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修道之人,其中以剑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体魄,所以剑修不祭出飞剑,兵家修士不施展术法神通,就会很像一位纯粹武夫。崔东山愣了愣,“小胖子这暴脾气,可以啊,连我都看走眼了?”
姜尚真点头道:“确实平时看着不像。”
崔东山惋惜道:“这拨人当中,还是有那愿意讲理的,不然今儿效果更佳,白玄几个都能捞着出剑的机会,惜哉惜哉。”
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与那皑皑洲雷公庙差不多,都是能够在一洲扬名的拳种。叶芸芸,与那悬竹剑、背木枪走江湖的“武圣”吴殳,身为在世武夫,都曾被评为桐叶洲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之无愧的武学泰斗,只不过吴殳对于开山立派一事毫无兴趣,对于香火传承和拳种开枝散叶一事,比叶芸芸更不上心,都没收过一个嫡传弟子,而且吴殳只要出手,极重,桐叶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与他问拳一场,结果身受重伤,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吴殳不过受了点轻伤,在那场战事中,吴殳刚好离乡远游,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问拳裴杯,故乡山河倾覆太快,吴殳根本赶不及,只好只身赶往南婆娑洲,在战场上杀妖极多。
一个身穿绿袍腰系白玉带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闪,站在那小胖墩身边,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头,用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这一脚下去,真会伤及别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纳兰玉牒那边。
白玄蹲在栏杆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脑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风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挠挠头,学拳后第一次出手,怪难为情的。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点意思,是那吴殳的走桩,估计是在外乡收了个开山弟子,很年轻的金身境。”
崔东山撇撇嘴,“这也算年纪轻轻?碰到我那更年轻的大师姐,一拳下去,那小子还不得地上弹三弹?”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这么讲,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东山站起身,“这场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场,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龙洞昵称麟子的那个孩子,脸色铁青,站在清秀少年身边,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齿道:“报上名号!”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刚有了个江湖绰号,无敌小神拳。”
麟子气得眼眶通红,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却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慑心神,灵气竟是被强行压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门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箓!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无奈,以心声说道:“你忘了?尤期是龙门境修士。再不济,再不小心,就算会挨一拳,却不至于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当场晕厥过去,是有高人对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术。”
一袭白衣凭空出现在栏杆上,蹲那儿,笑嘻嘻道:“你们好啊,我是无敌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骂要杀,都朝我来。”
崔东山一现身,蹲栏杆上,原本坐那儿的白玄赶紧滑落在地。
郭白箓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辈郭白箓,见过仙师前辈。”
崔东山用袖子擦脸,有些犯愁,对方有这么个小机灵鬼,自己这还怎么火上浇油,螺蛳壳仙府里边的两位护道人,也真是不称职,竟然到现在还只是隔岸观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东山对那郭白箓摆摆手,示意一边凉快去,望向那个白龙洞麟儿,说道:“你那白龙洞老祖师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为尤期的师叔,不到十岁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独一份的修道天才,辈分身份修为,都搁着儿摆着呢,你有什么好怕的,还有脸说我家那位无敌小神拳是孬种?不如我帮你挑个人,你们双方切磋一场?”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脑袋,轻轻推开,大步向前,“我来我来。”
白龙洞那孩子神色阴晴不定。
一个站在叶姑娘身边的年轻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崔东山头也不转,“死开。山上君主金顶观的谱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捡白龙洞的软柿子拿捏。”
到了这一刻,黄鹤矶仙府里边有两位老者,终于按耐不住,联袂御风而至,一位是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元婴境,一位是蒲扇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
有他们两位高人护道,加上这拨年轻人当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箓,龙门境的尤期,此次历练,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不料竟然会在云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这么个跟头。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而两位护道人之所以没着急露面,有更深层次的担忧,担心那四个孩子,与云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渊源。他们这趟游历云窟福地,本身就是对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种主动示好,或者说示弱。
不谈那个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其余两位,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白龙洞老祖,这两位老元婴,对玉圭宗神篆峰那边的人心拿捏,始终小心翼翼,极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灵,还曾私底下悄悄拜访过大剑仙韦滢,之后才有的那场桃叶之盟。只不过此事,杜含灵连在白龙洞老祖师那边,都没有提过半个字。
见着了那个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远游境武夫抱拳行礼,金顶观首席供奉则打了个道门稽首。
崔东山笑纳了,只是嘴上依旧在拱火,“怎的,仗着人多势众,要欺负我们几个。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现身,一拳一个白龙洞,一脚一个金顶观,你们怕不怕?”
那位远游境武夫再次抱拳,“这位仙师说笑了,些许误会,不值一提。孩子们不常下山游历,不晓得轻重利害。”
崔东山叹了口气,又是个比较讲理的,烦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栏杆,一个屈膝蹲地,缓缓起身,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龙洞孩子,依葫芦画瓢,勾了勾手掌,说话却无声,就两个字,单挑。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脑袋上,训斥道:“傻了吧唧的,一个不小心,被你一个屁崩死了这位白龙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时候几颗雪花钱赔得起吗?得用小暑钱!你有钱?”
姚小妍轻声道:“玉牒姐姐有钱唉。”
纳兰玉牒点头道:“五颗小暑钱够不够?”
白玄嗤笑道:“小爷与人单挑,一向签订生死状,赔个屁的钱。”
崔东山对纳兰玉牒说道:“这句话记得抄录下来,以后到了曹师傅家乡,用得着。我肯定不骗你。”
白玄双手负后,老气横秋道:“你叫林子对吧,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那个‘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负你境界比我高,年纪比我大,咱俩切磋一场,单挑,你打死我,我这边没人帮我报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龙坑啥的,尽管来找小爷的麻烦,我只要皱一下眉头,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经被崔东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旧在那边咋咋呼呼,“来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单挑啊……小爷要不是被兄弟拦着,我这一脚下去,踹你那张狗脸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问你儿子在哪儿……他娘的你给小爷注意点,走夜路别落单……”
白玄侧着身,一脚踩地,一脚抬起飞快乱踹,最后还使劲吐口水,就当是祭出一记飞剑了。
崔东山差点一个没忍住,就将这条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么这么欠揍呢?
崔东山觉得自己要是换成那拨谱牒仙师,也想要打死这个“舌灿莲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没继续闹腾下去,背走那个还昏死的尤期,那个被改名为“林子”、还认了个野爹的白龙洞孩子,则被姓叶的年轻女子拽走。
云笈峰一处姜氏私宅,陈平安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坐起身,发现床边,鞋子朝向床榻,陈平安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穿上鞋子,从桌上拿起养剑葫和狭刀斩勘,悬在腰间,走出屋子后,发现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并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静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后水,潺潺溪涧对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苍翠欲滴,竹影婆娑,与风月相宜。陈平安欣赏完住处风景后,缩地山河,一掌推开山水禁制,御风来到了云笈峰之巅,与一位姜氏修士问了几个问题,就缓缓下山,准备去往黄鹤矶。
黄鹤矶那边,崔东山坐回栏杆,白玄得了崔东山的同意,手脚趴在栏杆上,做出凫水状。
崔东山笑问道:“程朝露,胆子这么大?”
小胖子闷闷道:“就我学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师傅不在身边,这么多人里,就我一个可以出手。
不能丢了曹师傅的面子。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双手撑住,摇晃双腿,意态懒散,却说着最伤人的言语,“小胖子,可惜你的飞剑品秩不高,修行资质,稀拉平常。别说陈李那些被带出家乡的‘长辈’,就是白玄他们,你都比不上,是你垫底唉。”
同样是剑修,有那“是否剑仙胚子”、更有“是否剑仙”的差别,天壤之别。
但是剑仙胚子里边,又会有高下之别,极有可能同样是云泥之别。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大致是稳稳当当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婴,运气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别早早死在战场上,就是上五境剑修。简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为一位玉璞境剑修。
这与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可以称之为剑仙,
在剑修这一块,桐叶洲只比宝瓶洲略好,跟皑皑洲差不多。
程朝露闷闷不乐,低头说道:“私底下跟曹师傅练拳的间隙,曹师傅说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还有我们这些练剑之人,资质是真能当饭吃的,资质好,碗大米饭多,一碗能当别人两三碗,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不服不行,得认命。但是碗小饭少的,又饿不死人,想要多吃,长个儿,就要比别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给自己开小灶。曹师傅又说了,那么如果资质好的别人,还努力,咋办捏,不用怕,因为也是有办法的。”
崔东山笑眯眯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程朝露抬起头,晃了晃脑子,有些开心,“是曹师傅传授我的独家心法,我不说。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还是朋友,我才说给他听。反正白玄、玉牒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聪明,我干嘛唠叨这个,曹师傅说过,一个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边的道理太大,会惹人烦,所以不用着急,先余着。”
崔东山嗯了一声,“难怪我家先生,会独独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劲摇头,以心声说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乐意学,曹师傅总不能摁着脑袋让人学拳吧。曹师傅的拳,那么高,多稀罕。不过跟你悄悄说个事儿,可别外传啊,其实白玄、何辜、贺乡亭他们几个,都是想学的,就是抹不开面儿。曹师傅大概是晓得的,所以说了两遍,让我回了屋子,多走桩多立桩。”
“这都记得住?”
“玉牒会一句一句抄录下来啊,我怕遗漏拳理,就经常跟她借阅,每看一页都要给她钱嘞。我身上没钱,玉牒就专门帮我整理了一本小账簿。”
“你还真给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崔东山伸手拍打额头。
纳兰玉牒这个小财迷,估摸着以后会是裴钱的小跟班吧,而且还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种?
至于程朝露这个小胖厨子,自家先生确实会很喜欢。估计朱敛也会喜欢,不说拳法什么的,最少老厨子的一身厨艺,总算有了继承衣钵的最佳人选。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从来喜欢。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没觉得不对不好。
崔东山猛然起身再转身,只见那黄鹤矶下边的江河对岸,有一袭青衫穿过一道山水大门,崔东山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使劲招手,扯开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这里这里!”
青衫化虹,直奔黄鹤矶之巅,如一剑斩江,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江水翻涌跌宕。
转瞬之间,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栏杆上,笑容温暖,伸手轻轻按住白衣少年的脑袋。
学生还是少年,先生却已经个子更高,愈发身材修长,所以需要微微弯腰与学生言语了。
都没说什么。
姜尚真缓缓走来,陈平安跳下栏杆,崔东山立即跟着落地。
白玄呵呵一笑,这只大白鹅,到了隐官这边,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觉到不妙,今儿的事情,要是给陈平安知道了,估计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里去,白玄蹑手蹑脚就要溜之大吉,结果给陈平安伸手轻轻按住脑袋。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俩小姑娘,立即觉得有人撑腰了,便是性情软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愤愤不平,是一份姗姗来迟的不高兴。
白玄赶紧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当,程朝露,拿出点武夫气魄来。今儿这事,我对你已经很仁至义尽了。嗯?!”
程朝露缩了缩脖子,哦了一声。
陈平安听过了纳兰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禀报军情,瞪了一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装傻。
陈平安说道:“做得挺好,以后也要抱团,不管是谁,都不能被外人欺负。不过别忘记我先前说过的约法三章。”
纳兰玉牒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开始大声背书,“第一,尽量不打打不过的架,不骂骂不过人的人,咱们年纪小,输人不怕丢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仔细记账,好好练剑。”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认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须有分寸,绝对不许与人轻易分生死。第三,打不过就别逞强,麻溜儿赶紧跑路,万一跑不掉,就先低头认错,然后找曹师傅,找回场子。”
“约法三章之外,还有一句附言:总之,打架之前的装孙子,是为了打完架之后当爷爷!”
每天喜欢双手负后的白玄,今儿比较心虚,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奖纳兰玉牒。
崔东山跟着飞快拍掌,没有声响的那种,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独门绝学,不传之秘。
不愧是先生!
听听,这番传道授业解惑,言语质朴,道理浅显,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陈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砚石,说道:“轻了点,可以再多装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劲点头,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颜,陈平安立即对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么多。”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两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对不对啊,白玄大爷?”
白玄嬉皮笑脸道:“小爷,是小爷。”
在陈平安这边,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气概。
这个小混不吝,立即给崔东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后拽去,“走,咱哥俩去凉亭那边谈谈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来道:“曹师傅救我!”
陈平安拦下崔东山,瞥了眼黄鹤矶那处螺蛳壳道场府邸,对程朝露这帮孩子笑道:“你们先回云笈峰。”
孩子们大摇大摆离开黄鹤矶,先去河边渡口,再去对岸返回云笈峰,无精打采的白玄,在见不着崔东山的地方,立即双手负后,骂骂咧咧,说那个白龙洞小崽子,迟早要挨上小爷一剑。
黄鹤矶那边,姜尚真很快也告辞离去,说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边逛呢,将一座凉亭让给先生学生两人。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闪而逝,隔绝天地。
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刚好在桐叶洲?”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道:“先生你说巧不巧。”
陈平安将信将疑,沉默片刻,环顾四周,轻声道:“见着了你,又觉得是在做梦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万确,没有万一。”
陈平安点点头,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梦中梦梦复梦,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云烟世界,生灭须臾,如真如幻,但见黄鹤矶头明月当空,教人不觉哑然,无言观水,默对江心一轮月。返神自照,出门横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不怕大梦一场昙花现,心中栽种道树万年春。
陈平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朝崔东山招招手,然后面朝亭外江水。
崔东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远方。
陈平安轻轻拍了拍崔东山的肩膀,问道:“还好吧?”
崔东山点头笑道:“很好。见着了先生,就更好了。”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击自己心口,问自己的学生:“还好?”
崔东山还是点头,“也还好。先生呢?”
陈平安一样点头,“也还好。”
陈平安双手撑在膝盖上,“落魄山那边?”
崔东山笑了起来,“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个来见先生,讨骂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东山笑道:“与先生说个好玩的事儿?”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忍住笑,“有个名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山巅境,在中土神洲和宝瓶洲都闯出了偌大名声,当年战事结束后,找她问拳之人,络绎不绝,然后我就遇到个去问拳的英雄好汉,那哥们才七境,与我信誓旦旦说,打她完全没压力,一拳过后就可以躺地上睡觉,安心等着醒过来,只管找她赔钱要医药费,拳也切磋了,钱也挣着了。”
陈平安一脸疑惑,震惊,然后眼睛里边都是笑意,最后却有些伤感。
陈平安无奈道:“难怪会有人愿意与曹慈问拳四场。”
崔东山嗯了一声,“因为她觉得师父都输了三场,当开山大弟子的,得多输一场,不然会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过,架还是得打。”
陈平安抬起一手,挠挠头,“这样啊。”
沉默片刻,陈平安眯眼笑道:“那我岂不是得连赢曹慈七场才行?至于行不行,总得试试看。看来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东山转过头,“嘛呢嘛呢,这位姐姐怎么偷听我和先生说话?!”
陈平安转过身,姜尚真身边站着一位黄衣女子,刚到没多久,照理说是听不见自己的言语,不过有姜尚真和崔东山这两个在,难说。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立即举起双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没有多听,就最后那句听着了,要连赢曹慈七场,让人佩服。不是有心偷听,而是你言语之时,武夫气象有点吓人,就一个没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这里先与你道一声歉。”
女子绝美,比一座凉亭还要亭亭玉立了,跟姜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陈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云草堂主人,止境武夫叶芸芸。桐叶洲武道历史上的十大宗师之一,当今武学第二人。
一身宗师磅礴拳意,又是黄衣,很好认。
叶芸芸眼神熠熠,问道:“能否与你切磋一场?”
陈平安摆摆手,“没必要,看得出来,云草堂门风很好。”
这是什么道理?
叶芸芸疑惑道:“同境问拳,砥砺武道,不是理由?机会难得,你虽是前辈,也该珍惜几分?如今桐叶洲,吴殳未归,就只有晚辈一位十境武夫。”
叶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当中,除了曹慈之外,最为年轻的一个,虽说极有可能,不用太久,就会被那个郑钱,或是雷公庙沛阿香的一位嫡传弟子,给顶替位置。可目前依旧是叶芸芸年纪最轻。所以既然对方没有否认“同境”一说,就肯定是同为十境武夫了。
陈平安神色平静。
而姜尚真和崔东山都神色古怪。
叶芸芸愈发疑惑,“难道前辈这次游历桐叶洲,不为问拳蒲山云草堂而来?”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游历,几乎都是奔着同境切磋而去,极少有例外。
叶芸芸不觉得一个境界足够的纯粹武夫,会拿与曹慈问拳的胜负开玩笑。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是晚辈。”
叶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运涌向桐叶洲,看来是此人刚刚从九境跻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对方年纪更大,按照江湖规矩,确实依旧可算自己的晚辈。
但是如此一来,叶芸芸就有了问拳的理由,一个外乡武夫,在家乡以最强二字破境,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问拳。也就是吴殳不在桐叶洲,不然根本轮不到她来问拳。
叶芸芸郑重其事抱拳不言语。
一座座螺蛳壳仙家府邸,一个个瞪大眼睛望向凉亭这边,天大的热闹,还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经悄悄开启镜花水月。
因为黄衣芸要与人问拳!
可惜凉亭那边设置了山水阵法,瞧不见里边那位纯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圣吴殳返乡了?
陈平安瞥了眼螺蛳壳府邸那边,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制,在那白玉栏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愿意切磋一场,也彻底没了那份心思。
一个独自游历桐叶洲的年轻女子,先乘坐一条中土跨洲渡船到达扶乩宗旧址,她再从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着一条曾经走过的路线,一直往北走,期间走过了那座沦为废墟的狐儿镇,那座边陲客栈也没了,一路游历,千山万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阙峰那座小拱桥,然后突然不愿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过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终还一路南下,打算去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看一眼,看过了驱山渡,发现自己还是不太想返回宝瓶洲,就干脆去了玉圭宗,犹豫半天,才舍得花钱游历云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只去老君山的储君之山走一趟,因为听说那边的砚山,可以白捡可以拿来制造砚的石材,万一又像当年,给自己捡着漏呢?万一呢。
于是她在砚山那边一待就是好多天,还真挑中了几块不错的砚石,给她收入方寸物当中。
然后今天,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看见了四个孩子,一眼便知的剑仙胚子,然后她收敛心神,隐匿身形,竖耳聆听,听着那四个孩子比较小心谨慎的轻声对话。
崔东山猛然转头望向江水对岸,饶是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
姜尚真的心神紧随其后,好家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无人察觉?那帮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饭桶吗?
黄鹤矶对岸处,大地蓦然震颤,整条江水竟是为之一滞,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呆滞许久,然后拔地而起,落在凉亭附近,她背对凉亭,面朝那叶芸芸,只说了一句话,“你也配跟我师父问拳?!”
远远看热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句玩笑话,但是无一人敢笑出声。
一袭青衫一步掠出凉亭,来到她身边,他一只手轻轻抬起,双指弯曲,在那年轻女子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个板栗,嗓音温醇,“怎么跟前辈说话呢。”
年轻女子使劲皱着脸,转头看一眼师父,总怕是做梦。她都不敢哭出声,害怕一个不小心,梦就给自己吵醒了。
陈平安手掌按住裴钱的脑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长这么高了啊,都不跟师父打声招呼?”
裴钱终于侧过身,低下头,轻轻喊了声师父,然后伤心道:“好多年了,师父不在,都没人管我。”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使劲敲了个板栗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然后笑着望向那个黄衣芸,抱拳还礼。
叶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年轻面容、佩刀悬酒壶的青衫男子,他的脸色与眼神,好像是在诚心道歉,却又好像是在说……别问拳了,你会死的。
第七百五十三章
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崔东山与姜尚真对视一眼。
一个说姜道友你是地主,理当由你负责收场,一个说崔道友你别撂挑子,这黄鹤矶尚未崖刻你那篇千古雄文,不能说没就没了。
一旦两位止境武夫,彻底放开手脚相互问拳,又不愿挪个地方比拼拳脚功夫,一拳一座凉亭掀翻滚落江水,一脚一大片白玉阑干粉碎,一座聚宝盆的黄鹤矶能否留下半座,还真不好说。
所幸陈平安对姜尚真说道:“我们先回云笈峰。”
然后陈平安朝那黄衣芸再次抱拳,“晚辈曹沫,回头再与前辈请教拳理。”
叶芸芸只觉得仿佛天地重量骤然一轻,她抱拳还礼。
姜尚真立即与年轻山主拱手致歉,其实他今天擅自将叶芸芸从老君山带来黄鹤矶,本就是有几分私心,真要打得云窟十八景变成十七景,姜尚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反正福地还有七八处候补景点,只不过负责黄鹤矶事宜的姜氏子弟和供奉客卿,事后免不了要在姜氏祠堂那边撒泼。
裴钱跟着抱拳,与叶芸芸说道:“晚辈郑钱,今天多有得罪,将来只要有机会,就去云草堂拜访叶前辈。”
叶芸芸点点头。
陈平安带着裴钱和崔东山离开黄鹤矶,先生师父,学生弟子,无巧不成书,三人竟然齐聚异乡。
师父好像在想事情,裴钱就一路跟着,没说话,崔东山则在那边一个人掰手指头,不知道碎碎念叨个什么。
陈平安在走下黄鹤矶,在江边渡口停步,突然说道:“我想好了,落魄山下宗,就选址在这桐叶洲,只是具体位置,我还需要走一趟老君山的山河图。”
崔东山抬起袖子,振臂高呼,“先生英明,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功盖千秋……”
落魄山不但要从仙家山头升为宗门,还要再来个下宗!
这意味着先生已经下定决心,等他返回家乡,就不会再刻意隐藏落魄山的底蕴了。不但如此,还要顺势一举创立下宗,让浩然天下的东线三洲,北俱芦洲,宝瓶洲和桐叶洲,全部吓一大跳。
陈平安无奈道:“你可拉倒吧,给我消停点。”
崔东山当下这副德行,跟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边的飞升境化外天魔,挺像的。
当年在那远远乡,担任年轻隐官的年轻山主,当时是觉得化外天魔霜降与学生崔东山挺像的。
大概这就是一位远游客返乡与否的最大区别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
落魄山如今都不是宗门,在宝瓶洲都无甚名气,而这位刚刚尚未真正归乡的年轻山主,就已经想着创立下宗了。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成为宗字头,绝对不是一种轻松的事情,想要再建造下宗,已经是登天之难,尤其是跨洲选址下宗,自然是比登天更难,一是难以获得中土文庙的点头许可,需要消耗宗门功德,再者难在入乡随俗,水土不服,玉圭宗荀老前辈为何要让姜尚真捎那句话给自己?又为何是姜尚真担任书简湖真境宗的首任宗主?
同样是作为下宗,骸骨滩披麻宗在北俱芦洲的立足,同样历经坎坷,不得不数次更换选址,一路南迁到一洲最南端,最后还是靠着与鬼蜮谷京观城的对峙厮杀,才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虽说这一切,都在披麻宗上宗的算计之中,其实一开始就是奔着壁画城神女图而去。但是披麻宗先前几次驻足的风雨飘摇,北俱芦洲修士的待客之道,确实让披麻宗老一辈修士苦不堪言。
这就像许多世族豪阀出身的官宦子弟,在地方为官,一样会百般不顺,明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阻力重重,处处穿小鞋,当年骊珠洞天历史上的首任县令吴鸢,作为国师弟子,豪阀女婿,还不是被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那些大姓家族联手排挤得灰头土脸,换成寻常毫无靠山的寒族官员,说不定反而不至于如此难堪。这里边涉及到太多的人情世故和宦海风波,涉及到十大族四大姓与大骊宋氏的掰手腕,所以又比如吴鸢饱受排挤,升迁缓慢,最终黯然离开,平调远去旧朱荧王朝中岳山脚担任郡守,而之后的袁正定和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在龙州的仕途反而就要顺畅许多,这就又是官场上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裴钱神采奕奕,反正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师父在自己身边,她就不用担心犯错,不用担心出拳的对错,不用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师父在,她就会很安心,天不怕地不怕。
裴钱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攥住师父的袖子。只是裴钱立即停下手,缩回手。
陈平安问道:“咱们落魄山,如果假设没有任何一位上五境修士,单凭在大骊宋氏朝廷,以及山崖、观湖两大书院记载的功德,够不够破格升为宗门?”
崔东山有些犹豫。
陈平安补充一句,“而且我们俩,不计算在内。”
若是无法一剑打开天幕,去往第五座天下。
那就只好按照规矩行事了,需要以功德换取关牒。
既然赵繇能够凭此重返浩然天下,那他陈平安就一样可以去往崭新天下。
至于是否自己一剑功成,并不重要,如今的陈平安,若是能够与左师兄重逢,肯定二话不说,就是师兄弟聊完天,就厚着脸皮请师兄帮忙仗剑开路。如果师兄不肯出剑,那他就搬出先生。
“一个山头一座仙府,能否升为宗门,有无上五境修士,甚至都不可以是供奉、客卿,必须是自家一脉谱牒嫡传,自古就是浩然天下的一条山水铁律,不过如今天下形势有变,尤其是四洲山河破败不堪,确实还是可以商量的,中土文庙为了尽早稳固山河气运,一些个曾经的宗门候补山头,如先生所说,‘破格’升任宗门,确实是有希望的。”
崔东山抬起雪白袖子,伸出爪子轻轻挠着下巴,答道:“不过落魄山积攒下来的功德,明面上还是稍稍不够,难以服众。但是如果三方在桌面底下明算账,其实够格了,很够。”
“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落魄山暂时还不用太过招摇,未来的升任宗门和下宗选址,需要同时进行,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桐叶洲选址万事俱备之时,十年,至多十年,到时候再来与大骊皇帝和两洲书院开这个口,反正落魄山又不是说书先生在天桥底下讲故事,得让人隔三岔五就要一惊一乍。”
陈平安轻轻点头,随即疑惑道:“至于你所谓的‘很够’?怎么讲?”
崔东山开始掰手指头,“玉璞境米裕,元婴境崔嵬,咱们这两位老剑仙、大剑仙,战功其实都不小,不过先前身份都挂靠在了披云山那边,不显山没露水的,只等先生回了落魄山再做定夺。夫子种秋在西岳山头,既出拳杀敌,也帮忙运筹帷幄,很不错,还帮着落魄山与风雪庙和西岳山君那边,积攒了一份不小的香火情。隋右边虽然迟迟未能跻身元婴剑修,但是大骊功劳簿上还是有些的,只要她认祖归宗,又是一份可以划归落魄山的不小战功。反正真境宗第三任宗主,是刘老成,与先生是老朋友了,在这件小事上不会太过斤斤计较。至于卢白象和魏羡,暂时还没必要表明身份。至于大师姐,更是了不得,在金甲洲和宝瓶洲战场上,杀敌无数,挣的战功,比两位剑仙还大,北俱芦洲年纪最大的一个止境武夫王赴愬,眼馋大师姐的习武资质,那臭不要脸的老莽夫,挖墙脚挖到咱们落魄山来了,差点没跪在地上求大师姐当徒弟……”
裴钱轻轻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乖乖转移话题,“此外还有先生从剑气长城拐来的那位长命道友,也有一桩天大的山水功德在身,大骊宋氏对此心里有数。”
陈平安纠正道:“什么拐,是我为落魄山诚心诚意请来的供奉。”
崔东山小声道:“先生,如今长命道友担任落魄山掌律。”
陈平安愣了一下,“长命不是与韦文龙一起坐镇账房?”
因为在陈平安最初的设想中,长命作为世间金精铜钱的祖钱大道显化而生,最适宜担任一座山头的财神爷,与韦文龙一虚一实,最合适。而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山头仙师,想要担任能够服众的掌律祖师,需要两个条件,一个是很能打,术法够高拳头够硬,有资格当恶人,一个是愿意当没有山头的孤臣,做那饱受非议的“独-夫”。在陈平安的印象中,长命每天都笑意淡淡,温婉贤淑,脾气极好,陈平安当然担心她在落魄山上,难以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陈平安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心目中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要求,那就是对方能够有胆子、有魄力与自己顶针,较劲,能够对自己这位经常不着家的山主在某些大事上,说个不字,并且立得定几个道理,能够让自己哪怕硬着头皮都要乖乖与对方认个错。
所以落魄山掌律一职,是陈平安心目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位置。
原本按照陈平安的最初设想,是交由夫子种秋从供奉升任一山掌律。
虽然打乱了自己的既定安排,陈平安却没有流露出半点神色,只是缓缓思量,小心斟酌。
裴钱突然说道:“师父,长命担任掌律一事,听老厨子说,是小师兄的鼎力举荐。”
陈平安笑了起来,“那你觉得长命担任掌律,效果如何?”
裴钱点点头,实诚道:“师父,有一说一啊,我反正是跟她聊不到一块了,但她应该会是个不错的掌律,长命喜欢认死理,六亲不认,但是她讲道理,又不会摆出那种跟人争吵的架势,能够打蛇七寸,一两句看似轻飘飘的软话,就可以让人忌惮。长命每天遇见谁都笑眯眯的,一开始觉得很和蔼可亲,可看久了,其实怪渗人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这就好。”
陈平安眯眼道:“既然是宗门了,咱们落魄山,迟早还是需要一位能够经常抛头露面的上五境修士,又不能是供奉客卿,有点麻烦。实在不行,就只好跟披云山借个人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可以啊,刚好让那米裕来呗?反正他一开始就觉得当个供奉太见外,又早有铺垫,从披云山客卿担任落魄山道统法脉的嫡系,比较水到渠成,外人都会习惯性误认为是披云山魏大山君的成人之美。米裕身在北俱芦洲彩雀府多年,每隔几个月就要飞剑传信披云山,询问先生回了么,到家么。估计再没个山主的消息,米剑仙就要安心在那边开枝散叶了。”
陈平安摇摇头,“最好别是什么剑修,太吓人。”
崔东山小声道:“正阳山和清风城如今可都是宗门了,正阳山甚至都有了下宗,就在那剑修胚子最多的中岳地界,这些年大肆扩张,风生水起得很呐,清风城许氏也希望能够在南边选址下宗,如今正在通过身为姻亲的上柱国袁氏,帮忙在大骊京城那边四处打点门路。”
陈平安笑问道:“正阳山终于有一位上五境剑仙了?是那位曾经通过闭关躲着李抟景问剑的祖师?”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先生妙算无穷!”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落魄山就只好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推出一位租借而来的玉璞境剑仙了。不然正阳山和清风城反而容易成天胡思乱想,睡不好觉。”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到了宝瓶洲后,返回家乡路上,我们记得绕开正阳山和清风城,不然担心一个没忍住,我就要去祖师堂做客了。”
崔东山说道:“学生记住了,路上会提醒先生睁只眼闭只眼。”
陈平安最后说道:“现在我是怎么想的,不意味着我们回了家就一定怎么做,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霁色峰,我们再一起商议。”
崔东山轻轻点头。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
时时在法中,处处法无碍。
崔东山伸手挡在嘴边,小声嘀咕道:“先生,大师姐刚才想要攥你袖子哩。”
裴钱满脸涨红,怒道:“大白鹅!”
陈平安满脸笑意,抬起手臂,抖了抖袖子,“只管拿去。”
裴钱哪里好意思,恼羞成怒,一手肘打在崔东山的肩头,大白鹅立即闷哼一声,当场横飞出去,空中旋转无数圈,落地翻滚又有七八圈,直挺挺躺在地上。
陈平安问道:“姜尚真此举?”
崔东山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头道:“云草堂是如今桐叶洲难得的一股山涧清流,姜尚真大概是希望他的叶姐姐,与咱们落魄山赶紧混个熟脸,方便以后多多往来。毕竟等到水落石出,咱们公开选址下宗,以黄衣芸的清高性情,未必愿意主动靠上来。等到咱们在这边开宗立派,那会儿蒲山差不多也跟金顶观和白龙洞闹掰了,云草堂与我们结盟,火候刚好。姜尚真肯定猜出了先生的想法,不然不会多此一举。周兄弟当供奉,鞠躬尽瘁,没的说。”
渡口这边,一艘渡船尚在江心飘荡,除了他们三个,再无外人。这要归功于姜尚真的一掷千金,至今云笈峰和老君山不少游客还被堵在门口,不得通过黄鹤矶去往别处景点。除非有胆子、有实力学那裴钱,破开山水禁制。
其实江上有一条云桥,先前程朝露几个的往来,就是以此过江,若是寻常修士在黄鹤矶那边鸟瞰大江,却会看不真切,免得妨碍景色。
陈平安停步在渡口,显然是有乘船过江的打算。
先前自己和裴钱,师徒两人先后渡江,动静都不小,江水翻涌,害得一叶扁舟起伏不定,撑船老蒿师嘀嘀咕咕,多半是在那骂骂咧咧。
所以陈平安想要亲口道一声歉。这跟在此摆渡挣钱的老舟子是谁,什么境界,会不会是那喜作渔夫吟的隐士高人,没有关系。
陈平安在等待渡船靠近的时候,对身旁安安静静站立的裴钱说道:“以前让你不着急长大,是师父是有自己的种种忧虑,可既然已经长大了,而且还吃了不少苦头,这样的长大,其实就是成长,你就不用多想什么了,因为师父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何况在师父眼里,你大概永远都只是个孩子。”
裴钱嗯了一声,小声说道:“师父在,就都好,不会再怕了。”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比划了两下,一个是当年师徒离别时裴钱的身高,一个是陈平安心中以为重逢时裴钱的个子,还没到如今裴钱的肩头,笑道:“说归说,其实师父心里边,还是挺失落的,个子一下子窜这么快,师父总觉得没照顾好你,以后都得补上,对了,这些年抄书没落下吧?”
裴钱展颜笑道:“没呢。”
陈平安想了想,“至于压境喂拳,就算了啊。师父先前破境没多久,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受伤不轻,你看黄衣芸与师父问拳,都没敢答应不是?”
裴钱脸上苦着脸,眼中却忍着笑。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擦掉裴钱浑然不知的眼角泪水,轻声道:“还喜欢哭鼻子,倒是跟小时候一样。”
崔东山在一旁哀怨道:“先生,学生其实亦有好些辛酸泪,都可以掬在手心映明月了。”
“滚。”
“好嘞。”
渡船都没真正靠岸,那老舟子以手中竹蒿抵住渡口,让渡船与渡口拉开一段距离,没好气道:“乘船过江,一人一颗雪花钱,客官舍不得掏这冤枉钱?”
陈平安抱拳道:“先前举动无礼,与老先生道歉。言语诚意不太够,那就花钱权当赔罪。”
裴钱跟随师父一起抱拳致歉,只是她远远不如先生会说话,就没开口。
老舟子立即笑逐颜开,赶紧松开竹蒿,渡船轻轻撞在渡口上,“姜氏挣钱路数太黑心,都有了那河上云桥,还昧着良心让我摆渡撑船,若非寄人篱下,有规矩在,不然今儿过江,就不让客官掏腰包了。”
陈平安给了三颗雪花钱,老舟子收入袖中,拨转船头,侧身靠岸,老人站在小舟船头那边。
三人登船,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裴钱与师父并排而作,双手握拳轻放膝盖,崔东山独自坐在小船中央,抛了一只袖子入水,好像在用袖子钓鱼。
小船缓至江心。
老蒿师突然转头道:“客人瞧着像是一位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恕我冒昧,敢问何谓参禅?”
陈平安笑道:“问个佛心是什么,不知即是参禅。”
老蒿师细细咀嚼一番,点头赞赏道:“夫子恁大学问,此语有真意。老头儿我在此撑船多年,问过好些读书人,都给不出夫子这般好答。”
有此扪心一问,是心动起念,由此想去是修行,自觉不知是心定,若能以此扪心问不停,便是渐次修佛去灵山,最终心有灵山不远求,不外求。
陈平安补了一句,“是我与书上圣贤借来的答案。”
崔东山赶紧抬头,澄清道:“别别别,自古书上无此语,分明是我先生自己心中所想。先生何必谦让。”
老蒿师点头道:“我相信是夫子自己琢磨出来的答案,心中早有此答,只等今夜此问。”
陈平安笑道:“我叫曹沫,老前辈直接喊我名字即可。”
老蒿师摇头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夫子确实不用如此谦让。不过夫子有个好名字啊,世间最出名之‘曹沫’,本就是刺客列传第一人,关键是能够先输后赢,韧性后劲十足。夫子既然与此人同名同姓,相信以后成就,只高不低。”
陈平安赶紧嘴上说不敢想不敢想,偷偷瞥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立即还了个眼神,示意先生多想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差点误以为眼前老舟子,就是那曹沫,岂不尴尬。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生忙碌不停歇,何苦来哉。”
老蒿师自顾自感慨一番,忍不住又转头问,“夫子可知晓苏仙所说的人生十六赏心事?”
陈平安点头道:“月夜携友行舟崖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是苏子所谓的第一赏心悦事。”
老蒿师使劲撑起一竹蒿,一叶扁舟在水中去势稍快,“苏仙豪迈,我倒是觉得良辰美景十六事,都比不上个‘今日无事’。”
陈平安笑道:“老先生所说甚是,只不过道在瓦甓,忙碌是修行,休歇是修心,一日有一日之进境。话说回来,如果能让今日忙碌时变成个今日无事,便是个道心里外皆修道、我乃地上一真人了。”
老蒿师轻轻撑蒿划水,涟漪阵阵,小舟飘摇,“夫子此语真真妙哉。所有金丹客与陆地神仙,都该听一听夫子此语,人心炎炎酷暑中,可得一剂清凉散。”
陈平安拱手笑道:“老先生言重了。”
裴钱只是一言不发,她坐在师父身边,江上清风拂面,天上明月莹然,裴钱听着先生与外人的言语,她心境祥和,神意澄净,整个人都逐渐放松起来,宝瓶洲,北俱芦洲,皑皑洲,中土神洲,金甲洲,桐叶洲。已经独自一人走过六洲山河的年轻女子武夫,微微闭眼,似睡非睡,似乎终于能够安心小憩片刻,拳意悄然与天地合。
到了对岸渡口,陈平安与裴钱下船登岸,崔东山却说要没过瘾,再往返乘坐一趟渡船,让先生等他片刻。
陈平安就与裴钱散步江边。
那老蒿师笑呵呵接过两枚雪花钱,崔东山站在船头一边,嬉皮笑脸道:“常在河边走,小心钱烫手。”
老蒿师好像没听明白白衣少年的怪话,只管撑船挣钱,去往黄鹤矶那边的渡口。
崔东山一个蹦跳,轻飘飘踩在船栏上,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昔年名高星辰上,如今身堕瘴海间。青牛独自谒玉阙,却留黄鹤守金丹。”
老蒿师置若罔闻。
崔东山又笑道:“惯向北斗星中骑木马,东山却来水上撑铁船。”
老蒿师瞥了眼那俊美少年,笑道:“星君酌美酒,劝龙各一觞。”
各自道破对方的根脚,只不过都留了余地,只说了一部分大道根本。
崔东山说了这位在云窟福地化名倪元簪的老舟子,那与东海观道观大有渊源,是昔年曾经远游北斗星辰、最终留守人间一颗金丹的仙家黄鹤。
而老舟子则一语道破了崔东山这幅皮囊的出处,曾经是昔年一条古蜀国老龙,能够飞升星河,有幸被北斗仙君劝过酒。
只不过言语谈及的,只是各自一副皮囊,都很岁月悠久,远古时代,估计还能算半个“故友道友”。
崔东山讥笑道:“那你知不知道,藕花福地曾经有个名叫隋右边的女子,毕生心愿,是那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若是被她知道,曾经那个剑术神通的自家先生,只差半步就能够成为福地飞升第一人,如今却要身穿一件滑稽可笑的羽衣鹤氅,当这每天摆渡挣几颗雪花钱的落魄舟子,还要称呼别人一口一个夫子,会让她这个弟子,伤透了心肝肺?那你知不知道,其实隋右边一样离开了福地,甚至还当了好几年的玉圭宗神篆峰修士?你们俩,就没见面?难道老观主不是让你在此地等她结丹?”
老舟子喟叹一声,“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留下一个“江淮斩蚊”的仙人事迹,正是此时撑蒿之人。
所斩蚊蝇,自然不是寻常物,而是一头能够悄悄窃食天地灵气的玉璞境妖物,这头几乎无迹可寻的天地蟊贼,曾经差点让姜尚真焦头烂额,光是寻觅踪迹,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当时姜尚真虽说已经跻身玉璞境,却依旧尚未赢得“一片柳叶、可斩仙人”的美誉,姜尚真两次都未能斩杀那只“蚊子”,难度之大,就像凡夫俗子站在岸上,以手中石子去砸溪涧之中的一只蚊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