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顶道冠,先前那人动作极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许貌似鱼尾冠的涟漪幻象,极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陆掌教一脉信物,是担心事后被自己宗门循着蛛丝马迹寻仇?所以才假借莲花冠作为靠山?同时又隐瞒了此人的真实道脉?不对!以此人心性,绝对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马脚,鱼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脉的信物,同样是对方拿来震慑人心的手段!愿意如此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对了,肯定是与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桐叶洲外乡人,来自浩然天下别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脉下宗?因为她听父亲说,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连太平山跻身天君,都不曾现身,所以说这个藏头藏尾的“年轻”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变,城府深沉!
既然双方结怨已深,此人离开桐叶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条命!她韩绛树与万瑶宗,绝无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着那个韩绛树,虽然不清楚先前陈平安与她是怎么个“切磋道法”,他只确定一件事,这个绛树姐姐,已经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里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摇晃了一下酒壶,见身边山主大人没个动静,只好装模作样仰头,抬起手臂,使劲抖了抖空酒壶,身边好人兄还是没动静,姜尚真只好将酒壶放回脚边。
姜尚真当然认得这位绛树姐姐,不过韩绛树却认不得他,很正常,早年游历三山福地,姜尚真换了名字和面容,因为那么一点小误会,还被她不依不饶追杀过。后来韩绛树陪着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访玉圭宗,姜尚真已经不是宗主,又“闭关”躲清静去了,双方就没打照面。而早年桐叶洲的所有山水邸报,谁都不敢随便拿姜尚真说事,毕竟姜尚真会亲自登门感谢一番。
山上四大难缠鬼,一般是说那剑修,法家修士,师刀房道士和赊刀人。
但也有四个难缠鬼,在各洲山水邸报上扬名万里,某个喜欢御风吟诗的狗日的。
为三掌教陆沉撑过船的老舟子,骂架无敌手。
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那般作妖,都没死,逃命无敌,恶心人更无敌。
还有白帝城一位平时脾气极差、偏偏又旁门手段极多、偶尔耐心极好的女修。
据说如今那位女修,对一位无姓氏、只是名为“粲然”的年轻人,一个刚入白帝城的师侄,十分宠溺,为师侄不惜与一座中土宗门,还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诸多手段,与师侄联手,耗时五年,两人单挑一座宗门,以至于郑居中都不得不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那封密信的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劝阻的,见好就收,有说是训斥她护道不利的,术法太差的,更有说法,是郑居中破天荒亲自点拨关门弟子的“粲然”,应当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见影……反正整个浩然天下,也没几人能够猜中郑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开口笑道:“两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婴,金丹高人不认得,这个元婴大佬,我倒是有幸见过一面,野修出身,成为小龙湫客卿没几年。没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么货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摇身一变,就是咱们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
陈平安斜眼那位“元婴大佬”,那团在“自己头顶”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觉到一道冰冷视线,忍着剐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较于谱牒仙师,更吃得住苦。
小龙湫,是中土神洲大龙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镜工,大龙湫所铸造的宝境,极负盛名,只说那天下照妖镜六脉,其中专门压胜水裔精怪的水龙镜,就是被大龙湫镜工垄断。至于桐叶洲的小龙湫修士,当年搬家比较快,后来回家也不慢。他们相中太平山这块地盘,更不奇怪了,因为太平山的护山阵法中枢重宝之一,就是老天君当年寻觅大妖的手持古镜,显然大小龙湫都希冀着借助古镜残余道韵,以此推衍溯源,最终铸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镜,然后,然后还能如何,赚大钱嘛。如今再来气势汹汹追杀那些不成气候的四洲妖族余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皑皑洲的谱牒仙师们,一个比一个起劲,不辞辛苦跨洲千万里的。像那驱山渡的刘氏客卿,剑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还是个在早期金甲洲战场上实打实拼过命的剑修,例如当时完颜老景失心疯,便是隐姓埋名、隐藏修为的徐獬,毅然决然挺身而出,果断递剑,帮助金甲洲挡下了不少损失。姜尚真也就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韩绛树终于直腰抬头,盘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再伸手捋了捋鬓角发丝,神色平静得让儒生杨朴倍觉渗人。
杨朴再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清楚越是这种山上修士,越让人忌惮。
而这位玉璞境女修身边,还有那把出鞘的狭刀斩勘。
陈平安双手笼袖,作势起身,笑眯眯道:“绛树姐姐,这么好的风度啊,真是一把硬骨头,佩服佩服,仰慕仰慕。”
那韩绛树下意识就站起身,如临大敌,身上一件绛色法袍,大放光彩,宝光如层层月晕、虹光重叠,衬得她好似一位月宫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重新落座,然后微微抬头,只是那么直愣愣看着韩绛树,也不言语,沉默许久,才说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
韩绛树刚要收起法袍异象,心弦紧绷,刹那之间,韩绛树就要运转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亲早年从桐叶洲搬迁到三山福地的亡国旧山岳,故而韩绛树的遁地之法,极其玄妙,当韩绛树刚刚遁地隐匿,下一刻整个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个精通符箓的阵师一手抓住头颅,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后背将地面撞碎出一张大蛛网,对方力道恰到好处,既压制了韩绛树的关键气府,又不至于让她身陷大坑中。
杨朴呆呆坐在台阶上,根本就没有看到陈姓前辈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袭青衫,一脚重重踩下,刚好踩在了女子脸庞上。
一脚踩在那韩绛树脸上,“你他妈还有脸当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
一脚又一脚,踩得一位玉璞境女修的整颗脑袋,都已凹陷下去,那位被姜老宗主称呼为“山主”的前辈,一边跺脚,一边怒道:“看去!使劲看!给老子瞪大眼睛好好瞧着!”
姜尚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神色自若,好像在欣赏美景。可惜手边无酒,唯一的美中不足。
陈兄弟不愧是山巅境……瓶颈武夫,完全可以当做桐叶洲十境武夫看待了。
姜尚真瞥了眼一旁目瞪口呆的书院儒生,笑了笑,还是太年轻。宝瓶洲那位鼎鼎大名的“怜香惜玉陈凭案”,总该知道吧?就是杨朴你眼前的这位年轻山主了。是不是很名副其实?
姜尚真轻轻咳嗽几声,握拳挡在嘴边,笑眯起眼。
在不堪回首的年月里,每天都会生生死死的那些年里边,偶尔会有几件让姜尚真高兴的事情。
比如遇到一个棉衣圆脸姑娘,双方聊得就比较投缘。又比如妖族内部,有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广为流传,以至于桐叶洲山上山下,活下来的,反正不管用什么法子活下来,都听说过了这个分量极重的说法,加上那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榜单,垫底第十一人,正是“隐官”。所以桐叶洲如今山巅,都很惋惜这个剑气长城的天才剑修,当年还不到四十岁啊,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可惜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然要是留在浩然天下,只要与那齐廷济和陆芝任何一人汇合碰头,或者干脆自己自立门户,那么自家的浩然天下,就注定要多出一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的年轻剑仙宗主了,最重要的,是此人年轻,很年轻!
至于半山腰的桐叶洲修士,对剑气长城几乎没什么了解,就习惯性将那“北隐官”直接当做了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
如果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还有太多意外,可能会夭折在登山半路路。但是一个剑气长城的隐官,一个身具气运的年轻十人之一,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身死道消,因为不少有心人已经发现,不管是年轻十人还是候补十人,暂时无谁明确死在战场上,至多是失踪。比如蛮荒天下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还有南婆娑战场上大放异彩的竹箧,以及在宝瓶洲打生打死的马苦玄,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和来自青神山的纯青,都还活着,而且一个个都是当之无愧的大道可期。
至于那个曹慈,浩然天下的修士和武夫,都下意识都不将他视为什么年轻十人之一了。
在山水邸报被禁绝之前,有个不涉及天下大势的小道消息,能够在众多邸报秘闻当中脱颖而出,让人津津乐道,就是因为曹慈的出拳。一个叫郑钱的女子武夫,好像与皑皑洲雷公庙有些渊源,不过却非沛阿香嫡传弟子,她游历中土神洲期间,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先后向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见证人不多,除了大端王朝的国师,女子武神裴杯,就只有皑皑洲刘聚宝、刘幽州这对财神爷父子。
只是高兴的事情还是太少,离别人太多,姜尚真再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难以释怀的事,还是会有很多。
今天好不容易接连遇到了三件值得开怀、值得痛快喝酒的事情。
与好友陈平安重逢,两人都还好好活着。
看到落魄山年轻山主动手,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不那么讲道理。
以及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真的……很能打。
只是有些事情,好像他姜尚真说不得,还是得让陈平安自己去看去听,去自己知道。
姜尚真一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手轻轻拍打膝盖,轻声言语。
炼取侠心成古镜,清光直透太虚明,大放光明,江山万里棋局,一时多少豪杰。
窥得古镜十分瘦,书册相携检点梅,细嚼梅花,风流千古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陈平安停下动作,转头笑道:“于韵律不合,平仄更是一言难尽,让人听着揪心啊。”
姜尚真抬手握拳,轻轻挥动,笑道:“以后我多读书,再接再厉。”
陈平安一步后掠,坐回原先位置的台阶上,问了一个古怪问题,“姜尚真?”
至于那个韩绛树,好不容易才将脑袋从地底下拔出来,以手撑地,呕血不已。
杨朴叹息一声,如此一来,前辈真要与那万瑶宗不死不休了。
若是没有旁人看着,韩绛树今天遭遇此事,说不定还有一分回旋余地。
姜老宗主一贯嬉戏人间,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交朋友也从不以境界高低来定,所以杨朴只当什么供奉周肥,什么拜见山主,都是朋友间的玩笑,难道天底下真有一座山头,能够让姜老宗主心甘情愿担任供奉?可如果不是玩笑,谁又有资格调侃一句“姜尚真是废物”?姜老宗主可是公认的桐叶洲力挽狂澜第一人,连那龙虎山大天师都在大战落幕后,特意从蛟龙沟遗址那处战场,跨海重返了一趟神篆峰。
姜尚真一头雾水,转头望向陈平安,“不然我是谁?什么意思?”
陈平安突然问道:“今年是?”
姜尚真愈发疑惑不解,“怎么回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答道:“总觉得像是大梦一场,还没有醒过来。”
姜尚真思量一番,给了个说法,“随驾城那边,是在神龙十七年更换的年号,如今是元熙九年。”
陈平安稍稍推算当时游历北俱芦洲的年月,皱眉不已,三个梦境,每一梦将近梦两年?从芦花岛造化窟走出那道山水禁制,也就是通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的山水颠倒,在崔瀺现身城头,与自己见面,再到入梦以及清醒,其实浩然天下又已经过去了五年多?崔瀺到底想要做什么?让自己错过更多,返乡更晚,到底意义何在?
陈平安望向姜尚真,眼神复杂。眼前人,当真不是崔瀺心念之一?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有限,换成陈平安自己,如果有那崔瀺的境界本事,再学成一两门相关的秘术道诀,陈平安觉得自己同样可以试试看。站得高看得远了,当陈平安俯瞰人间,脚下的山河万里,就只是一幅白描画卷,死物一般,无需崔瀺太过分心施展障眼法。可陈平安看得近了,人不多,寥寥无几,崔瀺就可以将画卷人物一一彩绘,或是再用点心,为其点睛,栩栩如生。哪怕陈平安身处市井闹市,像那彩衣渡船,或是渝州驱山渡,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不了就是崔瀺故意让自己置身于类似白纸福地的一部分。而陈平安之所以怀疑眼前姜尚真,还有更大的隐忧,当年在牢狱,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霜降,只是一次游历陈平安的心境,就能够凭此衍化出千百条合情合理的脉络。
而崔瀺明摆着要比飞升境霜降道行更深,也就是说,每个陈平安知道的真相,一个起念,“姜尚真”就跟着知道了。
所以此梦之真假,近乎无解。
姜尚真没现身之前,桐叶洲和镇妖楼的天然压胜,已经让陈平安心安几分,此时此刻反而又恍惚几分。因为才记起,一切感受,甚至连魂魄震动,气机涟漪,落在擅长洞察人心、剖析神识的崔瀺手上,同样可能是某种虚妄,某种趋于真相的假象。这让陈平安烦躁几分,忍不住灌了一大口酒,他娘的早知道就不该认了什么师兄弟,若是撇清关系,一个隐官,一个大骊国师,崔瀺大概就不会如此……“护道”了吧?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书简湖问心局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现在倒好,崔瀺又来了一场更心狠手辣的?图什么啊,凭什么啊,有崔瀺你这么当师兄的吗?难不成真要自己直奔中土神洲文庙,见先生,见礼圣,见至圣先师才能解梦,勘验真假?
可若是第四梦,为何崔瀺偏偏让自己如此质疑?或者说这也在崔瀺算计之中吗?
陈平安自打记事起,就从没这么迷糊过。没读书,不识字,却也从未活得浑浑噩噩,学了拳,读了书,多次远游,更是咬牙认定几个道理,所以即便走得跌跌撞撞,不那么顺遂,终究身外世事再风雨飘摇,可心里边始终踏实,现如今,好像所有坚信不疑的道理,书上抄来的,自己想到的,还有飞剑、拳法、符箓,众多本命物和人身小天地,都变成了一座缓缓离地的空中阁楼,就像先前在渡船遇到的海市蜃楼,兴许在千百年前,是真的,千真万确,但是当陈平安和渡船乘客眼中所见,就是假的,因为众人已经身在那条光阴长河的下游某处渡口了。
姜尚真奇了怪哉,问道:“陈平安,到底怎么回事?好像……连我都信不过?”
陈平安无奈道:“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现在处境比较尴尬,怕就怕一叶障目,视线所及,皆是有人刻意为之。”
在姜尚真这边,陈平安还是愿意将其视为姜尚真,就像不管是不是梦境,听闻太平山有此遭遇,陈平安二话不说就赶来了。
姜尚真更无奈,“难不成遇到了白帝城城主,你在与郑居中问道?没道理啊,这家伙这些年在扶摇洲那边,很风生水起。硬是将一洲两军帐的妖族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整个扶摇洲的妖族都被他一人策反了大半,何况郑居中没道理跟你死磕吧。说真的,你惹上谁,不管是不是飞升境,我都可以出把力,唯独摊上了郑居中,实在有心无力。”
能让姜尚真打心底不敢去招惹的山上修士,不多。白帝城郑居中,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名次极其靠前。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郑居中。”
姜尚真思量片刻,沉声道:“陈平安,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心定片刻,尽量拘押所有念头为一,然后我写些旧事在纸上,到时候一看,便知我之真假。不过事先说好,我如今境界不在巅峰,一个韩玉树不算什么,来两个韩玉树,就够你我吃上一壶罚酒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没有意义。”
姜尚真叹了口气,“看来麻烦确实不小。”
陈平安还是摇头,“也不全是麻烦,就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总也无法脚踏实地,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陈平安是在害怕,害怕年少时,那种竭尽全力都是注定徒劳无功的那种感觉。
在练拳之后,尤其是成为剑修之后,陈平安本来以为这种让人溺水窒息的可怕感觉,已经与自己愈行愈远,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与之面对面。
姜尚真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伸出并拢双指,轻轻旋转,台阶外不远处,灵气凝聚,浮现一物,如磨盘,约莫井口大小,静止悬停。
姜尚真再手指随意扭转,便多出一个身形模糊的人,身高不过寸余高度,好像摆出一个拳架,要与那磨盘问拳。
姜尚真又以双指凝出一个个磨盘,最终变成一个由千百个磨盘重叠而成的圆球,最终双指轻轻一划,其中多出了一位同样寸余高度的小人儿。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第一个磨盘开始转动,缓缓移动,碾压那位纯粹武夫,后者便以双拳问大道。
另外一处,身处天地大磨盘当中的练气士,竟是随之而动,与那无数条纵横丝线组成的小天地,一同旋转。
姜尚真缓缓道:“以纯粹武夫眼光看待世界,与以修道之人眼光看待天地,是不一样的。陈平安,你虽然重建了长生桥后,修行修心无懈怠,但是在我看来,你越是将自己视为‘纯粹’武夫,你就越无法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入山修道之人,因为你好像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证道长生,对此也从未当做一件必须要做成的事情?不但如此,你反而一直在有意无意逆流而上。明白了这个心境,此种道理,回头再看,真真假假,重要吗?梦也好,醒也好,当真会让你心无所依吗?大梦一场就大梦一场,怕个什么?”
陈平安仔细听着姜尚真的每一个字,同时凝神盯着那两处景象,许久过后,如释重负,点头道:“懂了。”
姜尚真抬起手,握拳,拇指翘起,指了指两人身后的太平山,笑道:“忘了这里是哪里?”
姜尚真,是在说一句话,太平山修真我。
陈平安伸手握住姜尚真的手臂,神采奕奕,大笑道:“冤枉周肥兄了,姜尚真不是个废物!”
姜尚真笑脸尴尬,“我谢谢你啊。”
一个是陈大山主的好话实在不好听,再一个是那位绛树姐姐总算晓得自己是谁了,瞧她那双秋水长眸瞪的,都快把眉毛给挤到后脑勺去了,他娘的看见了你家姜哥哥,至于这么开心吗?
“韩玉树估计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好手段,多半祭出发钗,本身就是一种传信。不然那封密信,不至于那么简明扼要,连姜老宗主都不提。”
陈平安取出一壶酒,递给姜尚真,斜眼看那韩绛树,说道:“你身为供奉,好歹拿出点担当来。对付女子,你是行家里手,我不行,万万不行。”
姜尚真接过了酒水,嘴上这才哀怨道:“不好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伤和气,韩玉树可是一位极其老资历的仙人境高人,我要只是你家的供奉,单枪匹马的,打也就打了,反正打他一个真半死,我就跟着假装半死跑路。可你刚刚泄露了我的底细,跑得了一个姜尚真,跑不了神篆峰祖师堂啊……所以不能白打这场架,得两壶酒,再让我当那首席供奉!”
陈平安又丢给姜尚真一壶酒,笑道:“有什么不好的,不打不相识。既然韩玉树认识你,就坐这里喝你的酒。”
原来是韩绛树交给姜尚真,至于韩玉树,则让他自己来“不打不相识”。
言语落定,陈平安站起身,原本从袖中滑出一对曹子匕首,但是不知为何,陈平安改变了主意,好像放弃了“曹沫”身份。
收起匕首入袖,再轻轻卷起双袖,陈平安伸了一个懒腰,人身小天地的山河千万里,如有一串春雷炸响,辞旧迎新,天地迎春。
心湖之中。
泛起涟漪,就像一封书信。
果然如崔瀺所说,陈平安的脑子不够好,所以又灯下黑了。
直到到了太平山,见到了姜尚真,才能“解梦”。
那封信,在陈平安心湖浮现片刻,就渐渐消逝。
与此同时,心境中的日月齐天,好像多出了许多幅光阴画卷,但是陈平安竟然无法打开,甚至无法触及。
可那封信,陈平安相隔多年才打开。
“不单那个被锁在阁楼读书的我,不单是泥瓶巷孤苦伶仃的你,其实所有的孩子,在成长路上,都在使劲瞪大眼睛,看着外边的陌生世界,也许会逐渐熟悉,也许会永远陌生。
陈平安,你看太久了,又看得太仔细,所以难免会心累而不自知。不妨回想一下,你这辈子至此,酣睡有几年,美梦有几回?是该看看自己了,让自己过得轻松些。光是认得自己本心,哪里够,天底下的好道理,若是只让人如稚童背着个大箩筐,上山采药,怎么行?让我辈读书人,孜孜不倦追寻一生的圣贤道理和世间美好,岂会只是让人深感疲惫之物?
陈平安,你还年轻,这辈子要当几回狂士,而且一定要趁早。要趁着年轻,与这方天地,说几句狂言,撂几句狠话,做几件不要再去刻意遮掩的壮举,而且说话做事,出拳出剑的时候,要高高扬起脑袋,要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治学,要学齐静春,出手,要学左右。
要坚持善待这个世界,也要学会善待自己。要让身后跟随你的孩子,不但学会待人以善,与这个世界融洽相处,还要让他们真真切切懂得一个道理,当个好人,除了自己心安,还会有真真切切的好报。
这才是你真正该走的大道之行。
这才是真正的三梦第一梦,故而先前三梦,是让你在真梦悟得一个假字,此梦才是让你在假梦里求得一个真字,是要你梦里见真,认得真自己犹不够,还需再认得个真天地。此后犹有两梦,继续解梦。师兄护道至此,已经尽力,就当是最后一场代师授业。
希望未来的世道,终有一天,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有请小师弟,替师兄看一看那个世道。今日崔瀺之心心念念,哪怕百年千年之后再有回响,崔瀺亦是无愧无悔无憾矣,文圣一脉,有我崔瀺,很不如何,有你陈平安,很好,不能再好,好好练剑,齐静春还是想法不够,十一境武夫算个屁,师兄预祝小师弟有朝一日……咦?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他妈的都是十五境剑修了啊……”
陈平安轻轻呼吸一口气。
哭笑不得。
醒时如梦,梦中求真。
难怪离开芦花岛造化窟没多久,就会有一条恰好路过的彩衣渡船,会先去驱山渡,而不是扶乩宗,然后笃定陈平安会先找玉圭宗姜尚真,最终还肯定会来到这座太平山,不管姜尚真是否点破,崔瀺觉得陈平安,都可以想到一句“太平山修真我”,前提当然是陈平安不会太笨,毕竟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崔瀺曾经亲自为陈平安解字“晴朗”,本身就是一种提醒,大概在绣虎眼中,自己都如此作弊了,陈平安如果到了太平山,还是迷迷糊糊不开窍,大概就是真愚不可及了。
只是为何又是一场错过?
陈平安似睡非睡,心神沉浸,十境气盛,心中人与景,变成一幅从白描变成彩绘的绚烂画卷。
家乡小镇,宝瓶洲,剑气长城,桐叶洲,北俱芦洲。
在这个天下太平的初春时分,相衔接的两座天下,一道道武运齐至桐叶洲太平山。
一袭青衫,化虹而去,武运汇聚在身,陈平安向一位仙人,递出一拳。
姜尚真看了一会儿,真是佩服自家山主的脸皮了。先前那架势,分明是奔着三两拳打死一位仙人去的,结果双方真过招了,都他娘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武运临头了,还假装自己是个以远游境最强跻身的山巅境武夫?敢情是让那仙人帮忙喂拳稳固境界呢。那韩玉树是真傻还是咋的,还真就打人打上瘾了?一道道术法真是绚烂,一门门神通何等壮观,尤其符箓一途,更是神出鬼没,登峰造极,难怪如今桐叶洲溜须拍马无数,说你是那于玄之下符箓第一人,你韩玉树不会真信了吧?毕竟这个如今已经板上钉钉的说法,是我姜尚真首创的,然后一个不小心就传开了。
那韩仙人估摸着是极少如此酣畅出手、对手又足够皮糙肉厚的缘故?哦,是姜某人小觑韩仙人了,原来是在悄悄布阵构造小天地。
韩绛树举目远眺,看得她焦急万分,刚想要悄悄传信,好告诉她爹,那人心思幽深,阴险至极,除了是刚刚泄露身份的武夫大宗师之外,更是一位同样精通符箓阵法的道门仙人,切不可太过依仗自家的三山秘箓阵法,只是不等她传递密信,韩绛树眉心处就渗出一粒鲜血珠子,一截柳叶,悬停在她眉心处。
姜尚真埋怨道:“绛树姐姐真是薄情寡义,难不成忘了捡着你那只绣鞋的姜弟弟了吗?好心好意,双手捧着去还你绣鞋,你却反而羞恼,不容我解释半句,可等到四下无人,就震碎我那一身法袍,绛树姐姐你知不知道,受了这等委屈,等我回了桐叶宗,喝了多少壶的愁酒,只是每次揭开酒壶泥封,那个香味……”
“是你?!狗贼闭嘴!”
韩绛树瞪圆眼眸,“我派人查过,你当时施展的所有术法,的确都是桐叶宗非嫡不传的独门秘术……”
说到这里,韩绛树也自知说了句天大废话,她死死咬紧嘴唇,渗出血水都不曾察觉,她只是恨恨道:“姜尚真!姜尚真!”
姜尚真竟是眼神比她还幽怨,“口口声声化成灰都认得我,结果呢,果然你们这些漂亮姐姐的言语,都信不得。”
这等“宫闱艳事秘闻”,一旁读书人杨朴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继续喝酒。
姜尚真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捂住脸,山主大人,你这就过分了啊。
只见一道身影笔直一线,倾斜摔落,轰然撞在山门百丈外的地面上,撞出一个不小的坑。
姜尚真赶紧望向边的尘土飞扬,满脸忧心忡忡问道:“道友受伤么?”
那一袭青衫跳起身,以拳罡震去一身尘土,“点子扎手!”
韩绛树脸色铁青,但是一截柳叶已经钉入她眉心些许,由不得她开口言语。
天上,一人悬停,一手握着一枚绛紫色酒葫芦,轻轻呵了一口气气,正是仙人鼓吹三昧真火的无上神通,遮天蔽日的金色火焰,如瀑布倾泻,浩浩荡荡涌向那一袭青衫。万瑶宗宗主,仙人韩玉树俯瞰太平山山门那边,冷笑道:“姜宗主,与朋友合伙耍猴呢?刚刚跻身九境武夫不说,还能够以三千六百张符箓破我阵法,姜大宗主,你这朋友,真是了不得,年轻有为,敢问到底是中土神洲哪位道门高人啊?莫不是符箓于玄的亲传弟子?”
姜尚真放下酒壶,缓缓起身,嬉皮笑脸道:“要不是看在你差点成为我岳父的份上,这会儿三山福地的万瑶宗祖师堂,可就要挂像烧香拜老祖了。忍你们很久,真以为姜某人从飞升境跌回仙人境,咱俩就又平起平坐了?”
那个呆呆坐在台阶上的书院子弟,又要下意识去喝酒,才发现酒壶已经空了,鬼使神差的,杨朴跟着姜老宗主一起站起身,反正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好喝酒压惊的了,今天所见所闻,已经好酒喝饱,醉醺陶然,比起读圣贤书会心会意,半点不差。看来以后返回书院,真可以尝试着多喝酒。当然前提是在这场神仙打架中,他一个连贤人都不是、地仙更不是的家伙,能够活着回到大伏书院。
韩玉树刚要让姜尚真放了韩绛树,微微皱眉,视线偏移,只见那一袭青衫,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双指夹着一粒微微摇曳的火花,抬头望向韩玉树,竟是将那粒灯火一般的三昧真火,丢入嘴中,一口咽下,然后抖了抖手腕,笑眯眯道:“两次都是只差一点,韩仙人就能打死我了。”
姜尚真立即火急火燎,跺脚道:“好人兄岂可如此坦诚。”
韩玉树依旧高悬天上,不理会地上两人的唱双簧,这位仙人境宗主衣袖飘摇,气象缥缈,极有仙风,韩玉树实则内心震动不已,竟然如此难缠?难不成真要使出那几道杀手锏?只是为了一座本就极难收入囊中的太平山,至于吗?一个最喜欢记仇、也最能报仇的姜尚真,就已经足够麻烦了,还要外加一个莫名其妙的武夫?中土某个大宗门倾力栽培的老祖嫡传?术、武兼具的修道之人,本就不常见,因为走了一条修行捷径,称得上高人的,更是寥寥,尤其是从金身境跻身“覆地”远游境,极难,一旦行此道路,贪心不足,就会被大道压胜,要想打破元婴境瓶颈,难如登天。所以韩玉树除了忌惮几分对方的武夫体魄和符箓手段,烦心这个年轻人的难缠,其实更在担忧对方的背景。
那人好像看破韩玉树的心思,开门见山道:“不用担心我有什么靠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曹沫,是玉圭宗的二等客卿,坐镇雨龙宗的仙人葱蒨,和驱山渡剑仙徐君,还有彩衣渡船管事黄麟,都可以为我作证。”
韩玉树讥笑道:“一天到晚胡说八道,好玩吗?年轻人,你真当自己不会死?”
这位仙人自顾自摇头,“有资格为太平山说上几句话的,撑死了就是百年之后,才能够重返桐叶洲的女冠黄庭,至于你,算个什么东西?”
姜尚真叹了口气,得嘞,真要开打了。这下子是拦都拦不住了。当然了,姜尚真也没想着阻拦。老子身为落魄山未来首席供奉,胳膊肘能往外拐?
陈平安看着这个三山符箓一脉的仙人境修士,拔下那根还藏着孩子们的白玉簪子,收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免得打生打死的,一个没收住手,小天地摇晃,连累那些孩子练剑不安生,所以当簪子一去,陈平安瞬间披头散发,然后他伸手绕过肩头,双手轻轻攥住头发,以一枚凝气而生的金色圆环系住头发,双膝微蹲,身形瞬间佝偻几分,拳意流淌全身,一手负后,一手捻出一枚符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终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纸糊又头硬的仙人。”
第七百五十章
万年山巅十一人
纸糊的仙人?
好大气性,都敢不将一位仙人放在眼中了。
韩玉树无视山门口那份气冲斗牛的气势,只觉得年轻人这个说法,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不愧是中土大宗门走出的得意嫡传,说法谐趣,口气不小,简而言之,就是自己好心好意一番劝诫过后,眼高于顶的年轻人,依旧不知死活。
除了白玉京大掌教一脉的太平山,其余宝瓶洲的神诰宗,以及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嫡传之一,在那旧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和北俱芦洲的道门天君谢实,尤其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他们的道统大致脉络如何,以及各家的道法神通路数,韩玉树都有所了解。
姜尚真愈发焦急,语速极快,“好人兄莫不是喝酒喝高了,纸糊是个什么鬼,韩宗主符箓神通,甲于桐叶洲,都有那浩然符箓第二人的说法了,小觑不得,不可轻敌。尤其是韩宗主一手源出正宗的三山秘箓,气象森严,只说跟脚高低,半点不弱龙虎山五雷正法,尤其精通水土二符,更是神鬼莫测,更别提那扶鸾降真的旁门仙术,堪称一绝……”
韩玉树由着那个嘴欠的姜尚真,揭自己的老底,由着那个神色似有所动的年轻人,竖起耳朵听姜尚真道破天机。
韩玉树无所谓,女儿韩绛树瞪眼怒道:“姜尚真,你还讲不讲山上规矩了?!”
姜尚真收住话头,转头对她嬉笑道:“讲啊,怎么不讲,不讲的话,绛树姐姐还能对我眉目含情?”
韩玉树随意一挥袖子,示意女儿无需动怒。玉圭宗姜尚真,就是这种油腔滑调没个正行的人。
他这仙人一袖,又同时打碎了年轻人事先藏在附近几处山水的符箓,在我韩玉树跟前耍这阵法手段,真是布鼓雷门,可笑至极。
当然韩玉树也确实忌惮一个玉圭宗前任宗主,更忌惮姜尚真的那一截破损柳叶,在姜尚真是玉璞境的时候,就有一片柳叶斩仙人的骇人说法,这可不是姜尚真自夸,此人跌境,是从飞升境跌为仙人,如果不是确定如今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根本已经不宜祭出,韩玉树今天只会救出女儿,然后立即离开太平山地界。
总之只要姜尚真不亲自出手,那么姜尚真说与不说,是否道破天机,他韩玉树,人与道法,都在高处,在那年轻人头顶高悬。
可能是被韩玉树打破阵法枢纽的缘故,年轻人悻悻然收起指尖所捻符箓。
韩绛树有些快意,阵师?贻笑大方而不自知!真当那符箓第二韩仙人,是一句桐叶洲地仙之间随口说说玩笑话吗?
姜尚真看着那个一脸大仇得报的绛树姐姐,眼神愈发怜悯。
“符箓于仙,天经地义。又来个符仙?真没听过。”
陈平安笑道:“没听过,亲眼见过了,好像也就一般,勉强给于老神仙当个烧火童子,递笔道童,倒是凑合。”
韩玉树一笑置之。
姜尚真轻轻拍掌,“输人不输阵,不愧是我的好人兄。不枉我帮忙照顾绛树姐姐一场。”
不过姜尚真小有疑惑,陈平安今儿竟然没有直接开打?不像是自家这位好人山主的一贯风格。
不管如何,可惜于玄如今依旧在合道十四境,不然陈平安这种诚挚之言,听着多舒坦,如饮醇酒,神清气爽啊。关键是不出意外,陈平安根本就没见过符箓于玄,这种肺腑之言,却说得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姜尚真觉得自己就做不到,学不来,一旦刻意为之,估计言者听者,双方都觉别扭,所以这大概能算是陈山主的天赋异禀,本命神通?
那于老儿,也真是一条汉子,扶摇洲白也问剑王座一战,就于玄一人跨洲驰援,之后不知怎的,因祸得福,合道星河,不曾想还不消停,期间又重返人间,在那倒悬山遗址附近,不惜消磨自身道行,亲手拘押了一头飞升境大妖,传闻于玄与私底下龙虎山大天师笑言,说是想明白了一事,之所以一身仙气不够圆满,定然是缺一头坐骑不够威风的缘故。
只是如此一来,耽搁了于玄破境最少三百年。
书院杨朴一直拎着只空酒壶,在那边假装喝酒。今儿一堆事,让读书人目不暇接,措手不及。
韩玉树其实从先前出手,到现在为止,之所以不着急拿下那年轻人,因为一直在谨慎观察四周动静,担心年轻人有个境界更高的护道人隐匿一旁,在暗中伺机而动,山上的恩怨纠缠,最是让人劳神,如果陌路相逢,最好莫惹小的,若是一位谱牒仙师,就莫惹他们背后的老祖师。
眼下这个年轻人,明显两者都占了。年纪轻轻,成就不俗,让韩玉树都觉得匪夷所思,约莫还不到半百岁数,不但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得了最强二字的武运馈赠,还精通符箓,不是简单一个登堂入室就可以形容的,竟然能够让女儿韩绛树着了道,只可惜韩玉树始终不知双方交手的细节,更不清楚那姜尚真有无出手,如果此人是事先设伏,布置了阵法,引诱韩绛树主动投身山水禁制小天地,倒好了,可若是两人狭路相逢,一言不合就捉对厮杀起来,那么这个年轻晚辈,确实有单枪匹马横行一洲的本钱。
而姜尚真之所以当下显得如此镇定自若,袖手旁观,任由年轻人与一位仙人对峙,只有一种可能,姜尚真先前已经对绛树出手,终究有那仗势欺人的嫌疑,因为无论是身份,还是境界,更别提厮杀本事,绛树远远无法跟姜尚真媲美,事实上,韩玉树都不认为自己能够与姜尚真掰手腕,去分什么胜负生死。
桐叶洲修士,要论战功大小,姜尚真稳坐第一把交椅,而且第二把交椅的位置,离着姜尚真还不近。
韩玉树权衡算计过后,相较于年轻人凭自己本事胜过绛树,更倾向于姜尚真的出手,不然女儿绛树,到底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同时也不至于对她眼前的姜尚真如此咬牙切齿,她与姜尚真之前都未打过交道,没必要对姜尚真恨之入骨。
绛树一直识大体,擅长审时度势,不然韩玉树也不会带着她奔走四方,在山上各大仙家之间积攒香火情,有些时候还会由她帮着万瑶宗穿针引线。
有人说过一番在山上广为流传的金玉良言,说那女子笑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飞剑,好看的,一剑戳人心,不好看的,一剑戳瞎眼。
而这个人,此刻就坐在山门口那边喝酒。
杨朴灵光乍现,看了看姜老宗主和那至今尚未起身的玉璞境女修,再远望一眼陈姓前辈与那仙人韩玉树的对峙情形。杨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比如先前拽着女修头发御风而行,落地后再请自己喝酒的前辈“陈山主”,之所以会不小心在韩绛树那边喊破姜尚真身份,该不会是早早在给那韩玉树挖坑下套?故意让那仙人误以为是姜老宗主出手擒下的韩绛树吧?杨朴感慨不已,万一真如自己所料,那么陈前辈也太过阴险……不对,是太过算无遗策了些。
韩玉树笑道:“先帮你喂拳一场,再任由你慢慢稳固武道境界,就当是我对一个外乡晚辈的最后耐心了。事不过三,希望你惜命些。”
陈平安拧转手腕,轻轻挥动狭刀,一脸疑惑道:“你不是在确定我有护道人吗?仙人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啊,那飞升境还不得随便满嘴喷粪,溅我一身?”
韩玉树会心一笑。
韩绛树听得脸色发紫,那个挨千刀的家伙,言语如此粗鄙,就像个不入流的山泽野修。
姜尚真忍住笑,有些辛苦。他瞥了眼那位养尊处优的万瑶宗仙子,真是个都不值得陈平安如何算计的绛树姐姐啊。怪不得陈平安对她有那“命太好才玉璞”的评价,听着不是好话,事实上半点不刻薄。
姜尚真偏移视线,远远望向陈平安。很难想象,这是当初那个误入藕花福地的少年。想一想韩玉树,再想一想自己,姜尚真就愈发庆幸自己的那种不打不相识了。
陈平安那一口故意说得稍有生涩的桐叶洲雅言,其实还算流畅,所以只是略显外乡人,唯独期间几次咬字,会不易察觉地泄露马脚,因为是中土神洲大雅言的独有韵脚。
分明是有意为之的一种“言多必失”。
也就是说,陈平安与那韩玉树的“多余”闲聊,必须保证合情合理的同时,又会让一位仙人境大修士,有机会顺藤摸瓜,哪怕不会自以为是,也难免将信将疑。可如果来自三山福地的韩玉树,根本不精通中土大雅言,陈平安就注定会抛媚眼还给瞎子看。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反正就是几句闲聊的事情,花不了什么心思,面对一位帮忙喂拳的仙人境前辈,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在剑气长城那边,无事可做,反正光阴流逝太慢,自身念头又太多太快,每天就只能自顾自瞎琢磨,没什么贪多嚼不烂了,所以别说是九洲雅言,就连浩然天下十大王朝的醇正官话,陈平安估计都能说得比本土人氏还娴熟,尤其是细微处的咬文嚼字,无比精准。
当外人认定某个真相,而陈平安又存心算计,他就会给出一个又一个支撑这条脉络的细碎小真相。
姜尚真愈发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和独具慧眼,愿意早早押注落魄山,不过是花了点神仙钱,就捞了个记名供奉,接下来就好好争取那个首席供奉。
那韩玉树担心节外生枝,不愿继续陪着年轻人虚耗光阴,否则有碍事的旁人赶来凑热闹,见风使舵,在姜尚真那边卖个乖,多半会用什么境界悬殊、宗主是长辈的和稀泥理由,拦阻自己出手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韩玉树便不与那年轻人废话半句,轻轻一拍腰间那枚紫润光泽的葫芦,声势远远不如先前浩大,只是从葫芦里掠出一缕三昧真火,好像一条纤细火蛇,游曳而出,只是一个摇头摆尾,转瞬之间,天上就出现了一条长达百余丈的火焰绳索,往那青衫年轻人一掠而去,火绳在半空画出弧线,如有一尊尚未现身的神灵持鞭,从天上敲打山河。
陈平安伸手一探,将那把斜插地面的狭刀斩勘握在手中,双膝微曲,一个蹬地,尘土飞扬,下一刻就出现了远离山门的数里之外,纯粹以武夫体魄的游走姿态,展现出一位地仙缩地山河的神通效果,一袭青衫的修长身形,微微停滞,一刀劈斩在那条劈头盖脸凶狠赶来的火绳上,韩玉树瞧见这一幕,眼神冰冷,微微摇头,绛树竟然会输给这种莽夫,一旦传出去,确实是个天大的笑话,他韩玉树和万瑶宗丢不起这个脸。
一把狭刀斩勘的刀锋,竟是完全没有落在那条火蛇绳索之上,一刀劈空,火绳瞬间
裹缠陈平安手臂,如长蛇缠绕盘踞,三昧真火蓦然收缩为十数丈,捆住陈平安整条持刀胳膊,下一刻,韩玉树心意微动,便有火龙走水的气象生发而起,以一位练气士的长生桥作为道路,各大洞府灵气,仿佛一处处山林草木,所过之境,皆要被火龙焚烧殆尽。
韩绛树眼神熠熠光彩,父亲此举,分明用上了那枚上古遗物葫芦当中,最为精粹的一缕三昧真火,在内有乾坤的葫芦小洞天当中,万瑶宗历代宗师,以龙涎等异宝助长火势,汹汹大火在蔓延数千年之久,期间炼化木属灵器的材质宝物,更是极多,这等品秩的真火,内里别有天地的古物葫芦,总计不过温养出灯芯大小的三粒精纯真火,攻伐重宝无法摧破,哪怕是一位玉璞境剑仙的本命飞剑,也无法一剑破此法。
除了难以摧破和极其难缠之外,这门并非符箓一道的术法,最大的玄妙,就是能够迅速束缚修士的三魂七魄,以修道之人辛苦积攒的天地灵气,作为干柴,熊熊燃烧,越是道心不定者,越是会火上浇油,稍有不慎,千仞堤桥溃于一蚁,星星之火势至焚天,练气士整个小天地,转瞬之间,就会是大火燎原、万物成灰的可怜处境,越是百般挣扎,越是速速求死。
简而言之,只要与仙人韩玉树存在一境之差的练气士,不曾养出清凉意蕴的道门高真,或不是那身具佛门神通的高僧,韩玉树祭出此术,仅此一招就可毙敌。
与此同时,韩绛树祭出一把幽绿法刀,划破长空,拖拽出一道流萤,直奔那年轻人头颅而去,如刽子手行刑,欲斩其首。
法刀“青霞”,是万瑶宗的开山祖师,因缘际会,得自一座已经破碎的上古青霞洞天,货真价实的半仙兵品秩,如果不是伤了品相,无法炼为本命物,不然就是一件当之无愧的仙兵至宝,其锋锐程度,更是能够将一件兵家甘露甲视若白纸,作为韩玉树的中炼之物,虽非大炼本命物,但是锋芒无匹,可当剑仙飞剑使用,三山福地珍藏有一块书箱大小的斩龙台,在万瑶宗历史上被韩玉树凭此法刀,数次一斩为二。
韩绛树除了被那一截柳叶眉心处的“盯梢”,无法以心声与父亲言语,此外皆无禁忌,那姜尚真出手极有分寸,并未对她太过,所以战场形势,韩绛树瞧得十分真切。先前葫芦里边的三昧真火,第一次现世,看似火势如洪水决堤,不过是父亲让对手掉以轻心的手腕罢了。之后祭出一粒灯芯真火,再以法刀“青霞”斩首,才是速战速决、两招制敌的仙人风采。
韩玉树一手掐诀,指指点点,那年轻人四周出现一座符箓禁制小天地。
姜尚真点点头,赞叹道:“干脆利落,接引七星,北斗注死,妙在一个‘有心无口即阵法,符箓无纸方是真’,不愧符箓第二,姜某人有幸与韩宗主同为桐叶洲修士,与有荣焉。”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韩玉树这一道符箓布阵术法,在于能够接引星光,化为己用,而这门生僻神通,比起餐霞饮露、拜月炼形之流,相对传承极少。传承少,现世就少,就更容易让练气士一招鲜吃遍天。
一脸血污尚未擦拭干净的韩绛树,她刚有几分笑意,脸色便立即僵住。
只见远处那年轻人站在一处山巅,一手拖刀模样,一手高高抬臂,竟是以手心直接握住了幽绿法刀的锋锐刀锋,另外一条手臂,金色流淌,一条三昧真火显化而出的火蛇,不但莫名其妙退出了人身小天地,仿佛还被一条金色蛟龙反过来缠住,那年轻男子微笑道:“道家坐忘,贵在死心,参禅学佛,要先肯死。所谓肯死者,无非决定一往而已。我一个小小地仙,都敢与仙人掰手腕了,自然是那敢死肯死之人。”
陈平安转头望向太平山的山门,故作恍然道,“明白了,你爹不愧是仙人前辈,宗师风范,与晚辈切磋道法,喜欢先让两三招?否则在我面前抖搂这等雕虫小技,绛树姐姐,你是不是应该再次大笑一个?”
陈平安轻轻跺地,一身拳意外泻,撞击那道遮天蔽日宛如一座小天地的符箓禁制,七粒原本仿佛镶嵌在天幕恒古不变的星光,好似灯火飘摇的七盏油灯,在拳罡潮水之中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再不复先前更换山河的玄妙气象。
韩玉树其实吃惊不小。
不但惊讶此人的破阵轻松,更奇怪年轻人身上竹衣法袍的丝毫无损。
对方在那件青神山竹衣法袍之下,里边似乎还穿着一件道意沛然的天仙法衣,极有可能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道袍。
外袍竹衣,是一道障眼法,这些个来自中土大仙家的谱牒嫡传,真是满身的心眼。
三昧真火,法刀“青霞”,符箓禁制,三招齐出,一般的玉璞境修士,对付起来都要元气大伤。
韩玉树当然可以收放自如,不会当真打杀那个年轻人。韩玉树一直想要探究一番对方的家底和宗门道脉,比如迫使对方施展内嵌法袍的某种道法神通,年轻人以竹衣遮掩的里边这件道袍,若是比预料中更高的仙兵品秩,自己就可以找个机会收手了。修行登山不易,可是找个台阶下,还不简单。韩玉树并非蛮干之辈。
万瑶宗置身于三山福地,与世隔绝数千年之久,辛苦积攒出一份雄厚底蕴,谋划长远,既然决定了将祖师堂神位搬迁出福地,来到这浩然天下桐叶洲,就没必要去招惹一座中土神洲的大宗道门。因为韩玉树立志于要将万瑶宗在自己手上,逐渐成长为早年桐叶宗、玉圭宗这样的一洲执牛耳者。
如今中土文庙严令禁制山巅修士的擅自厮杀,一经发现,只要稍稍殃及人间山河,文庙二话不说,先让两位上五境跨洲去往中土文庙,各打五十大板,再做决断,所以当下被看似待客、实则软禁在功德林当中的上五境修士,已经有双手之数。若是敢不去请罪,各洲都会有一位不是什么文庙圣贤的飞升境,专门负责“请”人去道德林闭关思过,若敢还手,就地打杀,功德不可赎。
而在那一位文庙副教主董老夫子亲自待客的道德林,传闻多次有那各居一洲的故友重逢,有类似对话,“你也来了啊,不寂寞了。”,“好巧好巧,喝酒喝酒。”在这些人里边,竟然还有一位儒家圣贤,旧鱼凫书院山长周密。
韩玉树有了主意,看来这场架,得打得更狠,下手更重。
再不能讲究什么点到为止了。不然自己要跟着女儿绛树,一个仙人,一个玉璞,一起丢了脸面在这太平山,再难从地上捡起。
韩玉树心念微动,主动撤去符箓阵法最后一点灯火光亮,微笑问道:“看那武运,你当下是远游境,或者说是山巅境?既得最强二字,想必对自身拳法一定颇为自信?”
姜尚真笑呵呵道:“绛树姐姐,瞧见没,以后多学学你爹,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
韩绛树脸色阴沉。
那处捉对厮杀的战场上,陈平安神色玩味,右手持刀,笑眯眯道:“你猜?”
别说是一个韩玉树,恐怕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姜尚真都不知缘由。
陈平安故意与韩玉树多说几句,还真不止是在咬文嚼字上故弄玄虚,而是陈平安不得不心神分开,再分心与韩玉树拖延时间。
原来陈平安先前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十境之时,才发现武运馈赠一事,一分为二了,一实一虚,与以往破境,武夫只是收取天下武运,别有天地。难怪陈平安之前觉得武运不够多,
以至于陈平安都不得不神游万里,沉浸其中,好像被人拖拽进入一座虚无缥缈的大天地,最终位于一处山巅,天地间武运浓郁得浓稠似水,陈平安置身其中,就像第一次行走在光阴长河。
在那山巅,有十一个位置,刚好可以站立“十一人”,围成一圈,仅就“座位”而言,并无高低之分,以至于让陈平安都无法分清每一位武夫的境界高低。
武道十境,万年以来,站在各境最高之人,一境唯一人。
而不是每座天下的当下最强,就能够来此驻留,然后静待后世武夫挤掉位置。
但是某一人,只要多个境界的最强二字,都足够“前无古人”,那就可以占据多个位置。
比如一袭白衣同一人,就站在了四个不同位置,一人独占四席之地,是那不同岁数,不同境界的武夫曹慈。
此外,陈平安认得裴杯,只是这位女子武神,竟然只有一个位置。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散发。
正是陈平安本人。
十境陈平安见九境陈平安。
那份感觉,古怪至极。
更让陈平安百感交集的事情,是十一个位置当中,有个年纪小小的黑炭小姑娘,双臂环胸,瞪大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在看什么。
除了来此山巅的止境陈平安之外,其余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也好,另外他们这对师徒也罢,山巅此处,人人都只是一个假象罢了。
陈平安走到那个黑炭小丫头面前,下意识微微弯腰抬起手,要笑着敲她的板栗。
作为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都见着了自己师父,发什么愣呢。
只是陈平安抬起手又放下,当师父的,不舍得。哪怕这个弟子其实并不在此处。
练拳其实很苦。
陈平安是过来人,最知道其中辛酸。
陈平安开始环顾四周,不知道来了此地,会有何玄机,走又走不得,心神竟是暂时无法离开此地,闲来无事,陈平安只好猜测那位“十一境”武夫,到底是那裴杯,还是他、曹慈以及裴钱之外的某个其他人,反正就只剩余四人了。
一个声音响起,回荡天地间,“登顶所为何事?”
陈平安想了想,发自本心答道:“一拳递出,同辈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那个声音的主人,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不够。再答。”
————
在那山巅天地之外,韩玉树当真不讲半点前辈风度了。
就连姜尚真都收敛神色,沉默观战。
收起法刀青霞重归袖中的韩玉树,身边又浮现出一件古物,是那道门礼器,云璈,古称云墩,相传是仿造远古神灵用以行云之物,一高大木架,比起后世多小锣的云璈,要更为巨大,木架以万年古木松明子炼造而成,仙人韩玉树,阴神远游出窍,白衣飘摇,竟然又是一件岁月悠久的法袍,阴神韩玉树站在那云璈之前,手持小槌,古篆铭刻“上元夫人亲制”六字,还是那远
古秘境的遗落重宝。
阴神韩玉树脚踩白云,以小槌轻击锣鼓,配合真言,两者极有韵律,皆古意苍茫,“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烛空,灵风异香,神霄钧乐……”
言语之间,一位在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女子,睁开一双金色眼眸,步虚神游,来到云墩一旁,她伸出手指,跟随那小槌,手指轻轻点在云璈鼓面上,仿佛在与韩玉树随之唱和。
太平山地界,方圆数百里,大地处处云雾升腾,宛若人间仙境白云中,云海滔滔,雪浪滚滚。
而韩玉树真身,则张嘴轻轻呵气,仙人吹嘘白云生,从一处本命气府当中,掠出一张水运精纯的碧绿符箓。
韩绛树脸色剧变。
父亲这是铁了心要斩杀此人?
不然何至于祭出此符?
这是三山福地的六大秘符之一,虽然此符在万瑶宗,传承有序,但是每一代修士,只有一人拥有,旁人便是偷偷翻烂那部秘笈,学成了修行道诀,一样无法炼制此符。
符箓一道,真正高妙处,在于以丹书秘箓内炼人身小天地,才是真正的登峰造极,不然手持之符箓,术法再高,威势再大,终究只是修道之人的身外物。需要如崖刻榜书,真正意义上的炼化符箓,是与一枚金丹或是元婴阴神融合,是谓仙家步虚词中一语,五岳皆积骨,三山眇如块,举步跃云霄,打开一把天门锁,鸟瞰一悟通玄真。
而万瑶宗宗主韩玉树,要炼制成功这一张吐唾为江符,除了必须拥有根本宝箓之外,此后还需要不断加持,并非什么一劳永逸的好事。每一甲子,都需于冬至水归冬旺江湖河海之内,取水一斗,不差丝毫,在搁放符箓的本命气府当中,再次铭刻“雨师敕令”四字,于夏至日取出,借助炎炎烈日走水一趟,左手攒一雷局,掌心篆写水龙雷文,右手掐五龙开罡诀,再焚大江横流符在内的十数道水法符箓,饮尽一斗水,浇筑水府,最终在人身小天地当中,不断将一口井掘深,就可与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感通,持符修士对敌,只需默诵真言,一口数诀,顿时法天象地,滔然如大江之水涌现,喷流千百里,如江水横流,以水覆山。
姜尚真叹了口气,“这等符箓水法,搬海移湖运江河。一口唾沫淹死人,古人诚不欺我。”
韩绛树脸色一变再变。
只见父亲果真起了杀心,又祭出一张同样唯有宗主可炼的祖山符箓。
韩玉树以剑诀书写“太山”二字,分出心神,在气府内捻土一撮,然后随咒抛洒,即成大山。
世间的撮土成山符,种类庞杂,符箓修士几乎大半知晓此符,只是哪里比得起这搬运“太山”一符。如今的浩然天下,估计只有那些大宗门的老黄历上,才会记载“太山”一说,而且除了宝瓶洲云林姜氏这样的古老家族,书籍秘录上边,大多注定语焉不详,说不清此山的真正来历。
山岳倒悬,山尖朝下。
与那先前那条悬停空中并未坠地的横流江河,刚好形成一个山水相依的格局。
那地面之上的那座云海,便被悬在天上的山岳与江河,衬托好似高在天幕了。
韩玉树俯瞰而去,冷笑道:“是那玉璞,还是仙人,天地并拢大天劫,一试便知。”
他还真不信随便跑出个年轻人,能够不到半百岁数,就与自己同境。
一旦决定倾力出手,韩玉树就再无杂念,除了打造出一座威力等同于玉璞境天劫的恢弘禁制。
韩玉树真身又从袖中捻出一张绘有五山的金色符纸,以剑诀书“五嶽”二字,符纸本身,其实就只差符胆二字,早早就先以山岳五色土炼化为符箓丹墨,韩玉树丢出符箓,去往天幕,五山倒悬,如五把本命飞剑,“剑尖”直指大地上围困住那个年轻人的阵法牢笼。
韩绛树先见那年轻人被拘押天地中,再见此符被父亲祭出后,她就想要起身,不曾想那个姜尚真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半点不知轻重利害,一截柳叶再次钉入她眉心,比先前更深,疼得韩绛树一屁股跌倒在地,神魂震颤不已,剑修飞剑,便是如此不讲道理,哪怕只有些许剑气剑意残余,一样最伤修士的人身天地!
韩绛树怒道:“姜尚真,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得寸进尺!”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一脸难为情,双指夹住酒壶,轻轻晃荡,委屈道:“得寸进尺?绛树姐姐小觑姜某人的小弟了不是?”
韩绛树不明就里。
杨朴更是一头雾水。
姜老宗主的言语,处处打机锋啊。
韩玉树转头望向山门这边,笑问道:“姜宗主,是不是可以放了小女?”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拿出一摞符箓,蘸了蘸口水,抽出其中一张金色符箓,高高举起,对韩玉树笑道:“送你?”
竟是一张同样只差“五嶽”点睛符胆的符纸。
韩玉树摇头笑道:“算了,万瑶宗不缺此符。”
姜尚真说道:“我是剑修,书写‘五嶽’,比你画符更值钱些,真不要?我不缺钱,万瑶宗和韩宗主缺啊。何况韩宗主你也真是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先前都明明白白说了你差点成为我的岳父,以姜某人在山上有口皆碑的用情专一,你就没想过,我为何不辞辛苦赶来见一见绛树姐姐?”
韩绛树羞愤难当。
韩玉树微皱眉头。
难不成真不是姜尚真油腔滑调没个正行,而是真有一桩发生在三山福地的腌臜旧事?绛树为何不说?韩玉树突然哑然失笑,早年听一位嫡传弟子提及过,好像绛树确实无缘无故追杀过某位一掷千金的“善财童子”,不过当时万瑶宗的谍报,那人是那桐叶宗嫡传无误。所以韩玉树就没打算继续追究。当时的桐叶宗,可谓如日中天,老祖杜懋既是桐叶洲唯一的飞升境,尤其一件本命物吞剑舟,更是能够天生克制剑仙。
韩玉树收回视线,总之又是一笔糊涂账,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摊上姜尚真,就是如此棘手。幸好如今的玉圭宗,宗主是那韦滢。
韩绛树沉默片刻,忍不住问道:“姜老贼,你为何会有此符?!”
姜尚真白眼道:“钱多人英俊,专一不风流,说的是谁?”
姜尚真转头问那书院儒生:“杨兄弟,你是正人君子,你来说说看。”
杨朴有些良心不安,轻声道:“是姜老宗主?”
姜尚真笑着将那张金色符箓递给杨朴,“送给杨兄弟了,礼轻情意重,别嫌弃,真要嫌弃,我再送你几张。”
杨朴赶紧摇头道:“姜老宗主还是送我一壶酒喝吧。”
总这么拿一只空酒壶装样子饮酒,杨朴也觉得确实有点过分了,除了那两尊兢兢业业当门神的地仙,其余几个,不是玉璞就是仙人的,不是宗主就是山主的,杨朴实在装不下去了。
姜尚真取出一壶酒,再将那符箓往酒壶上轻轻一拍,抛给杨朴,“先喝完了,再将酒壶与符箓一并还我便是。”
杨朴接住酒壶,无可奈何。
韩绛树嗤笑道:“姜宗主真是会财大气粗,更晓得收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