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而这个老舟子,当时也不是境界、剑术就比姜尚真更高,只不过一道与剑术配合的独门神通,刚好克制那头来无影去无踪的玉璞境妖物。但是最终能够一剑江上斩蚊,依旧不是寻常玉璞境剑仙能够做成的壮举。
如果不是此人出自藕花福地观道观,又是隋右边念念不忘的那位夫子先生,崔东山才懒得理会,在此隐姓埋名,籍籍无名撑船万年都随他去。再加上方才此人又故意拿言语试探自家先生,崔东山更忍不了。什么辞官归乡,什么刺客列传,事实上,全是暗藏玄机的打机锋。先生豁达,可以全然不在意,相逢是缘,好聚好散,可是当学生的,怎么能够容忍一个老蒿师在那边胡说八道。
关键是那位老观主,留下此人“守金丹”之金丹,可不是寻常之物,正藏在黄鹤矶崖壁间,是一只远古仙鹤老祖宗的遗留金丹。
崔东山嗤笑道:“北斗七星高,我家先生夜带刀,小心砍死你半死。”
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笑道:“无冤无仇的,那位夫子又不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出手伤人。”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说道:“咱俩也别扯东扯西了,金丹拿来,我帮忙转赠你那位尚未跻身元婴的金丹客弟子。”
老舟子笑着摇头,“老观主发话了,让我在此静待有缘人。若是隋右边能够与我见面,我自然顺水推舟,送出金丹。可既然近在咫尺,都未能重逢,那就算不得什么有缘人,至多有缘也无分,既然有缘无分,更不好强求什么。你就别为难我了。真要打一架,你赢了又能如何,我不给金丹,你当真就能拿得走?一位仙人而已,何时如此手段通天如飞升了?杀得我又如何?”
“大道之上,修为高,拳头硬,不过是大煞风景多些而已。你不如你家先生多矣。”
老舟子轻轻以竹蒿敲水,大笑一声,“山色如娥,花色如颊。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白云无人踩,花落无人扫,如此最自然。”
岸上那边,陈平安闻言,笑道:“春山采药还,此行道路难。莲花不落时,般若花自开。”
老舟子朗声大笑,竟是丢了手中那支以精粹水运凝聚而成的青翠竹蒿,任由随水漂流而走,只见这位世外高人,撤去了障眼法,身穿一件宝光流转的羽衣鹤氅,喜欢与人说着佛家语,所披鹤氅之内却身穿一件黄色道袍。
中年面容的道人,一手捻捏颗金色泥丸,右手捧白玉如意,肩头蹲着一只通体金色的三足蟾蜍。
崔东山则悄悄将那根青色竹蒿收入袖中,此物可不寻常,等同于一枚枚水丹凝聚而成,足够让莲藕福地白白多出一尊金身凝固的江水正神了。
道人收起那颗金丹后,与陈平安说了句意味深长的“有缘再见”,身形一闪而逝,如仙人尸解,身上那件鹤氅飘然坠落在船。
崔东山只好又帮忙收起那件相当于仙人遗蜕的羽衣鹤氅,代为保管个几百年上千年的。
岸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这舟子根脚了?”
陈平安笑道:“没有的事,登船渡江,只为道歉。不过先前去往黄鹤矶观景亭,师父只是无意间多瞥了一眼江面,江水激荡,小舟晃荡不停,老前辈当时的演技……算不得太过出神入化,老前辈毕竟是位世外高人,不屑刻意为之吧,不然一个翻船坠水有何难。”
裴钱立即感慨道:“果然还是师父走惯了江湖,比我经验老道百倍嘞。”
陈平安反手就是一板栗。
在剑气长城那边,很多年的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落魄山的风气,就是给裴钱和崔东山带坏的。
江面上,崔东山趴在小舟船头,嚷着先生大师姐等我,用两只大袖使劲凫水划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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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矶上边,先前陈平安三人离开后,姜尚真转头望向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道中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至于黄鹤矶螺蛳壳仙府的镜花水月,在裴钱渡江登矶的瞬间,就已经被崔东山和姜尚真先后封禁,让好些仙子女修们哀怨不已。
姜尚真发现自己说话不管用,只好与叶芸芸说道:“叶姐姐,你来发句话?”
叶芸芸朝那边抱拳。
出门看热闹的,顿时如潮水鸟兽散去,所有走出螺蛳壳道场山水大门的修士,很快就都退回了府邸。
黄衣芸的面子,得给。不敢不给。
何况能够在云窟福地偶遇大宗师叶芸芸,今天的热闹,已经不算小。
但是从黄鹤矶山水阵法里边走出三人,与众人方向恰好相反,走向了观景亭那边。
分别是那桐叶洲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金身境武夫郭白箓。蒲山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和那个身穿龙女湘裙法袍的年轻女修,一个是黄衣芸的嫡传弟子,薛怀,八境武夫,一个是蒲山叶氏子弟,她的老祖,是叶芸芸的一位兄长,年轻女修名为叶璇玑。云草堂子弟,俊秀之辈,多术法武学兼修,但是只要跨过金身、金丹两大门槛之一,此后修行,就会只选其一,专门修道或是专注习武。之所以如此,源于蒲山拳种的大半桩架,都与几幅蒲山祖传的仙家阵图有关。
所以蒲山一直有“桩从图中来、拳往图中去”的说法。
只不过郭白箓三人,都走得慢,不敢妨碍黄衣芸与朋友闲聊。
叶芸芸便是泥菩萨也有几分火气,“是曹沫跻身十境没多久,尚未完全镇压武运,故而境界不稳?真是如此,我可以等!”
姜尚真笑着没说话,只是带着叶芸芸走到崖畔,姜尚真伸手摩挲白玉栏杆,轻声笑道:“曹沫其实拒绝你三次问拳了。”
叶芸芸疑惑道:“三次?”
姜尚真耐心解释道:“第一次是说蒲山云草堂门风好,所以曹沫不愿意与你切磋,在你看来,这可能根本不算什么理由,可我这个好朋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想得比一般人多些,比如这个节骨眼上,叶芸芸与一位外乡武夫问拳,赢了还好说,肯定能够让桐叶洲山上山下,小涨几分士气。可要是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都输了,对于本就已经稀烂的人心烂泥塘,就会是雪上加霜,尤其是蒲扇云草堂,前脚刚刚缔结了桃叶之盟,后脚黄衣芸就输给一个外乡武夫,像话吗?由你开创的蒲山拳种,还怎么发扬光大?一个黄衣芸,可以坐在桃叶之盟的那把椅子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但是绝对不能输。不然就等着吧,云草堂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家底,会在一夜之间就树倒猢狲散,外边不知道有多少闲言碎语,铺天盖地涌向蒲山和黄衣芸,到时候你拳脚功夫再高,都挡不住风波险恶人心汹涌的那份‘拳意’。”
叶芸芸皱眉道:“听你的口气,是我会输?”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太想为桐叶宗说一两句话了,所以先前才会参与桃叶之盟,却又无所谓大权旁落,任由金顶观和白龙洞主持大局,她几乎从无异议,只管点头。还有今天,才会如此想要与人问拳,确实想要与浩然天下证明一事,桐叶宗武夫,不止一个武圣吴殳。
姜尚真不置可否,依旧自顾自言语,继续说道:“第二次婉拒,是因为同样身为止境武夫,被黄衣芸极为看重的同境切磋,在曹沫看来,则其实一般,真的很一般。尤其是你们双方摆明了会点到即止,不分生死。曹沫就更加兴趣不大了,我这个朋友,对待切磋一事,很纯粹,就两种,一种是比他高出两境的宗师,帮忙喂拳,一种是战场上分生死的凶险搏杀。其余的,对他武道裨益不大,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尤其是经历过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年轻的隐官,不那么年轻的山主,关于对敌一事,同龄人当中,没几个能与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手中多出一壶月色酒,双指夹住,轻轻摇晃,酒香流溢,“最后一次是他与你自称晚辈,所以才会有‘请教拳理’一说,依旧不是问拳。第一次拒绝,是为你和云草堂考虑,第二次拒绝,是他让自己舒心,纯粹武夫学了拳,除了能够与人问拳,自然更可以在别人与己问拳的时候,可以不答应。第三次,就是事不过三的提醒了。”
叶芸芸微微皱眉,“这还是纯粹武夫吗?怎么跻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么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还是武运在身的方式,跻身的武道十境。
叶芸芸叹了口气,说了句心里话,“不管如何,听你说了这么多,这个曹沫应该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一个能够让姜尚真如此拗着性子为其缓颊的人,肯定不简单。
她与人问拳,结果先被当师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结果还要给一个晚辈郑钱说了句重话,叶芸芸心里边当然有几分憋屈。
至于那个郑钱,叶芸芸当然有所耳闻,一个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上、都极其光彩夺目的年轻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都输了。
听上去很不如何,连输四场。但是天底下哪个武夫不侧目?
曹慈虽说性情随和,却绝不是谁去问拳都会接的。更何谈一人接连问四场,曹慈都愿意答应下来?
道理很简单,曹慈已经将那郑钱视为一位“武道身后不远处之人”。
所以叶芸芸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郑钱,不都说她是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吗?怎么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于一些个山巅传闻,说郑钱其实是曹慈的师妹,女子武神的裴杯关门弟子,叶芸芸知道并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后叶姐姐自然会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慢慢来。”
叶芸芸说道:“你如此牵线搭桥,曹沫会不会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栏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当那月老红娘,曹沫不会介意的。”
叶芸芸说道:“劳烦姜老宗主好好说话,咱俩关系,其实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与叶姐姐掏心窝子聊这么久,这个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渐渐走近这边,姜尚真就不再与叶芸芸心声言语,背靠栏杆,抿了口酒。
薛怀毕恭毕敬抱拳道:“师父。”
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头戴纶巾,气态飘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双方身份,都要误认为他是黄衣芸的祖辈。
叶璇玑伸手抓住叶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娇,柔声笑道:“祖师奶奶。”
郭白箓抱拳笑道:“见过叶前辈。”
叶芸芸与郭白箓点头致意,再以双指轻敲叶璇玑的胳膊,年轻女修只好松开手臂。
无论是身为蒲山叶氏家主,还是云草堂祖师爷,叶芸芸都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那个清秀少年模样的郭白箓,其实是弱冠之龄,武学资质极好,二十一岁的金身境,最近些年,还拿过两次最强二字。
这意味着郭白箓是典型的厚积薄发,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跻身远游境,几乎就可以确定郭白箓可以在五十岁之前,跻身山巅境。
一个武学流派,就只有师徒两人,结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师,一位年轻山巅,当然算是惊世骇俗。
吴殳挑选弟子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
叶芸芸收了十数个嫡传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传收取再传,再传再收取弟子,习武之人多达数百人,却至今无人能够跻身山巅,哪怕是资质最好、练拳更是极其刻苦的薛怀,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打不破远游境的“覆地”瓶颈,更何谈跻身山巅,以拳“翻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轻轻一顶栏杆,丢了那只空酒壶到江水中去,站直身体,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个肥。你们大概看不出来吧,我与叶姐姐其实是亲姐弟一般的关系。”
姜尚真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看那薛怀和郭白箓,就盯着那个小姑娘呢。
薛怀面无表情。
郭白箓只当是一个山上前辈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叶璇玑却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祖师奶奶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蒲山黄衣芸,因为姿色绝美的关系,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山上修士,长一点记性。
姜尚真视线上挑,来了个上杆子凑热闹的,没有道士谱牒,没有法统道脉,却身穿一件金顶观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个子倒是很鹤立鸡位老修士与那叶芸芸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金顶观供奉芦鹰,见过叶山主。”
叶芸芸没什么反应,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芦鹰此人,风评不好。如今当了山上君王杜观主的扶龙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讲究。
给黄衣芸冷落了,芦鹰毫无异样,道心无波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无需挂怀。
山下一样米养百样人,山上一棵道树开出各色花,能否结交,强求不得。
金顶观首席供奉,元婴修士芦鹰,与那小龙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数,先当那山泽野修,横行多年,逍遥快活,宗字头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够,但是名声太差,而不是宗门的仙家门派,他们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说自立门户,又差了许多底蕴,而且声名在外,哪个野修身上不背着几桩山上恩怨命案,没做过几件绝对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芦鹰就与太平山道士关系极差,刚刚跻身元婴境的芦鹰,故意绕过那些宗门地界,在一处相对偏隅的山下王朝,当那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结果差点被那下山独自游历江湖的女冠黄庭,给一剑砍死。当时芦鹰可是好心好意,奔着与那美人结为道侣去的,那小娘们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开打,关键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自报名号,当时黄庭才金丹境,又以术法对敌,其实双方厮杀,不好说胜负悬殊,所以直到最后,芦鹰才知道那娘们竟然是个剑修,哪有这样不喜欢摆谱的谱牒仙师?
最后侥幸躲过了那场天翻地覆一洲陆沉的灾殃,见那金顶观杜含灵是一方豪杰,势必崛起,芦鹰就果断投奔了金顶观,杜含灵也舍得下本钱,让芦鹰捞着了个分量极重的首席供奉。芦鹰便死心塌地为金顶观四处奔波了。芦鹰与那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关系不错。主要还是芦鹰看好尹妙峰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总觉得这位年轻金丹,极有可能是金顶观的下一任观主。
叶璇玑正在与自家祖师窃窃私语,突然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周肥蓦然伸手指着芦鹰,大怒道:“你这登徒子,一双狗眼往我叶姐姐身上哪里瞧呢,下作,恶心,令人作呕!”
姜尚真不但血口喷人,还装模作样绕到叶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挡住那芦鹰的视线。
芦鹰默然,既没有与黄衣芸多解释什么,也没有与那脑子有坑的家伙动怒,道门神仙老元婴,仙风道骨,涵养极好。
郭白箓微微皱眉。
虽说清秀少年对这个竭力结交自己的芦鹰,印象极其一般,但是眼前这个周肥,如此胡说八道,挑拨是非,终究更惹人烦。
有些时候山上修士的一两句言语,可是会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啧啧道:“少侠你还是太年轻啊,不晓得一些个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腌臜。”
叶璇玑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古怪的“周肥”,还敢当着祖师奶奶的面,言语无忌,真是厉害。
只不过周肥说那芦鹰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说得出这番经验之谈?
姜尚真好似心有灵犀,立即与小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从来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荡,心胸磊落。与这个能够以视线剥人衣裙的浪荡胚子,大大不同!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这下流胚子的视线有多刁钻,若说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罢了,这家伙偏偏癖好古怪,视线一路往下,如瀑布倾泻,最后分明在叶姐姐的脚上,多停留了几分。”
叶璇玑无言以对。
你周肥这都看得出来,不更是同道中人吗?
叶芸芸还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
芦鹰终于不再当那缩头乌龟,笑道:“这位周道友,莫要说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缘,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还是个山泽野修,随便此人言语,山上说大也大,世道说小也小,别被他芦鹰私底下撞见就行。可既然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就得讲点仙师脸面了,毕竟他芦鹰如今出门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金顶观的门面。
叶芸芸没理睬姜尚真的无事生非,也不愿意一行人就这么被姜尚真带到沟里去,以手背拍开姜尚真的肩头,与那郭白箓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返回桐叶洲?”
芦鹰此人再轻佻,也没这胆子,一个元婴修士,敢当面觊觎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于找死。
芦鹰从露面到行礼,都规规矩矩,叶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没话找话,故意往芦鹰和金顶观头上泼脏水。
郭白箓答道:“先前有飞剑传信驱山渡剑仙徐君,师父如今还在皑皑洲刘氏做客,具体何时返回家乡,信上没有讲。”
走到最南端的旧渝州驱山渡,游历玉圭宗云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顶观。
就是如今桐叶洲修士的路线选择,几乎是三处必经之地。
叶芸芸点头笑道:“等你师父回了桐叶洲,你们俩可以一起来云草堂做客。”
郭白箓笑容灿烂,抱拳道:“会的。此次下山游历,薛前辈已经指点极多,到时候晚辈再斗胆与山主请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过俊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自信。
这样的少年,很难让长辈不喜欢。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叶姐姐,这位郭少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没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姐姐你倒是无需生气,换成我是他,一样会将叶姐姐视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欢。”
那清秀少年涨红了脸,下意识双手握拳,沉声道:“周前辈,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辈,恳请休要如此言语无忌,不然就别怪我心知必输无疑,也要与前辈问拳一场了!”
姜尚真挪步到叶芸芸身后,探头探脑道:“来啊,好小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倒是与我问拳啊。”
少年哪里见过这么自己把脸皮丢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躲在叶前辈身后。让郭白箓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因为直觉告诉少年,自己真要问拳就是输。哪怕赢了拳,却会输掉更多。
芦鹰乐得袖手旁观,无事一身轻,心中冷笑不已。
好家伙,狗胆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于惹了金顶观,还不罢休,还敢继续招惹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那吴殳是什么脾气,没点数?身为纯粹武夫,剑术出神入化,一把竹剑,杀力大如剑仙飞剑,而且尤精枪法,更是吴殳屹立武道之巅的立身之本,
他曾潜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余种枪术,熔铸一炉,创出六式,独步天下。吴殳与人切磋,出手极重,之前那位桐叶洲十境大宗师,就是被他问拳,重伤而死,再加上吴殳打遍一洲武夫无敌手,游历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说那蒲山黄衣芸失心疯了,得了一幅远古遗物的仙人面壁图后,就毅然决然转去修行仙家术法了,说是学那修道之人闭生死关,要么成为一位飞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内。使得一洲山下,再无一位十境宗师坐镇山河。
所以眼前这个
你他娘的真当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剑仙许君一般的别洲修士过江龙了。境界肯定不会低,师门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没资格在黄衣芸身边信口开河。
一想到这个,芦鹰还真就来气了。
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王八羔子,靠着山上一个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祖师爷,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经地义。
就说白龙洞那个昵称麟子的马麟士,还有那白龙洞掌律祖师的嫡孙,龙门境修士尤期。这些个谱牒仙师里边的仙家后裔,哪个不骄纵异常,谁不眼高于顶?都是如此。倒是云草堂叶璇玑这个娇滴滴的小娘们,比较罕见,可惜来自蒲山,身边还跟着个远游境薛怀,芦鹰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让她知晓几分翻云覆雨的神仙滋味。
叶芸芸一拳向后。
打在姜尚真额头上。
打得姜尚真瞬间后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别说是叶璇玑和郭白箓,便是芦鹰都有些惊讶,就这点道行?怎么认得的黄衣芸?
叶芸芸头也不转,说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赶紧挣扎起身,“有事有事,机会难得,必须再与叶姐姐聊几句,就几句,保证不耽误叶姐姐忙正事。”
叶芸芸朝薛怀说道:“你们继续历练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怀,聚音成线道:“师父,福地胭脂图一事?需不需要弟子与几位相熟的姜氏祖师,打个商量?”
叶芸芸说道:“我自有计较。”
薛怀不敢多说,一行人转身走回螺蛳壳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叶姐姐害苦了我。”
叶芸芸走到栏杆处,说道:“姜尚真,你觉得金顶观和白龙洞如何?能否真正帮到桐叶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灵还算是一方枭雄吧,山中君猛大虫的作风,被誉为山上君主,倒还有几分贴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与宝瓶洲大人物搭上线了,连韦滢那边都事先打过招呼,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会崛起的,至于白龙洞嘛,就差远了,算不得什么蛟龙,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锦鲤,只会左右逢源,借势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现出原形。”
叶芸芸忧心忡忡,问道:“云草堂与他们牵扯过深,是不是错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机缘,一时有一时的形势,昨日对未必是今日对,今日错未必是明日错。”
叶芸芸说道:“姜尚真,你给句准话,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说些云雾话。”
她此次主动来到姜氏福地,是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渊,让云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后就是与姜尚真请教此事。
姜尚真双手负后,远观山河,缓缓道:“叶芸芸,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从老君山带来这黄鹤矶?”
叶芸芸说道:“愿闻其详。”
姜尚真指了指远处,再以手指轻轻敲击白玉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登高远眺,俯瞰人间,气壮山河,是谓气盛。你与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虽然都侥幸站在了第二楼,但是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跄跄走到了归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济事,等于是身形佝偻,爬到了此处,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会缩在一座雷公庙。”
“你回头再看邻居吴殳,他就很聪明,早早遍览天下武学秘籍,再着重筛选、整理浩然数百种枪术,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问拳修行,既要让自己眼界更广,还要气魄更大,想要为天下武道的学枪之人,开辟出一条登顶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图,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试图从金丹境连破两境,跻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图借此打破归真瓶颈?”
“忘记荀老儿对你说的话了吗?武夫不纯粹,哪怕祖师爷赏饭吃,也只会碗中饭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叶芸芸还有脸问那曹沫,是不是纯粹武夫,怎么跻身的止境。说句实话,也就是他不在,没听见你这话,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当你黄衣芸问拳大胜而归了。”
叶芸芸听到这番言语,非但没有丝毫动怒,她反而愈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姜尚真微笑道:“与虎谋皮,是火中取栗之举。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叶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于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儿对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运稀拉平常的桐叶洲,能够走出一个比吴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当年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同游云笈峰,荀老儿握着你的手,语重心长,说了好些醉话的,比如让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远。是荀老儿的醉酒话,也是真心话啊。”
叶芸芸皱眉道:“有说过这些?”
叶芸芸还真记不住了,实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这边,说话太多。
而且叶芸芸是为尊者讳,所以才在姜尚真这边一直没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辈的为老不尊。
荀渊说了什么话,叶芸芸没印象,当时假装醉眼朦胧握着自己的手,叶芸芸倒是没忘记。
老宗主荀渊,除了费尽心思将她“请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视线,总让她觉得眼神不正,不怀好意。老头子喜欢大献殷勤,絮絮叨叨个不停,视线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个情窦初开胆子还大的毛头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芦鹰的那番论调,搁在荀老头身上就半点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看那镜花水月,还给自己取了个不堪入耳的绰号,四处撒钱,也就亏得神篆峰祖师堂之外,没几个桐叶洲修士,知晓此事。云草堂每次开启镜花水月,都会有个绰号一尺枪的家伙,一边砸钱,一边嚷着黄衣芸仙子呢,一颗谷雨钱就在我手里攥着呢,只要叶山主赏脸,露个面儿,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这颗谷雨钱就不算打了个水漂,叶山主若是舍得说句话,我便是砸锅卖铁,冒着从山水谱牒上边被除名的风险,去祖师堂偷钱,也要拼了一条小命不要,多凑出几颗谷雨钱……
你荀渊一个玉圭宗宗主,谁敢将你从神篆峰谱牒上边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老家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饮之人,美人却能让善饮之人醉死。
“荀老儿,握着美人的小手儿,滋味如何?”
“极好极好,只是先前心情紧张,光顾着腼腆了,只敢握手没敢捏,亏大发了。少年情怯,还是太过少年了啊。”
叶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绝对是她不愿意听的。
叶芸芸问道:“与周肥一样,曹沫,郑钱,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与曹沫真正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其实很以诚待人。至于行走江湖,有几个化名没什么,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戏人间,是一样的道理。”
叶芸芸皱眉道:“你还没有说故意带来来见那曹沫,到底为何。”
姜尚真笑道:“结善缘。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个好开头,万事再不难。”
叶芸芸摇头说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叶洲攫取利益的别洲山头势力,我不会结交,大不了我蒲山云草堂,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姜尚真笑呵呵道:“叶姐姐不着急下定论。说不定以后你们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叶芸芸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将姜尚真视为一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之辈,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姜尚真曾经嬉皮笑脸说了一番言语,关于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样,我一直觉得离人群越近,就离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渊更是曾经对玉圭宗掌律老祖说过一句笑言,趁着姜尚真还未跻身上五境的时候,在祖师堂那边,多打多骂多摔椅子,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么瓶颈。
而一旦姜尚真跻身仙人,神篆峰祖师堂里边,任由外人打骂依旧,结果却是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赢了。
神篆峰上,曾经每次聚头,其实就三件事,商议宗门大事,对荀宗主溜须拍马,人人合伙大骂姜尚真。
叶芸芸突然有些伤感,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几分可怜,以后大概只会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说道:“叶姐姐,今年的胭脂图正册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争议太大,不管我选谁,都难以服众。”
叶芸芸大为后悔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为回礼。”
姜尚真哀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饭了沿山看腊梅,不见梅花遇云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妆,仿佛菩萨面,浑疑在月宫,草动人也动,云去心也去。”
叶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骗一骗璇玑这样的小姑娘。”
姜尚真却岔开话题,“在那幅老君山画卷当中,你就没发现点什么?”
叶芸芸点头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顶观以七座山头作为北斗七星,杜含灵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阵,野心极大。”
姜尚真抚掌而笑,“叶姐姐慧眼,只是还不够看得远,是那七现二隐才对,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顶观作为天枢,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座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再以其余其余藩属势力暗中布局,构建阵法,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阙峰了,一旦这座北斗大阵开启,咱们桐叶洲的北方地界,杜含灵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如何?杜观主是不是很豪杰?远古北斗谓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这么一说,我替杜含灵取的那个绰号,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杜含灵才是元婴境界,如何做得成这等大手笔?”
姜尚真笑道:“正因为只是个元婴,有此心思才让我钦佩嘛。”
何况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长压境。
此阵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取其它两地作为替代,依旧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阵,到时候玉璞境杜含灵坐镇其中,就等于是一位横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让杜含灵成功完成七现二隐,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就可以让一位仙人老观主,变成大半个飞升境。
金顶观,最早曾是结楼观星的道家一脉旁支出身,只是观主杜含灵有意隐瞒法统了。
所以说仙人韩玉树也好,暂时元婴的杜含灵也罢,都是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将来极有可能将落魄山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北方的陈平安。
只要陈平安离开云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万里山河图,那么就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问道:“那幅仙人面壁图,你从哪里得手的?”
叶芸芸说道:“我小心勘验过真伪和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任何问题。”
姜尚真眯眼说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传。记住一事,千万千万,不要轻易跟吴殳切磋,不是说吴殳有问题,而是问拳过后,以吴殳一贯出手不含糊的习惯,你肯定受伤不轻,到时候蒲山就会有大问题。到时候吴殳没有问题,也都成了有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举两得了,一举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来是打算,曹沫与你问拳一场过后,先与他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再偷偷跟随你去往蒲山。在你养伤的时候,帮你盯着点云草堂。”
叶芸芸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凶险?”
姜尚真点点头,“天下远远没有真正太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才是真正豪杰与枭雄并起的峥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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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云笈峰的路途中,关于那九位剑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东山大致说了些自己看法,他来教虞青章剑法,朱敛这个老厨子收取小厨子程朝露,厨艺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长命收取纳兰玉牒作为嫡传,米裕传授何辜剑术,隋右边收取姚小妍为开山大弟子,于斜回跟随崔嵬去往拜剑台练剑,将白玄丢给曹晴朗,再将贺乡亭丢给夫子种秋,总而言之,这拨孩子,最好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为先生你这位山主嫡传,他们应该以霁色峰祖师堂三代弟子的谱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头说道:“暂定如此,具体成不成,也要看双方是否投缘,拜师收徒一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崔东山大为佩服,“先生高见。”
得知裴钱收了个尚未真正记名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笑问道:“教拳好教吗?”
裴钱有些羞赧,“小阿瞒大概比我当年学拳抄书,要稍稍用心些。”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只说大师姐这份自知之明,让旁人着实难以匹敌!”
裴钱笑了笑,等着,大白鹅是少数几个账簿不止一本能写完的,跟陈灵均差不多,如今那家伙,都敢扬言家乡除外,放眼整个北岳地界,没谁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这里,裴钱有些神色黯然,龙泉剑宗不知为何搬出了龙州地界,去了大骊京畿北边。
到了云笈峰那座位置隐蔽的姜氏私宅,崔东山打开山水禁制,三人过门而入,陈平安发现原来别有洞天,与自己那一处掩映竹海中的住处,还不是一个地方。
白玄几个正在蹲地上,对着一座小山翻翻捡捡,帮着纳兰玉牒掌眼挑选砚石。
崔东山一现身,白玄立即小跑过来,“东山老哥,大半夜的,小弟等你好等,赶紧竹椅躺着去,千万别累着了。”
屋檐下有两张竹编长椅,是崔东山先前无聊,为先生和自己准备的,其余几张小竹椅小竹凳,则是程朝露姚小妍几个帮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惨不忍睹。
崔东山大袖一挥,“去去去,都睡觉去。”
纳兰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愿,“这些名砚石材,可难分出好坏,可难可难,瞧得我们眼睛都发酸了。”
裴钱笑道:“回头我帮你分出个三六九等。”
纳兰玉牒咧嘴笑了起来。
裴钱看着那个小财迷,也有些笑意。
陈平安补充道:“回头我们再走一趟砚山。”
纳兰玉牒立即起身,“曹师傅?”
陈平安立即会意,笑道:“砚石都算你的。”
纳兰玉牒眼睛一亮,却故意打着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打算说悄悄话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几分,脑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学拳的机灵劲儿呢,瞎耽误曹师傅和东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们都离开后,陈平安搬了一张小竹椅坐下,搁在竹躺椅中间,对裴钱和崔东山说道:“你们躺着便是,最好睡一觉。接下来事情会比较多,但是不着急,先休息。”
裴钱刚要说话,崔东山却使了个眼色,最终与裴钱一左一右,躺在长竹椅上。
陈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
崔东山翘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着天上那轮圆圆月。
裴钱则双手轻轻叠放身上,轻声道:“师父,一觉醒来,你还在的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小声道:“不骗人?”
陈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钱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沉沉睡去。
崔东山也很快酣睡过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
久违的守夜。
那位老蒿师说得很对,人间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既然已经如此幸运了,正好明天继续练剑练拳。
第七百五十四章
选址
姜尚真没有直接返回云笈峰,不打搅陈平安三人叙旧,而是留在了黄鹤矶,悄悄去了趟螺蛳壳,下榻于一座福地只用来款待贵客的姜氏私宅,府上女婢仆役,都是类似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此处山水秘境,天色与福地相同,姜尚真取出一串钥匙,打开山水禁制,入门后登高凭栏远眺,螺蛳壳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显现出来,云海滔滔,唯有脚下府邸独独高出云海,如孤悬海外的仙家岛屿,云海滔滔,其余所有府邸掩映白云中,若隐若现,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姜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轻轻扇动清风,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烧造而成的半月壶,缓缓啜茶,视野开阔,将黄鹤矶四周风光一览无余。
姜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门与自己倒苦水,只是撑船老蒿师竟然久久没有露面,耐心极好,既然闲来无事,总得找点事做,姜尚真就一边念叨着非礼勿视,一边视线游曳,施展掌观山河神通,先寻见了黄衣芸独居的那处府邸,担心黄鹤矶这边款待不周,冷落了叶姐姐,姜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叶姐姐府上还缺什么,他好让人准备,结果发现叶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传仙人步罡图,在院内走桩练拳,姜尚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脸贴在黄衣芸的拳头上,黄衣芸心有感应,微微皱眉,一肘递出,磅礴拳意在螺蛳壳山水秘境内如一挂白虹悬空,打得姜尚真赶紧以蒲扇遮脸,蒲扇狠狠砸在面门上,姜尚真踉跄后退数步,以蒲扇轻轻一挥,驱散那条拳意凝练的悬空长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难缠,神识太过敏锐。
姜尚真赶紧换了别处去看,一位颇有名气、有望跻身本届花神山新评又副册的仙子姐姐,正在那边开启黄鹤矶镜花水月,她一边在画案前作画,工笔白描仕女图,运转了山上术法,笔下烟霞升腾,一边说着她今天遇见了蒲扇云草堂的黄衣芸,而且有幸与黄山主小聊了几句,一时间她所在府邸灵气涟漪阵阵,显然砸钱极多,看样子,除了一堆雪花钱,竟然还有豪客丢下一颗小暑钱。姜尚真挥了挥蒲扇,想要将那画卷袅袅升起的烟霞驱散几分,因为仙子姐姐弯腰作画之时,尤其是她一手横放身前,双指捻住持笔之手的袖子,风景最美。
姜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对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够与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黄衣芸“小聊几句”,都与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说是真敢说,信是真有人信。
谱牒女修名为魏琼仙,来自一个南方仙家门派,师门与玉芝岗曾经关系极好。
想起那座玉芝岗,姜尚真也有些无奈,一笔糊涂账,与昔年女修如云的冤句派是一样的下场,犀渚矶观水台,山上绕雷殿,说没就没了。关于玉芝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师堂的香火再续、谱牒重修,除了山上争执不休,书院内部如今为此还在打笔仗。
大概是因为黄衣芸在黄鹤矶的现身,太过稀罕,实在难得,又有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风波,差点惹来黄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蛳壳云海府邸各处,镜花水月极多,让姜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后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园女修炼制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较艳丽,品秩其实不高,属于那种山上谱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却是镜花水月仙子们的入门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处神仙钱所需最少的府邸,开启了黄鹤矶的镜花水月,一直在那边自说自话,说得磕磕绊绊,经常要停下话头,酝酿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为风趣的言语,只不过好像根本无人观看镜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坚持了两炷香功夫,额头已经微微渗出汗水,紧张万分,是自己把自己给吓的,最后十分多余地施了个万福,赶紧关闭了黄鹤矶镜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双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额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摞小纸条,上边写满了摘抄下来的诗词句子,自顾自仔细“复盘”那场镜花水月的小姑娘,偶尔挠挠脸,偶尔懊恼,偶尔羞赧,最后收起小纸条,扬起拳头,给自己加油鼓气。最后还是有些泄气的小姑娘,一张胖乎乎的脸庞,贴在石桌上,微皱眉头,轻轻叹息,大概是觉得自己好丑好丑,挣钱好难好难吧。
娇憨小姑娘取出几件用以观看别家镜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选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珑的珊瑚树,红光流转,显示镜花水月正在开启,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颗雪花钱,将其炼为精纯灵气,如浇水珊瑚树,缓缓铺出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那位暂时与她在螺蛳壳当隔壁邻居的作画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细看着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
花了一颗雪花钱呢,挣钱不易花钱却如流水,她能不认真吗?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伤心,因为总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学不会啊。
姜尚真收起茶壶,一手托腮,轻轻摇晃蒲扇,远远凝视着那个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双丹凤眼,笑意温柔。
老蒿师倪元簪在府邸门外现身,大门未关,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来到姜尚真身边,笑道:“家主还是一如既往的闲情逸致。”
姜尚真把壶啜茶,然后打趣道:“干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寿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长?还是觉得抖搂过一手江淮斩蚊,剑术无敌了?现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当摆渡舟子。”
倪元簪说道:“当年我们双方约好了的,我只是担任云窟福地黄鹤矶的不记名客卿,静待有缘人拿走那颗上古金丹,此外做什么做什么,是去是留,毫无约束。”
姜尚真点头道:“这么多年来,靠着你肩头那只趴窝的三足金蟾,帮我福地聚拢了不少财运,是得谢谢你。只不过你怂恿我带着陆舫去往藕花福地,说是有望帮他解开心结,实则暗藏算计,不谈初衷,只说结果,就是害得我与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刚好两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鹤氅遗蜕在船上,瞥了眼再无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叹道:“身心久在樊笼,如今复归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姜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势已起,你送出那颗烫手的金丹后,就没想着做点什么?比如去见一见隋右边?”
离开藕花福地的,当然不止陈平安身边的“画卷四人”。
老观主身为天底下辈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况还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够以福地问道洞天,与道祖切磋道法,道法还是很高的。
倪元簪问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将那金丹送给谁?”
姜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壶,别看不起眼,当年若是真能够一片柳叶斩杀了赊月,当下云窟福地高悬的那轮明月,会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当中,最为纯粹的一轮月。至于如今,姜尚真说实话,如果不是馋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乐意去大骊。因为赊月如今就身在陈平安的家乡小镇,凭借一大笔战功,不但被中土文庙认可,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都绰绰有余。
既然倪元簪都这么说了,并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愿将蕴藏在黄鹤矶中的珍稀金丹交给崔东山,意味着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边,确实不是什么有缘人。
姜尚真轻轻摇晃蒲扇,“不过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谁家,还不至于让姜某人好奇。”
结为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但是同样的金丹修士,一颗金丹的品秩,云泥之别,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万,能够登评胭脂图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么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动道破天机,“结草为楼,观星望气,古地召亭,渊然千古。”
北地金顶观,道统法脉出自道教楼观一派。壮丽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千峰,又以楼观最著名。远古五岳,终南是其一,而且最难寻觅,与三山福地万瑶宗的祖山太山并列。而古地召亭,与终南山又大有渊源脉络,邵姓更是与姜尚真的姜,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姜,都是屈指可数的古老姓氏。
姜尚真啧啧称奇道:“金顶观杜老观主的运道不差啊,徒孙里边出了个邵渊然。我先前就觉得这小子运势处处古怪,好又好得不扎眼,这可比什么年少英发更难得,先找了个愿意倾心栽培自己的好师父不说,又傍上了金顶观这么一条隐藏道脉,最后还能与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国祚搭上关系,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没少赚,如今又只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动送去一桩机缘,山上仙缘,果然妙不可言,让姜某人都要眼馋了。只不过对邵渊然这小子是天大好事,对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浑水,身不由己,重归樊笼里。”
倪元簪说道:“我知道你对金顶观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只求邵渊然能够修道顺遂个一两百年,在那之后,等他跻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祸,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证。”
姜尚真摇摇头,“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鹤氅,果然见面礼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与金顶观的脉络纠缠,你们这些隐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欢草蛇灰线,让人厌烦。一个修道之人,乘舟沿着那条光阴长河,岁月悠悠,顺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结果时不时就要在某处下游渡口处,瞧见同一人的身影,一次两次也就忍了,结果三次四次的没完没了,别说是曹沫,就是好脾气如我,也要觉得没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听家主的意思,这是要出手阻拦我送出金丹?”
姜尚真点头道:“邵渊然只要敢来黄鹤矶,我就让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让他有命拿金丹补全道意,跻身传说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没命破境跻身元婴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这是觉得东海观道观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与老观主比拼道法高低了?”
姜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姜某人怕个卵?”
倪元簪意味深长道:“哦?春潮宫周道友,豪气干云,一如既往啊。”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栏杆,身体后仰,蒲扇贴脸半遮面,“莫不是老观主大驾光临云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叶,一闪而逝,一道凌厉剑光,从那老蒿师眉心处穿透头颅。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栏杆,怒道:“姜尚真你狗胆!”
姜尚真大笑不已,“装神弄鬼这种事情,倪老哥确实雏儿得很啊。老观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岂会浪费在处处与人为善、事事得理饶人的姜某人身上?”
倪元簪长叹一声,神色黯然道:“我继续留在黄鹤矶,帮你开源福地财运便是。金丹归属一事,你我回头再议。”
姜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这种人算计,反而更能够证明你的光风霁月,何必伤感,应该高兴才对。云窟福地有什么不好的,一门之隔,天壤之别,去了外边的浩然天下,比姜尚真还要小人的精明货色,茫茫多,路边随处可见,不是韩玉树,就是杜含灵,不然就是芦鹰之流,勾心斗角个个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劳心费神,太容易吃亏,终究不如在这江上当个渔父,行吟水泽畔,撑船明月中,举世混浊你独清。”
姜尚真使劲点头,“这就对了嘛,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对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见极多,又想起一些陈年旧事,让我难得诗兴大发,只是绞尽脑汁才憋出了两句,有劳倪兄补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姜家主才高八斗,我哪敢狗尾续貂,岂不是贻笑大方。”
姜尚真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倪元簪你终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赠隋右边,却为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观道观的好剑,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不为嫡传弟子大道考虑几分的先生,你要知道,当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费甲子光阴在里边,就是想要让陆舫跻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观主那边,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姜尚真鸟瞰江水明月夜,自顾自说道:“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皱眉不已,摇头道:“并无此剑,绝非诓人。”
姜尚真瞥了眼老蒿师,说道:“你这个人就是剑。”
倪元簪怒道:“骂人?”
姜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态,处处与我示弱。我认真翻过藕花福地的各色史书和秘录,倪夫子精通三教学问,虽然受限于当时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飞升落败,其实却有一颗澄澈道心的雏形了,不然也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如果说丁婴是被老观主以武疯子朱敛作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么湖山派俞真意就该相隔数百年,遥遥称呼倪夫子一声师父了。”
倪元簪感叹道:“风流俱往矣。”
姜尚真知道与倪元簪再聊不出什么花样,就继续掌观山河,看那魏琼仙的镜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迹地往螺蛳壳府邸当中丢下一颗小暑钱,笑道:“我乃龙州姜尚真。”
魏琼仙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继续作画,一颗小暑钱,还不至于让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图的仙子大惊小怪。
所有观看镜花水月的练气士都听到了姜尚真这句话,很快就有个修士也砸钱,大笑道:“赤衣山姜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着砸钱,“鄱阳姜尚真在此!你们这些假的姜尚真,都速速滚出魏仙子的镜花水月!”
如今桐叶洲山上的镜花水月,以地名加个后缀“姜尚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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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时分,檐下小竹椅上,陈平安闭目养神,双手叠放,掌心朝上,只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陈平安会心一笑,没来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笔记上边,关于访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单凭读书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莹澈,五彩流光,云液洒六腑,甘露润百骸。但觉身轻如燕啄落叶,形骸如坠云雾中,心神与飞鸟同游天地间,松涛竹浪不绝于耳,轻举飞升约炊许光阴,蓦然回神,脚踏实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间真有方术。
在太平山那边,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写了一部无字拳谱,拳谱一分为二,一半在仙人遗蜕韩玉树身上,一份嵌在陈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边酣睡,陈平安其实就一直在潜心钻研拳谱,招式,气势,神意,层层递进,从拳理到拳法,无一遗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气盛、归真和神道三重楼,一层之差,悬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