边的荆弓得失一事,陈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门气数。

    男子点头道:“可以考虑。”

    客栈“年轻伙计”站起身,显而易见,这位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岁除宫宫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陈平安袖中微动,捻出一张符箓,没什么玄妙,就只是以符箓手段“搬山”至纸上,绘制了一座无甚出奇的寻常山头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吴宫主,真要试试看?”

    悄然赶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岁除宫吴霜降,只是嗤笑一声。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再让裴钱和白发童子一起护住小米粒。

    笼中雀。

    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钱三人,仿佛依旧如常。

    下一刻,整座条目城,都无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剑的陈平安和宁姚。

    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之内,所有街道、建筑都化作飞剑。

    吴霜降双手负后,率先走出街道,犹有闲情逸致打量起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大街。

    陈平安袖中符箓,灵光一现,瞬间消散。

    吴霜降微微皱眉。

    陈平安一伸手,夜游出鞘,被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会一会十四境?”

    宁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蓦然现身,以拳击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长褂穿布鞋的修长男子,抬起手,指间飞旋有一截柳叶,与那吴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吓死爹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落魄山待客之道

    一把笼中雀,在夜航船条目城内好似自立门户,除了人数悬殊的敌对双方,天地间再无多余的外人。

    青冥天下,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数座天下,最新一位十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玉璞境剑修,十境武夫。

    宁姚,第五座天下第一位飞升境剑修。

    崔东山,仙人境练气士。古蜀蛟龙之身。

    姜尚真,仙人境剑修。从飞升境跌境。

    吴霜降站在大街上,一手负后,一手搓捻鬓角发丝,笑意恬淡,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白衣少年,眼神玩味。

    可怜崔瀺,可怜绣虎。

    陈平安突然伸手抓住宁姚的手臂,一闪而逝,身形消散,不知所踪,身为一把笼中雀的主人,竟是主动离开了这座小天地。

    吴霜降瞥了眼客栈门口那边,捻动鬓角发丝的手指动作微停,既无一字言语,也无半点灵气涟漪。

    姜尚真那一截柳叶,便是一个心意所至,飞剑所向,在陈平安和吴霜降之间的虚空处,一斩而下,划出一道苍翠欲滴的剑光弧线,直接斩断了吴霜降毫无征兆的一记道法,道法被斩破之后,竟是一张飘落在地的雪白符纸,好似稚子折纸,折叠为一条纤细蛇状,当下如两截无头白蛇在地蜿蜒,显而易见,那符箓蛇头竟然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了笼中雀,绝不让陈平安走得毫无痕迹。

    吴霜降微微起念,地上那条雪白符纸折成的白蛇就此消散。

    符箓材质,只是岁除宫一种自制的雪花信笺。在青冥天下的山上道侣间,最宜用作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纸。

    这就是十四境大修士术法神通,可以随手化腐朽为神奇。

    在吴霜降心神视野中,小天地之外,某处一盏灯火,极为明亮,不过很快那粒灯火就像是被蒙上了层层灯笼罩子,逐渐模糊起来,一个转瞬间,就变得昏暗一片,再无半点蛛丝马迹。

    吴霜降笑了笑,定然不是那宁姚飞剑所斩,这道符箓无甚高明处,唯一妙处,在于符纸可斩可碎,唯独不可化为一个“无”,除非是有人能够将那道符箓炼化为己物,所以他以防万一,又在雪花信笺上临时起意画符,很简单,其实就是两个名字,陈平安,宁姚。所以这就成了一道失传已久的姻缘符。

    应该是那个年轻隐官用上了一道旁门神通?倒是好手段,应对得当。不是什么袖里乾坤的手段,以那陈平安的玉璞境修为,如此冒失,只会自寻麻烦。

    姜尚真收起飞剑,用手指轻轻擦拭柳叶,抹去些许雪白碎屑,哀叹一声,满脸戚戚然道:“吴老神仙,果真好算计,一下子就让晚辈泄露底细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聊。”

    跌境后,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从一片完整柳叶折损为一截柳叶。按照常理,世人都以为“姜老宗主”的战力大跌。

    那张雪白符纸先前好似砥砺剑锋的磨石,虽说被刀切豆腐一般就割破为两段,可吴霜降凭此,依旧瞬间勘验出来了飞剑的凌厉程度。

    “不愧是姜尚真,不但天赋异禀,关键是行事够狠,是个天生的合道胚子,能够四处闯祸,活到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

    吴霜降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缓缓道:“其实不用刻意拖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浩然天下,就没着急离开,你们大可以随便折腾,好领教一下浩然天下年轻人中最出彩的几个人。”

    宁姚,陈平安,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桐叶洲姜尚真。

    对于吴霜降而言,哪怕是岁数最大的姜尚真,还是晚辈,依旧是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姜尚真的跌境,跌得极其凶险且巧妙,简单来说,就是用跌境来砥砺那一片柳叶。

    一截柳叶的飞剑模样是真,但是锋锐程度,依旧远远超过姜尚真在仙人境时的一片柳叶。代价就是姜尚真的修士体魄,相较以往,受损极多,变得相对孱弱。所以姜尚真如今才会变得双鬓霜白,模样瞧着像是上了岁数。

    也就是说,姜尚真跌境是真,千真万确,但是那把本命飞剑的品秩,却近乎等于留在了飞升境,只不过姜尚真这家伙太过城府,一直以跌境作为最佳障眼法,借机蒙蔽世人。

    姜尚真还真就不客气了,手腕一翻,变出一壶酒,满脸诚挚道:“那咱哥俩相逢投缘,先来一壶?”

    等到“闲话聊完”,那就不是什么切磋道法的分胜负了。

    而是要直接与吴霜降分生死!

    你吴霜降只要敢一味托大,那就最好不过了。

    但是没有谁会小觑吴霜降,毕竟是一个能够与老道长孙怀中相互“教做人”的修士。

    崔东山站在一处铺子屋脊上,手中蓦然多出一根行山杖,双手挥动成圈,涟漪阵阵,荡漾起层层光晕,层层叠叠,如一幅金色的白描画卷,一轮袖珍白日当空而悬,崔东山嬉笑道:“吴大宫主,幸会幸会。”

    再伸手一抓,将那光芒四射的袖珍白日抓在手中,手腕摇晃,如手掌圆球滚走,滴溜溜旋转不定,

    照耀四方。

    白衣少年的五根手指微动,圆球四周,浮现出二十八个文字,如星辰列阵,天地四象九野、二十八宿阵图,先后在其中随之显化而生。

    吴霜降并无半点杀气腾腾,无视白衣少年抖搂了一手掌心造化神通,反而与那崔东山好似叙旧一般,微笑点头道:“惜不能见绣虎,不过能够见着半个,也算不虚此行了。崔先生当下这副皮囊,品秩不俗。陆沉所言不虚,老秀才收徒弟,确实是一把好手,让旁人羡慕不来。”

    言语之时,吴霜降双指并拢,轻轻一扯,将客栈年轻伙计这个被他鸠占鹊巢的身躯,就那么给一拽而出,宛若纸片,被他折叠而起,随手收入袖中。

    岁除宫吴霜降,以真身示人。

    这位青冥天下十人之列的常客,只是中年男子的相貌,并不出奇,但是一身气象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出现了一尊等人高的缥缈法相,赤天衣,紫结巾,白云履,立在云雾中。

    法相眉心处一枚枣红印,如开天眼,双臂缠绕彩带,萦绕飘荡,法相身后又有一圈凝为实质的宝相光晕。

    姜尚真站在街道尽头,揉了揉下巴,知道吴霜降这份大道气象,就是所谓的天相了。契合大道,天人合一,是为十四境。

    唯一也是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清楚吴霜降的十四境合道所在。

    于是姜尚真笑问道:“敢问吴大宫主是怎么个合道?恳请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吓破晚辈的胆子。”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姜尚真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实诚厚道了,果然是近朱者赤,与山主相处久了,就会耳濡目染,以诚待人得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吴霜降微笑道:“人和。”

    姜尚真苦笑不已,一遍遍念叨着如何是好,崔东山神色凝重,小鸡啄米,与周首席遥相呼应。

    合道人和的十四境,都很棘手,棘手得不能再棘手了。

    尤其是外人只知合道人和、偏又不知合道何物的十四境,那就是最棘手不过的存在了。若是吴霜降合道天时、或者地利,要远远好过合道人和。

    白也仗剑扶摇洲,一人剑挑数王座,依旧占尽先机,根本无视围杀之局,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是合道心中诗篇,诗篇不尽便无敌,实在太过玄妙,加上白也又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更加不讲理。

    曾经的蛮荒天下荷花庵主,如今坐镇璀璨星河中的符箓于玄,一辈子心心念念,辛辛苦苦,希冀着合道所在,是那天时,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是某种意义上名副其实的证道长生。

    老瞎子合道十万大山,文圣的合道浩然三洲,皆是略显“不得已而为之”的合道地利。

    白也合道心中诗篇,是人和。

    苏子,还有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也都是走在这条大道上。

    此外就是剑修,比如最早身为王座大妖第三高位的大髯豪侠刘叉,在大海之上,归墟之畔,这位原本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剑修,结果被陈淳安拼了性命不要,硬生生将其从十四境打回飞升境,这才使得刘叉无法重返蛮荒天下,反而被文庙拘押在了功德林。

    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在蛮荒天下那座英灵殿,走了一条捷径,虽然她就此合道十四境,却是属于地利,无形中失去了一位剑修原本的最大依仗,那就是一份天地无拘的大自由。

    这也是为何萧愻哪怕已经高出一境,在那天外战场,却始终无法与左右分出生死的根源所在,更是左右为何一定要拦截萧愻重返蛮荒天下的症结所在。

    姜尚真问道:“崔老弟,越看越吓人,怎么说?”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你脸皮厚些,快点与吴大宫主求饶,周首席难道没有发现吗?口口声声随我们折腾,吴大宫主才是最没闲着的那个,面对这样的强敌,既然斗力斗智都斗不过,那就服个软,只能认输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

    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之间,曾经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金科玉律,以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的道心,再用上五境修士的术法神通对敌,意外就小了。

    吴霜降依旧一手负后,一手打了个响指。

    身边飞旋有三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一截柳叶。

    当然都是仿剑。

    但是崔东山和姜尚真,可都不觉得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仿剑,能够与这三把媲美。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幸好只能支撑一炷香功夫。”

    姜尚真眼神哀怨道:“山主的甩手掌柜,十分未卜先知了。”

    吴霜降以指尖抵住那把“笼中雀”仿剑,微笑道:“那就请君与我同游鹳雀楼?”

    刹那之间,天地景象浑然一变。

    有一座高楼矗立在大江畔,正是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形胜之地,鹳雀楼。

    吴霜降一挥袖,井中月仿剑一闪而逝,一条大江的江水随之抬升,如雨云倒悬大地,最终落雨天幕,无数雨滴激射而起,每一

    滴雨水皆飞剑,飞剑数目以百万计。

    悬空而立的崔东山,手中绿竹杖重重一敲,微笑道:“往古来今谓之宙,那就今去往古,蹚水上游抓条大鱼,给我回去!”

    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光阴长河随之逆流倒转。

    三人就此重返真正的笼中雀小天地。

    事实上,两次光阴流水,经过吴霜降身边的时候,都绕道而行。

    崔东山摆出一个纯粹多余的金鸡独立,一手高举,掌心托起先前的白日,一手以行山杖指向那吴霜降,“四方上下谓之宇,晚辈就教教吴宫主何谓小天地!”

    事实上,在崔东山摆出那个滑稽姿势之前,天地已成。

    吴霜降将那三把仿剑都收入袖中,看架势,竟是要拿来炼虚为实。

    吴霜降第一次挪步,一步跨出,身后天相与真身重叠,原地现出一尊巍峨法相,高达千万丈,相较于化外天魔在条目城的顶天立地一幕,要更夸张,简直就要撑开崔东山的一座天地天幕,跨出第二步之时,法相单手撑天,一臂横扫,原本稳固天地顿时气象混乱,出现了无数条道法洪流,每一道丝丝缕缕,都大如决堤的汹涌江河,激荡天地间,一座天地立即响起一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崔东山嗤笑一声,双指一转绿竹杖,画圆而走,掐指默念一篇圣贤教诲,囊括吴霜降和那尊法相的天地被切割开来,凝为一粒芥子。

    姜尚真再无半点犹豫,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幅搜山图珍稀摹本,被誉为山上的“太平本”,辈分只比“开山老祖师”稍逊一筹。

    丢出画卷,将那一粒芥子天地包裹其中,以天地裹挟天地。

    与此同时,姜尚真如获敕令,笼中雀小天地蓦然开门,使得姜尚真毫无痕迹地离开此地。

    崔东山则双手掌心贴紧,猛然拧转,天地一变,变成了一处大泽,无数条蛟龙盘踞其中,无数道剑光纵横其间。

    到了笼中雀小天地之外,姜尚真瞧见了那个正在缜密布阵的年轻山主,双方只是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并无言语交流。

    姜尚真再次一闪而逝,双袖翻转,又一座天地矗立而起,是姜尚真炼化的一处远古秘境遗址,名为柳荫地。

    一把飞剑笼中雀,一幅星宿图的芥子天地,一座搜山阵,已经是三座小天地。

    崔东山的一座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姜尚真炼化的柳荫地。加上陈平安负责布阵的一处无法之地,又是三座小洞天。

    下一刻,崔东山又迅速路过柳荫地,去往外边,再次造就出一座天地。

    再下一刻,陈平安又与崔东山打了个照面,摊开了一幅从剑气长城带回落魄山山巅的剑仙画卷,一直无所事事的宁姚就只是负责坐镇其中。

    不是修道之人的小天地不值钱,而是陈平安三人,尤其是法宝众多的姜尚真和崔东山,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先前大泉王朝蜃景城外,陈平安单独一人,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在那之后,三人就在落魄山,聊了一宿,最后还拉上了山君魏檗和刘景龙一起出谋划策。

    陈平安先前祭出的那张三山符,是他在山上最早提出的一个设想,就是一记棋盘上至为关键的先手,当之无愧的无理手。

    崔东山和姜尚真手上也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山符,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遇到了一位捉对厮杀、必输无疑的难缠对手,都可以祭出此符,喊来其余两人,瞬间置身战场。

    最早是拿剑术裴旻作为假想敌,之后三人的推演,甚至连那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都没有放过,都一一被他们“请”到了棋盘上。

    当然也可以用来针对田婉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护道人,总之都是奔着裴旻这样的飞升境剑修战力去的。

    哪怕是拿来对付十四境大修士的吴霜降,还是那句话,三人联手,可以玩命。

    毕竟吴霜降来自青冥天下,跟当初陆沉远游骊珠洞天是差不多的处境,规矩重重,束缚不小,哪怕狗急跳墙,吴霜降不得不恢复十四境修为,那就坏了礼圣规矩,自然就会被大道天然压胜一筹。

    何况如今形势又有变化,多出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宁姚。

    她不但是飞升境,更精通厮杀,故而宁姚无论是从旁护阵,还是一锤定音,原本都是毫无悬念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按照先前三人设想,都没有想到宁姚会置身战场,以至于哪怕她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依旧只能是坐镇其中之一。

    因为一座座小天地的叠加,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失之毫厘就是天壤之别。每一座小天地的生成,先后顺序都极有讲究,更别谈内里玄机了。

    宁姚对此毫无芥蒂,安安静静等待那个吴霜降。

    先前她听陈平安说了几句,这些小天地,才是用来待客的棋局先手罢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在各地天地内,双袖抖落,法宝如雨。

    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境界越高,砸钱越多,讲究越多。

    第七百七十七章

    还礼

    吴霜降被困于重重叠叠的小天地,已经不见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撑开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赏起这幅星宿图作为根本之物的第一层芥子天地。

    再外边些,有那搜山图的气息,吴霜降也不着急,凌空虚渡,随意一步,就能够在小天地内跨越出一个星宿,身形四周,因为他是唯一被压胜对象,一个呼吸,一个挪步,就会与小天地碰撞,尤其是当吴霜降每次行走之时,如滚滚江河冲击水中砥柱,激起一阵阵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无比璀璨,他身后仿佛拖曳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凝聚不散的长线,使得吴霜降恍若一尊神灵远渡星河。

    闲庭信步,就像一位刚刚进入世俗钦天监的练气士,要做那昏见、昏中、朝觌和旦中四种入门课业。

    然后吴霜降一步来到斗、牛两宿之间的虚空处悬停,回首望去,一条条条好似人生轨迹的长线,经久不散,是一条因果线的大道显化?吴霜降觉得有些新鲜,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对方的扯起线头,只希望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手段。

    吴霜降双手负后,低头微笑道:“崔先生,都说气冲斗牛,试问剑光何在?”

    对于浩然人物,吴霜降真正感兴趣的,就只有两个,苏子,绣虎。

    前者的词篇,吴霜降由衷欣赏,所以当年与陆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观外,哪怕当着那个虎头帽孩子的面,吴霜降还是直说一句仰慕苏子。至于后者,不是佩服什么欺师灭祖,不是什么浩然锦绣三事,而是崔瀺的那个选择,以及最终做成那个选择的百年铺垫,让吴霜降觉得极有意思,换成是自己,就绝做不成,既然如此,就当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吴霜降很少会觉得做不成什么事,写词写不出苏子豪迈,仅用百年就能够算计两座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则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这个敬称,吴霜降还真不是什么客套话。

    事实上,吴霜降已经无需跟任何人说客气话了,与玄都观孙怀中不用,与白玉京陆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现身在极其遥远的下方,哪怕吴霜降这样的修为境界,穷尽目力,也只能见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门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见不着!”

    吴霜降笑了笑,绣虎年少时,不该是这副德行吧?记得曾经有次隐匿身份,遥遥旁观三教争辩,那个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年轻书生,瞧着满身的书卷气,性情很稳重,还有几分天然的风流倜傥。当时吴霜降就觉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后,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云局。

    吴霜降自顾自说道:“也对,我是客人,所见之人,又是半个绣虎,得有一份见面礼。”

    只见这位岁除宫随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剑”二字,身边先是出现由二字生发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后拉伸成为一条长线剑光,最终变成一把细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长剑。

    长剑样式,除了两百多道极其细微的剑刃缺口,此外与那白玉京余斗的佩剑,四把仙剑之一道藏,如出一辙。

    吴霜降又道:“落剑。”

    一线笔直落下。

    那道恢弘剑光,直直从斗牛星宿间,从天上落去人间。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双袖鼓荡而起,袖中出现十二道剑光,作为人间还礼那位天上客。

    十二剑光,各自稍稍画出一条弧线,不与那把“道藏”仿剑争锋,大不了各斩各的。

    何况也未必躲得过那一剑。

    天上剑光如山岳落地,崔东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过,吴霜降这厮臭不要脸,不是剑修,竟然耍剑。

    崔东山的一具符箓化身,当场粉碎,毫无悬念。

    剑光余韵浩荡,只是被天地古怪规矩限制,并未能当真笔直一线洞穿星图小天地,而是不断突兀出现在各大星宿间,一次次折叠,一次次骤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现身,一条剑光在天地间不断亮起。吴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飞剑,近身之后,无一例外,静止悬停在吴霜降身外数丈,吴霜降伸手一抓,将大小不一的飞剑悉数凝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间碾为齑粉,这些虚相物件,并无蕴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没资格被他仿制。

    吴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无穷的仿剑,没入袖中。

    崔东山出现在南方七宿处,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只是变成了吴霜降的模样,而且以手指画符,在掌心处写下“岁除宫吴霜降”,翻转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脚下轸宿,然后随之浮现出一条庞然大物的轸水蚓,缓缓游曳,水蚓之上,还出现了一位衣黑带剑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辆车驾上的黄衣女子,各自捡取出“岁除宫吴霜降”中的某个字。

    吴霜降哑然失笑,这个崔先生,真会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处处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尽天时地利,对抗人和?积少成多,与其余三人分摊,最终无一战死不说,还能在某个时刻,一举奠定胜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盘。只不过能否遂愿,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与一位十四境以伤换命,这些个年轻人,也真是敢想还敢做。

    天之四灵,以正四方。

    四宫九野二十八星宿,环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蚁。

    除了轸宿那边的小动静之外,又有天地大异象。

    天地合拢,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将坐镇,如同在书案上摊开一幅星图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画轴。

    要凭此磨杀吴霜降一些道行。

    吴霜降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星宿,笑问道:“一般的书上记载,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张夫子的说法,却是壁水貐,到底哪个是真?”

    崔东山变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灵,低头弯腰,一双眼眸如日月,两只雪白大袖之上,盘踞了无数蛟龙之属的水裔,皆虬屈如虵虺状,崔东山的这尊法相俯瞰那吴霜降,寻常闲聊的语气,却声如震雷,仿佛雷部神灵竭力擂鼓,只不过言语内容,就很崔东山了,“你问爹,爹问谁去?”

    吴霜降仰头说道:“崔先生再这么闹腾,我对绣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东山一掌拍下。

    吴霜降摇摇头,一抖袖子,大致领略了星图玄妙,就觉得没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边那搜山阵看看。

    于是袖出四剑,环绕身边,四把长剑,剑尖分别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万法,天真。

    虽然是四把仿剑,与那道老二余斗,孙怀中或是白也,龙虎山大天师,以及宁姚,四位真正仙剑主人的所仗之剑,剑意还是有些悬殊,可能够做出这等壮举的,数座天下,只有吴霜降,何况那份充盈天地的剑气,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间“下一等真迹”的再一次仙剑齐聚,蔚为壮观。

    吴霜降只是随手一指,就将那崔东山的法相戳破。

    四剑一闪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烂。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没机会收回一幅破损不堪的阵图,或者从一开始,崔东山其实就没想着能够收回。

    来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姜尚真的那幅搜山图太平本。

    与世间流传最广的那些搜山图不太一样,这卷太平本,神将四处搜山的擒拿对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还有许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系金环的神将,相貌反而显得十分凶神恶煞,不似人。

    等到吴霜降来到这座搜山阵内,一卷搜山图小天地内,无论敌我,再无争执厮杀,纷纷御风离开山头,蜂拥而去,各展神通,数以万计的术法,疯狂砸向吴霜降一人。

    吴霜降心念微动,四把仿剑瞬间远去,在天地四方悬停,四剑剑尖所指,剑光绽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后他捻出两张符箓,轻轻一丢,身边就出现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气勃勃,脚踩一双飞云履,玄绫质地,素绢绣云,染以香料,香雾缭绕足间,她姗姗而行,好似足下生白云、轻身飞升的仙人,她只是行走间,便有白云滚滚,天地间弥漫异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系黄琅带,悬挂一只笏囊。少年只是伸手按住腰带,无数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魉,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从囊中拿出玉笏,随便抛入空中,所有手腕系金环的搜山神将,就又开始止步不前,最终竟是缓缓后退。

    吴霜降左看右顾,看那身边一双神仙眷侣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剑那边,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数里之外,点点头,微微松了口气,“得提醒师娘一声了,不要轻易出剑。”

    一头鬼鬼祟祟偷溜到这边的小精怪,使劲点头,“真是难缠,比起跟裴旻对砍,与吴宫主斗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剑,剑光一闪,白衣少年被拦腰斩断,小精怪被砍去头颅。

    结果白衣少年双腿一蹦,身体缝合,那小精怪则一招手,将头颅放回肩上。

    吴霜降微微讶异,不是那崔东山的手段,符箓提神而已,拼凑简单,雕虫小技。可那姜尚真,可是货真价实的阴神出窍,怎会毫发无损?

    吴霜降想了想,笑道:“别躲躲藏藏了,谁都别闲着。”

    言语落定之后。

    在三座小天地内。

    在笼中雀小天地内,宁姚看到了一个青衫背剑、眉眼飞扬的陈平安。

    在一处无法之地,正在屏气凝神、横剑在膝的陈平安,睁开眼,看到了一个宁姚。

    而姜尚真眼前,则多出了一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独崔东山真身那边,他身边没有多出谁。

    吴霜降大笑道:“好绣虎,果真不让人失望!”

    ————

    客栈内。

    白发童子面无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长凳上。

    本以为宁姚跻身飞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内,跟着宁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无隐患。哪怕下一次大门重新开启,数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游历修士再无境界禁制,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宁姚或是陈平安,跑去中土文庙躲个几年,怎么都能避过吴霜降。

    一没想到宁姚会带着自己来到浩然天下,二没有想到吴霜降竟然已经跻身十四境,三没想到他竟然真会跨过一座天下,算无遗策,早就在这条渡船等着自己了。

    说来可笑,世间只有畏惧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惧练气士的道理?

    唯独岁除宫吴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婴境瓶颈,故意生成心魔为她,吴霜降十分顺畅地跻身玉璞境后,此后千年,再将她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侣心魔,一点一点以秘术炼化,最终被吴霜降用来当做跻身十四境的证道契机。

    吴霜降痴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吴霜降的偏执,与他的道法之高,几乎齐名。

    所以它才会辛苦寻觅机会离开那处心扉牢笼,最终跟随大玄都观那位道人,一同远游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芦洲,之后按照某个约定,获得自由,一路辗转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安身之所,也就是剑气长城老聋儿掌管的那座牢狱,看似拘禁,实则对它来说,是一方极为可贵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无忧,何况比起落入吴霜降之手的那种生不如死,在牢狱内,能够骂一骂老聋儿,闷得慌了就主动挨刑官几剑,与小姑娘捻芯聊几句,偶尔还能与萧愻找点乐子,逗一逗那些处境比自己更凄惨的妖族修士,这头化外天魔就觉得自己没那么惨了。尤其是它还能循着妖族的心境漏洞间隙,好似游历,饱览风光,以它们的视野,看遍蛮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随便翻检不计其数的境遇趣闻,更是一桩乐事。

    “别怕。”

    裴钱抿了一口糯米酒酿,摸了摸身边小米粒的脑袋,轻声道:“真要害怕也没关系,喝酒醉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师父师娘了。”

    周米粒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使劲点头,双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壶酒酿就显得多,费了不少劲才喝完一壶糯米酒酿。帮不上忙,就别添乱。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义。

    裴钱又递过去自己那壶酒,小米粒继续一碗碗喝酒。

    白发童子瞥见这一幕,哑然失笑,只是笑意多苦涩,坐在长凳上,刚要说话,说那吴霜降的厉害之处。

    裴钱立即投去一道视线,白发童子瞬间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着性子,闭嘴不言。

    等到那个黑衣小姑娘打着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发童子这才叹了口气,“宁姚和陈平安,我都知道底细,是很厉害,但是对上那个人,还是没有半点胜算的,不是我危言耸听,当真是半点胜算都没有啊。所以陈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师父实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过一壶桂花酿,仰头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长吁短叹,缓缓说道:“我是刚才那个……年轻伙计的心魔,境界尚可,飞升境吧,反正这些你都看出来了。但是我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圣贤,不然我都能炼出八个本命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给万千心魔同道们丢尽了脸啊。唉,都怪隐官老祖给自家山头取名,取得太随意了,要是换成什么得意山,估计这会儿就是我欺负那人了。”

    说到伤心处,唯有喝闷酒。

    它始终不敢对吴霜降直呼名讳。不单单是忌讳那份山水讲究,更多还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可见这头化外天魔,真是怕极了那位岁除宫宫主。

    裴钱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讨债找上门了?

    关于岁除宫,在金甲洲一次战事落幕后,郁狷夫说起过,裴钱只当是个故事来听,就像听天书一般。

    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那位宫主,会从书中走出,而且还要与师父生死相向。

    只是那人都已经剥离出心魔,照理说就类似斩了三尸,对于练气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吗?为何还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钱死死盯住这头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觉得我会是你师父这边的胜负手?是不是太天真了点?你师父就没告诉过你,道理和绝对,是一双生死大敌,两者之间,最怕各自串门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说句大实话,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离岁除宫之时,就只会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细枝末节,他的看家本领,尤其是压箱底的杀手锏,早就被他炼化掉了,何况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鱼得水的天外天,离开修士心中后,一身道法,难免大打折扣。让我去欺负个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简单,兴风作浪

    ,能随便被我玩死。可要说一位道心坚韧的仙人,就有些麻烦了,至于飞升境?打个比方,你觉得火龙真人打开心扉,开门迎客,我敢去吗?当然不敢。所以陈平安这场架,干脆就没扯上我,是明智之举。”

    它有句话没讲,当年在陈平安心境中,其实它就已经吃过苦头,硬生生被某个“陈平安”拉着聊天,相当于听了足足数年光阴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钱,它强颜一笑,喝完了一壶桂花酿,又从桌上拿过仅剩一壶,“不过得谢你们俩小姑娘,哪怕这场风波因我而起,你对我只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气,却没什么恨意,让人意外。陈平安的家风门风,真好。”

    裴钱能够看穿人心,它作为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样可以。

    它问道:“知道为什么我愿意跟在陈平安身边吗?”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它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还有一半,是在它看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实在是太像一个人了。让它既忧心,又能放心。

    年轻隐官像吴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选择上,陈平安简直就是一个年轻岁数的吴霜降。

    学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发童子抬起双手,五指如钩,像是两把梳子,一次一次挠头,捋着头发,自言自语道:“躲又躲不过,逃又逃不掉,怎么办呢。”

    裴钱说道:“好像不能怎么办的时候,就等等看。”

    “也对。”

    它笑逐颜开,抬起头,问道:“路过倒悬山那会儿,跟你师父早先一样,都是住在那个鹳雀客栈?”

    裴钱点点头。

    它瞥了眼裴钱的那双眼眸,有些疑惑,“你这小丫头片子,在那儿就没看出点古怪?”

    裴钱摇摇头,“去客栈之前,小师兄就提醒过我,不许盯着谁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双手摊开,轻轻划抹擦拭桌子,病恹恹道:“那个瞧着年轻面容的掌柜,其实是岁除宫的守岁人,只知道姓白,也没个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贼猛,别看笑眯眯的,与谁都和气,发起火来,气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乡那会儿,他曾经把一位别家门派的仙人境老祖师,拧下颗脑袋,给他丢到了天外天去,谁劝都没辙。他身边跟着的那么一伙人,个个不简单,都是奔着我来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剑气长城和倒悬山一起飞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经找过陈平安了,当时就没谈拢。不然他没必要亲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悬山开了两三百年的鹳雀客栈,年轻掌柜,正是岁除宫的守岁人,真名不详,道号很像绰号,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余四人,都是阴神出窍之姿远游异乡,不过先前跟随那座倒悬山,都已经重归家乡宗门。

    洞中龙张元伯,山上君虞俦,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栈名叫年春条的妇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在吴霜降崛起之前,曾经就只是个二流垫底的仙家门派,别说是大玄都观,就是仙杖山这样的一流道门势力,拎出一位祖师堂掌律,就可以让岁除宫顷刻间覆灭。

    所以吴霜降完全是单凭一人,就将岁除宫变成与大玄都观比肩的顶尖道门,期间有过无数的恩怨情仇,险峻形势,无论人事,反正最终都给吴霜降一一打杀了。

    而且吴霜降的传道授业,更是天下一绝。岁除宫之内,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亲传的结果。

    张元伯的养龙术,虞俦的炼山神通,虞俦道侣令狐翠莲的剑术,道号灯烛的嫡女吴痴,她的拨摇天鼓,遍燃灯烛照虚耗,击鼓驱逐疫疬之鬼,更是岁除宫祖师堂的不传之秘。

    不但是这些岁除宫高辈分、高境界的“祖师”,几乎所有嫡传、再传弟子,吴霜降都愿意亲传道法,事必躬亲,极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岁除宫上上下下,都将吴霜降发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门修士,上上下下,敢从内心到行事,都对那白玉京不以为然的,就只有孙怀中的玄都观,吴霜降的岁除宫。

    一个是下山历练,若是阴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观,那都是要放鞭炮庆祝一下的。

    一个是只要与白玉京道士在历练途中,起了冲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个生死,或是一方打断长生桥,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岁除宫内人手一盏长命灯,洞中龙张元伯,就是死过一次的,山上君虞俦的道侣,甚至死过两次。照理说都极难跻身上五境,但是有吴霜降在,都不是问题,之后修行,重头来过,岁除宫向他们倾斜了无数的天材地宝,更有吴霜降的亲自把关,指点迷津,修行路上,依旧势如破竹。

    大玄都观的仙剑一脉,在青冥天下公认打架最抱团。

    而岁除宫的修道之人,公认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无赖,尤其是少年岁数的愣头青,最喜欢意气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轻重,只要给他一把刀,都不用借着酒劲壮胆,一个不顺心不顺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里一通劈砍,半点不计较后果。所以岁除宫在山上有个“少年窝”的说法。

    它喝完了陈平安和宁姚的那两壶桂花酿,就开始嗑瓜子,随口问道:“一个人,学什么像什么,厉不厉害?”

    裴钱毫不犹豫就点头。当然很厉害。因为自己的师父就是如此。

    它又问道:“那如果有个人,学什么是什么?”

    裴钱想了想,“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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