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裴钱说道:“金顶观?尹妙峰和邵渊然?”陈平安点点头,“那两位大泉供奉,都算我们的老熟人了。”
芦鹰缓缓走到门口,打了个道门稽首,“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
陈平安还了一个道门稽首,“云窟姜氏二等供奉,玉圭宗九弈峰二等客卿,神篆峰祖师堂三等客卿,曹沫。”
裴钱板着脸,忍着笑。
师父这是嘛呢,一连串随口胡诌的头衔,这到底是有意显摆身份,还是故意露怯与人呢?
芦鹰忍着心中些许不适,神色和善,“不知曹客卿今天登门,所为何事?”
陈平安笑道:“先前有些误会,必须专程登门,好与供奉真人赔个不是。”
芦鹰问道:“是白龙洞尤期与人切磋拳脚道法一事?”
龙门境修士尤期,洞府境修士马麟士。都是一等一的山上修道天才了,尤其是那个在白龙洞辈分极高的麟子,更是板上钉钉的地仙资质,有望成为白龙洞历史上的一位中兴之祖,将来跻身上五境,虽说注定极其不易,却好歹是可以希冀一二的。多少修道之人,所谓的年轻俊彦,其实连地仙二字都不敢奢望。
陈平安点点头,“正是此事。”
芦鹰笑道:“曹客卿是不是敲错门了,老夫来自金顶观,可不是什么白龙洞修士。此次之所以离开道观,只是为那些孩子护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误会是与白龙洞结下的,就该早早去与白龙洞解开误会,曹客卿,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与一个白龙洞小小龙门境的晚辈,没什么好聊的。”
陈平安略带几分讥讽神色,说道:“供奉真人是桐叶洲山上德高望重的前辈,曹沫久仰大名,不来此地,该去何地?就算是白龙洞两位祖师爷今天做客黄鹤矶,我也只当是没看见。至于误会不误会的,说实话,我还真不放在心上,谁该给谁道歉,谁该登门做客,其实暂时还两说。”
芦鹰抚须而笑,轻轻点头,感叹道:“曹客卿是性情中人啊。”
原来又是一个奔着自己金顶观头衔而来的家伙。
这一路,芦鹰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的谱牒仙师,山下的帝王将相,江湖的武夫豪杰,多如过江之鲫。
大体上都是称心如意的,吴殳嫡传弟子的郭白箓,和云草堂武夫修士,都很安分守己,就是白龙洞这边不消停,倒也好,让他芦鹰露面机会更多。比如先前在那大泉蜃景城,马麟士这个小惹祸精,招惹到了一个皇亲国戚。
一个瘸腿断臂的邋遢汉子,在酒楼里与一帮糙汉子喝酒,大大咧咧的,好像带着一身的马粪味道,谁能想到这种货色,竟然是大泉女帝的弟弟?
然后在这规矩森严的云窟福地,又是这个马麟士,害得尤期,被一个自称无敌小神拳的小胖子,打得昏死过去。丢尽了颜面,尤期这些天一边闹着要返回师门,一边秘密飞剑传信白龙洞。芦鹰就当是看个热闹散心了。这会儿芦鹰之所以耐心极好,陪着一个狗屁倒灶的玉圭宗末等客卿消耗光阴,
在山上谱牒当中,更加散淡的客卿,本就不如供奉,眼前这个自称玉圭宗末等客卿的家伙,还真让芦鹰提不起什么结交的兴致。
倒是那个当时蹲在栏杆上的那个白衣少年,别看吊儿郎当,满嘴胡话,却极有可能是一位宗字头的谱牒地仙,不显山不露水。路数比他芦鹰还要野修,竟然会仗着境界,敢在姜尚真的云窟福地,对尤期施展定身术,让芦鹰颇为上心。当然还有那个让芦鹰已经记仇在心的周肥,芦鹰就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的桐叶洲,遍地浑水,过江龙实在太多。比如那个来自三山福地的万瑶宗,一对父女,仙人的韩玉树,玉璞境的韩绛树,杜老观主就极其忌惮。
说实话,只要不是远道而来的别洲修士,芦鹰对自家桐叶洲的本土修士,真没几个能入得自己法眼了。
比如眼前这个头衔多达三个、却没一个真正分量足够的家伙,芦鹰就渐渐没了耐心。不曾想那人竟然还有脸视线偏移,瞧了瞧大门内,大概是在暗示自己这位供奉真人,为何不带他们进门一叙?芦鹰心中冷笑不已,刹那之间,他就以元婴修士大神通,试图勘破那道山水涟漪障眼法,芦鹰毫无在意此举,是否犯忌,想要凭此来确定一下曹大客卿的斤两。
那曹沫立即再起一座山水障眼法,脸色隐隐作怒。
芦鹰心中大定,果然是一位境界尚可的山上金丹客。
曹沫摔袖而去,走下台阶,突然转头说道:“以后供奉真人再带人下山历练,最好选择中午出门。”
芦鹰始终站在原地,听得一头雾水,误以为是山上修道之人掰扯的一句玄妙语。
裴钱淡然道:“因为早晚会出事。”
芦鹰脸色阴沉起来。
境界不高,地位不高,胆子倒是不小,果然是那谱牒仙师出身,估计是凭着祖师堂积攒下来的香火情,才在云窟福地和玉圭宗九弈峰捞了个供奉、客卿。
芦鹰第一次抬脚跨过门槛,那两人立即快步离去,其中曹大客卿还有意无意扯了扯腰间斋戒牌。
芦鹰收回那只脚,冷笑一声,转身后老元婴嘀咕一句,这些个狗日的谱牒仙师,到哪里都改不了吃屎的臭毛病。
大街上,陈平安和裴钱都听见了芦鹰那句嘀咕言语,裴钱笑道:“师父,这家伙吵架本事很高啊,骂自己比骂人还凶,输不了。”
陈平安却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毫无线索。
是一种出现了纰漏、遇到了万一的某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
真要讲道理,大概就是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一贯挨了打就比较长记性。
裴钱说道:“师父,此人道心污秽不堪,金顶观选用芦鹰担任首席供奉,门风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嗯了一声。
芦鹰与那跟在身边的符箓美人调笑几句,晃荡回住处后,让那美人离开,老元婴片刻之后,一瞬间跌坐在椅上,双手死死抓住椅把手,一脸匪夷所思,汗流浃背,喃喃道:“怎么可能,此人不是已经返回蛮荒天下了吗?”
先前芦鹰以一道独门秘术勘破障眼法,本来是想要故意打草惊蛇,确定一下那客卿曹沫是否金丹,顺便看一眼那女子的真实姿容。若是生得好看,不看白不看。
这道芦鹰得自一处秘境仙府的神道术法,能够看清一个人的真实面相。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芦鹰不会轻易祭出,一来用处不大,山上修士,面容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是谱牒,身份,境界,法宝。再者芦鹰的修道之本,之所以能够一步步成为元婴,大半机缘,都出自那座破碎秘境的上古府邸,而那笔陈年旧账,又牵扯到与两个宗门十数位谱牒嫡传悉数身死的惨案,所以哪怕面对那个白衣少年,还有站在黄衣芸身边的周肥,芦鹰都会当自己没有这门比较鸡肋的神通。
哪里想到这一瞧,就给芦鹰瞧出了一桩泼天大祸。
当年在金顶观年轻金丹邵渊然的修道之地,书案之上,芦鹰无意间瞥见过一幅人物画卷,邵渊然在上边写了两个名字。
陈隐,陈平安。
当时邵渊然就神色微变,芦鹰便知道其中必然大有玄机。最终双方一番勾心斗角,芦鹰才得到了一个模糊答案,此人身份难测,来历古怪,曾经在大泉王朝兴风作浪一场,但是邵渊然只说他可以肯定,大泉蜃景城的围而不攻,能够得以保全,是此人原本打算将一座京城视为囊中物了。邵渊然那小子也够心狠,非但不用芦鹰发心誓,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就让芦鹰比发誓保密更管用了,因为邵渊然说此人,陈隐和陈平安都是化名,真实身份,极有可能是年轻十人之一,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
芦鹰擦了擦额头汗水,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陈隐,陈平安。
曹沫,姜氏供奉?神篆峰客卿?
为何玉圭宗最终与大泉王朝一样,险之又险,却最终屹立不倒?是不是这里边?
芦鹰又开始满头汗水,就干脆不去擦拭了,道心不稳,只觉得鬼门关走了一遭。
老子反正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曹沫也好,斐然也罢,随你们闹腾去,这桩事情,就算在金顶观杜含灵那边,老子也绝口不提半个字。
芦鹰动作僵硬,缓缓转头,望向屋门口那边,一个发髻扎丸子头的黑衣女子,斜靠屋门,她双臂环胸,似笑非笑。
芦鹰刚要起身,背后就有个温醇嗓音微笑道:“坐。”
一个青衫客站在椅子后边,一根手指轻轻抵住椅背。
芦鹰立即放回刚刚抬起的屁股,呆坐在椅上,好像沦为那个挨了一道定身术的尤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老元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直流,整个人都不敢随便起念。
背后那人双手叠放在椅背上,笑呵呵问道:“晚辈擅自登门入室,供奉真人会不会生气啊?”
芦鹰不敢摇头晃脑幅度过大,只敢稍稍摇头,一个六亲不认的山泽野修,好像谱牒仙师见着了自家的开山老祖师,斩钉截铁道:“不会不会,晚辈不敢,绝不可能!”
片刻之后,芦鹰面如死灰,嘴唇发抖。
因为不愿束手待毙的老元婴,施展了又一门压箱底的逃命本领,将那金丹和元婴都悄悄凝聚在一粒心神之上,倏忽消逝,想要离开府邸,去与如今唯一信得过的止境武夫黄衣芸通风报信,至于什么云窟福地姜氏,什么玉圭宗神篆峰,他都不敢信了。到时候拉上叶芸芸,躲在她身边,再死死护住一处镜花水月,迅速告知金顶观,自己就有一线生机,而且至多就是名副其实的一线生机。要说昭告天下什么的,拉倒吧,且不说那姜尚真会不会给机会,就算做得到,芦鹰不到必死境地,也绝不愿意如此拿一条命去换功德。揭穿了玉圭宗与蛮荒天下的勾结内幕,又能如何?一桩文庙功德全部落在了金顶观头上,他芦鹰却是身死道消得彻彻底底。
只是千算万算,芦鹰都没有算到,那一粒能让仙人难测的心神,竟是兜兜转转,好像在天地间鬼打墙了。
背后那人笑道:“见风使舵墙头草都当不好,怎么当的元婴前辈老神仙?”
芦鹰喟叹一声,以相对生疏的蛮荒天下大雅言开口说道:“斐然,栽在你手上,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都随你了。”
那人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芦鹰立即苦着脸,再无半点英雄气概,“斐然剑仙,我们再聊聊?只要为我留条活路,我绝对是万事可做的。”
那人伸出一只手,五指如钩,掐住芦鹰的脖子,刹那之间,芦鹰别说是嘴上开口,就连心声言语都成了奢望,但是那人偏偏催促道:“聊?你倒是说话啊。活路?别说是一个元婴芦鹰,那么多死了的人,都给你们桐叶洲留下了一条活路。供奉真人骂人和说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裴钱闲来无事,就坐在门槛上。
师父怎么说怎么做,她都不管,裴钱只是伸手摸了摸发髻,再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好多年没贴符箓了。
很多年前,在年轻女子还是个小黑炭的时候,师父会帮她洗头,教她怎么打理乱糟糟的头发。没有什么山穷水恶,人心鬼蜮,师徒两人在远游路上,好像处处山清水秀。
很多年后,当她一个人行走江湖,总能听到投师如投胎的说法,她觉得老话说得真是有道理,认了师父,她就像一个重新投胎做人的小姑娘,投了个好胎,天底下最好了。
其实这些年,师父不在身边,裴钱偶尔也会觉得练拳好苦,当年如果不练拳,就一直躲在落魄山上,是不是会更好些。尤其是与师父重返后,裴钱连师父的袖子都不敢攥了,就更会如此觉得了。长大,没什么好的。但是当她今天陪着师父一起潜入府邸,师父好像终于不用为了她分心劳神,不需要刻意叮嘱吩咐她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而她好像终于能够为师父做点什么了,裴钱就又觉得练拳很好,吃苦还不多,境界不够高。
等到裴钱回过神,发现师父已经搬了条椅子,与那芦鹰相对而坐。
陈平安转头教训道:“大敌当前,这都敢分心?”
裴钱挠挠头,“师父在啊,就偷个懒。”
陈平安瞪了一眼。
裴钱赶紧说道:“晓得嘞,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啊。”
不过说实话,哪怕裴钱站着不动,挨那元婴芦鹰一道杀手锏术法又如何,还不是她受点伤,然后他毫无悬念地被三两拳打死?
真不是裴钱瞧不起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只谈体魄,哪怕是那玉璞境,真是纸糊竹篾一般。
挨一两拳就喜欢直挺挺倒地装死,可劲儿坑她的钱。
只不过裴钱哪里敢与师父说这种话,求啥都别求板栗,掌律长命这个上了岁数的女子,说话还是有点水准的。
裴钱环顾四周,是一座剑气森严的小天地。
师父是剑仙了啊。
陈平安不知道裴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拉着一位久仰大名的元婴老前辈闲聊谈心。
一边听芦鹰讲那斐然流传不广的几个事迹,一边笑骂道:“狗日的东西,厚颜无耻,我可没他这样的孙子。”
芦鹰心中悲凉万分,斐然剑仙你跟我演啥呢?事已至此,意义何在?
陈平安倒是不介意芦鹰坚信自己是那斐然。
最好金顶观杜含灵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旦双方各自“心知肚明”,形势就会变得极有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芦鹰先将那府上担任门房的符箓美人,遥遥施展定身术,再独自将曹沫客卿送到大门口,金顶观首席供奉虽然和和气气,只是神色间难免流露出几分倨傲气态,显然依旧是以前辈自居,与曹沫勉励了几句,双方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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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真拿出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云舟渡船,当然是私人珍藏。渡船以福地月色与白云炼化而成,夜中远游极快,品秩与落魄山的“翻墨”龙舟差不多。
姜尚真没有一起乘坐渡船北上,说是还需要在云窟福地再待个把月,等到胭脂台的三十六位花神评选完毕,他再动身去天阙峰碰头。
白玄比较乐呵,终于能够人手一间屋子了,周肥老哥这样既有钱又仗义的朋友,值得结交。
九个孩子当中,孙春王一直没有露面,始终被崔东山拘押在袖里乾坤当中,崔东山很好奇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在里边到底能熬几个十年。
修士道心一物最古怪,可能是一块璞玉,需要精心雕琢,可能是一块铁,凶狠锤炼,可能是水中月,外物将其打碎复归圆,
可能是
所以也不是所有剑仙胚子,都适宜在崔东山袖中磨砺道心,除了孙春王,其实白玄和虞青章都比较合适。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掏出一把折扇,轻轻敲击掌心,问道:“听小胖子说在簪子里边练剑的那些年,你小子其实挺哑巴的,除了吃饭练剑睡觉,至多是与虞青章借些书看,冷眼冷脸的,让人觉得很不好相处。怎么一见着我先生,就大变样了?”
白玄坐在一旁,小心翼翼酝酿措辞,怯生生道:“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够真诚啊。”
白玄耷拉着脑袋,沉默许久,抬起头,望向远处的云海,云海落日,风景奇绝,很像家乡城头。
崔东山说道:“为什么要给自己取个小小隐官的绰号?”
白玄低声道:“我师父是龙门境剑修,师父的师父,也才金丹境。其实我们仨都很穷的,为了让我练剑,就更穷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是一位女子?”
白玄嗯了一声,“长得不好看,还喜欢骂人。我小时候又贪玩,每次被骂得伤心了,就会离家出走,去太象街和玉笏街那边逛一圈,埋怨师父是个穷光蛋,想着自己如果是被那些有钱的剑仙收为徒弟,哪里需要吃那么多苦头,钱算什么,
”
小时候。
其实这会儿的白玄,也还是个孩子。
只是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会觉得自己不小了,所有的老人,都在害怕自己太老了。
崔东山说道:“你师父在战场上是不是受了重伤,她去世前,你一直陪着?”
白玄沉默很久,最后点头,轻声道:“也没一直,就只是陪了师父一宿,师父撤出战场的时候,本命飞剑没了,一张脸庞给剑气搅烂了,如果不是隐官大人的那种丹药,师父都熬不了那么久,天不亮就会死。师父每次竭力睁开眼皮子,好像要把我看得清楚些,都很吓人,她每次与我咧嘴笑,就更吓人了,我没敢哭出声。我其实晓得自己当时那个样子,没出息,还会让师父很伤心,可是没办法,我就是怕啊。”
所以白玄,才会那么害怕满脸血污的女鬼。
白玄轻声说道:“那场架,没打赢,可咱们也没打输啊,所以我特别感激陈平安,让我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没白死。”
崔东山问道:“过去这么久了,有没有想跟你师父说的?”
“没想过。”
白玄摇摇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会说一句,我会好好练剑,师父放心。”
孩子神色专注,在想师父了。
崔东山哦了一声。
刹那之间。
天地茫茫,然后白玄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认出她是自己的师父。
师父在看着他。
白玄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师父说,而且也不怎么怕她的模样了。
白玄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袖子。
崔东山站在师徒二人的身后远处,远远看着这一幕。
渡船上,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边,篆刻一枚朱文印章,在山下,金石篆刻一途,一向是朱文比白文难。
裴钱安静坐在一旁,在师父篆刻完底款后,问道:“师父是要送给青虎宫陆老神仙?”
清境山天阙峰,青虎宫陆雍。
裴钱印象深刻,是个极其会说话的老神仙,与人客套和送出人情的功夫,一绝。
师父说此次往北,歇脚的地方就几个,除了天阙峰,渡船只会在大泉王朝的埋河和蜃景城附近停留,师父要去见一见那位水神娘娘,以及据说已经卧病不起的姚老将军。
陈平安笑着点头,“见面礼嘛。”
那枚印章的边款:心善是最好的风水。
底款:清境。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摞书籍,买自驱山渡集市,“回屋子抄书去。”
裴钱却没有挪步,取出了纸笔,在师父这边抄书。
陈平安也没拦着,起身看着裴钱的抄书,点头道:“字写得不错,有师父一半风采了。”
裴钱刚要说几句诚心言语,师父就弯曲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提醒道:“抄书写字要专心。”
陈平安坐回位置,拿起一本书。
弟子抄书,师父翻书。
与大泉王朝南方边境接壤的北晋国,比起南齐唯一好点的,就是延续了国祚,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总算恢复了几分生气,
而南齐的京城,作为曾经蛮荒天下一座军帐的驻扎地,一国山河的下场,可想而知。文武庙全部捣毁,至于城隍、土地,山水神祇,悉数被桐叶洲本土妖族占据高位,从庙堂到江湖,已经不是乌烟瘴气可以形容的了。
这天陈平安走出屋子,来到船头,裴钱正在俯瞰山河大地,她身边跟着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
陈平安问道:“是不是会路过金璜府地界?”
裴钱使劲点头,估算了一下,“约莫八百里。”
她还以为师父会忘了这茬。
遥想当年,只有她一个人陪着师父游历桐叶洲,裴钱第一次亲眼见到山神娶亲的敲锣打鼓,后来还无意间卷入了一场山神水君的厮杀。
与师父重逢之前,裴钱独自一人沿着旧路线游历桐叶洲,期间就经过了那座重建的金璜府,只是裴钱没去拜访的念头。
那位北晋国的金璜府府君,当年被大泉王朝三皇子带人设计,沦为阶下囚,给拘押到了蜃景城,不曾想却因祸得福,逃过了那场劫难。
裴钱与师父大致说了一下金璜府的近况,都是她先前独自游历,在山下道听途说而来。那位府君当年迎娶的鬼物妻子,如今她还成了邻近大湖的水君,虽说她境界不高,但是品秩可相当不低。据说都是大泉女帝的手笔,已经传为一桩山上美谈。
陈平安笑道:“正好,当年我与那位山神府君,约好了将来只要路过就去金璜府做客,与他讨要一杯酒喝。”
崔东山在栏杆上散步,身后跟着双手负后的白玄,白玄身后跟着个走桩练拳的程朝露,崔东山喊道:“先生和大师姐只管去做客,渡船交给我了。”
白玄身后背了一把竹鞘竹剑。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有些雀跃,期待不已。
山神府唉,多稀罕的地儿,她们都没瞧过呢。
陈平安祭出一艘符舟,要带着裴钱和两个小姑娘御风远游。
何辜和于斜回两个飞奔而来,嚷着要一起去长长见识。
白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孩子气,幼稚得很啊。”
结果被崔东山一把抓住脑袋,远远丢向了符舟那边。
白玄大笑一声,拧转身形,竹剑出鞘,白玄脚踩竹剑,迅速跟上符舟,一个飘然而落,竹剑自行归鞘。
看得何辜和于斜回羡慕不已,白玄这家伙不愧是洞府境。
纳兰玉牒没好气道:“曹师傅说了,不许我们泄露剑修身份。”
白玄嗤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有崔老哥在,山山水水,风里来云里去,小爷我百无禁忌。”
裴钱笑问道:“百无禁忌?大白鹅教你的道理?”
白玄赶紧掂量了一下“大师姐”和“小师兄”的分量,大概觉得还是崔东山更厉害些,做人不能墙头草,双手负后,点头道:“那可不,崔老哥叮嘱过我,以后与人言语,要胆子更大些,崔老哥还答应教我几种绝世拳法,说以我的资质,学拳几天,就等于小胖子学拳几年,以后等我独自下山历练的时候,走桩趟水过江河,御剑高飞过山岳,潇洒得很。崔老哥先前感慨不已,说未来落魄山上,我又是剑仙又是宗师,所以就属我最像他的先生了。”
裴钱微笑道:“学拳好。”
白玄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亡羊补牢,“裴姐姐,以后真要切磋,你可得压境啊,我毕竟年纪小,学拳晚。”
裴钱点头道:“没问题,到时候我需要压几境,都由你说了算。”
白玄哈哈笑道:“裴姐姐是习武之人,一定要一口唾沫一颗钉啊。不过裴姐姐不用太担心,我虽然学拳晚,但是我学拳快、破境更快啊,到时候咱俩切磋,估计裴姐姐不用压境太多。”
裴钱嗯了一声,“肯定的。”
陈平安瞥了眼白玄,眼神怜悯,这个自作聪明的小王八蛋,好像比陈灵均还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白玄以心声问道:“玉牒玉牒,这个裴钱到底武夫几境?咱们可是同乡,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故意骗我。”
纳兰玉牒说道:“裴姐姐一直没说自己的境界啊,小妍在云笈峰那边问了半天,裴姐姐都只是笑着不说话,到最后给小妍问烦了,裴姐姐只说她如果跟师父切磋的话,大概百来个裴钱才能勉强打个平手。”
白玄看了眼那个年轻女子,怪可怜的,身为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资质天赋看来都很平常啊。
距离那金璜府还有百余里山路,符舟悄然落地,一行人步行去往山神府。
白玄问道:“曹师傅,闹哪样,两条腿走路多费劲,不够仙气,小心咱们在金璜府门口吃个闭门羹。府君大人,一听就是个有自己宅子的大官,崔老哥与我说过,在浩然天下,宰相门房三品官,牛气得很。”
纳兰玉牒埋怨道:“就你话多。洞府的境界,剑仙的口气。”
何辜点头道:“”
于斜回补充道:“小小隐官这个绰号不太够,大大隐官才配得上咱们白玄。”
白玄斜眼他们仨,“等我开始学拳,随随便便就是五境六境的,再加上个洞府境,你们自己算一算,是不是就是上五境了。”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裴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根绿竹杖,
她想起一事,就是在这附近,她人生当中第一次拿到了符箓,一张宝塔镇妖符,一张阳气挑灯符,不过起先是师父借给她的,用来帮她壮胆子,后来才送给她。
裴钱悄悄说道:“师父,在金甲洲那边,我碰到符箓于仙了。”
陈平安有些惊讶,“那位被誉为独占符箓一道的于老神仙?”
裴钱笑着点头,赧颜道:“战场上,于老前辈不但帮我打杀了一头玉璞境妖族,最后还送了我那头玉璞境的本命物,半仙兵品秩。”
陈平安感慨道:“前辈果然仙气无双,就该于老前辈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
裴钱嗯了一声。
百余里山路,对于陈平安一行人而言,其实不值一提。而且相较于上次陈平安途经此地的崎岖道路,要宽阔许多,陈平安瞥了几眼,就知道是朝廷官府的手笔。
路过一座横跨溪涧的石拱桥,陈平安蹲在桥头看那十分崭新的界记碑,微微皱起眉头。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拜访金璜府了。
裴钱问道:“师父,怎么了?”
陈平安起身道:“可能会有是非。”
稍作思量,陈平安笑道:“没关系,我喝完酒就走。”
距离金璜府三十里,山清水秀,溪水潺潺,临水建有一处行亭。
有一队披甲锐士在路旁散乱而坐,小赌怡情,只是嗓门都不大,因为行亭里边还有一位盘腿吐纳的修道之人,手捧拂尘。
一位年轻武将斜靠亭墙外,双臂环胸,闭眼屏气凝神。
陈平安让裴钱他们停步,独自走向前。
行亭内外两人,观海境修士,五境武夫。
年轻武将睁开眼,淡然道:“如果你们是去金璜府,就可以回了,如今这边已经山水封禁。”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处,溪涧一处碧绿幽幽的稍深水潭当中,浮现出一颗脸色惨白的脸庞,一头青丝如水草散开,少女面容,身穿一件石榴裙,然后她坐在对岸石上,不过双脚所穿绣花鞋,依旧没入溪水,她好像故意与那年轻武将争锋相对,笑道:“封山?我们金璜府怎么不知道?这位先生如果是要去府上做客,我可以带路。”
行亭里边的老神仙冷哼一声,轻挥拂尘,行亭外的溪涧如被筑造水坝,拦截流水,水位一直抬升,再无溪水流入那处小水潭。
那女鬼也不介意,只是她身形稍矮,双腿入水更多,好像记起一事,与那青衫男子说道:“不用担心原路返回,会被某些人穿小鞋,咱们金璜府有路直通松针湖,泛舟游湖,风景极美,想要登岸,无需计较渡船会不会被蟊贼偷去,松针湖的湖君娘娘,本就是我们金璜府的夫君夫人哩。”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那就叨扰了。”
那位施展水法截取溪水的老神仙,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小小水鬼,大放厥词,活腻歪了?”
年轻武将好像改了主意,挥挥手,示意那些披甲武卒放行,还与那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说道:“你们最好不要在那金璜府逗留太久,神仙打架俗子遭殃,不是一句玩笑话。至于游览松针湖,倒是可以随意。”
陈平安拱手谢过。
年轻武将点点头。
陈平安走在溪边道路上,那头金璜府出身的女鬼则一手拎着裙角,行走水面上。
行亭那边。
名为郭仪鸾的观海境老修士走到门口,讥笑道:“刘将军,你倒是好说话,说放行就放行。”
年轻人,名叫刘翚,才二十多岁,就已经是正五品武将,关键是还有个北晋国临时设置的五方山水巡检身份,也就是说一国北岳山水地界,年轻人可以指挥调动山君之下的所有山水神灵,各州郡县城隍,各地文武庙,都受年轻人辖制。
刘翚是北晋国的郡望大族出身,不过却是靠军功当上的将军,道理很简单,家族早已覆灭在那场一洲陆沉的浩劫中。
除此之外,传闻年轻人与北晋新帝,相逢于患难之际。
而更有小道消息,说皇帝陛下那个联姻外嫁别国的妹妹,其实与这个年轻将军,是有故事的。
年轻武将神色淡然,“一个不小心,真要与大泉王朝撕破脸皮,打起仗来,郭仙师可能比我更好说话。”
老修士脸色阴沉,冷哼一声,返回行亭继续吐纳修行。
金璜府的山水谱牒,其实早已“搬迁”到了大泉王朝,而金璜府却位于毫无争议的北晋国版图之上,所以再不挪窝,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哪怕是吵到大伏书院的圣人山长那边去,也还是大泉王朝和金璜府不占理。
现在比较微妙的事情,其实还是那座八百里水面的松针湖,这座大湖的归属以及划分,确实有待商榷。
北晋皇帝的意思很明确,金璜府必须北迁,最好还能够拿下整座松针湖,若是大泉那边仗势欺人,那就去书院找圣人评理。
北晋这边的底线,就是将松针湖一分为二,让那座湖君水府只占据约莫四分之一的松针湖水域。
关于此事,两国已经其实吵了好几年,闹哄哄的,大泉王朝,庙堂上下,都极为强硬,尤其是一些青壮官员和边关武将,都已经嚷着要让北晋听一听马蹄声了。
溪涧中,那女鬼转头望向岸上,微笑道:“客人瞧着面生。”
陈平安笑道:“姑娘觉得我面生很正常,约莫二十来年前,我路过金璜府地界,刚好瞧见了府君大人的迎亲队伍,后来还有幸见过府君一面,当年没能喝上一杯兰花酿,这次路径贵地,就想着能否有机会补上。”
那女鬼愣了愣,立即有了些疑心。
因为当年她就在那山神娶亲的队伍当中,怎么不记得见过此人?
陈平安其实先前一眼就认出了她,笑道:“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有个黑炭小丫头,不小心犯了山水忌讳?你们非但没有计较,后来接到山神夫人返回金璜府,姑娘你当时手持灯笼,得了老嬷嬷的许可后,你还邀请过我去参加婚宴,只不过我当时着急赶路,错过了府君大人的新婚酒宴。”
裴钱手持行山杖,会心一笑。
那女鬼蓦然而笑,“是你?!那会儿你还是个少年……年轻公子呢!难怪我没有认出来。”
可不是任何人都能撞见山神娶亲的,要么就是个病秧子,阳气太稀薄,要么就是下山游历的修道之人了。
只是女鬼心中幽幽叹息,眼前这位男子,多半不是什么山上高人了。
不然才短短二十年,对方就面容变化如此之大,教她全然认不出。
如今金璜山神府和松针湖君府,是一家亲,府君老爷和湖君夫人,比那山上修士更加神仙道侣。
但当下山水两府,依旧是个多事之秋的处境。
不然行亭那边,就不会有人说什么山水封禁的混账话了。
一位观海境的老神仙,确实道法不俗,可一般情况下,哪敢与金璜府和湖君府犯横。
说到底,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家老爷夫人是如此,那位老神仙也是这般。问题在于自家金璜府不在大泉王朝境内,而是位于北晋国境内。
那女鬼伸手在袖口上一抹,双指间捻住一条寸余长短的青鱼,朝那尾小青鱼,她轻轻呵了一口气,对其“点睛”,再心声言语道数句,然后轻轻一丢,游鱼入水,一个摆尾,去势极快,倏忽不见。
那尾传信青鱼很快就赶到了金璜府门房那边,山精出身的老人,不敢怠慢,立即将消息禀报上去。
一位身穿金色法袍的男子,正是昔年北晋五岳山君之下的第一山神,金璜府府君,郑素。
他得到那条青鱼密信后,立即动用大泉王朝赠予的一把传信飞剑,传讯坐镇湖君府的妻子,柳幼蓉。
当年那场厮杀,如果不是那个过路人,一符一剑就截杀了松针湖淫祠水神,否则后患无穷。
只不过这个内幕,除了妻子和几个心腹,郑素没有多说。
郑素今天走到大门口,耐心等待那位有恩于金璜府的“少年仙师”。一位府君大人,流露出近些年少有的喜庆神色。
去往金璜府的道路上,裴钱手持行山杖,突然喊了一声师父。
陈平安转过头,“怎么了?”
裴钱咧嘴一笑,没说什么。
第七百五十六章
剑修如云
见着了那一行访客,金璜府君走下台阶,快步向前,重重抱拳,朗声笑道:“郑素见过恩公。”
虽然面容改变极大,从一个佩剑系酒壶的白袍少年郎,变成了眼前这个青衫长褂的成年男子,但是郑素还是一眼就确定了对方身份。
正是当年那个陌路相逢的少年剑仙,事了拂衣,不曾留名,十分风流。
何况眼前男子腰间还悬着那枚让郑素眼熟至极的朱红色酒壶,一如当年。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叨扰府君了。”
郑素立即侧过身,陈平安伸出手掌,最终两人并肩走向金璜府大门,郑素小声歉意道:“方才得知恩公光临寒舍,我就立即传信松针湖,不曾想拙荆有事脱不开身,暂时无法赶回府上。”
郑素其实心中颇为古怪,方才等人时,金璜府这边其实收到了松针湖水神庙那边的传信飞剑,竟然是一位身份隐秘的大泉供奉仙师,代为回信金璜府,甚至不是妻子柳幼蓉的手笔。这太不合常理,妻子绝不会随便离开水府,若是平时,郑素肯定就已经动身赶赴松针湖,妻子虽说身份殊荣,如今已经贵为大泉王朝的第二等江水正神,是整座松针湖的正统湖君,但妻子其实不过是相当于洞府境的金身和道行,她更不擅长与人斗法,这几年她硬着头皮的所谓修行,看得历来就精通厮杀的郑素是又好笑又心疼,到最后还是让她不要勉强了,打打杀杀这种事情,不适合她。以前是,如今是,以后还是。
陈平安以心声言语道:“晚辈曹沫,宝瓶洲人氏,这是第二次游历桐叶洲。”
这是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
如果不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确定如今金璜府成了个是非之地,其实陈平安不介意坦诚相待,与金璜府告知真名。
一位能够开辟府邸的山神府君,哪里需要朝廷帮忙铺设一条官道,作为敬香神道,甚至专门在桥头设立界碑,表明此地是北晋山水地界?而且立碑之人,可不是什么郡守县令之类的地方父母官,界碑落款,是那北晋国的礼部山水司。至于之后行亭那边的异样,不过是确定了陈平安的心中设想,大泉刘氏……如今应该是大泉姚氏皇帝了,显然是想要借助金璜府、松针府的最终归属勘定,作为契机,在与北晋进行一场庙算谋划了。
郑素开怀笑道:“我们金璜府的兰花酒酿,在桐叶洲中部都是鼎鼎有名的好酒,路过金璜府,可以不见劳什子郑府君,唯独不能错过这兰花酿。”
落座后,陈平安有些尴尬,除了师徒二人,还有五个孩子,闹哄哄的,像一伙人跑来金璜府蹭吃蹭喝。
老气横秋的白玄,眼神一直在四处转悠的纳兰玉牒,很怕生的姚小妍,年纪不大个子挺高的何辜,略微斗鸡眼、说话比较耿直的于斜回。
一行七人,一个止境武夫,一位山巅境武夫。
六个半剑修。其中白玄和纳兰玉牒都是洞府境剑修,按照山上规矩,两个孩子如此小小年纪,就早早成为中五境剑修,都可以为被称呼为小剑仙了。
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只要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郑素笑道:“我已经让府上准备饭菜,都是些山上野味和松针湖鲜,至多两刻钟,就能与曹仙师喝上兰花酿。”
这位府君自然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这拨客人的路过做客,就已经让一座金璜府足可称为“剑修如云”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郑素有些意外,仍是主随客便,点头笑道:“乐意之至。”
裴钱从椅子上起身说道:“师父,我看着他们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提醒道:“记得在金璜府用真名就可以了,别用‘郑钱’。”
裴钱点点头。
等到曹师傅和那一袭金袍的府君大人离开大堂,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老值钱哩。”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留在这儿当丫鬟。”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道:“玉牒姐姐,别吓唬我。”
何辜是九位剑仙胚子里边个子最高的,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原来山神府也就这样嘛,还不如云笈峰和黄鹤矶。”
稍微有些斗鸡眼的于斜回,身体一滑,瘫靠在椅子上,长呼出一口气,“舒坦,以后我也要做几把这样的椅子。”
白玄刚要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
裴钱说道:“坐好。”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一个道理,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白玄侧身趴在椅把手上,唉声叹息道:“规矩贼多,好烦人啊。”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没理睬白玄的抱怨,开始闭目养神。
裴钱倒是真心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每当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裴钱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了。
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不过裴钱当下比较好奇一事,为何师父和小师兄,都故意让白玄始终误会一件事,而不去故意点破。
白玄好像早早认命了,他虽然目前境界最高,已经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但是好像白玄肯定自己就是剑道未来成就最低的那个。孩子剑也练,熬得住吃得苦,只是心气却不高。
可按照师父和大白鹅关于九个孩子本命飞剑的大致阐述,再加上白玄自身的性情天赋,裴钱怎么看白玄,不敢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成就最高,但绝对不会低。事实上,如今九个孩子里边,白玄就已经隐隐约约成为了领头人。而这种无形中显露出来的气质,在如今的裴钱看来,既机缘不断又意外横生的修行路上,至关重要,就像……师父当年带着宝瓶姐姐、李槐他们一起游学大隋书院,师父就是那个自然而然成为保护所有人的人,而且会被旁人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天经地义的道理。
假设师父和自己、小师兄都不在身边,白玄就会一下子脱颖而出,肯定会是那个置身乱局、一锤定音的人物。
裴钱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只与白玄密语道:“白玄,你以后练剑出息了,最想要做什么?”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心声答道:“不想做啥啊,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然后他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裴钱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难聊。
大概师父最早带着自己的时候不爱说话,也是因为这样?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五个孩子。
何辜和于斜回最投缘,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那穿石榴裙的溪涧女鬼姐姐长得挺俊俏,一点都不吓人,确实是比裴姐姐好看些。
纳兰玉牒在直愣愣盯着金璜府大堂几幅名贵字画,姚小妍在勤勤恳恳温养飞剑,拥有异于常人的三把飞剑,总是让姚小妍有些手忙脚乱,有些烦恼。关键是姚小妍觉得自己太笨,胆子太小,飞剑又太多且无用,所以小姑娘担心在修行路上走着走着,自己就成了最没用惹人嫌的那个拖油瓶。
裴钱对姚小妍悄悄说道:“小妍,休歇的时候,不用这么刻苦练剑,不然一辈子都很累的,听裴姐姐的,以后专心的时候专心练剑,怎么专心都不为过,放心的时候放心游玩,怎么放心都别怕别人说你偷懒,因为对于练气士来说,一辈子很长的,我们先不急于求成。”
姚小妍闻言立即收敛心神,微微红了脸,赶紧与裴姐姐轻轻点头。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的身份就摆在那边,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胚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而有师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