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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可谢松花更多还是欣慰。

    其实她与裴钱素未蒙面,无亲无故的,但是瞧见了持杖背箱远游的裴钱,谢松花就是会瞧着亲切。至于是不是爱屋及乌,不重要,我谢松花看谁顺眼,天地莫来管我。若是看谁不顺眼了,你们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飞剑,不过胆子和本事都得够。

    所以谢松花笑道:“若是担心谢姨剑术不高,在细柳那边讨不了好,所以先前你才那番捣浆糊的说辞,没必要,照实说,我这就去剁了细柳,至多半炷香功夫便可往返。杀个玉璞境的剑修妖族,不太容易,没了剑修二字,便不难。”

    裴钱赶紧摇头道:“谢姨,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细柳咄咄逼人,以势压人,我当时就会问拳。”

    谢松花点点头,“那就算细柳烧高香,运道不错。本来我是打算带着朝暮、举形那俩孩子,在冰原南境这边温养剑意,细柳肯定是要会一会的。朝暮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温养,颇为适合。举形那把‘雷泽’,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头需要去拜会一下雷公庙沛阿香,看看举形在马湖府那边,有无大道契机。”

    裴钱暂时还不太清楚这位谢姨的“会一会细柳”“拜会雷公庙”,到底是怎么个“会”。

    不过谢松花愿意与裴钱道破两位嫡传的飞剑本名,足可见她对裴钱的亲近,当自家人看待了。

    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一向观感不佳,早年跻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历,在收取嫡传之前,每次有事返乡,她都不会泄露行踪,更懒得显摆剑仙身份,所以有过几场冲突,还不小,谢松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还有开山祖师爷在世,那是更好。所以皑皑洲修士,对于这位本洲剑仙,是既敬畏又头疼。

    如今谢松花在皑皑洲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

    以女子剑仙身份,游历剑气长城,立下赫赫战功。剑斩玉璞境剑仙大妖。而且关键是谢松花还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

    对于皑皑洲山上而言,一个死了的女子剑仙,也就那么回事。皑皑洲没那举洲祭剑的习俗。

    最让皑皑洲震撼人心的一个消息,是传闻谢松花极有可能在数十年之内,破开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成为皑皑洲千年以来,首位成功跻身此境的大剑仙。

    修士的数十年,不过是山巅神仙打几个小盹的短暂光阴。

    谢松花笑问道:“都是八境武夫了,为何不御风远游?”

    裴钱有些赧颜,小声道:“师父说过,行走山下,先跌两境。千万别学某人,江湖切磋先让一招。”

    裴钱说道:“谢姨,你御剑我御风就是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谢姨身边,不用这么刻意讲究。”

    毕竟谢松花是一位剑仙前辈,况且此次游历冰原,是要传授两位嫡传剑术大道。

    谢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没事,咱们继续徒步去往投蜺城,就当散步散心。”

    谢松花随即好奇问道:“某人是谁?能不能讲?”

    能够被那年轻隐官放在嘴边的人,多半不会简单。

    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齐剑仙,如今就是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宗主了。

    裴钱笑道:“谢姨,没什么不能讲的,师父那朋友,是北俱芦洲鬼斧宫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闯荡江湖,师父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相逢投缘,还与杜前辈学了些符箓手段。”

    谢松花点头道:“虽然不曾听说什么鬼斧宫,但是既然能够让你师父一招,想来实力不俗,不过问拳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让谁一招也别让你师父。”

    裴钱挠挠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炭丫头,甚至都不算少女了,这个动作,是如今裴钱难得的些许稚气。

    冰原南境那边,细柳带着老妪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风雪中。

    老妪轻声问道:“主人,真是那剑仙谢松花?”

    细柳笑着点头:“她背后竹匣里边那份剑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鹤氅、惜无梅枝的秋水道人再无神仙风采,呲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头,这会儿还浑身生疼,刚挨上那一拳的时候,本命气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张缩地山河的符箓,被纯粹武夫拿来近身对敌,真是要命。难怪开创这一脉符箓的老祖师,挨了几千年的骂,”

    细柳说道:“回头来看,小姑娘应该是一直在故意隐藏了实力,说不定朝你们出拳,都是为了藏拳,因为在我现身之后,她心中敌人,就只有我了。估计连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彻底放开手脚,绝对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说来,我既要感谢剑仙,不至于让我损兵折将,又要感谢小姑娘,免去一场灾殃。”

    细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老妪疑惑道:“主人远游至此,气息收敛,浑然无漏,不比那书院圣人坐镇小天地逊色多少,就连我都无法察觉丝毫,小姑娘如何能够发现的。”

    细柳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投蜺城是雨工国霖滩府的府城,此处是去往冰原南境的两处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门口那边,裴钱递交了关牒,先前游历北俱芦洲,路引钤印极多,狮子峰李二前辈就帮着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关牒,山上修士的专用路引,其实也是山下豪阀、收藏大家的重要杂项之一。

    谢松花自然没有什么通关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钱,便对谢松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栈,裴钱见到了那两个剑仙胚子,都是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为举形,都很灵秀。

    只不过举形略显稳重,眼神沉寂,与年纪不太相符。

    老规矩,裴钱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当见面礼。

    听师父说裴钱姐姐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后,那个举形蓦然间便神采奕奕起来,朝暮也很开心,因为小女孩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欢以“我家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自居,再者关于那个隐官大人的事迹传闻,实在太多太多。

    坐庄坑人,卖酒还是坑钱,扇面题款,肚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异、山水故事,与宁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她才两次远游千万里,连过三关,连那齐狩和庞元济都败在他拳下,主动顶替宁姚,去与那托月山离真捉对厮杀,一战成名,成为了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且是首位外乡人的隐官,郁狷夫问拳他接拳,结果一拳就倒,最后却还是三场连胜,阴阳怪气的言语不计其数,大剑仙听了都要揪心,亲笔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坐镇避暑行宫运筹帷幄,到了战场上,比那大妖绶臣还要阴险,甚至装扮过女子,还喜欢四处捡破烂……

    拥有“虹霓”、“滂沱”两把本命飞剑的小女孩,双指捻住那枚竹叶书签,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轻轻拧转,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先前收礼,她小心翼翼瞥了眼举形,后者收下礼物,朝暮才敢收下。

    因为跟随师父来到浩然天下之后,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先后走过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路过不少仙家府邸,许多和蔼长辈都要送礼

    给他们,举形只是神色淡漠,双手笼袖,师父也不管这个,她就跟着拒绝了。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询问举形缘由,结果不太爱说话的举形突然大怒,只问她还要不要脸。把朝暮给又怕又伤心得大哭起来,举形见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恼火,撂下一句话,让朝暮以后都别跟他说话,不然就揍她。

    后来还是师父过来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其实在皑皑洲游历途中,举形真就一句话不跟她讲了,朝暮不是不想跟举形说话,但是不敢,几次主动找由头,跟他套近乎,举形只会当聋子。

    所以今天举形收人礼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举形早已将那枚青翠欲滴、又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书签,轻轻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来,到了这个浩然天下,读书最是普通事了。

    谢松花打趣道:“一个每天装聋作哑,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带俩孩子真难。裴钱,说实话,你师父带孩子,是这个,比当隐官还厉害。”

    谢松花竖起大拇指。

    裴钱有些难为情。

    师父带她远游那些年,确实比较辛苦。

    谢松花嘴上发牢骚,实则心中还是自豪更多,她还真不觉得郦采的陈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还有宋聘的孙藻,金銮,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会比自己的这两位弟子更出彩。绝不可能!她谢松花就收了这么两个弟子,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会比那早早有了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还要更加小剑仙。

    就算没有,又如何,朝暮和举形,依旧是她谢松花的心爱弟子嘛。

    举形双臂环胸坐在廊道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以前在家乡,就喜欢在城头上这么坐着,这个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声反驳道:“师父,就三次,没有动不动就哭。”

    举形嗤笑一声。

    朝暮立即病恹恹的。

    谢松花起身道:“裴钱,你们聊着,我先去找个人聊点事情,跟她约好了在这边碰头,差不多该到了。”

    裴钱就陪着两个孩子闲聊。

    朝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钱问起后,小姑娘就与裴钱姐姐详细说了那年轻十人的天大热闹。

    举形当然是要为隐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说除了宁姚之外,至多加上个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资格将隐官挤出十人之列,只捞到个“第十一”?

    裴钱好奇问道:“飞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号是嘉春,以我们家乡那座城池落地,作为天地初开时分,被取名为飞升城了。”

    举形说道:“有消息说宁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剑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钱看着眼前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可以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暖树姐姐。

    直到这一刻,裴钱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宝瓶姐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

    宝瓶姐姐的小师叔,自己的师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会伤感呢。

    裴钱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托着腮帮看着裴姐姐写字。

    举形在想着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开门,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家乡了。

    听说到时候第五座天下会开门三十年,此后就会彻底关上大门。

    再想要往返于两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为飞升境大修士了。

    举形有些眼馋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学那隐官大人,双手笼袖,坐在栏杆上发呆。

    这次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都是在五十岁之下,入榜之人,没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简单,太年轻,登山修行,证道长生,最少还要多看百年才行。

    飞升城宁姚。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两境,跻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摇洲山水窟海外,跻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宝没有一件,因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属的路数,品秩被誉为当世第一。

    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剑修。据说喜好压境。

    还有一位亚圣嫡传,据说那个年轻读书人,家乡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亚圣带回浩然天下,不但获得了一阵翻书风,还有了一个本命字的雏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籍籍无名的道门女冠,年龄不到二十,修道不过八年,在柳筋境这个留人境之上,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样在这之前名声不显的山泽野修,刘材,暂时境界还不高,只是金丹境剑修,但是此人飞剑杀力之大,超乎想象。哪怕修士只是观看那份邸报,都足够让人咋舌不已。因为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境界都足够高,唯独刘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别说是五十岁之下的金丹剑修,就连元婴剑修都根本不够看,完全没资格登榜入评。

    因为随着此人的横空出世,两枚养剑葫也随之水落石出,正是失传已久的“心事”与“立即”。刘材此人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剑修本已被誉为一剑破万法,碧落一剑又可破万剑。养剑葫“立即”,帮忙温养刘材第二把飞剑“白驹”,飞剑之细微、迅捷,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阻滞。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刘材百年后。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

    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

    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

    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眼她,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

    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了。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至于胆子,裴钱小时候,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

    然后朝暮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抄着书,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板栗的时候,师父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有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再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

    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老人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

    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渡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皇帝陛下好像都过于寒酸小气了。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不过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到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户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取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边,操蛋玩意儿。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子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

    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发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饱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来自山崖书院求学。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已被阵法隔绝天地,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复一年的独自游荡。

    在斐然那次离去之后,他就会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偶尔以狭刀斩勘破开阵法片刻,瞧几眼那浩浩荡荡北去的妖族大军。

    六年之后,还是没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后他就干脆坐在一处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时不时出刀斩开禁制,无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继续北去。

    不过陈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会自行缝合。

    离真得知此事后,建议托月山再心狠一点,在两座悬崖之间,设置出一道玉璞境剑修都破不开的稳固阵法,都不给那年轻隐官过过眼瘾的机会。

    只可惜甲子帐那边搁置了这个方案,暂时顾不上这边,只说再议。

    这一天,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伸手轻轻拍打刀鞘。

    一只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游记的小炼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军集结屯兵。

    事实上,在陈平安第一次翻完书籍,就意识到了这本书的暗藏玄机。

    所以才有那个“亏得没有写那真正在意事,否则以后不能好好说话”的念头。

    因为陈平安对于“十一”,极为敏感,至于“得哉字”更是知道,那么多的竹简不是白刻的,对于生僻字,晦涩词汇,陈平安反而要比许多自幼读书的读书人更加喜欢收集。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铺子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那帮孩子其实早早领教过这位二掌柜的厉害。

    如今出刀斩破禁制,除了观察妖族大军数量和推衍战局形势之外,陈平安更要以此推断那道大门,是否会偶尔关闭,担心托月山那边,已经察觉到那本山水游记的门道,会关了大门,以此隔绝两座天地,或是早早设置了其它的山水禁制,那么陈平安一旦仓促出手,反而会让崔瀺的那桩秘密谋划,付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游记的不同寻常,其实毫无意义。这也是崔瀺最为缜密的地方。

    在这些年里,小炼书上全部文字之后,陈平安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谓绞尽脑汁,将那些文字各种排兵布阵,十分辛苦。重新反复游记,可能是在某个章回,每隔十一个字,取一字,全部收拢起来,看看能否聚拢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两字上下功夫,用各种脉络,发散开来,可能是以倒叙之法,搜寻蛛丝马迹……

    崔东山曾说但凡脑子没病的,都扯不出这条脉络的线头。

    但是事实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游记第一遍,就扯出了线头,连那丢掷书籍再取回,都是一种障眼法,此后更是一边炼字,一边念头思虑千万里。

    人生中所有让人觉得不轻松、难受的琐碎事情,兴许就会在未来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如灯火星星点点,最终攒簇一起,大放光明。

    陈平安缩着身躯,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边有人在的时候,陈平安不会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没有人的时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后,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户人家开了门,后来那户人家多了个小鼻涕虫,之后还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这两位邻居,后来又遇到了刘羡阳。

    再后来离开家乡,有李宝瓶李槐他们,又后来,有张山峰刘远霞他们,也有裴钱他们,有了落魄山。哪怕在书简湖,以及到了剑气长城,身边都有在意的人在身边。

    唯独这些年,陈平安又是一个人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敲击心口,反正一个人,还可以自言自语。

    第七百零四章

    朱颜敛藏

    (这一章有点晚了……)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子修士,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

    在这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凭借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以及玉圭宗在内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这个钟魁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往往瞬间就会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无需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就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速速集结兵力,只要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壁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最是适宜。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冈,那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了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子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黄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

    斐然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的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头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落在了斐然身边,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甲申帐剑仙胚子雨四。

    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捻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那少女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少女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少女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少女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一团浆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子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微笑不语,“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便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捻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坐在一旁的同龄女子,英气勃勃,她与皇后姚近之是一家人。

    姚岭之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老将军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胚会做出什么事情。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当他跨过门槛,转头之时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他自己偷偷跑了,关键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难。

    最让姐姐伤心的事情,是那个皇帝陛下不带姐姐一起离开的荒谬理由,竟然是钦天监那边有人断言姐姐是红颜祸水,带在身边只会祸害连连。

    这位大泉王朝的年轻皇后,手捧暖炉,手热却心冷。

    记得当年,来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给自己算了一卦。

    对她是大吉,对大泉王朝而言,却不是什么好卦象,当时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来是对错皆有,算对的是大泉王朝国祚,确实岌岌可危,算错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着一起遭灾了。

    如果不是爷爷还在边关率军厮杀,身边还有个姚岭之入宫,为自己贴身护卫,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死不敢死,见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绫,曾经她壮起胆子,远远瞥了眼宫中水井,便更怕死了。姚岭之入宫后,她一次议事后,在廊道中踉跄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头时,梨花带雨,哭着问妹妹,天底下有没有不疼的死法。

    当时姚岭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不敢告诉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这会儿姚近之突然说道:“这些天,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不然我撑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只是记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岭之瞬间脸色惨白,轻轻点头。

    年轻皇后蓦然而笑,望向门外的大雪景象,没来由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这么担惊受怕啊。

    她这么些年来,只会对那个谈不上如何喜欢的男子,偶尔心心念念之。

    ————

    皑皑洲偏远小国的马湖府,又名黄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庙,庙祝是个年轻人,名为沛阿香。

    今天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炉点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庙大门,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来打搅他,敢来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的武夫九境,柳岁余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份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

    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

    在扶摇洲山水窟那边,刘幽州送出去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

    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

    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

    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水图》的七八分精妙。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捡捡,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图》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柳岁余身为一位女子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水图》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花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

    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却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着,“姓陈,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颗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颗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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