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然后开始闭目凝神,凭借那根纤细鱼线的细微震颤,寻觅四周的水中游鱼。小妍赞叹道:“曹沫很神仙唉。”
玉牒一挑眉头,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不然能让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隐……曹师傅?!我姐辛苦攒下的所有神仙钱,都去晏家铺子买了印章纨扇和皕剑仙谱了。她去酒铺那边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没能瞧见曹师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还是很开心。爷爷说她是鬼迷心窍了,我姐也听不进劝,练剑都懈怠了,经常偷偷练字,临摹扇面上的题款,鬼画符似的。”
小妍轻声道:“咱们啥时候可以见到婉婉姐啊?”
玉牒叹了口气,“难说喽,只晓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们去了倒悬山。”
陈平安睁开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口酒。
久违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铺子的烧刀子。
可能是太久没喝了,可能是没有酱菜佐酒的缘故,可能是没有一碗葱花面等着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就辣得让人几乎掉眼泪,肝肠打结。
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一别过后再无重逢的匆匆过客。可是人心间,过客却可能是别人的久住之人。还会笑颜,还会高声言语,还会同桌饮酒醉醺醺。还会让人一想起谁,谁就好像在与自己对视,不言不语得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些或叽叽喳喳闲聊、或沉默不语练剑的孩子。
梦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梦。
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恍若隔世。
陈平安不敢多喝酒,转过头,对那些好像来自城头的小麻雀们,喊了一声,“喂。”
正在闲聊的孩子们齐刷刷转过头,就连练剑的几个,也都竖起耳朵。
陈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死他们。”
白玄问道:“如果在那桐叶洲遇到个仙人,甚至是飞升境,你肯定打不过。”
这个孩子喜欢双手负后,佯装大人。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多半是没有飞升境了。
至于仙人。
打不打得过,可以让他试试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当年没走,还活了下来,那就都是当之无愧的豪杰或是枭雄了。
能别打就别打,和气生财。
当陈平安不再需要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既是失去了依仗,同时又挣脱了牢笼。
至于崔瀺是怎么做到的,天晓得。
因为捻芯的缝衣手段,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如此一来,陈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练拳。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会被天地大道无形压胜。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经脉气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万里山河小天地,无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种玄之又玄的重压,都在震颤不已,都有数位大宗师在毫不留情,凶狠喂拳,淬炼陈平安的体魄。这种熟悉的感觉,亦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当他一打开那道山水禁制,陈平安是一个不慎,没能适应天地气机,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气象。不然就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至于让那些修士察觉到行踪。
从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于芦花岛造化窟,反正处处透着诡谲,入乡随俗,习惯就好。
这会儿,就需要陈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伪装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举起养剑葫,喃喃笑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
小妍怯生生问道:“鱼呢?”
陈平安猛然提竿,将一条巴掌大小的游鱼从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
就这?
不是一条小山似的大鱼儿?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鱼,结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里边,都是程朝露烧火做饭炒菜,厨艺不错。
于斜回小声说道:“何辜,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假的隐官,咱们悠着点啊,可别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孩子们多有小鸡啄米附和。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细密竹丝编织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时收敛练气士所有气机,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气象,悬佩狭刀斩勘在腰侧,伸手一抓,凝聚水运化作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名副其实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陈平安的障眼法,涉及到人身小天地的运转,不是仙人修为,还真未必能够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头,依旧双手负后,嗤笑道:“假个大头鬼,这还不算隐官大人?咱们剑气长城,有几个剑修,每天更换面容形象,甚至会乔装打扮成娘们去战场捡漏?”
司徒玉牒点头道:“我姐说了,那会儿的隐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都要比她还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继续钓鱼,手持养剑葫,小口饮酒,一边笑眯起眼,轻声言语道:“古驿雪满庭间,有客策马而来,笠上积雪盈寸,侠客下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苍黑。饮酒至醉无言,掷下金叶,上马忽去横短策,冒雪斫贼不休,不知姓名。”
于斜回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了,就又开始习惯性拆台,问道:“第二条鱼呢?”
陈平安没好气回了一句,“催催催,催个锤儿么,鱼儿呼朋唤友,喊它家老祖宗来,赶路不需要时间啊。”
陈平安突然仰起头,竭尽目力所及望向远方,今夜运道这么好?还真有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过在这之前,好像还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对方风驰电掣远游而来,以一门秘术牵连水运,帮他查探方圆百里的水域动静,大概是依旧找不着那水遁的曹沫,犹不死心,然后就发现了这条渡船符舟,她化虹而至,却没有落在渡船上,与渡船相隔百余步,并驾齐驱,与陈平安提醒道:“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夜游海上,多加小心。”
陈平安愣了愣,放下鱼竿,起身抱拳笑问道:“前辈不怀疑我们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周边大小妖族,都已经被我杀绝了。怀疑你们做什么。”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她问道:“你当真认得姜尚真?”
第七百四十七章
秉烛夜游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着炖锅碗筷,一个是真心喜欢这类杂务,一个是小小年纪,就立志要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至于练剑一事,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谁都不会懈怠,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平安起身递了碗筷给程朝露,然后抬头望去,还真是一条远游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楼船的形制样式,仙气缥缈,渡船四周,灵气萦绕,如有壁画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带飘荡云海中,陈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细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书之法,彩绘有一位位山上高人点睛的飞天龙女、水仙电母,皆是女子形容,栩栩如生,陈平安在造化窟那边吃一堑长一智,立即收起视线,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画龙女好似察觉到外人的遥遥窥探,刹那之间,她视线游曳,只是未能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相距极远的那条海上符舟,片刻之后,她收敛眼眸神光,恢复如常,重归寂然,唯有彩带依旧飘摇,拖曳百丈外。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着下巴,渡船这道极为高明的山水阵法,能够帮着渡船在远航途中,路径灵气稀薄之地,或是穿过雷电云雨,不至于太过颠簸,好看,瞧着就很仙气,也很实用,可以天然压胜云雨雷电。
渡船隶属于某个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门?不然雨师雷君云伯这类神灵,不差那几笔,都该彩绘壁面之上,只会效果更佳。
照理说雨龙宗早已沦为废墟,修士死绝殆尽,难道是当年倒悬山那座水精宫主人云签,并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门户,开枝散叶?而是带了那拨修士重返宗门,已经开始着手重建雨龙宗,这条渡船是那云卿机缘所得,还是与人购买而来?还是说这条渡船来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遥远的扶摇洲,所以才会中途路过此地?陈平安在心中迅速盘算婆娑、扶摇两洲的宗门仙家,那两洲的跨洲渡船,陈平安其实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斋,面对面打过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驾驭符舟靠近那条御风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主要还是担心剑气长城这拨涉世未深的孩子,会在渡船上发生意外,与仙师们起了纷争,陈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烦,而是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一个收不住手。
能让一个九境巅峰、山巅瓶颈的纯粹武夫,都会不小心收不住手,归根结底,自然还是收不住心。
陈平安可以让一个登城挑衅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边的家乡,只因为对方跟浩然天下没半点仇怨,它来城头找乐子也好,找死也罢,陈平安刚好拿来解闷,可如今却未必听得进几句来自“家乡人”的糟心话,未必经得起“家乡人”所做的一两件糟心事。
何辜见那曹师傅怔怔出神,问道:“想啥呢,瞧见了漂亮女子就挪不开眼,魂不守舍啦?”
于斜回补道:“换我年纪再大些,估计也会心动。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师傅多看几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没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陈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万,一切都作白骨观。”
纳兰玉牒这小女孩,竟是当场取出了笔纸,呵了一口气,就在纸上记下了这句话,然后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见。
陈平安有些讶异,竟然还是个颇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纳兰玉牒。姓氏,纳兰。验证了心中的一个小猜测,陈平安忍不住瞬间便思绪远去千里,能让光阴长河都无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担负起如今雨龙宗海域的巡查职责,陈平安其实只看她腰间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饰,加上她一身赤黄气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来自流霞洲,更是松霭福地之主,女仙葱蒨。擅长炼化天地各色云霞,与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据说双方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
这是崔瀺先前所说,也是陈平安当下心中所想。
陈平安早就察觉到自己的心境问题,习惯性想太多。在城头上,独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由不得还挑着隐官担子的陈平安不多想。一旦想少了,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除了自己的身死道消,还会连累整个浩然天下的大势走向,偏移向蛮荒天下几分。何况只要能不死,陈平安哪里舍得死,还有那么多想要去见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着自己去一一重逢。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个孩子,除了三个从头到尾都不太喜欢说话的,贺乡亭,虞青章,孙春王,其余都雀跃不已,想要见识见识,一点都不考虑隐官大人的钱袋子。
陈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说过的两点,到了渡船上边,再记得注意隐藏你们的剑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动惹事,其余都没什么好顾虑的,想练剑就在屋内潜心练剑,想赏景就出屋赏景,百无禁忌。”
陈平安驾驭符舟,往那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转瞬之间就掠出百余里,追上了那条彩带飘荡的渡船,大小两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陈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声道:“能否让我们登船?”
跨洲渡船那边不能算是毫无反应,寥寥无几出门赏景的山上炼师,无需渡船那边出声,都已经迅速返回住处。
然后渡船栏杆四周,水雾升腾丈余高度,等到云雾散去,浮现出一把把符箓长剑,青竹材质,苍翠欲滴,绿意莹澈,且剑身皆有丹书敕文,是脉络繁多的符箓一道,斩妖一支。关键还是那数以千计的符剑材质,是竹海洞天出产的青竹,道意蕴藉,天然压胜山川鬼魅湖泽精怪,虽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数量的青竹符剑,肯定天价,绝对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够购买、再炼化为如此珍稀符剑的,况且竹海洞天历来极少对外贩卖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开化青泥,也绝不以此挣钱。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位从未走出洞天之外、从未在浩然天下现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动贱卖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赠送给中土文庙。
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竹海洞天游历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剑气森森,天地肃杀。
当年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杀伐手段不弱的元婴地仙,甚至会有上五境修士或隐或现,帮忙押运货物,以防万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绘女子,一一现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质、炼法品秩更高的符剑,剑尖指向那条符舟武夫装扮的中年男子,头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悬狭刀系酒壶。
跨洲渡船那边,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那艘横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儿没啥看头,更多注意力,还是落在了那个男子身上。
陈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剑,割伤手掌,以此验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声叹气道:“半点不霸气。”
于斜回点头道:“窝囊得很。”
一个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头,手持一对铁锏,大髯却小脸,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言语却豪气,简明扼要,就说了三个字,“滚远点。”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手指间夹住一颗谷雨钱,还了三个字:“不差钱!”
管事说道:“一剑手心,一剑眉心,乐不乐意?”
陈平安点头道:“无妨无妨,只是恳请渡船这边小心些力道,别戳穿了。”
陈平安笑呵呵补了一句,道:“宁肯错杀不错放的勾当,太伤阴德,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别学山泽野修。”
那彩绘龙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声敕令,果真递出两剑,剑光骤然划破夜幕,又倏忽收敛,她收剑过后,低头望去,剑尖之上,有两粒鲜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剑尖微微震颤,来自那斗笠汉子手心、眉心的两滴鲜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气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术将鲜血重新凝聚,显然没有察觉到异样,与那龙女一起倒持竹剑,兴许这就算是与那斗笠汉子示好几分了,毕竟对方此举,极有诚意,将鲜血交予炼师勘验身份,可不是什么递交通关文牒那么简单的。
陈平安一招手,将两粒鲜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悦几分,问道:“你们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平安选择以心声答道:“得知流霞洲葱蒨前辈,道法无边,已经将作乱妖族斩杀殆尽,雨龙宗地界可谓海晏清平,再无隐患,我就带着师门晚辈们出海远游,逛了一趟芦花岛,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见机缘。至于我的师门,不提也罢,走的走,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没几个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紧,好家伙,竟是个假装纯粹武夫的元婴修士!狗日的,多半是那桐叶洲修士无疑了。要么是兵家修士,要么是……剑修。否则体魄不至于如此坚韧如武夫宗师。
对方心声,极为清晰,显然是渡船两层山水禁制,对其修为影响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地仙,心声言语传到渡船,让自己听个真切,倒也不难,只是声音却绝对不会如此清晰。
陈平安手掌轻轻一拍青衫,一袭法袍起涟漪,绽放出一阵阵青翠雾霭,主动打破些许障眼法,显露出身上法袍的竹丝衣质地,来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岛去往猿蹂府的刘幽州,当初少年身上就穿有一件竹丝衣。
这类法袍,又有“清凉境地”和“避暑胜地”的美誉。
尤其是修行木、水两法的练气士,对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睐,不亚于世间修士对那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没有一个妖族修士,会将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头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悬镜,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离开海底,休想隐匿气息。
大镜高悬,是一柄传说中的开妆镜。
若是更加擅长掩藏气息的飞升境大妖。这艘“彩衣”渡船,自认倒霉,认栽便是。无非是个力战而死的下场,只不过大妖一旦泄露踪迹,也就必死无疑了。
自有雨龙宗旧址的驻守修士,帮忙报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葱蒨,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还有来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飞升境,亲自镇守蛟龙沟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请登船。”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山上风大,小心驶得万年安稳船。”
若是陈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计今夜就别想登船了。
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
倒是个会说话的。
陈平安与渡船要了三间屋子,陈平安自己一间,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间。
陈平安就一个要求,屋子必须相邻,神仙钱好说,随便开价。至于彩衣渡船是否需要与客人商量,腾出一两间屋子,陈平安加钱用以弥补仙师们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仙师们白白挪步,教渡船难做人。
天底下姓钱的人最多。
事情办得相当顺遂。一来如今山上的神仙钱,愈发金贵值钱,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几分行事退让的意思。做山上买卖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假,可“山上风大”一语,更是至理。
陈平安双指掐剑诀,同时运转五行之金本命物,帮着两间屋子都圈画出一座金色剑池。
免得孩子们的闲聊对话,不知不觉就被渡船吃饱了撑着的好事者,以术法随意窥探。
陈平安本想再捻出几张符箓,张贴在窗口、门上,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让孩子们太过拘谨。
这条渡船落脚处,是桐叶洲最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距离玉圭宗不算太远。
陈平安回了自己屋子,要了一壶彩衣渡船独有的仙家酒酿,喝了半壶酒,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上一次去往桐叶洲,跨洲渡船是条拥有数座秘境的吞宝鲸。
如今倒悬山没了。陆台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剑气长城,陆台若是以“刘材”身份现身,会让陈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乡了,陈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缩。
陈平安习惯性在窗口张贴一张祛秽符,开始走桩,要尽快熟悉这方天地的大道压胜。
这就是合道剑气长城的后遗症,在蛮荒天下,会被压胜,到了浩然天下,一样如此。
对于纯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别说走桩,或是与人切磋,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练拳。
可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处境就比较尴尬了。如果陈平安没有那份武夫底子,仅凭剑修身份,估计这会儿已经趴在地上。不过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运转,影响会越来越小,但是一旦与人搏命,还是会有诸多意外,简而言之,如今陈平安等于半个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陈平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缓缓走桩,在剑气长城看门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练拳三百余万。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练五十万拳。
所以曾经想也不敢多想的练拳千万,还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两间屋子的两拨孩子,暂时都没有人出门,陈平安就继续安心走桩。
拂晓时分,彩衣渡船缓缓悬停,说是路过了芦花岛最大的一座采珠场,会停留一个时辰,可以与芦花岛修士购买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剑,就可以御风去采珠场临时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这边会有人带队,谁都不许擅自离开,独自远游,不然就别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欢胡乱逛荡,干脆就独自一人逛荡去桐叶洲。
陈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头,却没有要去采珠场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头,想要听些修士闲聊。
他先前想要购买几份山水邸报,渡船那边的答复很干脆利落,没有,要是嫌钱多,渡船管事写得一手极妙的簪花小楷,可以临时写一份给他,不贵,就一颗神仙钱,谷雨钱。
这明摆着是欺负一位桐叶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叶洲修士的名声,多半已经烂大街了。
不去采珠场开销神仙钱,在彩衣渡船上边,也有一桩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悬停位置,极有讲究,下方深处,有一条海中水脉途经之地,有那醴水之鱼,可以垂钓,运气好,还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过想要享受这份渔翁之乐,得额外给钱,与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鱼竿,一颗小暑钱,半个时辰。
陈平安见船栏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渔翁,就花了一颗小暑钱,有样学样,坐在栏杆上,抛竿入海,鱼线极长,一小瓷罐鱼饵,总算不用花钱,不然渡船的这本生意经,就太黑心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以前崔东山经常在自己身边胡言乱语,说那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陈平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深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夜幕,风雪渐大。
地之去天不知几千万里,日月悬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几千万里。
陈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风御剑也行,驾驭符舟渡船也可。
只不过一想到那些孩子还在船上,陈平安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垂钓之余,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那些修士的对话,只不过没什么嚼头,都是些琐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势。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
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与真人无异。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可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从自己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好像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聊聊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鳖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颗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与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与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颗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那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那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财源滚滚。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卖。
与那“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是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在一条条串联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由感慨一句,人言神物老愈灵。
寻常的海市蜃楼,多是畅通无阻的幻境,只是这一处海市,显然并非如此,灵气流转,假象近乎真相,彩衣渡船似乎遇到过这座海市蜃楼,毫不犹豫就选择绕道而行,不曾想绕行百余里之后,海市蜃楼景象始终拦阻去路,有那地仙修士不知轻重利害,想要去一探究竟,被管事黄麟劝阻下来,说这头垂死大蜃,隐藏极深,连那仙人葱蒨追寻数月之久,都始终寻觅不见踪迹,再者这头妖物,如今处于“道散”境地,类似一位玉璞境修士的魂飞魄散,已经压抑不住自身的道气外泻,深陷海市其中,寻常破障符根本无用处,而且那头大妖今天如此作为,极有可能是凶性毕露,要在大道消亡之前,选择与渡船拼个鱼死网破。
渡船外壁彩绘女子一一现身,青竹剑阵更是开启,飞剑如雨,破开那些大蜃吞吐显化的云雾瘴气,宛如一艘袖珍剑舟。
渡船前方,凭空出现一座云气苍茫的宫阙,还悬了一挂白虹。
这让那黄麟神色剧变,世俗人间的白虹,兴许谈不上如何怪异,但是此地白虹,兵气也。
那头大蜃当真要不再隐藏行踪,终于暴起杀人了。
只是不知自家这条渡船,能否支撑到仙人葱蒨的驰援解围。
陈平安微微皱眉,按照圣贤的解字之法,虹字,作两头蛟龙解,故而以虫字旁。
陈平安凝神望去,那条白虹果真有正副两道,分出了虹霓雌雄。古人将虹霓视为天地之淫气,就像那远古月宫蟾蜍,是月魄之精光之属。
黄麟站在船头,现出了一尊身高百丈的儒衫法相,黄麟真身则以手指作刀,割破手心,以本命鲜血作为符箓的丹书材质,当黄麟在手掌写字之时,法相高居一手,掌心处便显化出一张金色符箓,黄麟一边静心凝气书写文字符,一边朗声道:“仙官敕六丁,檄水臣蛟蜃。”
百丈法相手心处,言出法随的十个符箓大字,金光流淌,映彻四方,云雾瘴气如被大日照耀,方圆数里之地,瞬间似积雪消融一大片。
黄麟再割破手心,沉声道:“远持天子命,水物当自囚!”
法相手掌处,环有层层日晕,金光蓦然绽放,落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更似一大锅滚烫沸水洒落风雪中。
在海市蜃楼当中,一座坊市轰然倒塌,一个偷偷潜伏其下的庞然身影,一闪而逝。
一位跨洲远游的乘客,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金丹瓶颈剑修,大笑道:“为黄道友助阵斩妖!”
只是这位剑修的练剑路数,颇为古怪,竟是在一处观景台上,脚踩罡步,双手掐剑诀,这才轻轻一呼气,口吐一枚莹莹光彩的剑丸,去势极快,离开渡船百丈之后,原本长不过三寸的剑丸,蓦然变为一把铭刻有仙家墨箓的漆黑巨剑,而那金丹剑修,依旧步罡踏斗不停,最终脚下踩出一道北斗符阵,更有一条青鱼浮水而出,剑修一脚踩在那尾青鱼背脊上,剑诀落定收官时,念念有词,“山人跨鱼天上来,识者珍重愚者猜。手中电击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那把去往宫阙与白虹的本命飞剑,剑光流彩,拖曳出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手持墨色巨剑,电光交织,一神灵一飞剑,直斩而去,试图将那白虹连同蜃楼一并斩开。
一击过后,声响作雷鸣,风卷云涌,气机激荡,连渡船都轰然震动,晃荡不已。
金丹剑修吐出一口血水,伸手扶住栏杆,赶紧以心神收取飞剑,不曾想一股遮天蔽日的瘴气疯狂涌出,将那本命飞剑一裹,竟是天地隔绝一般,断开了剑修与本命物的牵连,剑修脸色惨白无色,心神震颤不已。黄麟立即施展神通,帮着剑修寻觅那把消失无踪的飞剑。
陈平安早已轻轻加重脚上力道,使得相邻两座屋子都安稳如常,不受那道气机殃及。
只不过与渡船其他修士不同,陈平安的视线没有去寻觅那个障眼法的庞然身形,而是直接盯住了海市东南一角的天幕处。
陈平安抬起左手,运转水字印,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陈平安没有直接祭出这道完整雷法,而是选择了其中一记水法天雷,主役雷致雨,镇压一切作祟大蛟、毒蛇、恶蜃等水裔之属,行云布雨,兴风起浪,职掌水府。
陈平安手腕一个猛然拧转,这道凝为珠子大小的水雷,去势极快,比那位金丹瓶颈地仙的本命飞剑,更胜一筹,以至于彩衣渡船上没有修士察觉到这点异样,所以等到那记水雷,从气象不显,到笔直一线,再到轰隆作响,犹如天雷震动,落下大劫,渡船众人都误以为是那管事黄麟的术法神通。
与此同时,陈平安左手再攒一记雷局,右手凝气为剑,合成一道“斩虹符”。
先前水雷,砸中那头大蜃的藏身之处,不作重伤想,只是一个敲门做客的举动。
但是随后这道先礼后兵的斩虹符,就声势惊人了,先前那位步罡踏斗的金丹剑修倾力一击,也只是让那挂悬在宫阙上方的白虹晃了一晃,当拥有雷局天威加持的斩虹剑符现世,海市蜃楼之中,就像出现了一道凭空破开小天地的纤细剑光,一划而下,将那兵气白虹连同仙家宫阙一斩而断,再有雷局绽放,两物当场崩碎。
人未去。
雷局、剑符已经开阵功成。
天地清明,气象一新,再无海市蜃楼障眼拦路。
大蜃潜入海底深处,海面上掀起惊涛骇浪,被混乱气机牵扯,哪怕有山水阵法,彩衣渡船依旧晃荡不已。
那金丹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愈发钦佩了。
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她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
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陈平安睁眼后,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然后去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
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
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
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读书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到了桐叶洲,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
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
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
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与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
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那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来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的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
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
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
在陈平安蹲着发呆的时候,唯一一个拥有方寸物的纳兰玉牒,取出了一部名为《山海补志》的神仙书,早年家族托人购自倒悬山,小姑娘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就给翻到了桐叶篇,神仙书上,一张书页,能够记录十数幅山水画卷和数千个细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眼力不济,看不清文字内容。
陈平安当年囊中羞涩,只买了一部《山海志》,没舍得买这更加大部头、记录山川形胜更加繁琐详实的《补志》。小姑娘开始为其他人解释这处渝州仙家渡口的由来,小姑娘话语刚起了个头,突然想起自己亲笔抄录的那句“提醒”,赶紧将书籍丢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陈平安身边,学那曹师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这次没关系,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错早犯早知道,长辈早说孩子早记住。
陈平安起身说道:“玉牒,我帮你遮掩一下,继续翻书看,帮我们解释解释,其实我也不晓得这座渡口的历史典故。可以的话,你用桐叶洲雅言。”
“曹师傅会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说得流不流畅,对吧?一定是这样的。”
纳兰玉牒这才重新取出《补志》,用字正腔圆的桐叶洲雅言,书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旧大盈王朝,三十余州所辖两百余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为神仙怪异,上有仙人迹六处,下有龙窟水府九座,旧有观庙神祠六十余。众人脚下这座渡口,名为驱山渡,传闻王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国师,渔夫出身,拥有一件至宝,金铎,摇晃无声,却会地动山摇,国师兵解仙逝之前,专门将金铎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边关战场上接连大败,就异想天开,“另辟蹊径,开疆拓土”,下令数百炼师搜寻江河峡谷,最终破开一处禁制森严的隐蔽水府,寻得金铎,成功驱山入海,填海为陆,成为大盈历史上拓边武功、仅次于开国皇帝之人……孩子们听到这些王朝旧事,没什么感觉,只当个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听,而陈平安则是听得感慨良多。
陈平安其实想要知道,如今负责重建驱山渡的仙家、王朝势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后裔,还是某个劫后余生的山上宗门,比如玉圭宗?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直奔家乡宝瓶洲,一来是机缘巧合,刚好遇到了那条跨洲远游的彩衣渡船,陈平安原本想要通过购买船上的山水邸报,以此获悉如今的浩然大势。再者若是让孩子们返回白玉簪子小洞天,虽然无碍他们的魂魄寿命以及修行练剑,但是大地天地光阴流逝有快慢之分,陈平安心里终究有些不忍,好像会害得孩子们白白错过很多风景。哪怕这一路远游,多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陈平安还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
最后就是陈平安有一份私心,实在是被那三个古怪梦境给折腾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尽早在一洲山河,脚踏实地,尤其是借助桐叶洲的镇妖楼,来勘验真假,帮忙“解梦”。
事实上,事实证明陈平安没白费功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陈平安差点一个踉跄,这让他立即心安几分。
陈平安起身后,刻意挺直腰杆,身形不再佝偻,只是这么个细微动作,就会让陈平安更不好受,但是裨益体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桩,就是练拳不停,甚至陈平安每一次动静稍大的呼吸吐纳,都像是桐叶洲一洲的残余破损气运,凝聚显圣为一位武运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对陈平安喂拳。
感觉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巅武夫的瓶颈,就能够有所松动,直觉告诉陈平安,想要破境跻身止境武夫,极为不易,陈平安非但不着急破境,反而愈发珍惜桐叶洲这座天然“演武场”的无形砥砺。
道理很简单,曾经有人说过,十境之争,就是决定他和曹慈未来武道高低的胜负关键。是连输三场之后,这辈子就此一路输下去,还是久别多年,第四场切磋,陈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轻女修离开彩衣渡船,找到陈平安一行人,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陈平安假装没认出身份,“你是?”
那乌孙栏女修,怀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黄花梨字画匣,小画匣四角平镶如意纹白铜饰物,有那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头拍子,一看就是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老物件。她看着这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笑道:“我师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让我为仙师带来此物,希望仙师不要推脱,里边装着我们乌孙栏各色彩笺,总计一百零八张。”
陈平安轻轻一拍斗笠,赶紧接过那只字画木匣,与管事黄麟道了一声谢,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壶上边的彩笺了,回头重新黏上,省得朋友不识货。”
女修以心声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仙师,中土文庙曾经下令山上禁绝山水邸报五年,还差了半年才解禁,所以我们渡船这边不是不想卖,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陈平安有些无奈,难怪当时登船没多久,就察觉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镜光和一道仙人气息的悄然游曳,原来是自己这位桐叶洲修士,不小心漏了马脚。后来渡船遇到海市蜃楼,若是自己没有果断出手,说不定那顿在芦花岛祖师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边补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婴剑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极有可能会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这边,乌孙栏次席供奉黄麟,其实是一位正统出身的儒家书院子弟,先前以文字传檄镇压水裔,黄麟靠一身浩然气,言出法随,破开海市迷障极多,还有那圣贤书篇上的“远持天子令”一语。至于黄麟如何舍了君子贤人身份,转去担任乌孙栏的供奉,大概就是乱世当中的一部鸳鸯谱?
陈平安不由得想起那个渡船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会装啊,还簪花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心神平稳,言语与神色之间,竟是没有半点纰漏,所以连自己都给糊弄过去了。
于是陈平安说道:“你们渡船上有个少年伙计,虽然修道资质不算极佳,但是心性不错,是棵好苗子,说不定会大器晚成。”
年轻女修嫣然而笑,竟是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借前辈吉言,替我弟弟与前辈道一声谢。”
一场好聚好散。
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找到了开在驱山渡集市入口处的渡口坊楼。
作为桐叶洲最南端的渡口,驱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这样的跨洲渡船,还有三条山上路线,三个方向,分别去往黄花渡、仙舟渡和鹦鹉洲,渡船都未能到达桐叶洲中部,都是小渡口,无论是《山海志》还是《补志》都未曾记载,其中黄花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经之路。
陈平安有些奇怪,为何玉圭宗没有占据驱山渡?按照《补志》所写,大盈王朝执牛耳者的仙家门派,是玉圭宗的藩属宗门,于情于理也好,出于利益诉求也罢,玉圭宗都该名正言顺地帮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叶洲南方广袤的旧山河,而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将渝州说是兵家必争之地都不过分,更奇怪的是,执掌驱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师,虽然以桐叶洲雅言与人说话,竟然带着几分皑皑洲雅言独有的口音。
陈平安带着一大帮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而且那九个孩子,一看就像资质不会太差的修道胚子,自然让人羡慕,同时更会让人忌惮几分。
只是肯定没人相信,九个孩子,不但都已经是孕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而且还是剑修当中的剑仙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