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与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更加声名卓著,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欢的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一脚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他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颤,双拳紧握,差一点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发飘渺,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印、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袭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因为一个人的逝世,天时极怪。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转益多师是吾师
穗山之巅。
老秀才和金甲神人并排坐在台阶顶部。
那位其实坐着都要比老秀才站着高的穗山正神,问道:“也不看几眼宝瓶洲南边?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老秀才坐在那尊穗山大神的右手边,好像这样就能躲着东宝瓶洲更远些,摇摇头,“不看不看,一个人心肠再硬,心碎又能有几回。”
金甲神人突然举目眺望远方,惊讶道:“有个稀客造访穗山,老秀才你要不要见?如果你嫌他烦,我就不开门了。”
老秀才说道:“如果是文庙董、韩、朱这三位,你就说老头子亲自发话了,不要烦咱们至圣先师跟人打架。”
那三位儒家老夫子,正是浩然天下的三位正副教主,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百代文宗,于儒家道统的文脉绵延,薪火相传,功在千秋。
儒家学问集大成者,文庙教主董老夫子。
提出天人感应,在他手上,整合繁杂文脉,除了为后世制定出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框架,还在山下王朝设置太学、推广官学,并且为学宫书院儒生的修行,提出了一整套醇正法门。还使得后世皇帝君主,但凡遭遇天灾异象、发现治国过错,就要向天下人颁布罪己诏。历朝历代,各国帝王,颁发的每份罪己诏,初稿原本,悉数被书院君子收入囊中,最终存放在中土文庙。
董老夫子最大的一桩壮举,就是差一点就罢黜百家,只是被礼圣拒绝此事,这位文庙教主,就退而求其次,以一己之力,评点诸子百家的学问得失、根祇高下,世俗开国君主,往往会为辖境一国百家姓氏制定出族谱品第,董老夫子便为“浩然百家”分出高下,其中名次垫底的术家、商家,对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
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副教主韩老夫子和朱老夫子,一个梳理、重塑整个儒家的道统文脉,而且更加细分了君子贤人的界线。韩老夫子天然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甚至可以说亚圣在文庙的地位崛起,这位韩老夫子,有一半功劳。另一个则别开生面,再起文脉一座高峰,演化“礼”为“理”。
而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争执。
董老夫子,早已提出“正其道不谋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文圣一脉却最终推出了事功学问,最终引发那场从幕后走到台前的三四之争。虽说事功学问是文圣一脉首徒崔瀺提出,但是儒家道统各条文脉之内,自然会视为是老秀才继“性本恶”之后,第二大正统学说,所以当时中土文庙都将事功学说,视为是老秀才本人学问的根本宗旨。此外由于崔瀺一直建议改“灭”为“正”字,更为妥当,也惹来朱老夫子这条文脉的不喜,崔瀺又被对方以“恶”字拿来说事,反过来质问崔瀺,你我双方文脉,到底谁更故作惊人语……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哈哈一笑,先丢了个眼色给身边好友,大概是信不过对方会立即开门,会让自己浪费口水,所以老秀才先伸长脖子,发现大门确实打开,这才故意转头与金甲神人大声道:“郑先生?生疏了不是,老头子要是不高兴,我来担待着,绝不让怀仙老哥难做人,你瞅瞅,这个老郑啊,身为一位魔道巨擘,都敢来见至圣先师了,光凭这份气魄,怎么当不得魔道第一人?第一人就是他了,换成别人来坐这把交椅,我第一个不服气,当年如果不是亚圣拦着,我早给白帝城送匾额去了,龙虎山天籁老弟家门口那楹联横批,晓得吧,写得如何,一般般,还不是给天籁老弟挂了起来,到了郑老哥的白帝城,我只要一喝酒,诗兴大发,只要发挥出八成功力,肯定一下子就要力压天师府了……”
穗山大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就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白费功夫的老秀才愣在当场,他娘的这个郑居中怎么如此臭不要脸,下次定要送他白帝城臭棋篓子四个大字。
金甲神人问道:“还见不见?”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给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来到山门口。
郑居中说道:“我一直想要与两人各下一局棋,如今一个可以慢慢等,此外那位?若是也可以等,我可以带人去南婆娑洲或是流霞洲,白帝城人数不多,就十七人,但是帮点小忙还是可以的,比如其中六人会以白帝城独门秘术,潜入蛮荒天下妖族当中,窃据各大军帐的中等位置,半点不难。”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伤口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反正是肯定会去的,说不定白帝城已经做了此事。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郑居中坐在老秀才身旁,沉默片刻,说道:“当年与绣虎在彩云间分出棋局胜负后,绣虎其实留下一语,世人不知而已。他说自己师弟齐静春,棋力更高,所以赢他崔瀺是赢他一人,不算赢过文圣一脉。所以我当年才会很好奇,要出城迎接齐静春,邀请他手谈一局。因为想要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心高气傲如绣虎,也愿意自认不如外人。”
老秀才默不作声。
但是郑居中说了一句谁都没想到的言语,“可我一直觉得崔瀺在棋盘外,棋力更高,当年输棋,尤其是没有流传开来的最后一局,棋盘纵横二十三道,崔瀺输棋,依旧是因为对弈双方的棋盘太小。哪怕到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齐静春的落子,终究是断断续续,散落各处,崔瀺此后既要独自落子,又要能够处处衔接棋盘上的既定棋子,处处后手接得上,最终使得整块棋盘,同气连枝,此间大不易,一般人无法想象。”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郑居中问道:“老秀才真劝不动崔瀺改变主意?”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站起身,这位白帝城城主,会马上重返扶摇洲,这是他与崔瀺的一桩秘密约定。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那场问心局,道心之砥砺,既在失魂落魄的陈平安,也在死不认错、但是学会尊重“规矩”的顾璨。
若是顾璨认得错,无非是大骊王朝或者宝瓶洲,多出一个半吊子的读书人顾璨,心中偏不去认错、却愿意在事情上改错,那么浩然天下就会多出一个白帝城顾璨,会让很多后世许多自认聪明的旁门歪道,邪魔外道,真正知道何谓绣虎崔瀺、白帝城郑居中两人心中的真正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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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有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间,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那白衣少年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崔东山揭了泥封,嗅了嗅,伸长脖子看了眼崖外,啧啧道:“人间几人平地上,看我东山碧霄中。”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崔东山转头笑道:“纯青姑娘会不会下棋?围棋象棋都行。”
纯青摇头道:“会下,兴趣不大,下得不好,姜太公经常拉着许白下棋,尉先生不好插话棋局,会站在许白那边,希望许白赢棋,喜欢问许仙这一手妙不妙,许仙那一棋绝不绝,我哪里知道好不好,怎么个好,所以有些烦人。我到后来,尉先生只要一转头,我就立即点头,说对对对是是是,妙妙妙绝绝绝,本来以为尉先生见我如此敷衍,就该消停些,可到最后还是不管用啊。”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纯青说道:“算了吧,我对落魄山和披云山都没啥想法,崔小先生你如果能教我个立竿见影的法子,我就再考虑要不要去。”
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崔东山道:“那咱们打个赌,成了,你送我一百坛青神山仙家酒酿,不成的话,就当我欠你一百坛落魄山最著名的酒酿?到时候你去骑龙巷自取。”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行事怪诞,再听说了披云山名声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崔东山却没有解释,只是转去碎碎念道:“白诗苏词在,光焰万丈长。熔铸千万象,即是一文心。”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崔东山想了想,“别说年轻时候了,他打小脾气就没好过啊。跟崔瀺没少吵架,吵不过就跟老秀才告状,最喜欢跟左右打架,打架一次没赢过,有些时候左右都不忍心再揍他了,鼻青脸肿的少年还非要继续挑衅左右,左右被崔瀺拉着,他给傻大个拖着走,还要找机会飞踹左右几脚,换成我是左右,也一样忍不了啊。”
纯青感叹不已。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世路羊肠,鸟道已平,龙宫无水。雪落衣衫更薄,冷落了门外梅花梦,白发老叟拄杖看到忘言处,浑疑我是花,我是雪,雪与花并是我。
不如一起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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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叶洲中部大泉王朝,桃叶渡。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个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赊月对打打杀杀从不感兴趣,先后两场架都打得没头没脑,好没道理,而且都是对方一直在蛮横纠缠,两个王八蛋玩意儿,一个姓姜,一个姓陈,还都喜欢说些戳人心窝子的怪话,难怪能够成为好兄弟。姜尚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陈平安更是个赊月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货色,年纪不大心眼多,如果境界与姜尚真相当,估计那个年轻隐官只会下手更狠。
而斐然却是众多军帐当中唯一一个,与赊月行事相近的,在海上得了个芦花岛和一座造化窟,到了桐叶洲,斐然又只是将蜃景城收入囊中,过了剑气长城,斐然好像从头到尾,就都没怎么打仗杀人死人,所以她觉得斐然可算同道中人,又一个所以,圆脸姑娘就从长颈锡制茶罐里边,多抓了一大把茶叶。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茶叶,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圆脸棉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斐然无奈道:“算是吧,饮茶不苦,确实不像话。”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了,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锅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着吃不太完。”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周密笑道:“好好好,为喝茶一事,我与赊月姑娘道个歉。鳜鱼清蒸滋味好些,再帮我和斐然煮一锅米饭。其实臭鳜鱼,别有风味,今天就算了,回头我教你。”
赊月点点头,自顾自忙碌去了,去船头那边,要找几条啄食近水桃花更多的鳜鱼,煮茶这种事情,太心累还不讨喜。
斐然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心比天大了,真是万事不上心只顾吃喝游玩啊?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给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赊月忙去,斐然欲言又止,心中有太多疑问要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师兄切韵为何舍得赴死?在蛮荒天下,大妖何等惜命!
切韵赶赴扶摇洲战场之前,原来与斐然的那番笑谈,就是遗言。
周密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丢给斐然,微笑道:“送你了。”
斐然接过手,并无玄妙。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斐然曾经跟随周密求学多年,见过那方印章两次,印章材质并非天材地宝,抛开主人身份和刀工款文不说,真要单论印章材质的价格,恐怕连寻常书香门第富家翁的藏印都不如。
而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斐然心弦紧绷,如临大敌。
斐然问道:“周先生到底有没有想过打赢这场仗?!”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那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而白也也从未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周密为斐然解惑道:“白也以十四境修士递出那最后一剑,气象大乱,可能被他稍稍勘破天机几分,兴许是看到了某幅光阴画卷,场景是光阴长河的未来渡口处,所以知道了你在我心目中,位置极为重要。”
斐然将那方印章轻轻放在手边几案上,说道:“周先生嫡传弟子当中,剑修极多。”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只有新收一个关门弟子,将木屐赐姓改名为周清高,才不是剑修。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的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会在家规祖训里边,还会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天外战场。
由无数颗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斐然脸色铁青。
因为斐然在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声道:“在我眼中,儒家这位礼圣,才是三教所有圣人当中,最让我佩服之人。因为他希望天地万物,一切有灵众生,用一种相对最小的代价,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获得更多的自由,在规矩之内,满足适度的兽性,人性逐渐趋于纯粹,最终近乎神性,却又非神性,有灵众生,还是有情众生。人间灯火,缓缓上移,渐次登高,强者庇护弱者,引领弱者,礼圣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走出那个不增不减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周密笑问道:“既然如此,注定做不到更好了,那为何不去换一条道路,走得更高?或者干脆打碎重建,从头再来,岂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钝刀子的打杀万年,无缘无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怼,冤魂厉鬼不得解脱,一个个不知所谓的修道之人,还要衍生出无穷无尽斩杀不绝的化外天魔,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罢了,其实比起一场干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烦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斩,“快刀斩乱麻,乱麻皆碎去,天地重归清明。”
斐然咬牙说道:“传闻那位至圣先师,觉得世间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凭本事来说服我,我在这里,就可以先答应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礼圣,同时又是新的白泽,对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蛮荒天下的妖族,由你来一视同仁。因为将来天地规矩,到底会变得如何,你斐然会拥有极大的权柄。除了一个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脉络,所有细节,都由你斐然一言决之,我绝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礼圣吗?那你现在要不要抓住这个唾手可得的机会,自己来当?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说出心中一句积攒已久的言语,“我根本信不过一个‘大行问路斩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会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时代,礼圣亲自定天象、法地仪,设五量,观象授时,铸鼎立文,创制历书,是谓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泽敬称为“小夫子”的礼圣,首次确定有据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计量长短,计算大小,测量轻重。此外还需要确定光阴刻度,勘验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阴长河,测算天地灵气之多寡,订立天干地支,时辰,十二月与二十四节气。
度长短者,不失毫厘。命名五权,将五件器物分给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诸子百家当中的阴阳家、术家、地理家的开山鼻祖。亲手铸造出人间第一枚铜钱和雪花钱。天成象,地成形,人成运,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汇聚,道法融洽。大小,长短,轻重,高低,光阴,灵气,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词汇,在礼圣手中,皆得以大道显化为一件件实物。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与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当宝瓶洲那位只存一点灵光的青衫儒士笑问“贾生何在”之后。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话说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赊月。
赊月说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轻声道:“是开卷有益。”
三教诸子百家,藏书三百万卷。
扶摇洲王座大妖白莹,蛮荒天下切韵恩师“陆法言”,几乎同时缩地山河,来到桐叶洲一座桃叶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与枯骨大妖白莹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悬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贾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时读书,便数行并下,过目不忘,废寝忘食,日夜读书抄书,以至于形销骨立,大病一场痊愈后,开始转去修道,只为了有更长的阳寿,可以读更多的书,偏要以有涯求无涯,儒生开始在心中书山,修道登高之时,身边没有传道人,手边无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仙家秘笈,单凭心中所记的三教百家书籍,从浩然书海当中撷取精粹,将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硬生生拼凑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练气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此后在心中显化出无涯学海,以阴神远游之姿,分出心神始终沉浸其中,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在此后漫长的远游求学、修道生涯当中,继续大肆搜罗书籍,追问百家学问根本宗旨,不断扩大心中学海天地,以儒家学问,跻身的玉璞境,却以道家“太虚为炉,日月为烛”之秘法,跻身仙人境,返璞归真,又转去精研佛家十六观想,最终选择其中白骨观,得以跻身飞升境,再复以心中驳杂学问合道十四境,秘密吞并切韵恩师。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在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擅自将王座抬升为第二高位的剑修萧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剑客刘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针对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镇海楼,至于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则交给刘叉对付。
绯妃依旧位于宝瓶洲和桐叶洲之间的战场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那持一杆长枪、以一具高位神灵尸骸作为王座的家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战场。
以及那个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黄鸾,曜甲,切韵,白莹,还要再加上蛮荒天下那个十四境的“陆法言”,都已经被周密“合道”。
在这其中,其实还有个金甲洲的飞升境人族,完颜老景。
要知道作为周密阳神身外身的王座白莹,在蛮荒天下数千年间,又炼化妖族修士傀儡无数。
饥不果腹老书虫?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贾生也罢,一吃再吃,确实饥肠辘辘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赊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斐然笑道:“你也会怕啊?”
赊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装不怕,没问题,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陈平安再加上个周先生,读书人一个鸟样,都可怕。
斐然还真没办法反驳。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斐然无奈道:“不错。”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斐然躺在船头,好像他的人生,从未如此心气全无,颓然无力。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斐然打算御风升空,要看一看那场大战。
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了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位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后两位读书人,各自分别将斐然和赊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会活过来。”
青衫文士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
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不曾想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
第七百三十九章
春风得意
周密似乎早有谋划,除去两人所立渡船依旧毫无变化,可是此外所有天地,连同一条载船的桃叶渡,桃叶渡所在的大泉王朝,桐叶洲,浩然天下,却仿佛化作了一片太虚境地,唯有日月悬空作两盏灯烛,照彻之下,犹如一叶虚舟,两位仙人联袂蹈虚空,一同跨过千秋万古之光阴长河。
一幅幅走马观灯图在渡船变化不定,绽放出光阴画卷独有的七彩琉璃色,映照得对峙两位读书人,熠熠生辉,恍若两尊寂然无心的远古神人。
齐静春站在浮舟一端的船头,环顾四周,看那倏忽出现、蓦然消逝的众多光阴画卷,这位青衫文士,其实生前远游不多,算是文圣一脉嫡传当中,走过山河最少的一个,年少求学,少年治学,后来只是陪着想要转去练剑的师兄左右,一起散心,游历过一趟中土神洲,不过短短数年光阴,其实也未曾去过太多山水形胜之地,再之后便是文脉遭遇浩劫,叛出文圣一脉道统的绣虎崔瀺最终选择宝瓶洲,成为大骊国师,齐静春则看似与之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直接带着文圣一脉的两位记名弟子,茅小冬和马瞻,三人一同赶赴宝瓶洲,在大骊王朝京畿之地,开创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山崖书院,处处事事掣肘崔瀺。在那之后,齐静春又担任骊珠洞天的坐镇圣人一甲子。
周密一样在打量四周,查探一些微妙的大道显化、泄露天机,很快就被周密发现了蛛丝马迹,在那些光阴画卷的间隙,有那星光点点的微妙异象,如烛火飘摇,哪怕灯烛远去,原地却依然有丝丝缕缕的微弱火光残存,最终勾连成一条路线清晰的道路,就像是一条承载光阴流水的河床。若是放在桐叶洲的真实山河当中,这条道路就是起始于扶乩宗,喊天街,桓家飞鹰堡,一路由西及东。北晋国与大泉接壤处,埋河水神庙,桃叶渡,照屏峰,北去天阙峰渡口,由南往北,其中以道观道旧址,作为最重要的中枢渡口。
周密虽说奇怪齐静春为何不做半点遮掩,反正暂时闲来无事,便随口道破天机:“这条陈平安当年走过桐叶洲的路线,就是师兄崔瀺帮你选择的‘船锚’灯火?所以半点不怕我先前在扶摇洲,驾驭光阴长河针对十四境白也的手段?也就是说,如今齐静春心中仅存数念,其中一个大念头,便是你那师弟陈平安?看来你们两人的师弟,也未曾让两位师兄失望,游历途中,有意无意,心念颇重,好似在与某人共游山河。这个最终成为你们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读书人,估计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生平著述第一书,便是这部山水游记,好个无巧不成书,恰好与今日齐静春今天远游桐叶洲,遥遥呼应。”
齐静春浑然不觉,只是在那边打量光阴画卷。
周密不认为是齐静春的手笔,多半还是那头绣虎的谋划,崔瀺行事更加功利。
难怪这个齐静春一现身,就敢将战场选择在桐叶洲,一个已算周密囊中物的大天地,因为退路都已经被师兄崔瀺和师弟陈平安合力铺好了。
这条退路,又像有稚子嬉戏,无意间在地上搁放了两根树枝,人已远走枝留下。
又像是一条陋巷道路上的泥泞小水滩,有人边走边放下一块块石子。
如今的齐静春,比较古怪,既无身躯皮囊,也无真实魂魄。可虽是个一切实物皆空空荡荡的无境之人,却又有十四境修为。
所以齐静春不太能够分心起别念,不然就自己打破这种玄之又玄的境地,简而言之,就是齐静春早已画地为牢,只存下几个可以称之为信念的想法,其余全部斩尽,化作傀儡,这么多年来,齐静春始终将自己拘押在某一截光阴长河中,此间煎熬,世上能懂几人,不超过一手之数,三教祖师,崔瀺,周密。此外十四境,哪怕修为足够,但是对于光阴长河的了解,终究不如他们五人透彻。
所以齐静春其实很容易答非所问,自说自话,一切都以几个残存念头,作为所有立身之本。一旦多出念头,齐静春就会折损道行。
故而双方接下来这场厮杀,与以心中诗歌合道的白也,大不相同,仗剑白也是心中诗篇不用尽,就一直是修为巅峰,眼前齐静春的十四境的境界,却只会越来越“下山”。
齐静春都不着急,周密当然更无所谓。
周密突然笑道:“知道了你所依,骊珠洞天果然因为齐静春的甲子教化,曾经孕育出一位文武两运融合的金身香火小人。只是你的选择,算不得多好。为何不挑选那座神仙坟更合适的泥塑神像,偏要挑选破损严重的这一尊?道缘?念旧?还只是顺眼而已?”
同样是圣人一般的言出法随,被周密一语道破天机后,在那齐静春身后,便自行显现出一尊隐秘法相,是一尊彩塑斑驳、金身破碎不堪的五彩披甲神人,却头别玉簪。铠甲鳞片连绵,甲胄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连串宝珠颗粒圆润饱满,断臂极多。以金色小人所凝聚出来的山河气运,齐静春以一种另辟蹊径的法门,达到一种暂时重塑完整魂魄的境界,再以一尊道门灵官神像作为栖身之所,又以佛性稳固“魂魄”,最终契合一句佛理,“明虽灭尽,灯炉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