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约莫三炷香功夫过后,陈平安就走过了“心中观想”之三山,距离渡船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最后点香礼敬。最北边的家乡落魄山,作为两山桥梁的中间一座,而先前第一炷香,率先礼敬之山,是陈平安第一次独自出门南下远游期间,路过的小山头。如果陈平安不想返回渡船,无需重新与裴钱、姜尚真碰头,依次往北点香即可,就可以直接留在了落魄山。此刻从小山头御风重返云舟的船头,陈平安一个踉跄,止住身形,赶紧一手扶额,一手贴住腹部,两处伤口,全他娘的拜剑术裴旻所赐。
裴钱立即看了眼姜尚真,后者笑着摇头,示意无妨,你师父扛得住。
这艘从新建老龙城仙家渡口动身的云舟渡船,在获得一封大骊王朝礼部颁布的山上关牒后,一路往北,期间并无任何停留,直到此地,当下悬停在中岳以南的一处地界,此地距离中岳的储君之山并不遥远,所以距离位于宝瓶洲中部的彩衣、梳水相邻两国,也不算太远。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睛,对裴钱说道:“等你跻身了止境,师父就传授你这道三山符。”
当时在姚府那边,崔东山装模作样,只差没有沐浴更衣,却还真就焚香净手了,毕恭毕敬“请出”了那本李希圣送给先生的《丹书真迹》。
最后陈平安与崔东山请教了书上一道符箓,位于倒数第三页,名为三山符,修士心中起念,随意记起曾经走过的三座山头,以观想之术,造就出三座山市,修士就可以极快远游。此符最大的特点,是持符者的体魄,必须熬得住光yīn长河的冲洗,体魄不够坚韧,就会消磨魂魄,折损阳寿,一旦境界不够,强行远游,就会血肉消融,形销骨立,沦为一处山市中的孤魂野鬼,而且又因为是被拘押在光yīn长河的某处渡口当中,神仙都难救。
除非有那文庙圣贤愿意消耗自身功德、修为,又有迹可循,比如知晓三山准确地点,或是靠着祖师堂一盏长命灯,才能将其残余魂魄从光yīn长河当中打捞起来。
所以李希圣在此符一旁空白处,有详细的朱笔批注,若非九境武夫、上五境剑修,绝不可轻用此符。止境武夫,仙人剑修,宜用此符三次,裨益体魄神魂,利大于弊多矣。三次最佳,不宜过多,不宜跨洲,此后持符远游,空耗命理气数而已,若是滥用此符,每逢近山多灾殃。
此符除了运转符箓的门槛极高之外,对于符箓材质反而要求不高,唯一的“回礼送圣”,就是务必将三山走遍,烧香礼敬三山九侯先生。一本《丹书真迹》,越到后面,李希圣的批注越多,科仪精妙,山水忌讳,都讲解得十分透彻、清晰。崔东山当时在姚府张贴完三符后,有意无意提了两嘴,丹书真迹的书页本身,就是极好的符纸。
结果挨了先生一顿训斥,崔东山便退而求其次,说先生可以炼字。所炼文字,当然是读书人李希圣的那些亲笔批注。崔东山哗啦啦翻书页之时,一眼瞥过,一千两百多个字,足够支撑起一座供奉一千两百神位的罗天大醮了。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此事成与不成,将来先问过李希圣再说。
如果炼字一千两百个,是为落魄山凭空多出一座护山大阵,陈平安没什么好犹豫的。但是陈平安有个想法,希望以后的太平山重建,能够拥有这么一座山水阵法,这里边涉及到道统的香火传承。太平山老天君,女冠黄庭,李希圣,而陈平安只是做了件类似牵线搭桥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必须先问过李希圣。
裴钱眼睛一亮,点头道:“那我抓紧,争取快些,不让师父久等。”
陈平安欲言又止,算了,没法多聊。
一般的纯粹武夫,想要从山巅境破境跻身止境,是什么抓紧就有用的事情吗?就像陈平安自己,在剑气长城那边逛荡了多少年,都始终不觉得自己这辈子还能跻身十境了?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从早早跻身九境,直到离开剑气长城,在桐叶洲脚踏实地了,才靠着承载真名,侥幸跻身十境,期间相隔了太多年。这也是陈平安在武道某一境上停滞最久的一次。
最早在云笈峰那边的时候,崔东山私底下与先生陈平安有过一场闲聊。
“先生,大师姐自创拳招了,而且极有气势,名气更大。”
“好事啊。”
“三招,皑皑洲雷公庙那边
悟出一招,以八境问拳九境柳岁余,气魄极大,宝瓶洲陪都附近的战场第二招,杀力极大,一拳打杀个元婴兵修,与曹慈问拳过后,又悟一招,拳理极高,这些都是山上公认的,尤其是与大师姐并肩作战过的那拨金甲洲上五境、地仙修士,如今一个个替大师姐打抱不平,说曹慈也就是学拳早,岁数大,占了天大的便宜,不然咱们那位郑姑娘问拳曹慈,得换个人连赢四场才对……”
“好的……”
外人很难想象,“郑钱”作为某人的开山大弟子,但其实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就没正儿八经教过裴钱真正的拳法。
真正一板一眼、好好指点弟子的拳招、拳桩、拳理,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无。
姜尚真轻声说道:“总共才三次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山主这次还是稍稍急了。不管如何,剩余两次,以后最好拿来逃命。”
陈平安摇头笑道:“你不是纯粹武夫,不晓得这里边的真正玄妙。等我人身小天地的山川稳固之后,再来用此符,才是暴殄天物,收益就小了。不过剩余两次,确实是要珍惜再珍惜。”
这道三山符,崔东山当然学了,陈平安还传给了姜尚真,既是仙人境又是剑修的姜尚真就现学现用,在青虎宫里边,当即画了三张金符,跑了一趟太平山、照屏峰和天阙峰,神清气爽,说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补神魂”的符箓,真真怪事,妙不可言。在天阙峰那边,衣锦还乡归故里的陆老神仙,见着了“昔年好友”的陈公子和姜老宗主,热泪盈眶,发自肺腑,陆雍感慨不已,说能活着,还能重逢,那这天底下以后就没啥过不去的坎了。
天阙峰青虎宫可算半个遗址,只剩下个空架子,值钱家当都给搬空了,好在陆雍那趟逃难宝瓶洲,因祸得福,什么都挣着了,山上的名望,实打实的神仙钱,文庙那边记录在册的一笔功德,与大骊铁骑的香火情,可以说,也就是陆老神仙回家迟了,不然大泉王朝的那场桃叶之盟,到底谁当那山上君主,还真不好说。
陆雍当时一听说陈公子需要一炉坐忘丹,帮忙送给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老神仙立即拍胸脯保证说屁大事情,其实一封信送到青虎宫就可以了,等他翻翻黄历,回头挑个日子,立即开炉炼丹,清境山独有的山水灵气,还是有些的。姜尚真当时翘着二郎腿,喝着茶水,说陆老哥别忘了是一炉啊。陆老神仙眼睛一眨,立即埋怨道,啥?就一炉坐忘丹?那多不得劲,好事成双,不炼个两炉,筋骨都伸展不开。既然那黄衣芸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那就是咱青虎宫的头等座上宾了,回头两炉丹,我亲自给黄衣芸送去,绝不让她多跑一趟,蒲山要花钱买?开什么玩笑,真不把我陆雍当成是陈公子和姜宗主的朋友啊!
期间陈平安拿出那方早就备好的印章,送给老神仙作为谢礼。
陆雍双手接过印章后,一手掌心托印章,一手双指轻轻拧转,感叹不已,“礼太重,情意更重。”
然后转头与陈平安埋怨道:“陈公子,下次再来天阙峰,别这样了,礼物好是好,可如此一来,就真像是做客一般,陈公子分明是回自家山头啊。”
裴钱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陆老神仙确实会聊天,一如当年,风采依旧。
到最后,陆雍才好像后知后觉,望向那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年轻女子,依稀可见她当年小时候的几分眉眼。
陆老神仙记得很清楚,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个黑炭小姑娘,那会儿陆雍就觉得十分古怪,隔断山上山下的天阙峰护山大阵,是一座云海,登高之时,身陷其中,除非是陆雍这般的元婴,不然哪怕是金丹客,都要如坠云雾,看不清任何景sè,可那个黑炭小姑娘就一直拿着根行山杖,拾阶而上的时候,咄咄咄敲击台阶,不断四处张望,要么就是偷偷打量陆雍,而每当陆雍转头或是刚要转头,小姑娘就立即随之转头,那会儿陆雍就笃定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是一棵修道的好苗子。
问题还不止这个,陆雍越看她,越觉得面熟,只是又不敢相信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宗师,郑钱,名字都是个钱字,但毕竟姓氏不同。所以陆雍不敢认,何况一个三十来岁的九境武夫?一个在中土神洲连续问拳曹慈四场的女子大宗师?陆雍真不敢信。可惜当年在宝瓶洲,无论是老龙城还是中部陪都,陆雍都无需赶赴战场厮杀搏命,只需在战场后方潜心炼丹即可,所以只是遥遥瞥见过一眼御风赶赴战场的郑钱背影,当时就觉得一张侧脸,有几分眼熟。
陈平安笑道:“陆老哥,实不相瞒,我这个弟子,每次出门在外,都会用郑钱这个化名。”
陆雍赶忙起身,竟是郑重其事地打了个道门稽首,“眼拙了,是贫道眼拙了,见过郑……裴大宗师。”
裴钱只好起身抱拳还礼,“陆老神仙客气了。”
姜尚真当时看着道破天机后满脸笑意的年轻山主,在那一刻,陈平安就像个书香门第里的长辈,一场科举落幕后,在与某个久别重逢的官场好友,忍得住笑声忍不住话语,于是来了那么一句,“家中晚辈顽劣不堪,才考中榜眼,前途一般不成材啊”……
而这些事情。
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也好,姜尚真这个外人也罢,现在与裴钱说不说,其实都无所谓,裴钱肯定听得懂,只是都不如她将来自己想明白。
因为落魄山和下宗,接下来就该轮到一大拨孩子的成长、以及某些年轻人的迅猛崛起了。
离开天阙峰之前,姜尚真单独拉上那个惴惴不安的陆老神仙,闲聊了几句,其中一句“桐叶洲有个陆雍,等于让浩然天下修士的心目中,多出了一座屹立不倒的宗门”,姜尚真看似一句客气话,说得那位差点就死在异乡的老元婴,竟然一下子就泪水直流,好像曾经年少时喝了一大口烈酒。
按照约定,云舟渡船缓缓去往宝瓶洲东南方向,姜尚真交给陈平安一枚渡船大阵枢纽印符,先前姜尚真正是靠这个,才能极快赶到蜃景城,只不过此举,比较吃钱,需要消耗大笔谷雨钱,陈平安就没打算收下,姜尚真就随手丢出渡船,给陈平安一抓驭在手中,再让姜尚真和裴钱护着渡船和所有孩子,陈平安头戴斗笠,背剑身后,腰系养剑葫,深呼吸一口气,单独御风去往彩衣国。
故地重游。
第一次充满了yīn煞气息,宛如一处人烟罕至的鬼蜮之地,第二次变得山清水秀,再无半点煞气,如今这次,山水灵气好像稀薄了许多,所幸熟悉的老宅依旧在,还是有两座石狮子镇守大门,依旧悬挂了春联,张贴了两幅彩绘门神。
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里,陈平安扶了扶斗笠,抬起手,停了许久,才轻轻敲门。
开门之人,不是那个熟悉的老嬷嬷,是杨晃,身边跟着妻子。
陈平安抬手按下斗笠。
杨晃刚要说话,给妻子立即攥住袖子,杨晃便没有开口言语。
陈平安很快摘下斗笠,笑道:“杨大哥,嫂夫人,很久不见。”
进了屋子,陈平安自然而然关上门,转过身后,轻声道:“这些年出了趟远门,很远,刚回。”
杨晃叹了口气,点头道:“难怪。”
鬼魅之身的妻子莺莺,一脚重重踩在开口还不如闭嘴的丈夫脚背上。
莺莺笑道:“我去拿酒,你们先喝着,再帮你们烧几个佐酒菜。”
陈平安笑道:“如果不介意,我来烧菜好了,厨艺还可以的。”
杨晃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信不过你嫂子的厨艺?”
莺莺又是悄悄一脚,这一次还用脚尖重重一拧。杨晃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一个外乡人,一个伥鬼一个女鬼,主客三位,一起到了灶房那边,陈平安熟门熟路,开始生火,熟悉的小板凳,熟悉的吹火竹筒。莺莺去拿了几壶存了一年又一年的自酿酒水,杨晃不好自己先喝上,闲着没事,就站在灶房门口那边,挨了妻子两脚过后,就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陈平安坐在小板凳上,手持吹火筒,转头问道:“杨大哥,老嬷嬷什么时候走的?”
杨晃说道:“好些年了,不过还好,除了惦念你怎么总也不来,没什么牵挂。走之前,还叮嘱我和莺莺,不要忘记年年酿酒,怕你哪天来了,喝不够。”
陈平安说道:“那我回去的时候,多带些酒水。”
杨晃犹豫了一下,“别多想,都还好。”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站起身,歉意道:“还是让嫂子烧菜吧,我去给老嬷嬷坟上敬香。”
小坟头离着宅子不远也不近。老妪当年说过,离太远了,不舍得。离得太近,犯忌讳。
在孤零零的坟头,陈平安上了三炷香,直到今天看了墓碑,才知道老嬷嬷的名字,不好也不坏的。
杨晃原本还有些担心陈平安,但是从头到尾,就像杨晃先前自己说的,都还好。
回了宅子,桌上还是白碗,不用酒杯。陈平安喝酒还是不快,跟杨晃都不是那种喜欢劝酒敬酒的,但是双方都没少喝,一般不喝酒的莺莺也坐在一旁,陪着他们喝了一碗。
陈平安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与杨晃聊天拉家常,问了些昔年那位刘太守和刘高华的事情,原来那位担任清州刺史的刘大人,在官场平步青云,先前都做到了彩衣国的户部尚书,如今已经告老还乡了,刘高华这家伙辛辛苦苦,考了个同进士出身,但是后来仕途不顺,就干脆辞官了,继续游山玩水,等到一打仗,反而靠着祖荫,主动为官,去了彩衣国兵部任职,后来更是去了大骊陪都的六部衙门任职,官不大,但是按照惯例,一个大骊朝廷的六品官,就等于藩属国的三品大员了,刘老尚书前些年一直想着刘高华回彩衣国朝廷任职,去户部先当个侍郎,不说什么报效故国家乡朝廷,好歹捞个一门父子两尚书的官场美誉,只是刘高华死活不乐意,让老尚书气得不轻。至于老尚书的大女儿,一个岁数老大不小的老姑娘,嫁了个穷书生,至于小女儿刘高馨,运气差了些,当年成为神诰宗的嫡传弟子,可惜在大战当中,差点被打断了长生桥,受伤极重,因为战功,得以保留宗门嫡传身份,养伤后就下山回到家中,虽然跌境厉害,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了,可在彩衣国还是挂了个供奉头衔……
陈平安都一一记下。
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刘高馨,就聊到了同样是神诰宗谱牒出身的杨晃自己,然后就又无意间聊到了老嬷嬷年轻那会儿的模样。
陈平安想了想,神sè恍惚,无法想象。
这一顿酒,喝了足足一个时辰,陈平安没醉,其实喝酒还没他多的杨晃,倒是醉了个七荤八素。
这一夜,陈平安在熟悉的房间内休歇了几个时辰,在后半夜,起床穿好靴子,来到一处栏杆上坐着,双手笼袖,怔怔抬头看着天井,云聚云散,偶尔收回视线望向廊道那边,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有一盏灯笼迎面而来。
大清早,陈平安返回屋子,背剑戴斗笠,养剑葫里已经装满了酒水,还带了好多壶酒。
陈平安与夫妇二人告辞,说要去趟梳水国剑水山庄,请他们夫妇一定要去自己家乡做客,在大骊龙州,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杨晃答应下来,说一定会去。
昨天酒桌上,杨晃喝酒再多,还是没聊自己曾经去过老龙城战场,差点魂飞魄散,就像陈平安始终没聊自己来自剑气长城,差点回不了家。
大概正因为这样,双方才会一次次在酒桌上喝酒,还会约下次再喝。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剑水山庄,因为按照当年的说法,整个山庄都会搬迁出去,是与古榆国接壤的一处青山绿水间,山庄原址则会变作梳水国仅次于五岳的一处山神府,而宋凤山的妻子柳倩,会就地晋升为那处山头的山神娘娘,神位品秩不高,但是属于梳水国的正统封正,纳入礼部山水谱牒。而且听杨晃的说法,宋凤山这些年剑术精进极多,已经成为仅次于松溪国青竹剑仙的江湖魁首,但是老庄主宋雨烧,已经不问世事很多年,因为如今再没什么剑水山庄了,如果杨晃不是与神诰宗还有些关系,都不清楚宋雨烧的归隐处,更不清楚这位梳水国老剑圣的孙媳妇,竟然能够摇身一变,成为了坐镇一方山水气数的神祇。
在去往梳水国北境的山神庙之前,陈平安先御风赶路,悄然飘落在地,扶了扶斗笠,青衫背剑,走在了彩衣国和梳水国接壤的一条山野小路上。
只是没想到原先的破败古寺,也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的山神庙。
陈平安收敛气息,走入香火平平、香客寥寥的山神庙,有些无奈,大殿供奉的金身神像,与那韦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容貌稍稍成熟了几分,再无少女稚气,山神娘娘身边还有两尊神像矮了许多的侍奉神女,陈平安瞧着也不陌生,忍不住揉了揉眉心,混到这个份上,韦蔚挺不容易的,算是实打实的步入仕途、并且官场升迁了。
陈平安翻山越岭无数,再礼敬各地山水神灵,也当真不愿意在这儿给知根知底的韦蔚烧香,就打算转身离去,然后直奔北边另外一座山神庙。
记得那女鬼韦蔚曾经埋怨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不知道如今当了享受人间香火的山神娘娘,会不会觉得轻松些。
一地山水气象,正不正,陈平安还是看得出来个大概,所以就没有“叙旧”的想法了。
只不过这位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香火寥寥,再这么下去,估摸着就要去城隍庙那边赊账了。
陈平安没有走入大殿,只是在门槛外边看了眼,就直接离开山神祠,只是当陈平安刚走出祠庙大门,便涟漪阵阵,凭空出现一位的祠庙陪祀神女,梳高椎髻,身材高挑,身穿一件云雾升腾的华美彩衣,若是给那些过路的落魄书生瞧见,这大概就是书上所谓的神女青睐了。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恭喜。”
那个从山野鬼物变成一位山神侍女的女子,愈发确定对方的身份,正是那个特别喜欢讲道理的年轻剑仙,她赶忙施了个万福,战战兢兢道:“奴婢见过剑仙。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去了趟督城隍庙,很快就会赶来,奴婢担心剑仙会
继续赶路,特来相见,叨扰剑仙,希望可以让奴婢传信山神娘娘,好让我家主人快些赶回祠庙,早些见到剑仙。”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我只是路过,就不打搅你们韦山神清修了。”
韦蔚肯定是在县城隍那边有借不还,府城隍求过多次,在那边吃了闭门羹,只好求到了一州yīn冥治所所在的督城隍那边。
那个高挑女子都带了些哭腔,“剑仙前辈若是就此别过,不曾挽留下来,我和姐姐定会被主人责罚的。”
陈平安问道:“先前寺庙遗留神像如何处置了?”
她愣了愣,说道:“回禀剑仙,我家娘娘都小心归拢起来了,说以后好拐骗……请求某个自家山神祠里边的大香客,花钱重新修缮一座寺庙。”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山神娘娘有心了。”
拐骗?陈平安一听就是那韦蔚的行事作风,所以归拢破败佛像一事,多半是真。
陈平安缓缓而行,走到祠庙外一棵青松下的长石条板凳落座,摘下斗笠,坐在了青石长凳一端,笑道:“坐下聊。”
那高挑女子赶紧施了个万福,“奴婢万万不敢,剑仙自己休歇就是了。”
美sè什么的。自己和主人,在这个剑仙这边,先后吃过两次大苦头了。亏得自家娘娘隔三岔五就要翻阅那本山水游记,每次都乐呵得不行,反正她和另外那位祠庙侍奉神女,是看都不敢看一眼游记,她们俩总觉得凉飕飕的,一个不小心就会从书籍里边掠出一把飞剑,剑光一闪,就要人头滚滚落。
陈平安没打算等那韦蔚赶回山神祠,想了想,缓缓道:“我看先前两位烧香的人,是梳水国路过此地的士子吧。你们这边是两国边境接壤,官道就在祠庙地界内,多有商贾过路,山水景sè也秀美,还有不少光怪陆离的山水故事,如今世道太平,照理说走江湖的武林中人,钱囊鼓鼓的游客肯定不少,山神祠这边的香火不该这么差才对。”
科场功名、官场顺遂的文运,江湖扬名的武运,财源滚滚,美好姻缘,祈福平安,祛病消灾,子嗣绵延,一地山水神祇,显灵之事,无外乎这几种。
那女子脸sè尴尬,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才颤声回答道:“我家娘娘暗中栽培过几位江湖少侠,武功秘籍都丢了好些本,没奈何都没谁能混出大出息,至于文运、姻缘什么的……咱们山神祠这边,好像天生就不多,所以我家娘娘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那些个商贾,娘娘又嫌弃他们满身铜臭,关键是每次入庙烧香,那些个男人的眼神又……反正娘娘不稀罕理会他们。”
陈平安笑道:“那我倒是有个小建议,与其求那些城隍暂借香火,稳固一地山水气数,终究治标不治本,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只会年复一年,逐渐消磨你家娘娘的金身以及这座山神祠的气运。只要韦山神在梳水国朝廷那边,还有些香火情就行了,都不用太多。然后精心挑选一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当然此人的自身才情文运,科举制艺本事,也都别太差,得过得去,最好是有机会考中进士的,在他烧香许愿后,你们就在其身后,暗中悬挂你们山神祠的灯笼,不用太过节省,就当孤注一掷了,将地界所有文运,都凝聚在那盏灯笼之内,帮助其夜游入京,与此同时,让韦山神走一趟京城,与某位庙堂重臣,事先商量好,会试能考中同进士出身,就抬升为进士,进士名次高的,尽量往二甲前几名靠,本身在二甲前列,就咬咬牙,送那读书人直接跻身一甲三名。到时候他还愿,会很心诚,到时候文运反哺山神祠,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当然你们要是担心他……不上道,你们可以事先托梦,给那读书人提个醒。”
那女子先是听得神采奕奕,两眼放光,剑仙说得环环相扣,祠庙这边照搬就是了,突然她哭丧着脸,急得直跺脚,道:“剑仙前辈,怕就怕这样有才气的读书人,根本不会来咱们山神祠烧香啊。”
陈平安有些无奈,你和你家山神娘娘是做啥出身的,自己心里没数?打家劫舍去啊,山水辖境内县城、府城找不着合适的读书种子,祠庙神女夜游地界,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在那大小驿站守着,随时准备半路抢人啊。何况你们如今又不是害人性命了,明摆着是给人送文运去的天大好事,以前做得那么顺畅,曾经来那古寺跟点卯似的,次次能遇到你们,如今反倒连这份看家本领都生疏了?山神祠如此香火不济,真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只好用相对比较委婉、同时不那么江湖黑话的言语,又与她说了些诀窍。
那女子听得频频点头,懂了懂了,茅塞顿开,这位剑仙前辈果然学究天人,除了不是那么怜香惜玉,真是处处都好。
陈平安站起身,道:“最后说几句,烦请帮我捎给韦山神。这种山水官场的走捷径,可一可二不可三,你让韦山神多多思量,真想要既能造福一方,又功德圆满金身无瑕,还是要在‘正本清源’四个字上下苦功夫。许多看似亏本的买卖,山神祠庙这边,也得诚心去做,例如那些市井坊间的积善之家,并无半点余钱,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来祠庙这边烧香,你们一样要多多庇护几分。天有其时,地有其才,人有其治。山水神灵,灵之所在,在人心诚。圣贤教诲,岂可不知。”
她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剑仙前辈的墩墩教诲,奴婢定当铭记在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帮她纠正道:“谆谆教诲,谆谆,以后多读书。”
她顿时涨红了脸,羞赧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所幸那位年轻剑仙重新戴好了斗笠,一闪而逝。
在梳水国北境,陈平安见到了宋凤山、柳倩夫妇二人,但是宋老前辈竟然出门远游去了,去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回,都没个准。
陈平安得知宋老前辈身子骨还算健朗之后,虽说此次未能见面,少了顿火锅就酒,有些遗憾,可到底还是在心底松了口气,在山神府留下一封书信,就要离开,不曾想宋凤山竟然一定要拉着他喝顿酒,陈平安怎么推脱都不成,只好落座喝酒,结果陈平安喝得眼神愈发明亮,两鬓微霜的宋凤山就趴桌上不省人事了,陈平安有些愧疚,那位曾经的大骊谍子,如今的山神娘娘柳倩,笑着给出了答案,原来宋凤山曾经在爷爷那边夸下海口,别的不能比,可要说酒量,两个陈平安都不如他。
陈平安起身告辞,笑道:“这顿酒就别与宋老前辈说了,省得宋大哥下次躲我。”
柳倩微笑道:“陈公子,不然我与爷爷说,你们俩打了个平手?”
陈平安大手一挥,“不行,酒桌上亲兄弟明算账。”
柳倩突然说道:“陈公子,只要爷爷回了家,我们肯定会立即传信落魄山的。”
陈平安点头道:“到时候我会立即赶过来。”
柳倩轻声道:“爷爷这些年几次出门走江湖,都没有带剑,好像就只是出门散心。”
陈平安有些疑惑。
柳倩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柳倩以心声言语道:“爷爷一直不相信,陈公子会在那场战事的首尾,始终销声匿迹,所以爷爷很担心你是出了意外。”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宋前辈肯定是既担心我,又没少骂我。”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以心声说道:“等宋老前辈回了家,就告诉他,剑客陈平安,是那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柳倩呆滞无言。
哪怕是她的丈夫宋凤山,都只听说过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却不清楚剑气长城的“隐官”,意味着什么。
而她因为是大骊死士出身,才得以知道此事。她又因为身份,不可轻易说此事。
柳倩问道:“陈公子,那么……隐官陈十一?”
陈平安笑着点头,“就是垫底的那个。”
柳倩想了想,问道:“我把凤山喊醒,你们再喝几壶?”
陈平安无奈道:“余着好了。”
最终柳倩看着那个大步离去的背剑青衫客,她都忘了送一程。
她只是想着,等爷爷回了家,晓得此事,又得吹嘘自己的眼光独到了吧。
这么多年来,爷爷其实既担心,又挺伤心的,因为对于爷爷来说,好像自己不在江湖了,可只要那个年轻人身在江湖,江湖就还是那座江湖。行走江湖,会翻老黄历,会讲老规矩,会懂老讲究,这样的老江湖里边,始终有个让老人心心念念寄予厚望的年轻人。有次爷爷拉着凤山和她,爷爷吃火锅,都没下几筷子,就喝高了,说那小子只要活着,自己就没啥好生气的,所以千万别不敢来喝酒,吃顿火锅,给一个老头子骂几句,算得了什么。
一座偏远小国的武馆大门口。
一袭青衫大半夜使劲敲门。
一个馆主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年轻人睡眼惺忪跑来开了门,没好气道:“找谁?”
如今大骊的官话,其实就是一洲官话了。
背剑男子笑道:“找个大髯游侠,姓徐。”
那个年轻人白了一眼,“武馆没啥大胡子的游侠,我家馆主倒是姓徐。你这是……问拳?上门切磋的话,明儿再来。大半夜的,没这样的江湖规矩。还有说好了啊,我那祖师馆主已经金盆洗手了,要论拳脚功夫,你得找我师父,而且劝你别冲动,我师父是出了名的拳头重,尤其是鞭腿飒飒的,一腿下去,碗口粗的硬木都给踹断!你别以为背了把剑,就了不起……对了,这把剑啥材质啊,精铁铸造?几两钱买的?能不能给我瞧瞧?”
那人摇头道:“我找徐大哥喝酒。”
年轻人给气得不轻,“又是大胡子,又是徐大哥的,你到底找谁?”
亏得自己的馆主祖师爷是个读过书,武馆上下几十号人,个个耳濡目染,不然老子都不晓得“大髯”在说个啥。
那人笑道:“找徐远霞。”
年轻武夫堵在门口,“你谁啊,我说了祖师爷已经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没办法,听师父私底下说,自家祖师爷当年刚开馆立足那会儿,与人问拳切磋,就没赢过几场,所以早年唯一捞到手的,就是个“逢拳必输徐大侠”的江湖绰号。亏得师父和几位师伯师叔,拳脚功夫比较过硬,用江湖同道的说法,就是拳脚不凌厉,挨打很本事,所以好歹是把武馆的名号给立起来了,这些年武馆生意还不错。可是祖师爷拳脚不行,收徒弟也一般,唯独吹牛的本事,独一份,说他还很风流倜傥的当打之年,在江湖里遇到两个朋友,那才算得到他的拳法真传,一个拳快,一个拳慢,搁在咱们这边的江湖,能从山脚打到山顶,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山上神仙都拦不住。毕竟是师父,或者是祖师爷,又是管着钱袋子的馆主,老人家说啥就听啥,还能如何。
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满头白发,深夜犹春寒,上了岁数,睡眠浅,老人就披了件厚衣衫,站在演武场那边,怔怔望向大门那边,老人睁大眼睛后,只是喃喃道:“陈平安?”
陈平安抬起手,踮起脚跟,使劲挥了挥,一个闪身,从侧门就跨过了门槛,留下个眼前一花便不见人影的年轻武夫。
陈平安快步走向徐远霞。
那个老人大笑着走向年轻剑客,一个转身,胳膊环住陈平安的脖子,气笑道:“小子才来?!”
陈平安给拽得身体稍稍歪斜,抬起手,想要轻轻拍打老人的后背,只是犹豫了一下,就只是搁放在了昔年大髯游侠的肩膀上。
武馆门外。
裴钱,姜尚真,再加上一个死皮赖脸的白玄,三人都是偷摸过来的,就没进去。
看大门的那个年轻武夫,看了眼门外那个长相很像有钱人的中年男子,就没敢嚷嚷,再看了眼那个发髻扎成丸子头的好看女子,就更不敢说话了。
白玄轻声问道:“裴姐姐,这家伙谁啊,敢这么跟曹师傅不客气,曹师傅好像也不生气,反而胆子小小的,都半点不像曹师傅了。”
裴钱轻声道:“是我师父很敬重的一个江湖朋友。”
白玄疑惑道:“曹师傅都很敬重的人?那拳脚功夫不得高过天了。可我看这武馆开得也不大啊。”
裴钱笑着没说话。
姜尚真已经斜靠门口,双手笼袖,笑眯眯问道:“这位小兄弟,你有没有师姐或者师妹啊?”
那个年轻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大概是给勾起了伤心事,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相,“我师父一喝酒就发酒疯,只要见着女子就哭,怪渗人的,所以以前有两个师姐,结果都给吓跑了。祖师爷他老人家也没辙。”
姜尚真恍然点头道:“那你师父与我算是同道中人啊。”
年轻人疑惑道:“都喜欢发酒疯?”
姜尚真笑道:“你小子挺会聊天啊。”
年轻人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门外女子,大声道:“我是读过书的。”
白玄小声道:“裴姐姐,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好家伙,这份眼光,硬是要得。”
裴钱低头,微笑道:“白玄,你怎么还不练拳?”
白玄双手负后,摇头晃脑道:“不着急啊,到了落魄山再说呗,曹师傅可是都讲了的,我要是学了拳,最多两三年,就能跟裴姐姐切磋,还说以前有个同样姓白的,也是剑修,在裴姐姐你这边就很英雄气概,曹师傅让我不要浪费了这个好姓氏,争取再接再厉。”
裴钱点点头,“你跟那个白首确实挺像的。”
白玄嗤笑道:“他像我才对吧。”
裴钱笑道:“反正都差不多。”
白玄总觉得裴钱话里有话。
姜尚真瞥了眼那个白玄,小小年纪,确实是条汉子。
武馆内,酒桌上。
这辈子喝酒,除了在倒悬山黄粱福地那一次,几乎就没怎么醉过的陈平安,竟然在今夜喝得大醉酩酊,喝得桌对面那个老人,都以为自己才是岁数年轻的那个,酒量不好的那个。让徐远霞都以为是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豪气干云的大髯刀客,对面那个酒鬼,还是少年。
第七百六十二章
归乡之返,开天之去
清源郡仙游县城内的小武馆,凭空多出了一大拨大大小小的客人,县城夜禁竟然没有半点消息,不曾记录在册,县衙那边得了消息,大清早的就急哄哄跑上门,与武馆这边索要通关文牒,这等事情,县老爷与徐老哥交情再好,衙役也不敢睁只眼闭只眼,出了任何纰漏,可是要掉脑袋的,一大串,从县老爷到太守,一直往上走,都会被追究,有些人丢了官帽子,比丢脑袋差不到哪里去。所幸武馆这边没有让他们难做人,一位年轻县尉亲自带队,在他见着了三份样式不同寻常的关牒后,立即一手肘打掉身边一颗衙门胥吏的脑袋,侧过身,仔细翻阅过后,毕恭毕敬还给那位年轻女子,眼前这女子还好,江湖人,其余两份关牒,竟然都是大骊户部定制、礼部颁发的山水关牒,那么年轻都尉就心中有数了,别说是身边带着九个孩子,便是九十个,在这清源郡仙游县,都可以随便“仙游”。
陈平安难得起床这么晚,日上三竿才走出屋子,刚出门伸了个懒腰,看到裴钱在六步走桩,气定神闲,小胖子程朝露和两个小姑娘,一旁跟着走桩,程朝露走得认真,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不过是闹着玩,姜尚真则双手笼袖,蹲在台阶上,看着那些不知道是看拳还是看年轻女子的武馆男子。
昨夜与那自称读过书的年轻人一番攀谈,没花一文钱,就晓得了年轻武夫那师父与某位山上仙子的恩怨情仇,听得姜尚真唏嘘不已,连说不应该不应该。
陈平安才出门,就被徐远霞拎着两壶酒堵了回去,说是以酒解酒最回魂,天底下最解酒之物,肯定永远是下一杯酒。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子陪着徐远霞大清早就喝酒,屋子有酒杯,桌上还有几本翻阅不多、看着很崭新的书籍,儒家圣贤书,道家典籍,文人笔记,都有。
一间留给朋友的屋子,这么多年来,给一个走惯了江湖的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徐远霞听了些陈平安在那桐叶洲的山水事,问道:“彩衣国胭脂郡沈城隍那边,路过后可曾入城敬香?”
老人既希望年轻人没忘记这些江湖礼数,会感到欣慰,又想着万一年轻人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就有机会念叨几句。
陈平安轻轻抿了一口酒,放下酒杯,说道:“当然没忘记。”
徐远霞点点头,好像真没什么想说可说的了,就开始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落魄山看看?”
徐远霞笑着摇头,“不去,回头你和山峰一起来看我,走江湖,做大哥的,得讲面子。”
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老人要提着一大口心气,等着两个还很年轻的朋友,来找自己喝酒。
陈平安就不再多劝。
徐远霞提醒道:“你这趟回家乡,肯定会很忙,所以不用着急拉着山峰一起来喝酒,你们都先忙你们的。争取这十几二十年,咱们三个再喝两顿酒。不然每次都是两个人喝酒,大眼瞪小眼的,少了些滋味,到底不如三个凑一堆。说好了,下次喝酒,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陈平安调侃道:“一个打两个?但凡有一小碟佐酒菜,都说不出这样的醉话。”
徐远霞瞥了眼被陈平安挂在墙壁上的那把长剑,没来由想起一句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只不过词句是好,却不太应景。徐远霞收回视线,开玩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生平最仰慕苏子词篇。以后你如果有机会能够见到苏子他老神仙,记得一定要帮我说一句,一本随身携带多年的苏子词集,替一个名叫徐远霞的江湖游侠,节省了好些佐酒菜的钱。”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以后真要见着了那位苏子,我还要将徐大哥那几篇打油诗,求着他老人家评点一二,若是那位前辈好说话,我就死皮赖脸请他帮你写那山水游记的序文,不过酒桌上说话,一贯是先把牛皮吹出去,当真不当真,就看徐大哥的酒杯深浅了。”
徐远霞晃了晃手边的酒壶,没剩下多少,便伸手覆住桌上酒杯,笑问道:“老规矩?”
陈平安笑着点头,“先余着。”
徐远霞沉默片刻,见那陈平安始终没个动静,疑惑道:“你小子还不动身赶路?”
好不容易从剑气长城返回了浩然天下,这都多少年没回落魄山了,这小子肯定着急赶路。就像陈平安方才说的,酒桌上先把牛皮吹出去,昨夜那顿酒,陈平安喝高了,醉得一塌糊涂,说话嗓门不小,只是酒品真不错,非但不发酒疯,反而神采奕奕,比没喝酒的人还眼神明亮,年轻人说了一些让徐远霞很惊心动魄又很……心神往之的事情,一开始徐远霞都误以为这小子真是那千杯不醉的海量,然后一个毫无征兆的,砰一声,脑袋磕桌上,醉得不省人事了,鼾声如雷。
陈平安愣了一下,笑骂道:“我他妈就不能在这里多待几天?难道武馆都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好酒不够了,茶水总有吧。”
年少年轻时,总想着以后喝酒,一定要喝好酒,最贵的酒水,但其实什么酒水上了桌,一样都能喝。岁月不饶人,等到买得起任何酒水的时候,反而开始多喝茶,就算喝酒也很少与人痛饮了。
徐远霞大笑道:“好说!”
接下来几天,徐远霞带着陈平安他们逛了逛仙游县,城外那处深山中的仙家门派,也游历了一趟,主要还是那个名叫周肥的男人,不知怎么与徐远霞的一位亲传弟子相当投缘,名叫郭淳熙,也就是被一位青梅竹马伤透心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打光棍,成天恨不得把自己浸泡在酒缸里,不然郭淳熙会是徐远霞嫡传当中最有出息的一个,这辈子是有希望跻身五境武夫的,在一个小国江湖,也算一位足可开山立派的武林泰斗了。周肥私底下找到徐远霞,说他是有些山上香火情的,打算带着郭兄弟出门散心一趟,他会些相术,觉得郭淳熙一看就是个山上人的面相,在武馆讨生活,白天习武敷衍,晚上在酒缸里梦游,屈才了。徐远霞信得过陈平安的朋友,就没拦着此事,让周肥只管带走郭淳熙。
那个山上仙家,名为青芝派,开山祖师,是位观海境的老仙师,据说还有个龙门境的首席供奉,而郭淳熙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如今不但是青芝派的祖师堂嫡传,还是下任山主的候补人选之一。青芝派的掌门仙师,其实最清楚仙游县老观主徐远霞的功夫深浅,因为徐远霞早年为了弟子郭淳熙,悬佩一把法刀,登山讲过一番道理,青芝派掌门也算讲理,没有当真如何棒打鸳鸯,只不过最后那女子自己心不在山下了,与郭淳熙有缘无分,徐远霞这个当师父,还闹了个里外不是人。
陈平安没有带着裴钱,让她留在武馆看着那些孩子。只有白玄双手负后,跟着他们一起登山拜访青芝派,孩子跟在了徐远霞身边,学曹师傅,一口一个徐大哥,徐远霞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所以格外好说话,一口一个白老弟,让白玄对徐远霞印象格外好,与徐大哥私下约定,以后他就是武馆的记名客卿了,以后有人砸场子,传信落魄山,论吵架,论拳脚,论剑术,小爷都是一把好手。
姜尚真就默默记下白玄喊了几遍徐大哥,徐远霞回了几句白老弟,自己回头好跟大师姐邀功不是?
至于那个头发乱糟糟、满脸络腮胡的郭淳熙,莫名其妙的,身上穿了件周肥送给他的新衣服,青地子,织山水云纹,据说是什么缂丝工艺,反正郭淳熙也听不懂,轻飘飘的,穿着跟没穿差不多,让郭淳熙十分不适应。只是脚上还穿着一双弟子帮忙缝补的皮靴,袖子不短,又不敢随便卷起袖子,怕坏了讲究,让汉子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就像一位人老珠黄的妇人,涂满了胭脂水粉,一个笑,或是一个抬头,便漏了怯,给旁人瞧着就要忍住笑。
徐远霞当然晓得那是一件山上法袍,只是品秩高低,就看不出了,聚音成线询问陈平安,陈平安答道:“是件出自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刻色坊的法袍,仙女缂丝,春水云纹,在桐叶洲山上很有名,这件又是从周肥手里拿出来的,所以怎么都该有个法宝品秩吧。给周肥施展了仙家障眼法,又压下了法袍独有的通经断纬‘抽丝’神通,不然郭淳熙穿不上的。一旦周肥撤掉术法,青芝派这会儿的山水灵气,若是祖师堂阵法拦不住,一下子就要少掉半数,灵气被法袍抽取在身,融入那些经线当中。”
徐远霞愈发好奇,“你这朋友要做什么?”
听着这件法袍,若是给练气士穿在身上,本身就是一件攻伐重宝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真相,“周肥做事,随心所欲,经常会吃饱了撑着,我们习惯就好。”
徐远霞说道:“淳熙这家伙,就是个境界不高的纯粹武夫,在你们这些家伙眼中,可算不得什么习武天才,他接不住这份山上机缘吧?”
陈平安说道:“徐大哥你就放心吧,周肥做事情极有分寸。”
就像当年在北俱芦洲救下的孩子,被姜尚真带到书简湖真境宗后,在玉圭宗的下宗谱牒上,取名为周采真。大概是周肥的周,郦采的采,姜尚真的真。
之后两任宗主剑仙韦滢、仙人刘老成,到玉璞刘志茂、元婴李芙蕖,再到金丹剑修隋右边,都对这个孩子很照顾。整个规矩森严、天才辈出的书简湖宫柳岛,这么多年来,修道资质可谓不值一提的周采真,却是当之无愧的宠儿。只不过小姑娘比较性情乖巧,至今还未离开过书简湖,倒是经常去找田湖君和青峡岛一位看门女子谈心。
这使得一个原本没有丝毫修道资质的孩子,硬是给姜氏祠堂祖传仙诀、真境宗嫡传道法,大堆神仙钱、山上福缘给堆出了个洞府境。陈平安得知后,与姜尚真由衷道了一声谢,姜尚真回了句别骂人。让陈平安心怀愧疚,说到了霁色峰祖师堂,下次议事,自己这位山主,在那首席供奉一事上,若有波澜,自己一定会力排众议。姜尚真当时看着眼神格外诚挚的山主,再想到裴钱先前所谓的次席供奉,以及山主大人急匆匆回过一趟落魄山,没来由想起一句“好事不怕多磨”,只是想到一句小钱能使鬼推磨、大钱能让磨推鬼,姜尚真就立即心定几分。
为何姓周,在山上是有讲究的,姜尚真化名“周肥”,并且在是用这个名字在落魄山担任的记名供奉,纳入了霁色峰的山水谱牒,那么这就意味着周肥再不是一个空落落的化名,那个孩子跟随姜尚真姓“周”,而不是姓陈,就等于姜尚真代替陈平安,接下了所有因果。
一行人沾徐远霞的光,青芝派山门那边不但通行无阻,门房还传信祖师堂,说是徐老馆主登门拜访。
远亲不如近邻,青芝派与徐远霞关系还不错,一位年轻时候喜欢远游的六境武夫,毕竟不容小觑。只不过随着徐远霞的年纪越来越大,原本一些个小道消息,分量也就越来越轻,所以祖师堂那边得到了传信后,都没有打搅掌门的坐忘清修,只是一位嫡传弟子露面,洞府境,中五境修士,甲子岁数,亦是山主候补之一的修道天才,掌门亲传,名为蔡先,今天由他负责接待隐隐以徐远霞为首的这一行人。
若是登山途中,那徐远霞是敬陪末座的恭敬架势,那么青芝派掌门就肯定舍得“出关断修行”了。可既然是徐老武夫带头,其余人等都是陪着登山的路数,可就没这份待遇了。
蔡先站在山顶台阶上,“恭迎”贵客。
徐远霞远远就抱拳:“见过蔡仙师。”
蔡先面带笑意,拱手还礼:“徐馆主。”
蔡先其实一直在打量徐远霞身边那拨人,至于那个换了一身光亮行头的郭淳熙,一瞥带过,不用多看,俗子衣锦,也别上山。
郭淳熙身边,是个眼眸狭长的英俊男子,一身紫色长袍,绸缎质地,倒像是个豪阀出身的世族子弟。
还有个青衫长褂的儒雅男子,笑容和煦,先前在徐远霞抱拳的时候,男子跟着抱拳了,却未开口言语。
还有个眼睛都不是长在脑门而是长在天上的白衣小屁孩,双手负后,徐远霞抱拳,没动静,等到青衫男子抱拳,孩子才不情不愿跟着抱拳。
到了山顶,一大片堪舆精准的仙家府邸,云烟缭绕,仙气缥缈,陈平安环顾四周,姜尚真笑着以心声言语道:“怎么,暗藏玄机?”
陈平安答道:“没有。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藏着个类似剑术裴旻的世外高人。”
姜尚真无奈道:“哪跟哪啊。”
陈平安笑道:“姜老宗主不就站在这里了吗?”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有理。”
青芝派山上,今天竟然有一场镜花水月,是两位仙子的一场亭中弈棋,不过距离不近,在临崖处,离着数里山路。
蔡先本想着煮一壶山茶,就可以送客下山了,只是瞥了眼那个郭淳熙,就改变主意,邀请一行人去那崖畔观景台做客,只是说了一番山水规矩,切记不能闯入那场镜花水月的“眼帘”当中,蔡先说得仔细,说最好离着凉亭最少九十步远。一行人就照着规矩,沿着一条山脊的林荫小径,视野豁然开朗后就早早停步,远远瞧见了那处翘檐翼然的小凉亭,悬匾额“高哉”。
有亭翼然,危乎高哉,高哉亭,陈平安觉得这名字不错。
取名字这种事情,无论是宗门帮派的名字,还是飞剑命名、山水崖刻,后来人就是吃亏,跟作诗写词是差不多的道理。
陈平安忍不住心声问道:“浩然天下,取名高哉亭的亭子,别处有没有?”
姜尚真笑道:“没有一百,也该有几十个吧。”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
反正霁色峰那边已经有了座山水亭,不差一座高哉亭。
陈平安看了眼郭淳熙,中年汉子神色恍惚,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凉亭内一位下棋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座凉亭,其实他有些讶异,因为凉亭内与青芝派谱牒女修对弈的山上仙子,道门女冠装束,头上不戴道冠,而是别有一枝梅花样式的发髻,篆刻有青梅观观青梅一行小字。
陈平安听说过那座南塘湖的青梅观,据说那草堂梅坞春最浓的说法,是一个不大的道门仙家,因为曾经在家乡的西边大山道路上,遇到过一个名叫周琼林的女修,当时她跟在衣带峰的宋园、刘云润身边,陈平安还清楚记得双方分开后,裴钱对她的印象很好,当时让陈平安倍感意外,裴钱就说那周琼林的心湖间,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她对着一只空空如也的大饭盆,十分伤心。
姜尚真多眼尖,立即察觉到蛛丝马迹,问道:“山主认得这位姐姐?咱们要不要打招呼?”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得,只是听说过南塘湖青梅观。”
姜尚真笑道:“青梅观,小门派,整个南塘湖都没了,何谈一座不长脚的小道观。所幸伤亡不大,所以这些年道观出身的仙子姐姐们,一个个就再难养尊处优清净修行了,不得不云游四方,辛苦化缘,惹人怜惜。我在书简湖当宗主那会儿,还买过青梅观用来观看镜花水月的一棵梅树,可惜了,再见不到‘梅花低伸手,化妆美人面’的景象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整棵梅树?”
姜尚真点头道:“必须啊,每次道观镜花水月开启,别人丢一颗小暑钱才能有的待遇,我只需要丢颗雪花钱就有了,多划算的买卖。”
陈平安笑道:“丢完雪花钱,被喊几声哥,再哗啦啦丢小暑钱?”
姜尚真无奈道:“反正也不是经常看那青梅观的镜花水月,我这袖里乾坤,装了几百件呢,很忙的,一年到头都要小心翼翼,力求雨露均沾,不让任何一位姐姐受了冷落,山主以为很简单啊,比起闲暇时候的修行,更耗心神。”
闲暇才修行……挣钱花钱才是正业。这种遭雷劈的话,也就姜尚真说得出口,关键还是真话。
一旁的年轻山主当下还不清楚,姜尚真早年还通过镜花水月,“只”花了一颗谷雨钱,就在青梅观里边买下了一棵梅树。所以只要每次化名“周深情”的周大哥一开口,青梅观的仙子姐姐,就都笑语嫣然,要去某棵千年梅树下驻足片刻,挽枝点额,不然何来的“梅花化妆美人面”一说?
陈平安突然转头,笑望向那个青芝派极会察言观色的“蔡洞府”,问道:“蔡仙师,如何才能够观看此山的镜花水月?”
蔡先笑道:“购买一支青玉灵芝即可,价格不贵,五颗雪花钱,按照如今山上市价,约莫等于山下的六千两银子。既然你是徐馆主的朋友,就不谈那神仙钱折算成白银的溢价了。购买此物,我们会赠送一本山水册子,专门讲解镜花水月一事。”
蔡先想了想,补了一句,“只不过我身上并未携带青玉灵芝,你们如果真感兴趣,回头我再带你们去灵芝堂看一看,除了青玉灵芝,其实还有不少比较珍稀山上灵器,除此之外,还卖一些个小巧玲珑的手把件,文房清供,都是我们门派独有的青芝玉精心炼制、雕琢而成,价格有高有低。”
姜尚真笑了笑,这个蔡洞府还是个比较会做人的,一个中五境的修道天才,并未如何气势凌人,都知道主动给人台阶下了。
难怪郭淳熙会输给蔡洞府,不光光是山上山下的云泥之别而已。
那位青芝派同样是洞府境的谱牒女修,弈棋间隙,看了一眼这边,与郭淳熙客客气气点头致意,再与蔡先明眸一笑,不是一双携手御风的神仙道侣,没有那样的秋波流转。青芝派这种小仙家,两个年纪轻轻的洞府境,将来谁当掌门,都是自家囊中物,估计现任掌门也会乐见其成,不然换成其他两位祖师堂嫡传,争来争去,还要伤和气,万一哪个负气而走,更是伤筋动骨。不过看样子,那位仙子与蔡先,还没生米煮成熟饭,其实意外还是会有的,比如前者破境太快,成为青芝派历
史上的首位龙门境修士,到时候她这掌门,就又要山顶瞧不起半山腰了,与当年她入山便瞧不起山外的郭淳熙,如出一辙。
可惜那位观海境老神仙架子大,没露面,不然就能瞧见郭淳熙身上那件法袍的不同寻常,事后会变得极有意思了,比如女修下山返乡探亲,路过仙游县城的武馆,落魄不已的昔年青梅竹马邋遢汉子,竟然重提心气,出门远游,不见踪迹了……回山之后,掌门又问起,女子越想越玄妙,越想越思念,从此患得患失,一个差点已经彻底忘记的名字,重新在心头打转儿不停……罢了,就当是郭兄弟抛媚眼给瞎子看了。山上悠悠,不急一时,总有再见时。
姜尚真看了眼那女子的气府光景,跻身金丹,比较难了,但是成为龙门境修士,确实希望很大。对于青芝派这样的偏隅仙家而言,能够找到这么一位修道胚子,已经算是祖师堂青烟滚滚了。只不过姜尚真还是伤感更多些,凉亭弈棋的另外那人,青梅观那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挣钱太不容易了,都需要来青芝派这种小山头镜花水月,既然与自家山主有旧,那么姜尚真就悄悄丢下一颗小暑钱,再以心声在镜花水月的山水禁制当中密语一句,“认不认得周大哥啊?”
青芝派那女子一头雾水,只是难免欣喜,整整一颗小暑钱的灵气涟漪,小小凉亭咫尺之地,骤然间灵气沛然,让人如醉酒一般醉人。
而那青梅观年轻女冠更是雀跃不已,放下手中棋子,猛然起身,面朝崖外,施了个万福,然后开口问道:“周深情?周仙师?!”
姜尚真刚想回她一句“喊什么周仙师,喊周大哥”,结果挨了陈平安一记手肘,只得又丢了颗小暑钱,换了句“周大哥今儿有事先走,下次再聊”。
陈平安微微皱眉,疑惑道:“这山上的镜花水月,若是稍稍宽松几分,不也算一种山水邸报?”
姜尚真笑道:“这还是大骊朝廷开创的先河,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浩然天下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都被禁绝了,但是宝瓶洲这边,不管不顾文庙那边的规矩,率先重启镜花水月,但是取了个折中法子,不可谈论那场战事,不然就会被各国朝廷礼部记录在册,再被大骊修士找上门,谁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大战都落幕了,没理由遭这罪。当然也有些头很硬的山上仙家,不太当回事,觉得一个山河已经减半、版图还会继续缩减下去的大骊王朝,肯定自顾不暇,至于最后的下场嘛,很不意外。那大骊宋氏也当真阴险,秘密-处置了一大拨不守规矩的仙家势力,偏偏不着急昭告一洲,等到凑齐了五十家,才发出消息。中土文庙那边,不但没有问责大骊,干脆就有样学样了。”
陈平安脑海中蹦出两个词汇,粘杆,钓鱼。
姜尚真感慨道:“宝瓶洲山上,都说这是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的手段,这个家伙也是个半点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但根据真境宗那边传来的幕后消息,其实是大骊京城刑部侍郎赵繇的主意,从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年轻人,尤其是读书人,确实都心狠手辣。不过这就更显得柳清风的铁石心肠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其实早就认识柳清风了,极务实,很厉害,走的是内圣外王兼霸的路数,毫无书生意气,甚至绝大多数时候,甚至都不像一个儒家子弟。如果柳清风是修行中人,赵繇是没多少机会当国师的。其实读书人很多的想法,都太过空泛,没个渐次阶梯可走,两手空空,根本支撑不起某个奇思妙想,柳清风完全不一样,他很擅长造势,甚至都不是借势。我当年还能离开避暑行宫去倒悬山春幡斋的时候,专门留心过柳清风的官场事迹。”
姜尚真叹了口气,“能被你这么称赞的读书人,当然厉害。”
凉亭弈棋依旧,那青梅观年轻女冠与青芝派女修一边下棋,一边以心声言语,说起了那位“周深情”的一掷千金,以及与青梅观的香火情,听得后者心神震动,世间竟有如此将神仙钱当银子开销的大修士?莫不是一位境界高入白云间的陆地神仙?
陈平安一行人就此离开青芝派山头,在下山之前,陈平安掏出十颗雪花钱,买了两件青玉灵芝,到了山脚,交给徐远霞。
徐远霞笑道:“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武馆那点家当,都看不起两次镜花水月。”
陈平安解释道:“真要有急事,寄信太慢,就去青芝派山头,开启镜花水月,我会第一时间赶来。”
徐远霞气笑道:“难不成你在落魄山,就每天守着青芝派的镜花水月?你一个山主,不嫌磕碜啊?”
陈平安说道:“我当然不会每天亲自盯着,会有人留心就是了。好歹是一山山主,供奉客卿,还是有几个的。”
徐远霞问道:“那你这是盼着我有事?”
陈平安一想也对,确实不吉利,只得收起青玉灵芝,想了想,转手就丢给姜尚真,“你好这一口,送你了。”
姜尚真收入袖中,没客气。
武馆这边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众人骑上几匹矮马,白玄大概是觉得马背烫屁股,就一个起身,双手负后,站在了姜尚真身后的马背上,不等曹师傅开口,白玄就说只要路上遇到人,他肯定乖乖落座。白玄突然伸手一拍姜尚真的脑袋,“周老哥,策马狂奔个,四条腿都慢悠悠的,比小爷两条腿走路还慢了。”
姜尚真笑道:“你咋个不趴在地上,用五条腿走路。”
自己多少年没骑马走江湖了?姜尚真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几百年了吧。果然还是托山主的福啊。
白玄恼羞成怒,弯腰伸手环住姜尚真的脖子,“狗胆!怎么跟小爷说话的?!”
陈平安和徐远霞两骑在最前边,陈平安转过头,白玄立即松开手,抹了抹姜尚真的脑袋,再双手一拍姜尚真的脸颊,“骑马慢些,满脸灰尘,周老哥都不英俊了。”
姜尚真笑道:“白玄,你以后也是个能靠脸吃饭的。落魄山那边如果有了镜花水月,再过个几十年百来年,估计你就是扛把子了。”
白玄冷笑道:“小爷可丢不起这脸。”
陈平安闻言又转过头,望向那白玄。
白玄立即心知不妙,火急火燎道:“曹师傅,咱们做人可不能太掉钱眼里啊,纳兰小财迷,姚小迷糊,贺呆子,虞小道长,他们做这个多合适啊,我跟那斗鸡眼还有死鱼眼,都不成的,哪怕是程朝露这个小厨子,都比我们仨强啊。”
陈平安转回头,没理睬那个喜欢给人取绰号的小兔崽子。
与姜尚真一骑并驾齐驱的郭淳熙突然说道:“周大哥,你和陈平安都是山上人,对吧?”
不是山上修士,也拿不出那么多的神仙钱。两件山上宝物,一万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送给了青芝派。
郭淳熙真没有想到自己师父,会有这样的江湖朋友。
姜尚真从袖子里摸出一支青玉灵芝,抛给郭淳熙,以心声笑道:“带上这个,以后可以当份见面礼。你去一个名叫书简湖宫柳岛的地方,找到一个名叫李芙蕖的老娘们,说你与一个名叫周肥的家伙,是好哥们,以后就让她带你上山修行。再告诉她一句,如果五十年内,你没有跻身洞府境,就算我看人眼光太差,也怪郭兄弟福缘不够,到时候就让她打死我们兄弟两个算了。郭兄弟,你敢不敢去?”
郭淳熙慌慌张张接过了那五六千两银子,汉子都没能从师父那边学来江湖上秘传的聚音成线,不是师父不教,是他学不来,也不想学,除了喝酒说些混账醉话,汉子其实连与人说话的兴致都没有。郭淳熙笑了起来,“有什么敢不敢的,能不能再活个五十年都不好说,我这辈子也没正儿八经走过什么江湖,去的最远地方,就是隔壁郡城,武馆走镖都不喊我,因为喝酒误过事。确实也该学一学师父,趁着腿脚还利索,出去走走看看,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姜尚真笑着点头,“事先说好,书简湖此行,山水迢迢,意外多多,一路上记得多加小心,要是在半路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郭淳熙爽朗笑道:“都死了好些年,老子还怕这个?”
白玄瞥了眼那汉子,竖起大拇指。
家乡那边,其实有好多郭淳熙这样的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