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2章
周清高说道:“我先前也有这个疑惑,但是先生未曾回答。”斐然伸手抹过玉白色桥栏,手心满是尘土,沉默片刻,又问道:“托月山大祖,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清高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敢与先生询问此事。”
斐然最后问道:“为何不跟在你先生身边。”
周清高还是摇头,“先生吩咐,学生照做。不该问的,就一句不问,不该想的……就尽量少想些。”
斐然转过身,背靠桥栏,身体后仰,望向天空。
空荡荡的天,空落落的心。
斐然在修道小成之后,其实习惯了一直把自己当成山上人,但依旧将家乡和浩然天下分得很开就是了。所以为军帐出谋划策也好,需要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出剑杀人也罢,斐然都没有任何含糊。只是战场之外,比如在这桐叶洲,斐然不说与雨四、?滩几个大不一样,哪怕是与身边这个同样内心神往浩然百家学问的周清高,双方依旧不同。
周清高笑道:“我不喝酒,所以不会随身带酒,不然可以破例陪斐然兄喝一次酒。”
斐然摇摇头,“算了,愁酒喝不得。”
如果说人生就是用年月日作为砖石,铺成的一座拱桥。那么山下市井的凡俗夫子,而立之年,至多不惑之年,差不多就走到了拱桥最高处。行走其中,在桥上可以回头看,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所以小时候着急长大。长大后害怕年老。而登山修道的练气士,看似没有这份处境,事实上一旦修士日渐神魂腐朽,又破境无望,只会比山上俗子更加煎熬。
斐然突然笑了起来,“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名叫陈平安,却好像最是意难平啊。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就好多了。”
斐然取出两壶酒,丢给周清高一壶,冷不丁问道:“桐叶洲没什么好逛的了,不如跳过造化窟,咱俩直接去剑气长城,拜访隐官大人?”
周清高犹豫不决。
斐然一拍对方肩膀,“先前那次路过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搭理你,如今都快盖棺定论了,你们俩肯定有的聊。只要关系熟了,你就会知道,他比谁都话痨。”
周清高点点头,抿了口酒,笑道:“那就试试看。前提是你必须保证我不会被他打死。”
斐然笑道:“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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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城头上,一个龙门境的兵家修士妖族,气喘吁吁,握刀之手微微颤抖。
在登上城头之前,就与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约好了,双方就只是切磋刀法拳法,没必要分生死,若是它输了,就当白跑一趟蛮荒天下的最北边,下了城头,就立即打道回府,那个隐官大人竖起大拇指,用比它还要地道几分的蛮荒天下大雅言,称赞说做事讲究,久违的豪杰气概,所以完全没问题。
于是这场架,打得很酣畅淋漓,其实也就是这位兵家修士,独自在城头上出刀劈砍,而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就由着它砍在自己身上,偶尔以藏在鞘中的狭刀斩勘,随手抬起刀鞘,格挡一二,不然显得待客没诚意,容易让对手过早心灰意冷。为了照顾这条好汉的心情,陈平安还要故意施展掌心雷法,使得每次刀鞘与刀锋磕碰在一起,就会绽放出如白蛇游走的一阵阵雪白闪电。
这时候以狭刀拄地,看着那个收刀停手的家伙,陈平安笑眯眯问道:“砍累了吧,不然换我来?”
那位妖族修士立即扬起胸膛,豪气干云道:“不累不累,半点不累!且容我缓一缓,你急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你这客人,不请自来就登门,难道不该敬称一声隐官大人?可是等你很久了。”
它毫不犹豫喊道:“隐官大人。”
还补了一句,“名不虚传,好拳法!”
陈平安突然茫然四顾,只是瞬间收敛心神,对它挥挥手,“回吧。”
它倒是也不真傻,“不杀我?”
陈平安笑道:“你是生平第一次登上城头,而且也从没到过战场,说不定你这辈子都没机会靠近这边了,杀你做什么。”
它收刀后,抱拳道:“略逊一筹,隐官大人确实拳高。”
陈平安一手按住刀柄,一手揉着眉心,斜眼看那个言语颇为谦虚、神色更是诚恳的客人,“回了家乡,就说自己打赢了隐官,如果有外人问我,我会帮你圆场,承认此事。”
它有些难为情,低声道:“这不太好吧。”
陈平安抓起手中斩勘,它见机不妙,立马御风远遁。在那个脑子不太拎得清的“大妖”离去后,陈平安仰起头,发现没来由下了一场大雪,毫无征兆可言。
风雪浮云遮望眼。
在今天之前,还是会怀疑。
不晓得还有无机会,重游故地,吃上一碗当年没吃上的鳝鱼面。
不知道还有无机会,重返故乡,再吃上一顿百吃不厌的冬笋炒肉,会不会桌上酒碗,又会被换成酒杯。
会不会在夏天,被拉去吃一顿火锅。会不会还有老人骗自己,一物降一物,喝酒能解辣,让他几乎辣出眼泪来。
这么些年,在拿到那本山水游记后,自己既在辛苦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可好像又担心这一天的到来。
刹那之间,天地气象大乱,以至于整座剑气长城都震动不已,陈平安竭力稳住心神。
山水颠倒。
一位青衫儒士站在城头上,转头望向那个年轻人,“你可以回了。”
陈平安取出白玉簪子,别在发髻间。
一步跨到城头上,蹲下身,“能不能先让我吃顿饭喝壶酒,等我吃饱喝足,再做决定?”
崔瀺点点头,“大事已了,皆是小事。”
陈平安一屁股坐在城头上,后仰倒去。说要吃饱喝足,却没吃饭没喝酒,只是那么躺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夜幕风雪,“让人好等,差点就又要熬不过去了。”
第七百四十五章
想搬山
崔瀺突然笑道:“神仙坟那三枚金精铜钱,我早就帮你收起来了。”
这是对那句“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遥相呼应,也是造就出“明虽灭尽,灯炉犹存”的一记神仙手。
人生道路上,善行兴许有大小之分,甚至有那真伪之疑,唯独粹然善心,却无有高下之别。
崔瀺没来由想起了一番言语,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变化代兴,谓之天德。
寥寥两句,便一语道破“心诚”、“守仁”、“天德”三大事。
只是老秀才道理讲得太多,好话数不胜数,藏在其中,才使得这番言语,显得不那么起眼。
老秀才在市井籍籍无名时,便与最早相依为命的学生,唠叨过很多遍这番话,最终好不容易与其它道理,一起给搬上了泛着浅淡油墨香味的书上,刊印成册,卖文挣钱。其实当时老秀才都觉得那书商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竟然愿意版刻自己那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事实上那书商真心觉得会卖不动,会亏本,是某人好说歹说,加上那位未来文圣开山大弟子的一顿劝酒,才只肯版刻了可怜巴巴的三百册,而私底下,光是学塾几个学生就自掏腰包,偷偷买了三十册,还成功怂恿那个财大气粗的阿良,一口气买下了五十本,当时学塾大弟子最为得力,对阿良诱之以利,说这可是初版初刻的善本,刊印不过三百,本本可谓孤本,以后等到老秀才有了名声,售价还不得最少翻几番。当时学塾里边年纪最小的弟子,以茶代酒,说与阿良走一个走一个,还让阿良等着,以后等自己年纪大了,攒出了一两片金叶子,几颗大银锭,就走江湖,到时候再来喝酒,去他娘的茶水嘞,没个滋味,江湖演义上的英雄豪杰不喝茶的,只会大碗喝酒,酒杯都不行。
那是文圣一脉先生学生,在钱财事上,最为捉襟见肘的一段岁月。
师兄弟几个,与那个浪荡不羁的阿良喝酒,是开心事。但是在那之前,崔瀺曾经独自一人,跟那个满脸红光的胖子书商喝酒时,崔瀺觉得自己这辈子,尤其是在酒桌上,就从没那么低三下四过。
仿佛把绣虎一辈子的谄媚神色、言语,都预支用在了一顿酒里,年轻人站着,那兜里有几个臭钱的胖子坐着,年轻书生双手持杯,喝了一杯又一杯,那人才笑哈哈端起酒杯,只是抿了一口酒,就放行酒杯去夹菜吃了。
老秀才可能至今都不知道这件事,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些鸡毛蒜皮,只是难免端些先生架子,讲究读书人的斯文,不好意思说什么,反正欠开山大弟子一句道谢,就那么一直欠着了。又或者是先生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为先生排忧解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本无需双方多说半句。
陈平安听闻此语,这才缓缓闭上眼睛,一根紧绷心弦终于彻底松开,脸上疲惫神色尽显,很想要好好睡一觉,呼呼大睡,睡个几天几夜,鼾声如雷震天响都不管了。
大雪纷飞,却不落在两人城头处。如仙人修道山中,暑不来寒不至,故而山中无寒暑。
先前陈平安犹然担心个万一,万一这崔瀺,还是那周密的手段,那么十多年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岂不是功亏一篑。
陈平安完全不清楚周密在半座剑气长城之外,到底能够从自己身上图谋到什么,但道理很简单,能够让一位蛮荒天下的文海如此算计自己,一定是谋划极大。
复杂事往简单了去想,是拆解,是切割,就像一剑破万法,而将简单事往复杂了去想,是缝补,是搭建,是打造小天地。
陈平安在家乡年幼时所藏的三枚铜钱事,极其隐秘,那个日狗的周密再神通广大,也无法知晓。
绣虎确实比较擅长洞悉人性,一句话就能让陈平安卸去心防。
崔瀺转头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陈平安,说道:“年轻时分,就暴得大名,不是什么好事,很容易让人自以为是而不自知。”
陈平安点点头,表示认可,本就是个可对可错的道理,只是崔瀺来说,就比较有理。许多道理,是旁人看似与你只说一两句话,事实上是拿他的整个人生在讲理。有没有用,且听了,又不亏钱。若有赚,就像白喝一碗不花钱的酒水。
陈平安知道这头绣虎是在说那本山水游记,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怨气,“走了另外一个极端,害得我名声烂大街,就好吗?”
陈平安倒是不担心自己名声受损什么的,终究是身外事,只是落魄山上还有那么些心思单纯的孩子,若是给他们瞧见了那部乌烟瘴气的游记,岂不是要伤心坏了。估计以后回了家乡山上,有个姑娘就更有理由要绕着自己走了。
崔瀺笑道:“名声总比山君魏檗好些。”
陈平安睁开眼睛,有些忧心,疑惑道:“此话何解?”
崔瀺说道:“一回便知,不用问我。”
陈平安以狭刀斩勘撑地,竭力坐起身,双手不再藏袖中,伸出手使劲揉了揉脸颊,驱散那股子浓重睡意,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把狭刀斩勘,自行矗立城头。
崔瀺再次转头,望向这个小心谨慎的年轻人,笑了笑,答非所问,“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陈平安询问,是当年崔瀺去往落魄山,故意伤口上撒盐,询问年轻山主的一个小问题。
而崔瀺所答,则是当时大骊国师的一句感慨言语。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风雪夜中,天昏地暗,好像偌大一座蛮荒天下,就只有两个人。
终于不再是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的困顿处境了。哪怕身边这位大骊国师,曾经设置了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可这位读书人到底来自浩然天下,来自文圣一脉,来自家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报平安。可惜崔瀺看样子,根本不愿多说浩然天下事,陈平安也不觉得自己强问强求就有半点用。
崔瀺随口说道:“心定得像一尊佛,反而会让人在书上,写不出仙人的话语。所以你们文圣一脉,在立言一事上,靠你是靠不住了。”
陈平安轻声说道:“不是‘你们’,是‘我们’。”
崔瀺好像没听见这个说法,不去纠缠那个你、我的字眼,只是自顾自说道:“书斋治学一道,李宝瓶和曹晴朗都会比较有出息,有希望成为你们心中的粹然醇儒。只是如此一来,在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旁人护道一事,就要更加劳心劳力,片刻不可懈怠。”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根相伴多年的白玉簪子,不知道如今里边隐藏有何玄机。
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依旧不着急打开白玉簪子的小洞天禁制,去亲眼验证其中内幕,还是将重新散开发髻,将白玉簪子放回袖中。
双袖滑出两把曹子匕首,陈平安下意识握在手中,已经无需怀疑崔瀺身份,只是陈平安在剑气长城习惯了用某一件事某个心念,或者是某个动作,用以勉强定心神,不然杂念琐碎,一个不小心,拘不住心猿意马,心境就会是“野草繁芜、大雨时行”的场景,使得心路泥泞不堪,会白白消耗掉许多心神意气。
突然发现崔瀺在盯着自己。
陈平安说道:“宝瓶打小就需要身穿红衣裳,我早就留心此事了,早年让人帮忙转交的两封书信上,都有过提醒。”
两封信,都提及此事。一封让捻芯转交宁姚,一封让转交给陈平安心目中的未来落魄山山主,学生曹晴朗,再让曹晴朗与李希圣主动言说此事。
崔瀺说道:“就只有这个?”
显然在崔瀺看来,陈平安只做了一半,远远不够。
陈平安疑惑不解。
崔瀺微微不悦,破例提醒道:“曹晴朗的名字。”
陈平安愈发皱眉,葫芦里买什么药?
“观身非身,镜像水月。观心无相,光明皎洁。”
崔瀺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抬头望向蛮荒天下那两轮明月,缓缓道:“急处回光,着力一照,云散晴空,白日朗耀!我还以为你离乡远游这么多年,身边都有了个名叫‘晴朗’的学生,剑气长城又有佛家圣人坐镇天幕,怎么都该读书读到此处,我实在不知道你翻书来读书去,到底看了些什么东西。”
陈平安似有所悟,也不计较崔瀺那番怪话。
崔瀺收回视线,抖了抖袖子,嗤笑道:“扫踪绝迹,当下清凉。真性湛渊,如澄止水,恬澹怡神,物无与敌。只要你在书上见过这些,哪怕你稍稍知晓此中真意,何至于先前有‘熬不过去’之说,心境如瓷,破碎不堪,又如何?难道不是好事吗?前贤以言语铺路,你大步走去即可,临水而观,低头见那水中月碎又圆,抬头再见本相月,本就更显光明。隐官大人倒好,迷迷糊糊,好一个灯下黑,了不得。不然只要有此心思,如今早该跻身玉璞境了,心魔?你求它来,它都未必会来。”
陈平安在心中小声嘀咕道:“我他妈脑子又没病,什么书都会看,什么都能记住,还要什么都能知道,知道了还能稍解真意,你要是我这个岁数,搁这儿谁骂谁都不好说……”
崔瀺神色玩味,瞥了眼那一袭披头散发的鲜红法袍。
好像在说一句“怎么,当了几年的隐官大人,在这城头飘惯了?”
陈平安立即说道:“现在懂得这几句佛偈,也不算迟,好事不怕晚。”
揣摩他人心思一道,陈平安在崔东山那边,收获颇丰。
陈平安突然记起一事,身边这头绣虎,好像在自己这个岁数,脑子真要比自己好不少,不然不会被世人认定一个文庙副教主或是学宫大祭酒,已是绣虎囊中物了。
崔瀺说道:“左右原本想要来接你返回浩然天下,只是被那萧愻纠缠不休,始终脱不开身。”
陈平安松了口气,没来才好,不然左师兄此行,只会危机重重。
崔瀺望向那南方远处的十万大山,“天下人事,历来如此,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不是山上人,是了山上人,有几境高,差别不大。凡俗夫子有凡俗夫子的事不可为,修道之人有修道之人的无可奈何。所以你错过了很多。”
陈平安问道:“比如?”
崔瀺只是说道:“很多。”
崔瀺重返道:“很多。”
之前,刘叉在南婆娑洲问剑日月。上任隐官萧愻在桐叶洲剑斩飞升境荀渊。白也去往扶摇洲,一人四仙剑,剑挑数王座。解契之后,王朱在宝瓶洲走大渎成功,成为人间第一条真龙。杨老头重开飞升台。北俱芦洲剑修南下驰援宝瓶洲。老夫子坐在穗山之巅,力压托月山大祖。礼圣在天外守护浩然。
在这之后,又有一桩桩大事,让人目不暇接。其中小小宝瓶洲,奇人怪事最多,最为惊骇心神。
如今还有亚圣断后托月山,崔瀺山水颠倒,身在剑气长城,与之遥相呼应,昔年一场文庙亚圣和文圣两脉的三四之争,落幕时,却是三四合作。这大概能算是一场君子之争。
陈平安蹲在城头上,双手握住那把狭刀,“错过就错过,我能怎么办。”
崔瀺笑道:“借酒浇愁亦无不可,反正书呆子左右不在这里。”
饮酒的乐趣,是在醉醺醺后的陶然境界。
酒能醉人,几杯下肚,酒劲大如十一境武夫,使人层层卸甲。
善饮者为酒仙,耽溺于豪饮的酒鬼,喝酒一事,能让人跻身仙、鬼之境。所以绣虎曾言,酒乃人间最无敌。
陈平安说道:“我以前在剑气长城,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头喝酒,左师兄从来不说什么。”
崔瀺嗤笑道:“这种色厉内荏的硬气话,别当着我的面说,有本事跟左右说去。”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我还真敢说。”
别说喝酒撂狠话,让左师兄低头认错都不难。
只要先生在身边。
崔瀺问道:“还没有做好决定?”
陈平安说道:“再想想。反正还是好事不怕晚。”
崔瀺倒是没有再说什么挖苦言语,因为能够理解年轻人的心境,想回家乡去,又不太敢回去。
曾经崔瀺也有此复杂心思,才有了如今被大骊先帝珍藏在书桌上的那幅《归乡帖》,归乡不如不还乡。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看着这方陌生的广阔天地,“一个人能做的,终究有限。不管是谁,都会有一条界线存在。言语,行事,心思,都概莫例外,任你打烂了身边的条条框框,大小规矩,看似自由纯粹,实则不然,既然不能重建秩序,无序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禁锢,远远称不上真正的随心所欲,翻手天地无,抬手天地起,才是大自由。哪怕让天地万物归一,却不能以一衍化万物,依旧不是真正的自由。”
崔瀺轻轻跺脚,“一脚踩下去,蚂蚁窝没了。儿童稚子尚可做,有什么了不起的。”
“相反的。”
崔瀺抬起右手一根手指,轻轻一敲左手背,“知道有多少个你根本无法想象的小天地,在此一瞬,就此消亡吗?”
崔瀺笑意玩味,“谁告诉你天地间唯有灵众生,是万物之首?如果不是我脚下某条大道,我自己不愿也不敢、也就不能走远,不然世间就要多出一个再换天地的十五境了。你可能会说三教祖师,不会让我得逞,那比如我先成文庙副教主,再去往天外?或是干脆与贾生里应外合?”
陈平安知道崔瀺在说什么,瓷人。
会诗词曲赋,会下棋会修行,会自行琢磨七情六欲,会自以为是的悲欢离合,又能自由转换心境,随便切割情绪,好像与人完全无异,却又比真正的修道之人更非人,因为天生道心,无视生死。看似只是牵线傀儡,动辄支离破碎,命运操控于他人之手,但是当年高高在上的神灵,到底是如何看待大地之上的人族?一个谁都无法估量的万一,就会山河变色,而且只会比人族崛起更快,人族覆灭也就更快。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宝瓶洲守住了?”
崔瀺一笑置之。明知故问。
陈平安不再询问。
陈平安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崔瀺觉得自己想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
一时间崔瀺突然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身边不是师弟君倩,而是半个小师弟的陈平安。
君倩心无旁骛,喜欢听过就算,陈平安则思虑太多,喜欢听了就记住,嚼出几分滋味来。
不过崔瀺难免有些不快,林守一尚且敢当面质问自己。
你不是很能说吗?才拐骗得老秀才那么偏袒你,怎么,这会儿开始当闷葫芦了?
陈平安似乎心有灵犀,说道:“这些年来,没少骂你。”
话说一半。
没少打你。
反正后来自己的学生崔东山,也算半个崔瀺。
崔瀺点点头,好像比较满意这个答案,难得对陈平安有一件认可之事。
他第一次直呼年轻人的名字,“陈平安,不要觉得就只有我们在为这方天地做事。并非如此,远远不是如此。”
“就像你,的的确确,实实在在做了些事情,没什么好否认的,但是在我崔瀺看来,无非是陈平安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身份,做了些将书上道理搬到书外的事情,天经地义。你我自知,这还是求个心安理得。将来吃亏时,不要因此与天地索求更多,没必要。”
“壮举之外,除了那些注定会载入史册的功过得失,也要多想一想那些生生死死、名字都没有的人。就像剑气长城在此屹立万年,不应该只记住那些杀力卓绝的剑仙。”
崔瀺远望,视线所及,风雪让道,崔瀺穷尽目力,遥遥望向那座托月山。
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有一位身处异乡的浩然读书人,与一个灰衣老者在笑谈天下事。
后者对读书人说道,请去最高处,要去到比那三教祖师学问更高处,替我看看真正的大自由,到底为何物!
周密作揖行礼,答以四字:岂敢不从。
崔瀺仰头望天。
天下太平了吗?大概是太平了。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看未必。
崔瀺收起思绪。
陈平安抬起双手,绕过肩头,施展一道山水术法,将头发随便系起,如有一枚圆环箍发。
陈平安眉眼飞扬,意气风发,神色再不落魄,“想好了。老子要搬山。”
在昔年牢狱之中,陈平安曾经对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说了句真心话,我们要成为强者,要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做点舍我其谁的事情。
崔瀺笑眯眯道:“怎么说?”
陈平安沉声道:“当那剑侍也好,沦为剑鞘也罢,一剑过后跌境不休,都随意了,我要问剑托月山。恳请师兄……护道一程?”
崔瀺点头道:“很好。”
刹那之间,陈平安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下一刻,陈平安毫无还手之力,就挨了崔瀺一记诡谲道法,竟是当场昏厥过去,崔瀺坐在一旁,身旁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看到陈平安安然无恙之后,她似乎有些惊讶。
她蹲下身,伸手摩挲着陈平安的眉心,抬头问那绣虎:“这是为何?”
崔瀺双手轻拍膝盖,意态闲适,说道:“这是最后一场问心局。能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此一举。”
第七百四十六章
夜归人
风雪夜里,一袭鲜红法袍随手打开山水禁制,走出一处洞窟,他站在门口,转头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芦花岛?曾经隐匿有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举目远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间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圆。
先前陈平安做了三个梦,然后醒来,到底是醒了,还是刚刚入梦?
当陈平安开门后,涟漪激荡。
这座风声鹤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觉到异样。
剑光,宝光纷纷亮起,破开夜幕,几个眨眼功夫,从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围上来了十数位修士。
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法袍,鲜红法袍瞬间与白雪同颜色,再往脸上覆盖一张少年面皮。
陈平安伸手去接住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确定是否还在梦中。
修士结阵,如临大敌。
一位元婴境剑修,御剑悬空,居中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那在海上流窜犯案的隐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掷。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门派的覆灭数量,竟然比大战期间还要多,就是那些从五洲陆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祟。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位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三位剑修腰间都以金色长穗系有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纹,雕琢有一把袖珍飞剑。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握住雪花,手心清凉。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位剑修的根脚,芦花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仅凭三人的今夜现身,陈平安就推断出不少形势。
芦花岛与那雨龙宗,是一处衔接倒悬山旧址和桐叶洲的枢纽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婴剑修坐镇其中,而且还是从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说,天下当真太平了?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战落幕后,犹有余力抽调修士跨海驻守?那么自己这三梦,到底梦了多久,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难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绞杀殆尽?不然雨龙宗和芦花岛这样的重地,必然有杀力出众的上五境修士负责把守,而且最少得有两三位。若是处于收官阶段,以飞升境大修士领衔,二三十位上五境联袂截断妖族去路,都不过分。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了。
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三位剑修都发现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使得那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那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却是个浪荡子。
身材修长,头别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佝偻。
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元婴老剑修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以略显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询问道:“何人?”
少年却用桐叶洲雅言笑答道:“桐叶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远游至此,多有叨扰。对造化窟神往已久,本来想偷偷来偷偷走,只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触发了禁制。”
一位芦花岛老人立即以桐叶洲雅言问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过云窟福地?”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芦花岛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师游历过云窟福地,那么理当知晓云门渡口处的烂绳亭,会常年摆摊了,亭外所卖何物?老妪卖物有何讲究?”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颗雪花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芦花岛老人给唬得不轻,信了大半。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鸟样得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不过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好在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镜,年轻男子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古镜铭刻有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
陈平安依旧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仰头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镜门类之一的素月镜。看那年轻修士泄露出来的心神气息涟漪,再加上掐诀雷法迹象,应该是配合了雷法旁门当中的神雷一道术法,专门用来压胜妖族和山泽精魅,以及杀伐古怪鬼物以及祀典不正的淫祠神灵。
年轻剑修高高举起手臂,所持古镜,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莹洞彻,笼罩住造化窟门口的那位白衣少年。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
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把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年轻龙门境收起古镜。
那位芦花岛老金丹,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说道:“曹仙师擅自潜入芦花岛,还触发了造化窟禁制,坏了我们师门规矩,需要走一趟祖师堂。”
只听那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来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婴剑修说道:“已经坏了一次规矩,奉劝曹仙师还要守一次规矩。等到我们飞剑传信神篆峰,得到了答复,自会放行。在这之前,曹仙师不妨就在芦花岛做客几天。”
陈平安无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这个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谱牒上边,大乱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来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历。”
众多修士,就没一个脸色好看的。
从先前防贼一般的视线,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唾弃鄙夷。
骨头极硬的玉圭宗,怎么收了这么个客卿。莫不是那桐叶宗的客卿吧?
那个女子剑修说道:“客卿信物呢?!”
只见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当年邀请我和陆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阵,我怕死,没敢去,就飞剑传信玉圭宗,交还了那枚珍圭。”
芦花岛老金丹微微讶异,“陆剑仙难道不曾兵解离世?”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语,只是两拨修士虎视眈眈,犹豫了半天,才说道:“陆舫曾经与我一起游历藕花福地,都在鸟瞰峰修行,只不过我更早离开福地。”
老金丹显然对玉圭宗和桐叶洲极为熟悉,这会儿开始与大瀼水三位剑修以心声交流。
老金丹最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劳烦曹仙师说一说那位陆剑仙,恳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一定要慎言,我与姜宗主和陆剑仙,都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
那少年有些恼火,转过头,伸长脖子,“你们烦也不烦?!你们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数?来来来,用飞剑往这边砍,好个大瀼水剑修,如此行事跋扈,亏得姜宗主私底下与那为情所困的陆剑仙煮酒论英雄,说你们南婆娑洲,一众剑仙当中,曹曦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剑仙,才是人与剑,共风流,当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剑修,立即神色和悦几分。
自家宗门,自家师长,能够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岂能不让人由衷开怀。
只是他们眼神深处,又有几分黯然神伤。
大瀼水,总计五脉,并非全部剑修,只有一脉,传自剑仙元青蜀。
那老元婴剑修一挥袖子,似乎觉得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过碍眼,早早滚蛋。
陈平安将玉竹折扇别在腰间,再一次对那三位剑修遥遥抱拳,御风离开芦花岛,去往桐叶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还活着,还当了玉圭宗的宗主?
不愧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在芦花岛,陈平安什么都没有多问。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不想听说的不想知晓的,肯定也拦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婴剑修,隐匿气息,以水遁之法,遥遥跟踪自己。
陈平安假装不知。
只是在一炷香过后,心念微动,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门辟水神通,转瞬之间就逃出了那位元婴的视野。
老剑修返回芦花岛,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妖族,但我们还需要分别飞剑传信雨龙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婴修士,而且极其擅长水法,难怪能上当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觊觎造化窟而来。”
那女子剑修愤懑道:“桐叶洲这种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
芦花岛老金丹感慨道:“说句难听的,贪生怕死,躲在山中,总好过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为恶的王八蛋。”
老剑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叶洲,十山九空,跑了大半,活该被宝瓶洲修士南下,大举渗透,还有脸去中土文庙吵?换成我是那文庙圣贤,早一个大嘴巴摔过去了。”
陈平安行走在海上,风雪又起。
风雪茫茫,茕茕孑立,四顾全疑在玉京。
陈平安当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是崔瀺赠送,并未设置山水禁制。
环顾四周,确实并无修士窥探之后,陈平安这才摘下白玉簪子。
陈平安打破脑袋,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当他心神沉浸其中,发现破碎小洞天里边,住着一帮剑气长城的孩子,都是剑仙胚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
这些孩子相互间都很熟稔了,毕竟在白玉簪子里边的小洞天,相依为命。
小洞天辖境不大,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什么都有。
甚至还有一块用以磨砺飞剑的斩龙崖,山水祠庙外边的柱础大小,价值连城。
陈平安刚好从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为里边渡船总计三艘,还有一艘流霞舟。陈平安挑选了一条相对简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纳三四十余人。陈平安将那些孩子一一带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别好白玉簪。
一个双手负后的男孩,高高扬起脑袋,微微皱眉,“你是何方神圣?隐官何在?”
“我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报名字。”
五个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四个小女孩,贺乡亭,姚小妍,纳兰玉牒,孙春王。
下五境剑修七个,洞府境剑修两个,白玄,玉牒。
陈平安说道:“第一,不许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乡。我接下来每天都会教你们宝瓶洲和桐叶洲的两种雅言。”
何辜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凭啥不说家乡,丢你脸啊?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垫底了。学什么雅言,不稀罕学!”
亏得他将巅峰十剑仙里边的老聋儿给扔到一旁,换成了年纪轻轻、境界还不高的隐官大人。
于斜回轻轻点头,老气横秋道:“我辈剑修,言语都在问剑上。”
陈平安没理睬孩子的抱怨,继续说道:“第二,以后好好练剑。没了。就两点要求。”
何辜又不乐意了,瞪眼道:“啥?没啦?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我家里长辈,都说你算计多,脑子贼灵光,尤其是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都能在城头上参与巅峰十剑仙的议事了,就你不是剑仙,我娘亲问靠啥,我爹说还能靠啥,靠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呗。咋个今儿话不多,你该不会是一个假的隐官大人吧?”
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
我那酒铺,出了名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那坐庄,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钱挣个个能分赃。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板栗敲下去,那小刺头抱住脑袋,只是没恼火,反而点点头,稚嫩脸庞上满是欣慰,“难怪我爹说二掌柜是个狗日的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是真的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输的,不是托儿,怨不得我。
陈平安想了想,“加上一点,以后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师傅。我暂且当你们的剑术护道人。以后你们跟我到了家乡,入不入我的山门,随缘,不强求。”
这些从此就远游异乡的孩子,许多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伤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里边,慢慢消受了。
他们是离乡,唯独自己却是归乡。
“那咱们击掌,走一个。就当相互认识了。”
陈平安眼神温柔,弯下腰,伸出手掌,与孩子们一一击掌。有些孩子板着脸,原地杵着,不抬手不击掌,陈平安也不介意。
陈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边驾驭符舟御风,并不高出海面太多,一边头疼,本以为孑然一身游历桐叶洲,哪里想到会是这般闹哄哄的光景。
孩子们有些趴在船栏上,窃窃私语。
有些已经盘腿而坐,开始温养飞剑。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尽头。你说有多深?要是把咱们家乡的长城往这儿一丢,咱们是站在水面上,还是在水底下?”
“问隐官……问那曹沫去,他读书多,学问大。”
符舟掠海,期间陈平安远远发现一拨出海的芦花岛采珠客。便给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绕道而行。
只是这符舟渡船远游,太吃神仙钱啊,陈平安仰头望去,希冀着路过一条由西往东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驾驭符舟跨海远游,后者显然更划算些。而且这拨孩子,既然来到了浩然天下,难免需要与剑气长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对安稳,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可惜陈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条渡船路过,毕竟桐叶洲在历史上太过闭塞,没有此物。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系在腰间,轻轻拍了拍酒壶,老伙计,终于又见面了。
再将学生崔东山赠送的那把玉竹折扇,倾斜别在腰间。
坐在船头那边,与孩子们问了些白玉簪子里边的情况。
那个名叫纳兰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条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将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来。
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里边慢,外边快,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
所以其实这九个孩子,在白玉簪子这座破碎小洞天里边,练剑不算久。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今儿宵夜,咱们要不要吃炖鱼?海鱼跟河鲜的滋味,还是不一样的。”
何辜最不认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过可以凑合着吃。”
于斜回补了一句,“这隐官当的,毫不霸气。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这孩子又加了一句,“这儿可没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陈平安笑了笑。
于斜回立即举起双手,“就你规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师傅,曹大爷,行了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
怎么有点像当年身边跟着个李槐?
陈平安运转水法,凝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质的鱼竿,再以一丝武夫真气凝为鱼线、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远远甩出去,坠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