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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1章

    “最后,我要去趟大泉京城。”

    “乐意至极。我在那边有个老熟人。”

    磨刀人,刘宗。

    她问道:“我如何能够信你?”

    姜尚真理直气壮道:“我是陈平安的朋友啊。”

    这一天,九娘关了客栈,与姜尚真一起去往大泉京城。

    大泉王朝,京城皇宫内,有女子斜靠廊柱,潸然泪下。

    实无冶-荡蛊惑事,实非不端狐媚人。

    只是整个大泉王朝的士林文坛,都不愿意放过她,屡禁不绝的坊间私刻艳本书籍,更是不堪入目。

    这些饱读圣贤书的男人,就只知道欺负一个女子吗?

    ————

    差不多在年轻隐官刚被丢往牢狱、初次遇到缝衣人捻芯之时。

    裴钱要远游了。

    还是师父不在身边的那种出远门,真会离家千万里的。

    一大清早,陈暖树和周米粒就开始帮着裴钱收拾物件,周米粒扛着金色小扁担,询问要不要一起捎上,遇上急需银子的时候,可以先抵押给当铺,手头有钱了再赎回来就是,不过黑衣小姑娘没忘记提醒裴钱,以金换银,有溢价的,可不能被当铺掌柜糊弄了,裴钱口头嘉奖了一番,拧着小米粒的脸颊,看把你机灵的。不过裴钱没答应,说自己身上钱财够用了,拿着金扁担走江湖不像话,容易招人眼红嫉恨。

    裴钱这次出远门,与李槐结伴游历北俱芦洲,约定在小镇杨家铺子那边碰头,然后一起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可惜自家那条龙舟“翻墨”渡船,去不了北俱芦洲那么远的地方。

    老厨子从祖师堂钱库里边取出一颗小暑钱,三百颗雪花钱,交给裴钱,把裴钱吓了一跳,只收了几颗雪花钱,毕竟是师父和落魄山的家底,借多了不好。老厨子说不是借,是给,任何一位落魄山弟子,每次出门远游,都会有一笔神仙钱压钱袋子,按照少爷的说法,可以招财运。

    裴钱说我是开山大弟子,能一样吗?

    委实是她担心自己拿多赔多,老厨子昧良心给了她个赔钱货的绰号,知道他这些年喊了多少次吗?!七十二次了!

    何况她这些年跟着师父吃香的喝辣的,外加处处收人礼物,她又勤俭节约,是个出了名的抠搜鬼,其实积攒下来不少私房钱,比如这次为了远游,就专门备好了一小包金叶子,一包碎银子。

    师父赠送的行山杖,如今住着剑仙周澄姐姐赠送的那团金丝,老厨子专程请来魏山君瞧了,说没问题,是好事,无需如何炼化。多耍几套疯魔剑法就行了。

    还有大白鹅打造的小竹箱,以及竹刀竹剑都带了,只是裴钱没敢悬佩腰间,毕竟不在自家山头,师父和小师兄都不在身边,她胆子不够,担心被误认为是正儿八经的江湖人,万一起了不必要的冲突,别人见自己年纪小,可能也就罢了,骂骂咧咧几句就作数,可若是瞧见了她的竹刀竹剑,一定要江湖事江湖了,非要与自己过过招怎么办,与人切磋个锤儿嘛。

    裴钱去了趟山巅的山神庙,跟山神老爷道一声别。

    陈暖树和周米粒当着小跟班,如今裴钱个子窜得快,愈发显得她们俩是小姑娘了。

    山神老爷名叫宋煜章,槐黄县编撰的县志里边,有写,只是篇幅不长,只记载宋煜章当过好些年的窑务督造官,严格意义上说,当年师父在龙窑当窑工学徒,宋督造还管着师父好些年。

    裴钱知道宋山神一直与落魄山关系不太好,而且还跟老厨子、魏山君的关系闹得很僵。

    但是师父曾经对她说过,宋山神生前是一位忠臣粹儒,死后为神,也是庇护一方的英灵。天底下不是所有与落魄山不对付、不投缘的人,就是坏人了。

    裴钱重新回到竹楼那边,在二楼门口站了会儿。

    小米粒起先要跟着裴钱去二楼,给暖树拦下了,拉着去了崖畔石桌那边嗑瓜子。

    裴钱走下二楼,在竹楼和石桌之间,地面上铺有额外的两条小路,路程不长。

    师父当年远游北俱芦洲,总计得了三十六块青砖,去往剑气长城之前,就铺出了六条小路,每条小路嵌着间距不等的六块地砖,用来帮助纯粹武夫练习六步走桩。师父一开始的意思,是师父自己,她这位开山大弟子,老厨子,郑大风,卢白象,岑鸳机,一人一条小路。

    后来大白鹅觉得委屈,师父就将他那条小路送给了大白鹅。

    裴钱这条小路,就在师父和小师兄共有的那条小路一旁,当邻居。

    老厨子送给了曹晴朗,说虽然不是纯粹武夫,但是偶尔练习一下武把式,也可以静心。

    郑大风也没收下青砖,送给了那个练拳也认真、却更喜欢看书的少年元来。

    卢白象送给了大弟子元宝。

    岑鸳机虽然在小院里边铺了一条青砖小路,却还是喜欢上山下山练习六步走桩。

    北边是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没落魄山高,却比落魄山地盘大,水土也迥异于落魄山。

    在那边只有三人,是位说不来小镇方言、只会讲大骊官话的外乡公子哥,复姓独孤,真实名字不知,化名邵坡仙。他身边跟着个形影不离的婢女,叫蒙珑,心气很高。还有个名叫石湫的姐姐,性子温柔,内心更柔,裴钱当然更喜欢后者。

    最西边的拜剑台,一个叫崔嵬的男人在那边练剑,不爱说话,从不下山。张嘉贞和蒋去,倒是偶尔会去骑龙巷铺子帮忙。

    崔嵬是位金丹瓶颈剑修,来自剑气长城,是大白鹅带回来的。裴钱如今很清楚一位金丹地仙剑修,在宝瓶洲山上的分量。

    秀秀姐的龙泉剑宗,宗字头的仙家,阮师傅先后收了两拨弟子,目前也才一位金丹举办了开峰仪式,而且那个董谷,还不是什么剑修。

    当然这是秀秀姐不喜欢出风头的缘故。

    但是崔嵬,每次在老厨子那边都很客气,客气到了敬重、甚至是忌惮的地步。也是怪事一桩。

    老厨子是往你崔嵬饭碗酒坛里下过砒-霜、泻药了,还是咋的?

    虽说老厨子确实是将那位绣花江水神娘娘,拾掇得有些惨了,可崔嵬身为金丹剑修,好像根本用不着如此拘谨。

    刘重润,带着书简湖珠钗岛迁过来的祖师堂嫡传弟子们,与落魄山租借了螯鱼背,双方关系很融洽。

    裴钱对这位刘姨,那是很仰慕的,听老厨子说她可是名副其实的长公主殿下,垂帘听政,这种裴钱以往只能在书上看看的事情,都真做过。

    刘重润前些年还亲自当了龙舟渡船的管事,转手售卖春露圃那边带来牛角山的仙家货物,这位刘姨,讲义气,很敬业,贼赚钱!

    听暖树说,落魄山钱库每个季度都能收到一大笔神仙钱,挣钱仅次于牛角山渡口与魏山君的那笔分账收入,比起骑龙巷那两座铺子,实在是挣钱太多太多。裴钱有些时候去骑龙巷那边,见着了石柔,就要忍不住长吁短叹,她替石柔臊得慌,怎么当的压岁铺子掌柜。

    而且每次逢年过节,暖树都会走门串户,去龙泉剑宗神秀山,去灰蒙山、拜剑台,当然还有螯鱼背,去登门送礼,都是些落魄山特产,礼轻情意重,螯鱼背的姐姐们,也会还礼。

    裴钱都会跟着暖树一起,以前小米粒儿也跟着一起凑热闹,只是如今胆子比针眼小,就爱待在落魄山上不挪窝,每次还非要找借口,不是崴脚就是牙疼,后来那颗不爱想事情的小脑阔儿,估计是真疼了,就偷偷跑去找了趟老厨子,结果得了一大张纸,上边写满了一大串的借口理由,什么翻黄历今日水属大妖怪不宜远游登山,可把小米粒开心坏了,每天眼巴巴,问着暖树姐姐今儿咋还不下山串门嘞?

    裴钱有天将那页纸张偷偷藏起来,每天睡觉前都会瞧上一瞧的小姑娘,便傻眼了,急得她连霁色峰祖师堂那边的广场,整条落魄山登山主道,外加大大小小的僻静小路,都找了个遍,大半夜的,黑衣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瞧着脚下道路,裴钱“好心帮忙”,小米粒又不敢说自己到底丢了什么,反正裴钱就跟着周米粒一路逛荡,别看小米粒两条小短腿儿,跑得还贼快。最后周米粒眼泪嗒嗒,与裴钱说咱们再找一遍吧,只是小米粒很快就改口,说舵主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自个儿找去,路熟得很哩。

    裴钱便一手掐诀,一脚跺地,胡说八道了一通急急如律令,然后轻喝个敕字,手腕一拧,手中便多出了那张纸。

    一脸错愕、张大嘴巴的小米粒,先是使劲鼓掌,然后蹦跳起来,一把抓过纸张藏入袖中,回家路上,叽叽喳喳,围着裴钱乱转,询问这是哪门子神仙术法啊,咋个这么灵验,喊不喊得来铜钱来家里做客?要是可以的话,那有请舵主大展神通,将山主一并敕令回家算了。

    黄湖山里边有条大蛇,以前陈灵均经常去那边游玩,酒儿姐姐的师父,老道贾晟,原本离开了草头铺子,去黄湖山结茅修行,听说莫名其妙就破境了,按照陈灵均的说法,老道人高兴得可劲儿在湖边长啸,吵得鸟雀离枝无数,鱼儿潜水入底。

    贾道长来落魄山的时候,老厨子给了一笔道贺的喜钱,老道推脱了数次,说使不得使不得,又不是结金丹,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破费。

    裴钱眼尖,瞅着老厨子打算顺水推舟不送红包的时候,那目盲老道好似开了天眼似的,抢先一步,收下了装有两颗小暑钱的红包,抚须而笑,念叨着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对两个好朋友说道:“你们别送了啊。”

    裴钱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攥住竹箱绳子,一路飞奔,高高跃起,跳崖而去。

    山风在耳边呼啸,坠落过程当中,裴钱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从落魄山一步跨到北边的灰蒙山。

    少女打了个哈欠。

    双膝微曲,重重落地,尘土飞扬。

    方才拳架一缩,少女蹲在了地上,一手五指指尖,轻轻抵住地面,那些刚刚震荡而起的尘土,便立即乖乖返回地面。

    熟能生巧,不值一提。

    朱敛来到石桌旁,魏檗随后现身。

    小米粒在崖畔使劲挥手,也不管山脚裴钱,瞧不瞧得见自己的告别。

    陈暖树在忧心书箱里边一袋袋的溪涧小鱼干、瓜子、糕点,裴钱在路上够不够吃。

    朱敛揉着下巴道:“才六境武夫,走那么远的路,实在很难让人放心啊。还跟陈灵均路线不同。”

    魏檗无奈道:“才?”

    朱敛笑了起来。

    陈暖树和周米粒纷纷给魏山君行礼。

    魏檗笑着点头。

    周米粒低头往袖子里掏了半天,才只能递给魏山君一小把瓜子,便有些难为情。待客不周,待客不周了啊。

    她可是落魄山右护法,副舵主,哑巴湖大水怪,昔年骑龙巷护法,兼自封的压岁铺子五掌柜,周米粒是也!

    魏檗忍住笑,摆摆手,说算了。

    陈暖树告辞离去,继续忙碌去,落魄山上,琐碎事情还是很多的。周米粒就扛着小小金扁担,一路嗑着瓜子,虽然担心舵主的行走江湖,但是她这个副舵主也么得办法嘞。

    在两个小丫头走远后,魏檗继续先前的话题:“有李槐在,问题不大。何况走着走着,裴钱可能就跻身金身境了。咱们还是担心那些不长眼的江湖武夫、魑魅魍魉吧?反正裴钱的学武练拳,我是看不懂了,完全不讲道理。”

    朱敛说道:“家中晚辈远游在外,长辈总要担心吃不饱穿不暖的。不过呢,事非经过不知难,也该裴钱自己走一走江湖了。”

    魏檗说道:“真要这么不放心,不然你跟着?落魄山这边,我帮你照看便是。”

    朱敛搓手道:“免了免了,魏兄还是全心全意筹办夜游宴吧,好不容易找到一座储君之山,没理由不大办一场。你看那中岳山君晋青,不就办得十分风生水起?”

    魏檗一想到这个就心累,问道:“你觉得除了北岳辖境内的山水神灵,不得不来,如今还有哪个练气士愿意来?”

    如今大骊王朝的山上,开始广为流传一个谐趣说法,北岳辖境,尽是砸锅卖铁的声响。

    魏檗突然说道:“那个同时身负国运、剑道气运的邵坡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放心吧,晋青也是个藏得住事情的,何况对朱荧王朝又念旧。说不得晋青在关键时刻,会帮落魄山一把,并且是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那种出手。”

    朱敛摇头道:“有些事情,为达目的,手段可以不讲究,可有些事情,为人还是要厚道些。”

    魏檗点头道:“朱兄弟做人,确实通透。”

    朱敛呸了一声,骂骂咧咧,“通透个屁,我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个小王八蛋,敢算计落魄山,我是看在少爷和石湫姑娘的情谊上,我才忍着那对主仆。可真要有个万一,为了落魄山,你看我不让邵坡仙卖屁股去?!”

    魏檗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朱敛伸出双指,揉着嘴角两边。

    真要有个大意外窜出来,终究远水不解近渴。

    拜剑台那位金丹瓶颈剑修崔嵬,关键时刻,落魄山不是不可以动用,只是崔嵬跻身元婴之前,宜静不宜动。

    那个朱荧王朝的亡国余孽,化名邵坡仙的剑修,则更加不适合抛头露面,不然就等于落魄山往大骊宋氏的脸上,摔大嘴巴子了。

    卢白象,隋右边,魏羡,三位纯粹武夫,又各有道路要走。

    大风兄弟不在山头了。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这三个武夫胚子,太过年轻,还要很长的路要走。

    何况比起高出一辈分的卢、隋、魏三人,无论是资质还是性情,差距还是不小。

    朱敛挠头唏嘘道:“咱们落魄山的底子,还是不够厚啊。为了座莲藕福地,更是捉襟见肘。一想到暖树丫头,将三份过年红包钱都偷偷还我,她们仨小丫头,只留下了个红包信封。我就心疼,心疼啊。你是不知道,连裴钱那个小气鬼,都开始带着暖树和小米粒,一起悄悄归拢家当了,哪些是可以搬家去往落魄山库房的,哪些是可以晚些再挪窝的,都分门别类好了。”

    朱敛跺脚道:“我愧对少爷,没脸去霁色峰祖师堂上香啊。”

    魏檗伸手扶额道:“行了行了,我再办一场他娘的夜游宴还不成?我这山君就铁了心不要脸了还不成吗?”

    朱敛抓住魏檗手臂,“魏兄高义!”

    魏檗无奈道:“贼船易上不易下啊。”

    魏檗突然皱眉道:“清风城谍子。小鼻涕虫。撼山拳?”

    朱敛问道:“是有人与你这位山君烧香祈福?”

    魏檗点头道:“三炷香,前边两炷香是寻常物,我没理睬,最后一炷香是上等山香,又有这三个说法,我便上心了。”

    朱敛笑道:“多半是一颗顾璨埋藏多年的棋子了,觉得时机已至,才来拜山头。巧了,我刚想要去清风城许氏碰碰运气,总这么被人恶心,也不是个事,也该我恶心恶心别人了。”

    魏檗说道:“不急,我先去会一会此人。”

    朱敛笑道:“有劳有劳,回头我帮你跟暖树讨要瓜子去。”

    魏檗化作一缕清风,转瞬即逝。

    朱敛望向天空,天欲雪的光景,喃喃道:“诗思在灞桥风雪驴背上,好久不曾吟诗了。诗思一直在,风雪常有,没驴子啊,即便有了,也该是裴钱牵走去往江湖。”

    朱敛会心一笑。

    等到下次少爷返乡,估计就更不愿意给裴钱喂拳了吧。

    李槐收拾家当,就很简单了,背了个大竹箱,瓶瓶罐罐的,干粮咸菜。那些珍藏宝贝,都没带,江湖里边,鱼龙混杂,还是收敛着为妙。

    去药铺与老头告别,杨老头送了套行头给李槐,一件青衫长褂,一件竹纱似的玩意儿,一枚没有铭文的玉牌,一双靴子。

    李槐一开始没想收,铺子生意冷清得有点过分了,老头子苦哈哈挣点钱不容易,估摸着这么多年,也没积攒下什么家底。

    爹不在铺子,郑叔叔也远游他乡了,苏店和石灵山两个新收的弟子,一样离开。李槐实在不放心,哪里好意思再收老头子的东西。

    只是老头说你李槐不要,没关系,劳烦你送给前边屋子柜台后边的家伙。

    李槐差点急眼了,如果不是儒家弟子,必须讲点读书人风范,斯文几分,外头那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家伙,李槐真想套麻袋揍一次。

    裴钱是次来杨家铺子,次见着了杨老头。

    少女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的长凳上。

    身姿已经开始抽条儿,略显纤细消瘦,皮肤微黑,确实不是一个多好看的姑娘。

    方才裴钱刚进后院的时候,就见着老人就坐在台阶上,李槐蹲在一旁,伸手勒住老人的脖子,不知道李槐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裴钱牢记师父教诲,若非必要,不许擅自窥探他人心境。

    杨老头望向那位少女,缓缓道:“这条长凳,齐静春坐过,你师父也坐过。”

    坐姿端正的裴钱轻轻点头。

    结果李槐一巴掌拍在老人脑袋上,学那周米粒小姑娘说话,“嘛呢嘛呢,装神弄鬼瞎摆谱,年纪大点了不起啊,吓唬我朋友啊!啊?”

    裴钱瞪了一眼李槐。

    李槐立即摸了摸老头子的脑袋,帮着捋了捋发丝。

    老人早已习惯,根本不当回事,当然也只有李槐是唯一的例外,换成天君谢实、剑仙曹曦之流来试试看?

    老人说道:“你们可以动身了。”

    李槐和裴钱一起走向竹帘那边,李槐转头说道:“老头子,我买了一大袋子上好木炭,在偏屋放着了,大冬天的,别不舍得啊,又不花你的钱。”

    老人点点头。

    裴钱微微弯腰,抱拳致礼。

    老人又点点头。

    ————

    今年今月今日。

    夜幕中,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之上。

    那个黑影不知何时,身形逐渐清晰几分,一双金色眼眸,依旧最为扎眼,身上飘荡着一件鲜红袍子,腰间悬佩一把狭刀。

    这半截剑气长城,已经不再有找死的妖族攀附,或是御风掠过。

    所以那些画卷剑仙都已暂时隐匿。

    黑影就一直在城头之上来回逛荡,倏忽而来,骤然离去,了无痕迹。

    此刻黑影摘下斩勘,来到断口处的城头崖畔,拄刀而立,俯瞰大地,脚下依旧有那不计其数的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往北涌去。

    他收起视线,抬头望去。

    如今的蛮荒天下,唯有两轮月了。

    我还好,只是不知道那些远游人,是否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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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些个典故

    桂花岛终于返回老龙城,在那城外岛屿缓缓靠岸,此次归途,还算一帆风顺,让人如释重负。

    一行三人离开圭脉小院,魏晋背剑在身后,米裕佩剑,腰系一枚酒葫芦,韦文龙两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龙城,在岛屿和老龙城之间铺设有一条海上道路,桂花小娘金粟在师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为三位贵客送行,带着他们去往老龙城另外一处渡口,到时候会更换渡船,沿着走龙道去往宝瓶洲中部。

    在老龙城海上、陆地的两座渡口之间,是隶属于孙氏祖业的那条百里长街。

    原本兼着桂花岛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剑修马致,想要喊辆马车,给魏晋婉拒了,说步行即可。

    金粟对风雪庙神仙台的这位年轻剑仙,打心底十分敬仰,先是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然后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如今才返回。

    魏剑仙作为宝瓶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神仙,当之无愧。金粟可以断言,魏晋此次从剑气长城游历归来,一回到风雪庙,肯定会为风雪庙赢得极大声势。

    根据一些早年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传得很悬乎,说魏晋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得以结茅修行,潜心养剑,独一份的待遇,与那剑气长城的剑术最高者,一位老神仙当起了邻居,大小两座茅屋,传闻魏晋经常会被那位老人指点剑术。

    这可是为整个宝瓶洲练气士赢得了好多的谈资,每次谈及此事,皆与有荣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谈及剑修,必然绕不开风雪庙魏晋了。

    我们宝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最小者,可是我们的同乡人魏晋,在那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不一样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甚至有仙师开始觉得神诰宗天君祁真一旦飞升,或是长久闭关再不理俗事,那么下任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极有可能就是魏晋。一旦魏晋跻身仙人境,成为宝瓶洲历史上首位大剑仙,时来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剑道气运随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于魏晋那两个不知来历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礼相待,据说都是距离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在圭脉小院,金粟偶尔陪着桂夫人与三人一起煮茶论道,也发现了些细微差异,姓韦的客人比较拘谨,不善言辞,但是对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极感兴趣,难得主动开口询问,都是问些老龙城几大家族的经营方向、挣钱路线,似是商家子弟。

    反观那个皮囊极好好似书上谪仙人的米公子,好像比较万事不上心。

    道路两侧,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处类似荷花浦的形胜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头攒动,游客众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从天上走入人间的花间客,谪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属,对那孙嘉树更是痴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认,只说姿容一事,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女子妇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几眼那米裕,不知不觉,看荷花浦美景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更多。

    神仙何处,烧丹傍井,试墨临池。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着这两句从晏家铺子扇面上看到的书上言语,浩然天下的读书人,文采确实好。

    而且这浩然天下,如果不谈人,只说各处风景,确实比剑气长城好太多了。

    这还没到老龙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韦文龙以心声感慨道:“这里就是隐官大人和魏剑仙的家乡啊。”

    无需魏晋如何提醒,隐官这二字称呼,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不宜放在嘴边时时念叨,韦文龙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声言语。

    魏晋笑道:“如果不是远游别洲,否则偌大个一洲之地,难谈家乡。”

    而魏晋不但对宝瓶洲,无甚挂念,事实上就算是对风雪庙,也没什么归属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龙城上空,为两个外乡人介绍道:“以前我们老龙城有座云海,传闻是最低也该是半仙兵品秩的远古仙人遗物,乘坐云上渡船,俯瞰可见,身在城中,便瞧不见了,只是不知为何,前些年云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桩山上奇谈,好些山上练气士专程赶来确定消息真假。”

    韦文龙下意识开始盘算着一件半仙兵,在宝瓶洲的估价。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声与魏晋笑道:“你们宝瓶洲,有这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

    魏晋对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与大剑仙米祜、岳青都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故而魏晋与米裕相处,平时言语皆不见外,答道:“这种话,剑气长城任何一位剑仙都可以说,唯独你米裕没资格阴阳怪气,醉卧云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乡女修,一大堆的情债糊涂账。”

    米裕哈哈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你魏剑仙打光棍。宝瓶洲如今才几个剑仙?堂堂剑仙,还如此年轻,竟然没几个红颜知己,我真不知道是宝瓶洲的仙子们眼神不好,还是你魏晋不开窍,难不成每次行走山上上下,都往脑门上贴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不爱女子’四个字。来来来,魏剑仙休要腼腆,咱们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将那纸条取出,让我和韦兄弟都开开眼,长长见识……”

    魏晋笑道:“真没有此纸条,让米剑仙失望了。”

    金粟只知道三人在以心声言语,只是不知聊到了什么事情,如此开心。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中央,在桂花岛停岸之后,走下一位年纪轻轻的高冠男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玉佩。

    是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

    见到了魏晋一行人之后,低头抱拳道:“晚辈苻南华,拜见魏剑仙。”

    魏晋点头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赶路。”

    如果不是身边还站着桂花岛金粟,魏晋可能都不会开口言语半句,在江湖中,魏晋可以与那些武林莽夫相谈甚欢,但是唯独对山上人,从来不假颜色,懒得套近乎。

    苻南华侧身让出道路,微笑道:“绝不敢叨扰魏剑仙。晚辈此次慕名而来,其实已经很失礼了。”

    走出那条海上道路后,一行人御风前往下一处渡口。

    米裕啧啧道:“魏晋,你在宝瓶洲,这么有面子?”

    魏晋笑道:“骂人?”

    到了渡口那边,不知道谁率先认出了风雪庙剑仙,一时间喧哗不断,等到魏晋落地后,行人纷纷为这位剑仙让出道路。

    在剑修不多的宝瓶洲,一位地仙剑修,就已经足可被誉为“某某剑仙”了,更何谈魏晋这位名副其实的上五境剑仙?

    所以远处的行人,在指指点点,离着魏晋近些的,都在主动行礼。

    米裕又道:“骂你的人,有点多啊。”

    魏晋无奈道:“米裕,消停点啊,不然登上渡船后,中途寻一处僻静山水,离了船,切磋剑术一场?”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样是玉璞境,我就只打得过春幡斋邵剑仙了,又打不过风雪庙魏剑仙。”

    韦文龙更无奈,你们两位剑仙前辈,切磋就切磋,扯我师父做什么。

    三人与金粟告辞,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简出的魏晋,米裕依旧跟乘坐桂花岛远游一样,不太愿意缩在屋内,如今喜欢时常在船头那边俯瞰山河,与一旁韦文龙笑道:“原来浩然天下,除了岛屿,还有这么多青山。”

    大雪时节,渡船路过一处山上门派。

    高崖重楼,仙家馆阁,鳞次栉比,若是凭栏远望,奇松怪柏,几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帘,这份仙家景致,几个私家能有?

    对面山崖,有青衫长髯客,临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观棋,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低头看着这份异乡独有的人间美景,剑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晋难得走出屋舍,来到米裕身旁,说道:“你自己都说了,在这宝瓶洲,没几个剑仙,你大可以游历一番,去饮过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经恢复正常神色,“算了,都没有仙子女修,去了也无甚意思。”

    魏晋点头道:“云霞山,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女修较多。”

    米裕笑骂道:“老子是风流,又不是色胚!”

    与年轻隐官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韦文龙,冷不丁小声道:“此事存疑。”

    魏晋会心一笑。

    米裕竖起拇指,心情大好,“这话说得……有咱们隐官大人几分风采!”

    米裕突然问道:“‘种桔子去’,是什么典故?有故事可讲?”

    魏晋一头雾水,摇头道:“不知。”

    米裕摇摇头,“魏兄,学问不行啊。”

    魏晋不以为意,返回屋内继续温养剑意。

    韦文龙则去渡船那边购买山水邸报了。

    米裕独自趴在栏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后还有那传说中的镜花水月可看,米裕就心情愈发好了。

    只是不晓得为何隐官大人要反复提及镜花水月一事,而且每次与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诚。

    ————

    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远游,先前在那牛角山渡船登上了渡船,英灵傀儡拖拽渡船云海中,风驰电掣,每逢暴雨,电闪雷鸣,那些披麻宗炼化的英灵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牵引大舟前行,李槐百看不厌,因为住处没有观景台,李槐经常去往船头赏景,每次都一惊一乍的。

    裴钱住在隔壁,不爱出门,她至多是趴在窗户那边,看那些光怪陆离的天上异象,李槐几次劝她一起去船头,裴钱总说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反而郑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门,小心点,不要主动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烦上门,真要有意外,她会帮忙去苏管事那边知会一声。

    李槐看着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边在略显狭窄的屋内走桩练拳,一边说着老气横秋的江湖言语,心中大为佩服,于是很是心诚地说了些好话,结果要开始抄书的裴钱,打赏了个滚字。

    披麻宗与落魄山关系深厚,元婴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庞兰溪,两人都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不过此事并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双方祖师堂,都有大笔的钱财往来,毕竟如今整个骸骨滩、春露圃一线的财路,几乎囊括整个北俱芦洲的东南沿线,大大小小的仙家山头,众多买卖,其实暗中都跟落魄山沾着点边,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的落魄山,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滩、老龙城一趟,一年一结,会有将近一成的利润分账,落入落魄山的钱袋,这是一个极有分寸的分账数额,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双方的盟友、藩属山头,总计占据八成,北岳山君魏檗,分去最后一成利润。

    所以落魄山和位于北俱芦洲最南端的披麻宗,双方可谓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实打实的利益捆绑,交情一事,若是能够落在账本上,并且双方都能挣钱,随着生意做大,且能不反目,那么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管事,一位姓苏的老人,专门拿出了两间上等屋舍,款待两位贵客,结果那个姓裴的少女一问价格,便死活不愿住下了,说换成两间寻常船舱屋舍就可以了,还问了老管事临时更换屋舍,会不会麻烦,上等房间空了不说,还要连累渡船少掉两间屋舍。

    老管事是做惯了买卖的,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见她心诚,并非客套,便直言不讳,来宝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师,路途遥远,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点神仙钱。尤其是那大骊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爱去北俱芦洲游历一番,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所以不愁价格高的屋子没人住。但是这种钱,披麻宗还真无所谓挣不挣。

    然后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语,前辈好意真的心领了,只是差价实在太大了,如果他们占着两间上等房间,得害披麻宗少赚两颗小暑钱呢,她是出门吃苦的,不是来享福的,若是被师父知晓了,肯定要被责罚。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搬家。

    老人便笑着给了那少女一块“小暑”木牌,说是凭借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铺子虚恨坊,购买一颗小暑钱的物件。

    老人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倚老卖老,说不收下就伤感情了,少女说了句长者赐不敢辞,双手接过木牌,与这位披麻宗辈分不低的老元婴,鞠躬谢礼。

    渡船管事姓苏,单名一个熙字,是位披麻宗的老元婴,虚恨坊掌柜姓黄,名神游,双方是当了将近三百年邻居的老友。

    其实裴钱和李槐登船没多久,两个闲来无事的好友,就有聊到两个孩子,老元婴说比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少女年纪不大,却要老练多了,只是不知道价值一颗小暑钱的渡船木牌,裴钱会如何使用。

    黄掌柜乐不可支,一登船就反而从渡船这边挣了颗小暑钱的客人,关键还能再挣份人情,不多见。顺便帮着那个陈灵均说了几句好话,觉得那小子不错,混熟了,再跟那家伙聊天,挺得劲。

    闲聊之外,黄掌柜又有个正经问题,询问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经营,不然为何自己说要在牛角山开设店铺,落魄山明明空着不少铺子店面,却说晚些再谈此事,只是口头答应,一定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铺?苏管事笑着宽慰好友的心,那个年轻山主不在山头、代为住持事务的朱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让虚恨坊在牛角山开设分店,肯定有他们自己的考量,可肯定不是瞧不起你黄掌柜和虚恨坊,落魄山这点门风还是有的,绝非什么趋炎附势之徒,那朱敛,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么眼窝子浅的短视之辈。

    好友话是这么说,道理其实也都知道。可被拒绝一事,黄掌柜难免心中郁郁,只说如今落魄山跟咱们认识陈平安那会儿,可是愈发家大业大了,那年轻人又久不在自家山头,以后如何,会不会变成那些骤然富贵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头,不好说啊。

    从北俱芦洲的春露圃,一直到宝瓶洲的老龙城,这条财源滚滚的无形路线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结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云山和落魄山,逐渐开始有老龙城的范家、孙家加入其中,此外还有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随后三位大骊上柱国姓氏的将种子弟,大渎监造官之一的关翳然,大骊龙州曹督造,袁郡守,暂时也都只以个人名义,做起了只占据极小份额的山上买卖。

    事实上,披云山原本可以获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匀给了落魄山。

    黄掌柜也没想着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挣钱,更多还是相信那个年轻人的品性,愿意与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动结下一份善缘罢了。北俱芦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气重,好面子。这些年里,黄掌柜没少跟各路朋友吹嘘自己,慧眼独具,是整个北俱芦洲,最早看出那年轻山主绝非俗子之人,这一点,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所以越是如此,老掌柜越是失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神仙钱,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钱袋的过客,对于一个大道无望的金丹而言,多挣少挣几个,小事了,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没有的。

    一天,两位好友又开始喝酒,虚恨坊一位管着具体生意事务的妇人,过来与二老言语,苏熙听完之后,打趣笑道:“那俩孩子是收破烂吗?你们也不拦着?虚恨坊就这么黑心挣钱?亏得我只给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虚恨坊经此一役,以后是真别想再在牛角山开店了。”

    黄掌柜无奈道:“我这不是怕节外生枝,就根本没跟菱角提这一茬。主要还是因为坊里刚好到了甲子一次的清理库存,翻出了大一堆的老旧物件,好多其实是糊涂账,老朋友还不上钱,就以物抵债,许多只值个五十颗雪花钱的物件,虚恨坊就当一颗小暑钱收下了。”

    那个被掌柜昵称小名“菱角”的虚恨坊管事妇人,一下子就知晓了轻重利害,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刚要说话,那位德高望重的苏老却笑道:“不用刻意如何,这样不也挺好的,回头让你们黄掌柜以长辈身份,自称与陈平安是忘年交,送出价值一颗小暑钱的讨巧物件,不然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不会收的。”

    说到这里,老人与那菱角随口问道:“买了一大堆破烂,有没有捡漏的可能呢?”

    妇人苦笑着摇头,“咱们坊里有个新招的伙计,挣起钱来六亲不认,什么都敢卖,什么价格都敢开。咱们坊里的几位掌眼师傅,眼力都不差,那两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计就这么买下去,等他们下了船,一颗小暑钱,保住十颗雪花钱都难。到时候咱们虚恨坊只怕是要被骂黑店了。”

    黄掌柜神色古怪。

    妇人莞尔一笑,知晓两老的关系,她也不怕泄露天机,“那新伙计,还被咱们黄掌柜誉为一棵好苗子来着,要我好好栽培。”

    原来今天裴钱精神抖擞,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带着李槐去了趟虚恨坊,李槐更加兴高采烈,说巧了,翻了黄历,今天宜买卖,让我来让我来!

    两人先去看了师父提过的那对法剑,一饱眼福,反正买是肯定买不起的,那“雨落”和“灯鸣”,是上古仙人道侣的两把遗剑,破损严重,想要修缮如初,耗资太多,不划算。师父乘坐渡船的时候,就是镇店之宝之一了,这不如今还是没能卖出去。

    今天的虚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钱眼花,只是价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钱就不是钱啊。

    李槐言之凿凿,说自己只买便宜的,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裴钱,就干脆将那木牌交给李槐,让他碰碰运气。

    李槐双手合掌,高高举起,手心使劲互搓,嘀咕着天灵灵地灵灵,今天财神爷到我家做客……

    裴钱就比较放心了。

    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十颗雪花钱。

    瞧着挺有仙气,这烧瓷功夫,一看就很炉火纯青了,不差的。我李槐家乡何处?岂会不晓得瓷胎的好坏?李槐眼角余光发现裴钱在冷笑,担心她觉得自己花钱马虎,还以手指轻轻敲击,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这一看一敲一听,眼手耳三者并用,频频点头,表示这物件不坏不坏,一旁年轻伙计也轻轻点头,表示这位买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旧破败卷轴,摊开之后,绘有狐狸拜月。五颗雪花钱。在这虚恨坊,这么便宜的物件,不多见了!

    年轻伙计在旁感慨道,客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又捡漏了。瞧瞧这幅蒙尘已久的画卷,虽然灵气半点也无,但是就凭这画工,这纤毫毕现、足可见那狐魅根根须发的落笔,就已经值五颗雪花钱。

    一只紫檀嵌金银丝文房盒,附赠一对小巧玲珑的三彩狮子。十五颗雪花钱。裴钱难得觉得这笔买卖不算亏,文房盒类似多宝盒,打开之后大大小小的,以量取胜。裴钱对于这类物件,一向极有眼缘。

    一捆用两根红绳捆得结实、再打结的黄纸符箓,一尺高,符箓太多,折叠多年,已经凹凸不平,只有首尾两张可以瞧见符箓图案、品秩。按照虚恨坊那伙计的说法,只要里边的百余张符箓,其中半数,有两张符箓的品秩,就稳赚不赔。这还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涩,不得已低价典当给了渡船,约好了百年之内,就会赎回,结果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虚恨坊清理库存,这些符箓才得以重见天日,按照掌眼师父的估价,光是那根不知材质的红线,光凭那份绳子的韧性,就好歹能值个一颗雪花钱。

    最后虚恨坊要价三十颗雪花钱,给李槐以一种自认为很杀人不眨眼的架势,砍价到了二十九颗,极有成就感。

    裴钱在李槐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看着捧着一大捆符箓,很高兴的李槐,卖出了符箓有一笔抽成,更高兴的虚恨坊伙计。

    李槐随便拎着那捆厚重符箓的红绳,轻声与裴钱邀功道:“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赚了赚了。”

    裴钱没好气道:“故事?市井坊间那些卖狗皮膏药的,都能有几个祖宗故事!你要是愿意听,我能当场给你编十个八个。”

    李槐一脸错愕。

    裴钱将李槐拉到一旁,“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别乱买啊。整整一颗小暑钱,没剩下几颗雪花钱了。我听师父说过,好些南边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芦洲大渎以北,运作得当,找准卖家,价格都有机会翻一番的。”

    李槐一愣,心想我就没有不乱买东西的时候啊。

    从来只看眼缘不问价格的,反正买得起就买,买不起拉倒。得手之后,也从没想过要出手换钱啊。

    李槐有些心虚,拍胸脯保证道:“我接下来肯定仔细瞅瞅!”

    气得裴钱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敢情之前你都没好好掌眼过目?!”

    李槐哭丧着脸,“那咱们把这几件还给虚恨坊?”

    裴钱是个出了名的小气鬼,小心眼,喜欢记仇,真要赔钱,他李槐可担待不起,所以李槐说不如今天就这样吧。不曾想裴钱怒道,你傻不傻,今儿咱们来虚恨坊买卖,靠的是自己眼力,凭真本事挣钱,若是买亏了,虚恨坊那边若是不知晓咱们落魄山的身份倒好说,如果知道了,下次再来花销剩余雪花钱,信不信到时候咱们肯定稳赚?可是咱俩挣这混账的几颗几十颗雪花钱,亏的却是我师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钱,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钱按住李槐的脑袋,让他花完一颗小暑钱。

    裴钱在这之后,一直双手环胸,板着脸冷眼看着李槐。

    李槐战战兢兢,又买了两样物件。

    回了裴钱屋子那边,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搁放在桌上,裴钱摊开一本崭新的账本,一拍桌子,“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么价格买了哪些废品,我都会你一笔一笔记账记清楚。如果我们返乡之时,都折在手里了,你自己看着办。”

    李槐着急得双手挠头。

    裴钱一斜眼。

    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诉自己,千万不能露怯,不然万一买着了真货,也要被裴钱当成假的,自己这趟远游才刚刚出门,总不能就一直被裴钱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对着那青瓷笔洗轻轻呵气,仔细摩挲起来,对那笔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语道,老哥老哥,争点气,一定要争气啊,可以不挣钱,千万不能赔本。一旦让裴钱赔了钱,你家李槐大爷就要完蛋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船渡,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咱们都讲点江湖义气,好聚好散,善始善终,和气生财……

    李槐高高举起笔洗,底款极怪,不刻国号年号,而是一句古篆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说道:“这句诗词,在书上没见过啊。”

    裴钱一边记账一边说道:“你读过多少书?”

    李槐无言以对。

    裴钱放下笔,公私分明道:“如果做亏了买卖,不全算你的过错,我得占一半。”

    李槐如释重负。

    裴钱想了想,拿过那捆符箓,开始试图解开那根红绳打结的死结,不曾想还有点吃力,她费了老半天的劲,才好不容易解开结,将那根竟然长达一丈有余的红绳放在一旁,关于符箓材质,裴钱不陌生,她先抽出头尾两张黄纸符箓,都是最寻常的符纸,不是那仙师持符入山下水的黄玺纸张,不过符箓出自练气士手笔,倒是真,不然光凭这一大捆黄玺纸,都不谈什么孕育符胆一点灵光的完整符箓,就已经很值钱了,几颗小暑钱都未必拿得下来,哪里轮得到他们去买。

    结果裴钱再头尾抽掉两张符箓之后,一下子抹开那捆符箓,然后她就开始目瞪口呆。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李槐头上,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之委屈。

    一大捆符箓,除了先前四张画符了,其余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纸。

    裴钱小声念叨着果然果然,山上买卖,跟昔年南苑国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买卖,其实一个德行。

    裴钱双手使劲揉脸片刻,最后哀叹道:“算了,说好了各占一半,这三十五颗雪花钱,全部记在我账上。”

    重新摊开账本,虽然提笔写字,但是裴钱一直转头死死盯住那个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问道:“去虚恨坊骂街去?”

    裴钱咬牙切齿道:“人家又没强买强卖,骂个锤儿!”

    裴钱合上账本,背靠椅子,连人带椅子一摇一晃,自言自语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没有的。”

    裴钱一说起馅饼,李槐就有些伤感,因为有些想念自家的猪肉白菜馅饺子了,水芹荠菜的,哪怕无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这趟出门,这还没到北俱芦洲呢,就已经背上了半颗小暑钱的天大债务,李槐就更伤感了。

    裴钱说道:“行了行了,那颗小暑钱,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物件,瞧着还凑合,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买下来,老规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一幅狐狸拜月画卷,一只附赠一对三彩狮子的老檀木文房盒,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镇纸,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砚,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

    说实话,能够在一条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铺,只用一颗小暑钱,买下这么多的“仙家器物”,也不容易的。

    裴钱趴在桌上,端详着那古琴镇纸,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图,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咧嘴笑起来。

    桌上这些兴许不太值钱的物件,当然不谈那捆已经被裴钱丢入书箱的符纸,他们其实都很喜欢啊。

    到了骸骨滩渡口,下船之前,裴钱带着李槐去与苏管事和黄掌柜分别告辞。

    黄掌柜笑呵呵拿出了一份临别赠礼,说别推辞,与你师父是忘年好友,理当收下。裴钱却如何都没要,只说以后等虚恨坊在牛角山渡口开业大吉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开门礼,再厚着脸皮跟黄爷爷讨要个大大的红包。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答应下来。

    不但如此,裴钱还取出暖树姐姐准备的礼物,是用披云山魏山君栽种青竹的一枚枚竹叶,做成的精致书签,分别送给了渡船上的两位老前辈。

    竹叶上边写有些诗词内容,不是大白鹅写的,就是老厨子写的,裴钱觉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师父的字好看,凑合吧。

    所幸两位老人都笑着收下了,如出一辙,都是扫过一眼后就再多看几眼的那种,裴钱原本还挺担心当面收下转身就丢的,看样子,不太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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