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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一退再退,我不说半点你听不得的佛法,只说你听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业,你嘴上心中皆骂我秃驴,业障岂非更大,那么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我只说你家的立身之本,买卖一事,想来更知道,以我之口业,换你之口业,我亏了,你也亏了,这笔买卖,你当真划算吗?赚了什么?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劳烦教我一教?”

    “你只是惧我如何知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事到如今,话到此处,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个什么?”

    那个年轻人突然变坐姿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说道:“求人不如求己。”

    “世间钱财,从无净秽之别,只是这人心,总有黑白之分。”

    那年轻人只是跪地磕头,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是非,只有立场?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窃喜能几年!只管享你福去!”

    下一人。

    亦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瞧着面容约莫而立之年,器宇轩昂,他微笑道:“和尚,你这鸡汤……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为大多时候,只会让恼者更恼,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银子,“我相信法师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他人烦恼,既然都不大,为何不传授以小术,立竿见影,岂不是弘扬佛法更多?”

    老僧摇头道:“急症用药,有那么多药铺郎中,要我做什么,若是平日里无事,多吃饭就可以了。”

    那人觉得意犹未尽,远远不够解惑。

    老僧已经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烦恼,有多小?你觉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当真能够立竿见影?我都不用去谈烦恼佛法如何,只说施主你能够从万里之遥的地方,走到这里坐下,然后与我说这句言语,你经历了多少的悲欢离合?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个小烦恼,可此事看远些,就不算小了吧?”

    那人哑然失笑,不以为然,摇头道,“我此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为了今天与法师,打这个机锋的。”

    老僧挥挥手,“那就去别处。”

    一天之内,院子里边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今天最后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观,白云观的中年观主。

    倒数第二人,是一头幻化人形的精魅。

    老僧晓得,中年观主当然也晓得。

    中年道人脱靴之前,没有打那道门稽首,竟是双手合十行佛家礼。

    老僧笑道:“观主无需给那一两银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众生心中的那一点佛光,看不见其他了,没什么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会心一笑,轻轻点头。

    老僧继续道:“我怕悟错了佛法,更说错了佛法。不怕教人晓得佛法到底好在哪里,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后步步如何走。难也。苦也。小沙弥心中有佛,却未必说得佛法。大和尚说得佛法,却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说了两句话。

    顿悟是从渐悟中来。

    渐悟是往顿悟中去。

    老僧人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处洞天之中。

    仙人脚下是一把方圆百丈的青铜古镜,但是摆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师堂。

    当这位仙人现身后,开启古镜阵法,一炷香内,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落座之后,十数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两把椅子,暂时皆无人落座。

    众人皆沉默不语,以心声相互言语。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开口道:“我琼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澜一番?”

    那位身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货。暗中?怎么个暗中?!你当那些文庙圣人是傻子吗?”

    那位来自琼林宗的仙师噤若寒蝉,然后慌张起身,与众人道歉。

    ————

    大骊边关乡野,一拨玩耍稚童,终于瞧见了远处尘土飞扬,立即蹦跳呼喝起来。

    一支精骑疾驰而过。

    孩子们在山坡上一路飞奔。

    马背上一位骑卒转头望去,轻轻握拳敲击胸口。

    ————

    蛮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颤,然后动静越来越大,几乎有那山岳拱翻的迹象。

    然后托月山大阵开启,整座山岳骤然下沉十数丈。动静再无。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一袭红袍,闭目养神,枯坐如死,他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来做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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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三章

    人间又有金丹客

    第五座天下,一处天幕洞开,走出两位年轻道士,一位头戴莲花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戴一顶远游冠,脚踩一双云履,双方瞧着年纪差不多,前者名义上为后者护道,可其实还是懒得去天外天那边斩杀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须依制穿著,不可僭越丝毫,不过头顶远游冠与脚下云履两物,却是例外,不拘道脉、门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门谱牒,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脚穿云履。相传是道祖亲自颁下法旨,勉励修道之人,远游山河,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天幕打开之后,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便开始为身后那道大门加持禁制,以手指凌空画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数十个大仙家门派,都拥有一定数量的名额,得以进入这座崭新天下历练修行,从此在异乡天下开枝散叶,以开创下宗作为己任。

    此次儒家独力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该是文庙独占此地,别家天下,至多是缓缓图之,但是中土文庙那边,允许青冥天下和莲花天下在此各开一门,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内,得了各自天下的许可,都可以陆续进入此地,但是人数总计不能超过三千人,人数一满,立即关门,百年之后,再度开启门禁,至于到时候如何个光景,就又需要文庙与白玉京、佛国三方好好商议了。

    一个小道童从大门那边走出,四处张望,他腰间系有一只五彩拨浪鼓,身后斜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

    头戴远游冠的年轻道士,与那小道童打了个稽首,后者却摆摆手,老气横秋道:“不在一脉,我师父与你师父又是死对头,如今在那莲花洞天吵架呢,咱俩若是关系好,不妥当,以后万一反目成仇,需要打生打死,反而不爽利。”

    手指画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谈无忌,有问题都可以随便问。”

    小道童问道:“文庙为何主动让出别家修士六千人进入此地,跟自己争抢气运?如果儒家圣人盯着紧,即便你们白玉京能够用些偷摸手段,让心仪人物偷渡至此,终究人数有限,更不敢明目张胆大肆扩张地盘,时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经在这里初步站稳脚跟,率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其余两座天下,还怎么与浩然天下争抢那些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与他的小师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谱牒上则另有其名,出门在外,道号只去其姓,为山青。这位“山青”正是道祖的关门弟子。以及最后一个来自东海观道观的烧火童子。与莲花洞天“天地衔接”的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东海老道人只取其一,一座给了落魄山,其余两座分别给了陆抬,专门用来恶心陆沉的,一座给了那个妖族伪装的“太平山年轻道人”,最后才携整座福地“飞升”到了青冥天下,亲自与道祖问道。

    陆沉反问道:“浩然天下有诸子百家,其它地方有吗?”

    小道童说道:“至圣先师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有些老糊涂?还是想偷懒,自己打理不过来,就干脆让外人帮忙?”

    陆沉缓缓笑道:“读书人讲究一个修齐治平,又没想着自己当皇帝老儿享福。贫寒之家,饿了去钓鱼,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养鱼,学问只在喂饵食上,一一照料,观其生老病死,乐其悠哉而生,忧其死。富贵门户,若是再有那几亩池塘,真正上心事,已不在喂养事上了,不过叮嘱奴仆莫忘了买鱼放鱼,自身乐趣,只在赏鱼、钓鱼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乐趣何在?无非是顺其自然,偶尔打大窝、钓巨-物罢了。真正忧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时旱涝。浩然天下的文庙,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为竿、临水垂钓。”

    小道童皱眉道:“能不能说得浅显些?”

    陆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不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愿与这三掌教胡说八道,蹦跳了两下,抱怨道:“听说老秀才就在这边当苦力,怎么还不来跟我打招呼。”

    陆沉笑道:“老秀才真要来了,我就只能躲着他了。”

    小道童说道:“老秀才只是与天地合道,打打杀杀的手段不够看了。”

    山青说道:“小师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后三千道人来此修行,就要时时处处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为然,使劲点头:“老秀才这人最大毛病,就是记仇,君子慎独,那是从来没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没拿过贤人君子头衔。”

    当年在桐叶洲和宝瓶洲之间的海上,烧火小道童乖乖站定挨打,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树枝当戒尺,给狠狠收拾了一通。

    陆沉稳固了大门,转头望去,这方天地,万年以来,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

    以后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陆沉突然笑道:“好一个白也诗无敌,人间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压制,陆沉当下“跌境”后的飞升境,终究不是寻常飞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极远处,那个读书人手持仙剑,出剑声势过于惊人,陆沉还是能看到一些端倪,远观即可,凑近去,容易生出是非。毕竟白也身边有那老秀才,而陆沉与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谓生死之仇。大师兄与齐静春是大道之争,但是最不讨好的,却是他这个师弟,没办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平时就数他最闲,二师兄脾气又太差,所以关键时刻的累活,就得他陆沉这个小师弟来做了。所幸如今小师弟也有了师弟,陆沉希望身边的远游冠年轻人,早点成长起来,以后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陆沉,说道:“难怪这么老实,是不是担心在这里,被大道压胜,然后再被那人几剑砍死?”

    陆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计。”

    一位老道人从大门那边走出,小道童赶紧躲到山青那边。这个孙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此次打开大门的重任,就交给了陆沉和玄都观观主孙怀中,陆沉与老观主的关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坏,过得去。不然就孙老道和陆沉师兄凑一起,这座崭新天下的安危,悬了。到时候再加上那位劝阻不成的读书人,大动肝火,与玄都观的情谊都要暂且搁下,再加上老秀才的煽风点火,估计白也肯定要仗剑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孙道人打烂了崭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还回来。

    孙老道刚刚跨过大门,便一挑眉头,咦了一声,“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经诞生了?这得是多好的资质才能做成的壮举?了不得,了不得。仿佛天地初开一般,就有此福缘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睐,大道之行,真乃可证大道也。”

    不是随便哪个元婴境瓶颈修士,随便哪个在各自家乡板上钉钉的上五境胚子,到了这方天下,就依旧可以跻身上五境。每一位来此天下的练气士,都会被这座天下压胜,大多只能随着时日推移,慢慢与大道流转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孙道人转头看了眼头顶远游冠的年轻道人,笑眯眯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与老道人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然后说道:“小子不敢与大道天命争先。”

    孙道人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大可以说些轻飘飘的轻松语,以后就要知道什么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时代,尚且如此,真以为如今便不讲究这个先来后到了?”

    小道童点头道:“以剑修身份,成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剑修都被惠泽些许,剑气长城的崛起,更加势在必行。”

    孙道人斜眼那小兔崽子,“说什么废话?”

    小道童恼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晓得天地间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护,不是废话?废话你说得,我便说不得?”

    孙道人瞬间来到小道童身边,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给出原因,“贫道境界高,说的废话屁话,都是法旨真言。”

    没能躲避那只手掌的小道童,只觉得山岳压顶,脑袋晕乎,魂魄激荡,所幸孙道人将其脑袋一甩,小道童踉跄数步。孙道人笑道:“看在你师父敢与道祖辩论的份上,贫道就不与你计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陆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说道:“四面八方,缜密堪舆,后边剑修按部就班,分别在崇山峻岭、大泽江河间搁置压胜物,为山水烙印,如此一来,扩张速度是不是过于快了些?不说以后如何,只说短短百年之内,就会成为这座天下的最大势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数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门打开,涌入无数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这拨年轻剑修运作得当,啧啧,剑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过陆沉当然知道剑修,除了对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对那桐叶洲和扶摇洲的观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愿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可如果年轻剑修们太过记仇,在百年之内只会意气用事,大肆打压三洲修士、百姓,天时亦会流转不定,悄然远去。

    孙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庙有意为之,要给剑气长城一份公道,你陆沉能奈何?不服气,去找老秀才讲理去?贫道可以陪你,保证白也不出剑,如何?”

    陆沉笑道:“免了。”

    距离这道天门极远处。

    读书人问道:“你在念叨个什么?”

    老秀才说道:“要与人为善,不干他娘的。”

    ————

    城池之内,开始举办四座学塾,这在昔日存在万年的剑气长城,算是一桩史无前例的新鲜事。

    先生夫子由一些境界不高的老剑修担任,那十几个教书先生们,都是隐官一脉挑选而出,主要是为就学蒙童们传授儒、法、术三家的入门学问,粗浅易懂。至于蒙童最早如何识文解字,城池大街小巷有那石碑,都已被避暑行宫收拢起来。除此之外,对于传授学问的教书先生,也有几条铁律,例如不许擅自谈论浩然天下之善恶观感、个人喜恶,不许为学生讲授太多剑气长城与浩然天下的恩怨。

    教书人只教书。至于这拨先生夫子,在学塾之外的饭桌酒桌上,则大可以随便言语。

    刑官一脉剑修颇有异议,觉得选择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先生们,不该由隐官一脉独断专行,哪怕隐官一脉为主,刑官一脉也该为辅,不应该被全部排除在外,为此闹了一场,以至于祖师堂第一次召开议事,就是讨论这件小事。

    隐官一脉剑修多在外勘察地形,得了飞剑传信之后,只有郭竹酒、顾见龙两人返回城池。

    刑官一脉却有十数人,皆是地仙剑修,不过齐狩和捻芯两位刑官一二把手,都无露面,齐狩在城外,亲自负责第一座山头的开辟府邸。至于捻芯,除了偶尔为旧躲寒行宫那些武道胚子教拳,一向漂泊不定,摆明了她无意染指那刑官权柄。如此一来,人数最多、战力最高的刑官一脉,无形中就分成了三座山头,齐狩为首的刑官阵营,几乎等于聚齐了剑气长城半数战力,其余以两位老元婴剑修领衔,多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与齐狩不太对付,最后便是捻芯,与那十二个看似可有可无的小孩子,堂堂刑官二把手,好像成了个滑稽可笑的孩子王。

    不过如今城池,以后修行会分出三条道路,剑修,退而其次,其余练气士,再退而更次,成为一位纯粹武夫。

    事实上,如今每一位剑修、纯粹武夫的最新破境,都会是心照不宣的大事。前者还好点,除了宁姚跻身玉璞境之外,毕竟各境剑修皆有,作为此方天下的“头次”破开某境瓶颈一事,气运终究有限。但是武夫一途,大有机缘!因为昔年躲寒行宫的武夫胚子,姜匀最高不过三境,这就意味着此后各境,皆是这处天地第一遭,相当于每高一境,就能为第五座天下的武道拔高一境。虽说这座天下,兴许没有其余几座天下那样的武运馈赠,但是冥冥之中,便仿佛拳意在身,神灵庇护一般,被这座天下所青睐,至于此地武道破境,具体有何福缘,有无武运临头,就看那十二个孩子,谁率先破境登高了,尤其是武学大门槛第七境,谁第一个跻身金身境,到时候有无天地异象,更是值得期待。

    如今的城池内外,无论是不是剑修,人人朝气勃勃,哪怕是那些体魄腐朽、境界停滞的老修士,都如枯木逢春,一心想着多活几年,多为年轻人和孩子们做几件事。

    今天祖师堂议事,风尘仆仆返回城池的顾见龙,说了不少的公道话。

    郭竹酒横放行山杖在膝,有些累,坐在那边打瞌睡,小鸡啄米似的。

    刑官一脉和隐官一脉,这场人数悬殊、但是局面却比较旗鼓相当的吵架,高野侯其实就是个袖手旁观的外人,如今他这位年纪轻轻的元婴境,手握大权,负责财库一事,剑坊衣坊丹坊,三坊兼并为一,都划分给了高野侯,麾下一帮修行资质寻常的算账先生,哪怕剑修入选,都会被视为低人一等的苦差事,不太乐意。不过高野侯手掌财权,对于刑官一脉开疆拓土的要求拨款,却从无一个不字。

    简而言之,高野侯管着所有的神仙钱、家底,但是容易被剑修们瞧不起。

    顾见龙只说公道话,舌战群雄,不落下风。

    郭竹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揉了揉脸庞,看那顾见龙还在笑嘻嘻言语,双手扶住行山杖,轻声问道:“还没吵完?”

    顾见龙转头说道:“没呢,有的吵。玄参那小子果然没说错,他家乡那边仙家祖师堂的争论,胜负只看谁口水多、嗓门大。”

    郭竹酒双臂环胸,皱眉说道:“学塾和夫子一事,是我们隐官一脉的意思,那么傻子也知道最早是谁的意思了,怎么,趁我师父师娘都不在,要造反?”

    顾见龙先前讲了一箩筐的公道话,唯独这句话,不敢说。

    一时间祖师堂内气氛无比古怪。

    刑官一脉的某位年轻金丹剑修,忍不住开口道:“郭竹酒你别上纲上线,就只是件小事。”

    顾见龙以心声提醒道:“绿端,少谈你师父,忘了隐官大人怎么说得了,出了避暑行宫,谈及他越多,只会害得隐官一脉剑修越惹人烦。”

    说到这里,顾见龙心中叹息,当时还不知道所谓的“出了避暑行宫”为何,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在两座天下。

    郭竹酒点点头,望向对面那些刑官剑修,“那你们人多,你们说了算。”

    如此一来,变成了刑官一脉的剑修面面相觑,浑身不自在。

    郭竹酒说道:“但是那本书,你们不能拦着孩子们去看……”

    高野侯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已经被禁了。如果我没有记错,刑官一脉的理由之一,是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看了脏眼睛。谁敢卖此书,逐出城池外。”

    那本书,全是大大小小的山水故事,编撰成册,通过一个个小故事,将游记见闻串联起来,故事之外,藏着一个个浩然天下的风俗人情。山精鬼魅,山水神灵,文武庙城隍阁文昌阁,辞旧迎新的放爆竹、贴春联,二十四节气,灶王爷,官场学问,江湖规矩,婚嫁礼仪,文人笔札,诗词唱和,水陆道场,周天大醮……总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书上都有写。

    这是年轻隐官,早年在避暑行宫“闲来无事”,让林君璧、邓凉在内所有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他们口述,隐官大人亲自记录、编撰而成。所以洋洋洒洒四十余万字的书籍,署名避暑行宫。

    郭竹酒还是那个大致意思,“你们刑官一脉人多,你们说了算。”

    顾见龙隐隐作怒,打算不说公道话了。

    郭竹酒却已经起身,手持行山杖,对顾见龙说道:“走了。”

    顾见龙起身,朝对面那排椅子伸出大拇指。

    因为隐官一脉人少,高野侯麾下账房先生有资格列席祖师堂的,更少,所以双方并排,与那刑官一脉剑修好似对峙,分庭抗礼。

    祖师堂之外的广场上,一道璀璨剑光转瞬即至,一人御剑远游数万里的宁姚收剑落地。

    她手中拎着一颗血迹干涸的古怪头颅,似人非人,淡金sè鲜血,可哪怕只是一颗头颅,就散发着浓郁的蛮荒远古气息。

    宁姚随手丢在地上。

    祖师堂内,人人起身。

    郭竹酒使劲皱着脸,有些委屈。

    宁姚愣了一下,走到小姑娘身边,摸了摸郭竹酒的脑袋,却是望向顾见龙,问道:“怎么了?”

    顾见龙下意识后退一步,只是来不及多想,心中也憋屈万分,沉声道:“刑官一脉,在学塾和书籍两事上持有异议。”

    宁姚点点头,站在门槛外,只差一步就进入祖师堂,说道:“有异议者,重新落座,我来讲理。无异议者,滚出祖师堂。”

    祖师堂之内,最终空无一人。

    刑官一脉剑修,大多低头侧身而过。

    宁姚跨入祖师堂,坐在隐官位置上,开始闭目养神,“飞剑传信齐狩。”

    片刻之后,齐狩御剑而至。

    被宁姚一剑劈砍砸地。

    齐狩苦笑一声,竟是连那祖师堂都不去了,擦干嘴角血迹,御剑离开城池,继续督造那座山头。

    伤势不重,却也不轻。

    郭竹酒跟顾见龙坐在祖师堂外边的台阶上,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觉得多开心。

    顾见龙也心事重重。隐官大人说过,世事复杂,人心不定,乱世容不得世人多想,唯有活命而已,反而太平世道,越是容易出现两种情况,饱暖思淫-欲,或是仓廪足而知礼节。说不定这齐狩,今天就是故意领此一剑的。既然剑术注定不如宁姚高,那就装可怜赢人心呗。境界一事,可以慢慢熬,他齐狩与宁姚的剑道差距,大可以用刑官一脉的势力扩张来弥补。

    至于为何宁姚没有直接成为刑官领袖,顾见龙在内的隐官一脉剑修,其实都想不

    明白。大概是老大剑仙和隐官大人有一份深远打算吧,只能如此解释了。

    不过刑官一脉也不会太好受,因为失去那座“剑气长城”之后,以后生于城池的孩子们,成为剑修的人会越来越少,但是转去修习其它术法,以及纯粹武夫,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而最新刑官一脉诞生第一天,就有铁律不可违逆,非剑修不得担任刑官成员。反观隐官一脉就无此约束。目前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那个捻芯身份太过云遮雾绕,立场模糊。万一她选择与齐狩联手,隐官一脉就要比较头疼了。城池练气士和武夫人数,有朝一日双方多于剑修,是大势所趋。如果捻芯那一支刑官,始终与齐狩合力齐心,说不定将来城池内外的情形,就会逐渐发展成为隐官一脉争夺练气士,刑官一脉坐拥全部武夫……

    顾见龙毕竟在避暑行宫多年,跟林君璧、曹衮这些关系极好的小王八蛋厮混久了,对于这些隐患,能够提早有所预见。

    宁姚站在台阶上,笑道:“你们都不用担心,我会与所有剑修拉开两境距离。在那之后……”

    言下之意,不等齐狩、高野侯跻身玉璞境,她宁姚就会成为这方天地的第一位仙人境,剑修!

    郭竹酒蹦跳起来,雀跃不已,接话道:“师父也该来看师娘喽!”

    宁姚对郭竹酒说道:“我此次游历,有一些见闻心得,我说,绿端你写。到时候以隐官一脉的名义刊印成册,分发下去。”

    郭竹酒以行山杖拄地,“得令遵命!”

    顾见龙则当苦力,拎起那颗被宁姚随手丢在地上的古怪头颅。

    宁姚带着郭竹酒御剑去往宁府。

    先有剑气长城后有他,所以宁姚从此出剑再无拘束。

    宁姚瞥了眼天幕,并未言语。

    谁去找谁,不一定。

    ————

    芦花岛上。

    王座大妖切韵无奈道:“小师弟,你放着好好的剑气长城不去修行,来了这边,然后就要了这么个破烂地方当府邸?会不会太寒酸了些?到了桐叶洲再寻一处宗门遗址,不是更好?”

    切韵的小师弟,正是那位托月山百剑仙第一人,以剑客自居的斐然。

    昔日战场,南绶臣北隐官,还有个斐然,也算两人同道。

    斐然与切韵这会儿身在芦花岛造化窟内,只是先前盘踞多年的大妖,可惜已经被左右路过,顺便出剑斩杀了。

    斐然说道:“先前战场上挨了魏晋一剑,受伤不轻,在这边安心养伤好了。”

    看过了造化窟,一起离开,来到芦花岛高山之巅,因为此地被斐然收入囊中,所以芦花岛所有人,得以逃过一劫,当然自己求死的,也被切韵一一处理干净了,斐然没有拦阻。不过比起雨龙宗,小小芦花岛的处境已经好太多,雨龙宗那边,被切韵和萧愻打杀之人,都被枯骨大妖白莹收编麾下。至于那些被切韵剥了面皮的女子修士,则被大妖仰止活生生炼化为王座侍女。

    斐然望向东边,笑问道:“师兄,青花、酒靥之后,有没有想好新名字?”

    切韵点头道:“陆沉是个好名字,可惜暂时不太合适。等到了临近中土神洲再说吧。”

    取名青花,是要亲眼看那剑气长城如一件青花瓷器,砰然碎裂。

    攻破剑气长城,再改名为酒靥,当然因为这浩然天下多醇酒美人。

    陈淳安坐镇的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那边,先前就乱得很,至于双方当下遥遥望去的那个方向,就是东南桐叶洲了。

    玉圭宗和桐叶宗南北呼应,扶乩宗和太平山则东西呼应,如今都在大兴土木,匆忙构建了一座极大阵法。

    斐然问道:“儒家文庙如此放权给天下,反而才有今天的尴尬处境,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切韵说道:“管这些做什么,反正浩然天下更换主人之后,除了极少数的巅峰强者,山上山下绝不会这么惬意了。”

    斐然转移视线,望向南婆娑洲那边,说道:“可怜陈淳安。”

    南婆娑洲有无陈淳安亲自坐镇其中,是天地之别。

    切韵点头笑道:“咱们先不打南婆娑洲,只是分头攻打桐叶洲和扶摇洲,陈淳安很快就会陷入两难境地,是为一洲安危,而困守一洲,还是读书人为保晚节,不惜出来送死,然后葬送南婆娑洲。等着看好戏好了,陈淳安可以不计较那些中土读书人的议论,但是所有与桐叶、扶摇两洲戚戚相关的修道之人,厚道些的,暗自神伤,是人却不做人的,就要对整个醇儒陈氏大骂不已了。”

    斐然说道:“唯一的大劣势,只说天时地利,不谈人,是蛮荒天下想要上岸,处处都等于是剑气长城。”

    那些占据山头的上五境修士,尤其是三教圣人,加上兵家,书院道观寺庙,战场遗址,他们所在之地,都是一座座小天地。

    而这之外,又有一种悄无声息的大天地庇护。

    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人,已经落在人间。

    比那剑气长城的三位圣人,更加直截了当,无一例外,纷纷选择身死道消,庇护一洲山河。

    不但如此,金甲洲的数位天幕圣人,也分别赶赴南婆娑洲和扶摇洲,陨落人间。唯独宝瓶洲两位文庙陪祀圣贤,依旧没有动静。

    切韵嗤笑道:“小师弟,别侮辱剑气长城好不好。”

    斐然笑了笑,“也对。”

    切韵说道:“白莹,仰止,绯妃,黄鸾,这四个,在剑气长城那边束手束脚,可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反而最容易捞取战功。可惜黄鸾运道太差,不然他精通破阵一事,很容易积攒战功。”

    仰止和绯妃都是证得水道的王座大妖,大海广袤,除了帮忙开路,也适合冲击一洲山河气运,黄鸾能够帮忙“开门”,上岸之后,每次大战厮杀结束,就该轮到白莹施展神通了。只是那头白猿,只差一步,没能彻底打杀那个大伏书院的君子钟魁,有点小麻烦。

    此外渌水坑竟然凭空消失,也是个不小的意外。

    不过问题不大,那座桐叶洲,根本守不住多久。

    斐然轻声说道:“剑气长城陈平安,桐叶洲左右,宝瓶洲崔瀺。”

    切韵笑道:“反正都得死。”

    ————

    剑气长城断崖处,离真来到那一袭灰sè长袍旁边,距离此地最近的一拨剑修,正是流白、雨四、?滩这几个同为甲申帐的剑仙胚子。只有竹箧,不在城头练剑,跟随他师父去了浩然天下,据说那个大髯汉子,要朝南婆娑洲陈淳安出剑。

    离真笑问道:“龙君前辈,你为何不过此城头?浩然天下,值得龙君前辈出剑的对手,不少吧。比如陈淳安,或者桐叶洲的荀渊。”

    龙君沙哑开口道:“会死。”

    龙君说道:“所以你们这些剑仙胚子,各自赶紧破境,多攫取一份剑道气运,对面城头就失去一份依仗。等我觉得不耐烦的时候,所有未曾破境、没有抓到一份剑意的剑修,都要吃我一剑,你帮忙传话下去。”

    离真悚然。吃龙君一剑,轮不到他离真。离真觉得可怕之事,是难道那个死透了的陈清都,还留有后手?

    离真举目远眺对面,皱眉不已,凭那个人?

    若真是如此,先前龙君对他递出一剑,为何不还手?

    离真心思急转,好奇问道:“前辈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龙君说道:“你不自认为是观照,我却当你是观照。”

    离真笑道:“这种话,也就龙君前辈说了,我不敢生气。”

    先前在离真的建议之下,甲子帐已经下令,所有妖族不可靠近另外半座剑气长城,绝对不给那人砥砺体魄的机会,不但如此,那人至多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蛮荒天下的妖族洪流,多看一眼,糟心,如果不看的话,那就好像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个。不是喜欢出风头吗,自古圣贤豪杰皆寂寞,容你陈平安当个够。

    离真走到崖畔,扯开嗓子喊道:“隐官大人,聊会儿天?!”

    龙君说道:“别喊了,他在先前三天之内,刚结丹碎丹又结丹,这会儿马上准备元婴,没空搭理你,等他跻身元婴境后,我劝你别再来这边瞎逛了。”

    离真愣了半天,一个月前,离真练剑之余,来此地散心,那家伙才刚刚稳固了魂魄,终于从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稍稍正常几分,当天就跻身了观海境,这会儿就直奔元婴去了?当是吃饭呢,一碗又一碗的。而且结丹碎丹又结丹又是什么玩意儿?!

    对面断崖高处,那一袭极其扎眼的鲜红袍子,毫无征兆现身于离真视野,对方以长刀拄地,微笑道:“儿子告诫孙子不送死吗?问过你们祖宗答应没有?”

    离真摇头惋惜道:“以后不能常来探望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笑道:“没关系,等我哪天不小心跻身了玉璞境,我就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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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高处的山巅境

    大雨滂沱,河畔茅屋走出一位男子,行走在雨幕当中,衣衫不濡。

    左右站在河边,黄豆大小的雨滴急促敲击河面,无比嘈杂。

    雨幕加上夜幕,天地愈发深沉晦暗。

    桐叶宗鼎盛之时,地界广袤,方圆一千二百余里,都是桐叶宗的地盘,宛如一座人间王朝,主要是灵气充沛,适宜修行,那场变故之后,树倒猢狲散,十数个藩属势力陆续脱离桐叶宗,使得桐叶宗辖境版图骤减,三种选择,一种是直接自立山头,与桐叶宗祖师堂更改最早的山盟契约,从藩属变成盟友,占据一块昔年桐叶宗划分出去的风水宝地,却不用上缴一笔神仙钱,这还算厚道的,还有的仙家门派直接转投玉圭宗,或是与邻近王朝缔结契约,担任扶龙供奉。

    雨势渐小,河畔茅屋这边来了三位客人,一位紫袍仙人,正是曾经与左右数次交手的桐叶宗宗主傅灵清,仙人境,属于强行破开的玉璞境瓶颈,使得大道折损,终生止步于仙人境。傅灵清的破境,是无奈之举,若非如此,桐叶宗如果没有一位强势仙人坐镇,根本守不住那份摇摇欲坠祖宗家业,由此可见,傅灵清与中兴老祖杜懋的性格差异。

    傅灵清身边跟随一对年轻男女,女子身穿盘金衫子,水红绫裙,衣裙之外罩有一件如云雾缥缈的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出自百花福地的绣花鞋,名为于心。

    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名为李完用,背有一把长剑,长剑名为“螭篆”,是一件桐叶宗屈指可数的杀伐重宝。

    于心和剑修李完用,加上杜俨,秦睡虎,被誉为桐叶宗年轻一辈的中兴四人,成长极快,俱是一等一的修道大材,这就是一座大宗门的底蕴所在。

    桐叶宗如今哪怕元气大伤,不谈天时地利,只说修士,唯一输给玉圭宗的,其实就只是少了一个大道可期的宗主姜尚真,和一个天资太好的下宗真境宗宗主韦滢。撇开姜尚真和韦滢不说,桐叶宗在其它方方面面,如今与玉圭宗依旧差距不大,至于那些散落四方的上五境供奉、客卿,先前能够将椅子搬出桐叶宗祖师堂,只要于心四人顺利成长起来,能有两位跻身玉璞境,尤其是剑修李完用,将来也一样能够不伤和气地搬回来。

    宗主傅灵清来到左右身边,称呼了一声左先生。

    左右点点头。

    傅灵清说道:“连同我们桐叶宗在内,一洲所有仙家渡船、符舟、练气士所有咫尺物和方寸物,都已经被书院征用,开始尽可能运载沿海百姓离乡避难,至于其中一些仙家势力为求自保,不愿倾囊相助,也在所难免,书院君子贤人们一番申饬过后,只能说是略有好转,大局难改。不过姜尚真已经率先打开云窟福地的禁制,大举接纳玉圭宗辖境百姓。至于那座四象大阵,随时可以开启,抵御妖族大军的更改天时地利。”

    提及姜尚真和他那座云窟福地,傅灵清有些佩服,一旦涌入大量凡夫俗子,天地灵气就会被逐渐瓜分和浸染,原本一座上等福地就要跌为中等福地。而这种“跌境”,不比修士问道,几乎是不可逆的,因为福地的品秩高低,其实就是用神仙钱砸出来的灵气,灵气一旦被千百万的凡俗夫子瓜分殆尽,至多被均摊为一份份忽略不计的延年益寿,但是对于福地的修道之人而言,好似天幕低垂,大道压制越来越明显,大道成就就会越来越“低矮”。

    所以设身处地,换成傅灵清住持云窟福地,光是弹压福地本土修士一事,就要焦头烂额,倍感为难。

    而桐叶洲山头、修士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习惯各扫门前雪,

    例如至今桐叶洲还是没有一条跨洲渡船,反观小小宝瓶洲,老龙城都拥有数条渡船,此外从无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历练,而浩然天下的下宗选址都不会选择桐叶洲,等等。

    左右说道:“姜尚真总算做了件人事。”

    人做的事情。

    早知道如此,当初御剑远游路过大泉王朝蜃景城,左右那一剑问候就该客气些。

    傅灵清没有接话,毕竟如今姜尚真是玉圭宗的一宗之主。虽然境界最高者,还是老宗主荀渊,但是按照山上规矩,名义上,姜尚真已是当之无愧的一洲仙家领袖,就像昔年的傅灵清。傅灵清很清楚,太平世道,这个虚名,很能裨益宗门,可在天翻地覆的大乱世当中,这个名头会很要命。

    傅灵清转移话题,感慨道:“若是有那宝瓶洲的山岳渡船,转移百姓进入大山头得到庇护,就会便捷很多。”

    左右摇头道:“除了笃定能够吞并一洲的大骊宋氏,没有几个王朝敢这么大举借债打造山岳渡船。”

    那种匪夷所思的渡船,是名副其实的以炼化一地山河,规模之大,比世间跨洲渡船更加夸张,大骊宋氏是因为先后有墨家支脉、主脉的鼎力支持,才有机会建成。

    傅灵清感慨道:“水落石出之后,才知晓一国君主,魄力犹胜山上仙师。可惜再无机会拜访那位大骊先帝了。”

    一份私心,以己之欲,也做得成一桩力挽狂澜的壮举。

    当下整个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对于宝瓶洲国师崔瀺联手大骊宋氏的“先见之明”,其实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左右对此不置可否。

    左右与那崔瀺,是昔年同门师兄弟的自家私怨,左右还不至于因公废私,无视崔瀺的所作所为。不然当初在剑气长城“师兄弟”重逢,崔东山就不是被一剑劈出城头那么简单了。

    李完用轻声道:“可惜坐镇天幕的文庙陪祀圣人,没什么实实在在的战力。”

    儒家两股势力,一在明一在暗,儒家七十二书院,七十二位儒家圣人的山主,元婴,玉璞,仙人,三境皆有。

    此外就是坐镇天幕监察天下的众多文庙陪祀圣贤,其余还有一部分文庙圣人,辗转于光阴长河,寻觅、开辟洞天福地融入浩然天下版图,例如最新开辟出第五座天下。再就是一部分圣贤跟随礼圣,抵御某些极其难缠的远古神灵,暗中庇护整座浩然天下不被摧破。不同于那些学宫祭酒、书院山主,这些陪祀圣贤的陨落,世人往往不知不觉,不见记载,山上修士尚且不知,更何况山下俗子。

    这个被誉为傅灵清第二的年轻剑修,早年还是少年时,不知天高地厚,当面顶撞左右,差点被左右毁去剑心,如果不是宗主替他挨了一剑,又有于心替他求情,如今桐叶宗中兴四人,估计就没他李完用什么事情了。

    李完用所说,亦是事实。坐镇浩然天下每一洲的文庙陪祀圣贤,司职监察一洲上五境修士,尤其需要关注仙人境、飞升境的山巅大修士,画地为牢,从不去往人间,年复一年,只是俯瞰着人间灯火。当年桐叶洲飞升境杜懋离开宗门,跨洲游历去往宝瓶洲老龙城,就需要得到天上圣人的许可。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出远门,一样需要。被驳回请求的各洲飞升境,不在少数。

    所以托月山老祖,笑言浩然天下的巅峰强者半点不自由。绝非虚言。

    浩然天下,最是约束强者,至于儒家门内的强者,更是不用多言。文庙陪祀圣贤的下场,就是最大的证明。

    一些个让人十分难受的道理,早早先落了在儒家自身。才能够使得那些飞升境的各位老神仙,捏着鼻子忍了。诉苦可以,诉苦之后,烦请继续恪守礼仪。如此一来,才不至于山巅之人下山去,随便一个喷嚏一个跺脚,就让人间千里山河,动荡不安。

    傅灵清大怒,“李完用!慎言!”

    李完用脸色微白。

    温文尔雅的宗主极少如此震怒。

    左右说道:“不用做样子给我看。”

    傅灵清差点憋出内伤。

    对于儒家圣贤,这位桐叶宗的宗主,还真是由衷敬重。

    何况这些文庙圣贤,以身死道消的代价,重返人间,意义重大,庇护一洲风土,能够让各洲修士占据天时地利,极大程度消减蛮荒天下妖族上岸前后的攻伐力度。使得一洲大阵以及各大山头的护山大阵,天地牵连,例如桐叶宗的山水大阵“梧桐天伞”,比起左右当年一人问剑之时,就要更加牢固。

    左右说道:“李完用所说,话虽难听,却是事实。人力有穷尽,圣贤不例外,我们都一样。”

    昔年私自准许杜懋离境的那位桐叶洲北方天幕陪祀圣贤,如今已经落在了扶摇洲人间,与其他圣贤一样,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悄然而已。

    只不过世间事,复杂了,就是以讲学家身份,各说功过,相互指摘,名义上讲理,实则争吵分胜负,所以很容易鸡同鸭讲,各自有理,若是简单了,无非是就事论事,双方皆愿意承认一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此讲理,才能相互砥砺,大道同行。

    李完用显然有些意外,大为好奇,这个倨傲至极的剑仙竟然会为自己说句好话。

    左右看了年轻剑修一眼,“四人当中,你是最早心存死志,所以有些话,大可以直说。只是别忘了,直抒胸臆,不是发牢骚,尤其是剑修。”

    李完用最听不得这种话,只觉得这左右是在居高临下以大义压人,我李完用如何出剑,还需要你左右一个外人评点吗?

    于心有些着急,生怕李完用再说几句气话,所以她赶紧以心声提醒李完用,左右前辈有些言语,听过就算了。

    李完用倒是不敢当面顶撞左右,只是于心的那个“前辈”后缀,让年轻人揪心不已。

    前什么辈!

    一位剑修御剑而至,正是与左右一起从剑气长城返回的王师子,金丹瓶颈剑修,经常受到左右指点剑术,已经有望打破瓶颈。

    先前十四年间,三次登上城头,两次出城厮杀,金丹剑修当中战功中等,这对于一位外乡野修剑修而言,看似平平,其实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战绩。更重要的是王师子次次搏命出剑,却几乎从无大伤,竟然没有留下任何修行隐患,用左右的话说就是命硬,以后该是你王师子的剑仙,逃不掉的。

    王师子抱拳道:“左右前辈,傅宗主。”

    然后朝于心和李完用点头致意。

    两位桐叶宗的天之骄子也纷纷还礼。对于这个原本在桐叶洲山上无甚名气的王师子,俱是年纪轻轻的中兴四人,都十分佩服。原来王师子虽是剑修,去往倒悬山之前,却喜好独自游历山河,并且一直隐姓埋名,始终没有投靠任何一座宗字头仙家,在龙门境瓶颈后,就悄然跨洲远游去了剑气长城,在那边很快就破境结丹,此次跟随左右返回家乡,在桐叶宗忙前忙后,然后这位有了“剑仙胚子”气象的王师子,才逐渐被人熟知。

    王师子与左右年龄相仿,喜欢称呼左右前辈,发自肺腑。兴许是得了左右前辈的叮嘱,关于剑气长城那边的事情,王师子一问三不知,至多说些那边的风土人情。

    王师子是桐叶洲的山泽野修,左右本意是要王师子去往更加安稳的玉圭宗,王师子却执意留在桐叶宗,这些年帮助桐叶宗一起负责监督大阵打造一事。如今与杜俨、秦睡虎关系不错,偶有冲突,例如在某些事情上与阴阳家阵师、墨家机关师产生巨大分歧,王师子就会被桐叶宗修士推举出来,硬着头皮求助左右前辈。

    王师子简明扼要说了件桐叶宗和外乡修士双方争执不休的麻烦事,傅灵清立即给出建议,桐叶宗率先做出退让,左右点头无异议。

    王师子告辞一声,御剑离去。

    大雨停歇,李完用跟随宗主一起御剑远游,查看一些枢纽山头压胜物的安置情况。

    左右站在原地,那女子不知为何没有一起离开。

    浩然天下,人心久作水中凫。

    左右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转头问道:“于姑娘,有事吗?”

    于心壮起胆子问道:“左右前辈,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南婆娑洲有镇剑楼,传闻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剑仙曹曦负责看管,扶摇洲也有一座镇山楼,为何我们桐叶洲没有雄镇楼?”

    左右说道:“其实有,还是一座至关重要的镇妖楼,正是藕花福地观道观,天底下只有两座洞天福地相互衔接,你们桐叶洲的藕花福地,就与道祖的莲花小洞天相互连接,但是那位观主飞升去了青冥天下,要与道祖问道,文庙那边既然没有阻拦,想必是早有约定。”

    于心好奇问道:“事关重大,文庙为何不与老观主打个商量,晚些飞升,或是让老观主好歹留下那座镇妖楼,交由书院管理?那么如今妖族大军入侵,是不是就能够多出一分依仗和胜算?”

    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分别是镇山,镇国,镇海,镇魔,镇妖,镇仙,镇剑,镇龙,镇白泽。

    左右摇头道:“许多事情,我们儒家太过吃力不讨好,比如任由浩然天下百家争鸣,不对妖族赶尽杀绝,给予世俗王朝敕封山水神祇的权柄,不具体参与山下王朝的更迭。文庙内部的争执,其实一直有,学宫与学宫之间,书院与书院之间,文脉与文脉之间,哪怕是一条文脉内的圣贤学问之争,也数不胜数。”

    左右说道:“说理一事,最耗心气。我从来不擅长这种事情,按照佛家说法,我撑死了只是个自了汉,学了剑还是如此。只说传道授业,文圣一脉内,茅小冬原本最有希望继承先生衣钵,但是受限于学问门槛和修行资质,加上先生的遭遇,不愿离开文圣一脉的茅小冬,更加难以施展手脚,以至于帮山崖书院求个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还需要茅小冬亲自跑一趟中土神洲。好在如今我有个小师弟,比较擅长与人讲理,值得期待。”

    于心发现这位脾气不太好的左右前辈,说起那个小师弟的时候,破天荒有些笑意。

    左右不再言语,大概是左右独有的逐客令了。

    于心却还有个问题,“左右前辈明明对我们桐叶宗观感极差,为何还愿意在此驻守?”

    左右说道:“你们宗主傅灵清,是个愿意讲理的人,一座山头,只要那个最能讲理之人愿意讲理,那么一地山风民俗,就有机会由浊转清。其次我是得了自家先生和老大剑仙的授意,负责驻守桐叶洲,不是驻守你们桐叶宗。既有一身剑术来自此方天地,就该在理当还剑之时,归还天地。”

    于心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她有些开心,今天左右前辈虽然还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语较多,耐着性子与她说了那么多的天上事。

    她曾经对这位半点不像读书人的大剑仙,是很有些怨怼的,口无遮拦欺负人,胡乱问剑不讲理,害得宗门差点分崩离析,宗主被迫破境跻身仙人……只是当左右从剑气长城返回桐叶宗之后,按照王师子的说法,“顺路”斩杀了一头隐匿于芦花岛造化窟的大妖,还要帮助桐叶宗抵御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她那些怨气便烟消云散了,年轻女子那份积郁心湖,如雨后天地,气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不见些儿动静,其实又有些动静儿。

    如今整座桐叶洲,因为桐叶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构造四象大阵的缘故,加上三位天幕圣人坠落人间之前营造出来的“三垣”天象,飞升境荀渊,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姜尚真,各自据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姜尚真都有远游而来的两位书院圣人辅佐,各自如同坐镇洞天,住持一洲气运流转。三垣四象大阵一起,三位大修士不断收拢各地散乱气数,这就使得如今桐叶洲天时极怪,比如桐叶宗地界,刚刚下了一场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磅礴大雨,就又有了一场鹅毛大雪的迹象,让人措手不及。

    等到一洲大阵彻底稳固,太平山辖境就会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大日高悬,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风肃杀,桐叶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内静坐养剑。

    桐叶宗别处,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军攻至。先前大雨急骤,无数花朵零落铺满身,也浑然不觉。

    大雨停歇与大雪将至之间,一处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开窗月满,俯瞰水潭,崖陡水深,无路可过。作为杜懋一脉的嫡传子弟杜俨,在这些年里饱受白眼诟病,原本将姜尚真视为毕生追求的杜俨,浪荡子一般厮混多年,却在不足十年间突飞猛进,接连破两境,此时杜俨先是面色愁苦,转而神色坚毅,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舍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举!

    大雪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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