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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至于炼制三山之法,霜降当然半点不陌生,哪里只是听说过而已。

    只是霜降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件事,从陈平安主动询问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龙真人的传授三山炼物道诀,是不是陈平安有意为之,是不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那处古怪,这才不惜撕破脸皮,喊来陈清都压阵。

    白发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拘束了爷爷一身大好神通。”

    陈平安先后炼制四件本命物,老龙城云海,大渎入海口处的仙家客栈,龙宫洞天,剑气长城宁府密室。

    最后一件五行之属,还有两个可有可无的护道人,飞升境大妖乘山,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门缓缓打开,陈平安现身。

    白发童子立即谄媚道:“隐官老祖,资质卓绝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炼物如此之快,去他娘个曹慈啥的,给隐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隐官老祖怎的还没有开工炼化?是因为身上武运过多,尚未彻底锤炼的关系?这等忧愁,世间几个武夫能懂?”

    老聋儿觉得在溜须拍马恶心人这件事上,喊它几声爷爷,半点不亏心。

    陈平安说道:“出来透口气。”

    陈平安沿着那条台阶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远,只凭修为。

    因为年轻隐官是往下走,所以白发童子就走在了前头,侧身而行,弯腰伸出双手,提醒着隐官老祖落脚小心。

    若是拾阶而上,白发童子就会跟在身后,同样伸出双手,免得隐官老祖一个不小心后仰摔倒。

    论表面狗腿程度,估计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米裕加上顾见龙、曹衮四人,都不如这头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无聊,白发童子却会在心中默默计数,看看陈平安何时会开口否定此事,也是真个无聊却有趣了。

    陈平安对于这头化外天魔的荒诞行径,根本不上心,随便它折腾。

    陈平安确实没有炼化那座岩浆熔炉,体内武运,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经帮忙从那条火龙当中剥离出两粒火种,正是两颗火龙之睛,相对于纯粹武夫真气凝聚而成的那条巡游火龙而言,不断融为火龙点睛的两粒火种,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剐出取走之后,不伤火龙元气,只是那个“取睛”过程,有些意外,身为玉璞境缝衣人,竟然无法压制那条桀骜不驯的真气火龙,真要强行剐走两颗眼珠子,估计就要大动干戈了,伤及陈平安体魄根本,这大概就是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先天不对付。

    陈平安只好与那个金sè小人打商量,好说歹说,挨了无数的骂,后者才一脚踩下火龙头颅,使其温驯不动弹,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为止,都算顺利。可等到陈平安进了小门,开始运转火龙真人传授的那道古老仙诀,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尴尬处境,源于碧游府水神庙外的那块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炼物口诀,竟然隐隐约约,好似一个失意人,躲起来自怨自艾,自行运转术法,牵扯起了丝丝缕缕的心湖涟漪,若是在平时,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应的好兆头,属于天大好事,可在炼化火属之物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命的麻烦,等到陈平安察觉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见那些绿衣童子们个个心神不宁,蜷缩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图的壁画之下,显然而易,陈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场水火之争的苗头,正因为陈平安大道亲水,要将一颗品秩无法想象的神灵心脏炼化火属之物,所以这场水火之争,最为显化明显。之前先有水府,再炼山祠,由于是山水相依,反而就会裨益炼化过程,继而炼化木属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气象,同样没有任何扯后腿。

    此后不管陈平安如何压制心湖水府气象,都收效甚微。

    陈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边,里边拘押着一头元婴剑修妖族,化名黄褐,本命飞剑“淋漓”。真身是一头蝎子,按照《搜山图》记载,蜚蠊之属。

    陈平安经常来此站着,也不言语。而黄褐一直潜心养剑,也只当没瞧见外边的年轻人。

    陈平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压胜之法?施展封山术,将那水府关门。”

    白发童子哭丧着脸道:“隐官老祖,辈分归辈分,买卖归买卖,这会儿咱俩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关系,就莫要从我这边占便宜了吧?”

    陈平安说道:“为什么不做买卖,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真正做买卖,只要你给的足够多,就能挣着一条命。你发誓没用,我发誓却千真万确,到时候我去跟老大剑仙求情。不过有条底线,你算计别人去,我已经跟老大剑仙说好了,你再算计我,一剑砍死拉倒。”

    白发童子问道:“你真愿意改变初衷,任由我离开牢狱?”

    陈平安说道:“事分先后,是你算计我在先,想要夺我身躯魂魄,觊觎我那些因果纠缠和些许气运,好让你隐匿更深,一旦得逞,说不定连老大剑仙都再难杀你彻底,便宜占尽,我为何让你活着离开牢狱。真我当是你亲爷爷亲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这种德行,不肖子孙,早就大义灭亲了。”

    白发童子撇撇嘴,说道:“你还不是想要让我为你铺路,与你多说些青冥天下的内幕规矩,好为你将来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为了那场问剑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说过不是吗?”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白发童子的脑袋,“怎么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开心道:“好嘞,老祖宗!”

    陈平安变掌为拳,一头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后在别处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兴高采烈道:“隐官老祖这一拳,尽显远游境风采!”

    陈平安轻轻拧转手腕,跻身了远游境,确实比起金身境要强势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发童子泄露天机,笑嘻嘻道:“道诀炼物,隐官老祖手握两门仙诀,双方都说可以炼化万物,那么以诀炼诀?”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如果必须要舍一存一,实在难以取舍。何况炼为一诀之后,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我心里没底。再者这个过程,意外太多。两道仙诀品秩太高,我作为练气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说你的真实想法了。这第一笔买卖,如何算钱,合计合计?”

    白发童子伸出两根手指,说道:“其实是第二笔,捻芯很快就会来找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这个不算买卖,得算你认祖归宗的香火情。”

    白发童子也在双手笼袖,眼珠子一转,点头道:“贼有道理。”

    陈平安说道:“先前与你说了,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发童子坦诚道:“好歹是位飞升境,容易飘呗。”

    那头元婴瓶颈的剑修妖族,不再温养本命飞剑,睁眼看着剑光栅栏外那对“其乐融融”的祖孙,黄褐心中突然泛起个念头,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么个鸟样,我们妖族还是别去那边闹腾了。读书识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肠都黑得很。

    离开那处牢笼后,白发童子知道为何陈平安会长久逗留。只是它见识过年轻人的那两幅心境画卷,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嬉皮笑脸。

    陈平安问道:“关于五毒,青冥天下有无相对应的民间习俗?”

    霜降点头道:“多了去,比如市井门户,以彩纸裁剪五sè小葫芦,倒粘门扉上,名为倒灾葫芦。官府衙门那边,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员,会在这天专门换上一身道门赏赐下来的法衣官袍,绣有五毒之物图案,然后去往辖境内的所有百姓汲水处,投入一张张谷雨符。”

    陈平安说道:“北俱芦洲东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张贴谷雨帖的习俗。富贵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书的发帖在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那悬挂正屋的堂号匾额差了。”

    霜降说道:“境界高了,兴许会有新烦忧接踵而至,但是有一点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决掉很多麻烦,境界一高,诸多麻烦,自行退散。福缘不请自来,恶客不斥自走。”

    陈平安似有所悟,点头道:“是句人话,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呜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捻芯很快赶来,涉及大道根本,无需赧颜。

    她又不是那陈平安,一个大老爷们,害臊个啥子,娘们唧唧不爽利。

    陈平安倍感兴趣,打定主意,在旁观摩。

    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数的天仙洞衣,捻芯以缝衣神通,细细拆解三万六千条纵横交错的经纬丝线,光是这个过程,便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观道”。

    捻芯先祭出了金箓、玉册,说道:“本来打算等你炼物成功,先让你吃点小苦头,再帮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说道:“你有没有品秩比较高的符纸?不然承载不住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话,就要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张青sè材质的符纸。

    白发童子眼皮子微颤。

    捻芯点点头,让陈平安将符纸放在金箓玉册一旁。

    她取出那把炼化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开始从金箓玉册之上一一剥出文字,看似寻常短刀,实则刀尖极其纤细。

    每有文字离开箓册之后,捻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sè符纸之上,文字落在纸上,立即嵌入符纸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压破符纸。

    最后捻芯脸sè惨白,头颅之下的身躯,五脏六腑搅动不已,互相碾压,血肉模糊,好似一座烂泥塘。

    捻芯打开绣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炼化而成的猩红丹药,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乱嚼碎吞咽入腹。

    陈平安折叠起那张符纸,入手极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后,郑重其事,抱拳致谢。

    捻芯视而不见。

    从头到尾,大伤根本,以至于玉璞境都开始摇摇欲坠的女子,她的眉头始终不曾微皱一下。

    陈平安觉得捻芯其实可以转去习武。

    被他人刻刀在身,岿然不动,与自己刻刀在身,纹丝不动,是两种境界。

    捻芯望向白发童子。

    白发童子没有变作“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实模样,而是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隐官老祖,然后缩头缩脑,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角,缓缓扯动,顿时光华流转,霞光万丈,逐渐显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后白发童子猛然一拽,就将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虚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倾泻,云霞蔚然。

    陈平安好奇问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为何如此真实?”

    捻芯眼神炙热,只觉得陈平安太过门外汉,说道:“蕴含道意,现世之时,几近大道显化,何谈真假。”

    陈平安大开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虽然靠着不断“喂养”金精铜钱,提了品秩到仙兵,但绝无此衣玄妙。

    白发童子怒道:“小丫头片子,你怎么跟我家老祖说话的?!你给爷爷放尊重点!”

    捻芯报以冷笑,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看了眼白发童子,白发童子左顾右盼,笑哈哈。

    捻芯接过那件入手极轻、几无重量的法衣,摊开手掌,细细摩挲过去,神sè如酒鬼饮醇酒,如一位有情郎爱抚佳人肌肤。

    陈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荤话,如今捻芯看待心头好之物的眼神,都让陈平安难以招架。

    白发童子告诉了捻芯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她坐下身,将法衣轻轻搁在双膝上,驾驭出十根本命物绣花针,合力挑起一根线头,缓缓抽丝之后,缠绕成一个线团,搁放在脚边。

    仅是抽出一根丝线,就耗费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捻芯大耗心神,闭上眼睛,缓缓呼吸吐纳一番。

    期间一个极其细微的挑针误差,就引发了数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万物,随之变sè,最终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捻芯身上,捻芯魂魄震颤,整个人好像被丢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赶紧驾驭法衣离开捻芯之身。由此可见其中凶险。捻芯吐出一口淤血,又将鲜血收入绣袋之中。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了个把时辰才默默起身离去。

    在这之前,就像置身于市井人家,灯下看待女子缝补衣裳。

    白发童子以心声询问,“无需水府关门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心静了。”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跟随离去,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捻芯的针线活,轻声说道:“如果这是真物,你起手挑针,就会触发禁制,再没人帮你脱掉衣服,会死人的。”

    捻芯心无旁骛,只当耳旁风。

    脚边的线团越来越多,攒簇在一起,如一轮轮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发童子突然说道:“捻芯,你为什么明明想活,却又半点不怕死。不说贪生的老聋儿,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会畏死。在我看来,牢狱当中,就数你的心境,最为接近陈清都。”

    捻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无数山河的经线,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恋,又不至于太过牵挂,死足可惜,却也没有太大遗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发童子说道:“你就是先天资质差了点,不然大道可期,跻身飞升境,还是大有希望的。”

    见那捻芯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冥天下有个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换身皮囊,也能增长好些道行。”

    捻芯说道:“只听说蛮荒天下有个狐狸窟。”

    白发童子有些无奈,捻芯的冷笑话,确实容易把话聊没了。

    就在此时,白发童子率先皱起眉头,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捻芯刚要挑针,也停下动作。

    有人推门而出,他的心脏跳动之声响,犹如神人擂鼓之威势。

    每一次心脏擂鼓,整座牢狱小天地,就随之摇晃起来。

    ————

    避暑行宫,收到了一把飞剑传信。

    愁苗剑仙将密信交给宋高元,来自倒悬山水精宫,信封上只钤印了一个花押,并无署名,无法以此辨认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着玄参,一起关注地上画卷某处战场,看完那封密信之后,欲言又止。

    如今隐官一脉的剑修,轻松许多,只要想要去城头厮杀,已经无需遵循三人一拨的规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罢,想去就去。当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罗真意三位女子剑修就结伴离开了避暑行宫,除此之外,徐凝、顾见龙和曹衮也一同御剑前往。

    愁苗笑道:“犹豫什么,学一学林君璧。”

    宋高元犹豫之后,说道:“我这就回信一封去倒悬山水精宫,我要等到谢稚剑仙撤出战场,再与这位前辈一起去往倒悬山。”

    愁苗问道:“就这样把你的宗门前辈晾在倒悬山?不合适吧。”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不会介意的,她本就想要游历倒悬山一番。”

    愁苗也就随他去。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剑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罗真意记起一事,告诉宋高元,她在战场上曾与谢稚剑仙擦肩而过,让她捎句话给宋高元,不用等他。

    庞元济站起身,大步跨过门槛,御剑去往城头之前,说道:“宋高元,我就不为你送行了。”

    宋高元在这天离开避暑行宫,临行之前,愁苗递给这位鹿角宫修士一个包裹,说是隐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独自一人,过了大门,到了倒悬山,找到那座水精宫,见到了见到了自家宗门的那位女子祖师,蓉官祖师。

    年轻剑修见到了自家祖师,无所谓蓉官祖师身边还有数位雨龙宗的女子仙师,年轻人眼眶微红,颤声道:“死了好多人。谢稚前辈也不返乡了。”

    蓉官祖师喟叹一声,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晚辈。

    金甲洲少年剑修玄参,这天与背负长剑的女子剑仙宋聘,一起跨过大门,来到倒悬山,直奔一处渡口。

    宋聘

    一身杀气煞气极重,似乎心神还未真正离开那座战场。

    跟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剑修,使劲板着脸的那个,名叫孙藻,姐姐孙蕖在习武。与孙藻不一样,在四处张望的孩子,名叫金銮。

    她们都会跟随剑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门,就会在祖师堂被正式收为嫡传。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边的渡船,会乘坐一条扶摇洲跨洲渡船。

    宋聘、玄参两人回乡,两个孩子则是就此离乡千万里。

    女子剑仙在渡口只买了两块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时,渡船管着通行的练气士,便询问为何两个小姑娘没有玉牌,这不合规矩。

    剑仙宋聘当然认得,他又没眼瞎,如此容貌倾城的女子,又背着把传闻暗藏一洲极多剑运的长剑“扶摇”,金甲、扶摇两洲修士都会一眼识破身份。

    宋聘道:“给你们面子了,就接好。”

    玄参神sè自若,觉得宋聘前辈这句话,说得十分天经地义。

    最后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赶来,亲自为四人开道登船。

    金銮微微张大嘴巴,小姑娘这会儿一头雾水,宋聘剑仙私底下与她们相处,可不这样,笑脸极多,嗓音温柔,是顶好的脾气。

    渡船腾出了几间上好房间,宋聘带着两个小姑娘去往视野开阔的观景台,微笑道:“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风景了。”

    金銮小声说道:“剑气太少。”

    孙藻白眼道:“废话,能跟我们剑气长城相提并论吗?”

    金銮不再言语,倒不是怕那孙藻,主要是耳馋孙藻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声道:“所以你们需要赶紧适应,等到了金甲洲宗门,师父帮你们预留两座灵气充沛的山峰,等到跻身金丹境,可以举办开峰仪式,然后就是你们的府邸了。从那一刻起,你们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

    隔壁房间的观景台上,少年剑修伸出手,轻轻摇晃,与两位小姑娘打招呼。

    金銮踮起脚尖,灿烂笑道:“玄参哥哥。”

    玄参做了个鬼脸。

    孙藻蓦然伤心,轻轻扯住女子剑仙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小姑娘的手,轻声道:“以后除了师父,对谁都不要说这种话。”

    孙藻不明就里,只是赶紧擦去眼泪,笑着点头。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过了大门,立即停步闭眼,仰头嗅了嗅,嘿嘿笑道:“久违了。”

    正是玉璞境剑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经跌境为元婴境,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以掩饰那一身血腥气。

    跟随蒲禾一起走入倒悬山的,还有曹衮,以及一双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曹衮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时候,才是龙门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资质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出类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

    但是很对蒲禾的胃口。

    至于那位观海境的少女,资质更好,蒲禾却打算让一位山上挚友去传道,身为一位以厮杀见长的流霞洲剑仙,岂会没几个红颜知己。哪怕对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旧貌若少女,可见了面,还是要百转千回喊自己一声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儿,你啥时候才重新当个剑仙啊,不然我这徒弟当得多没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这么个洞府境弟子,你觉得老子就脸上有光了?晓不晓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修士都没资格落座,只能站着喝酒夹菜?”

    一旁曹衮无言以对。因为蒲禾剑仙所说,千真万确。有点骨气的金丹地仙,往往不会参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愿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个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时说醉话,喝酒之后,一言不合,便要出剑,一洲侧目!”

    只是少年偏不领情,说道:“小小元婴,口气恁大,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位飞升境在这儿打哈欠呢。”

    曹衮愈发无语。

    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羡慕同龄人的胆大。她就绝不敢这么跟蒲禾剑仙言语。

    少年说道:“听说你在流霞洲仇家极多,这会儿跌境,会不会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脑袋,推远点,“少说几句晦气话。”

    他们所乘坐的跨洲渡船,都会停在灵芝斋附近的渡口,蒲禾刚好打算去那座仙家铺子买几件东西,兜里没几个钱,只能挑便宜物件了。实在不行,就跟曹衮那小子借钱,在剑气长城交情深不深,就看借不借钱、请不请喝酒了,反正都是有去无回的。

    在灵芝斋那边,少女神采奕奕,少年却不愿意进去,只是坐在台阶上。

    曹衮就陪他坐在一旁。

    一行人连夜登船,少年趴在栏杆上,有气无力道:“蒲老儿,这里就是你们的浩然天下了啊,瞅着很不咋地嘛。”

    蒲禾笑道:“牢记一事,在剑气长城修行,与在浩然天下练剑,是两回事,所以将来境界凝滞,很正常,你小子根本不用着急。我蒲禾的关门弟子,早晚该是大剑仙!”

    渡船管事战战兢兢站在不远处。

    他们西北流霞洲,虽然失去剑仙蒲禾音讯已久,至多就是听说蒲禾在剑气长城那边问剑落败。

    但是蒲禾的赫赫威名,尤其是那乖张诡异的性情,依旧让许多上五境修士和地仙心有余悸。

    有个说法,蒲禾一笑,就得死人。

    他娘的肯定是要出剑砍人的意思啊。

    蒲禾是宗门老祖,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但是从来行事无忌,杀人越货、坑蒙拐骗什么事情都走得出来,还精通伪装,尤其擅长栽赃嫁祸,路子野得让山泽野修都要喊祖宗,所以蒲禾在山上名声不佳,但是在江湖上,和野修当中,声望极高。当初姜尚真在北俱芦洲兴风作浪,早先还曾被誉为蒲禾第二,都属于拉屎兜在裤裆、还要四处流窜的王八蛋货sè。

    只是这位渡船管事,瞧着这会儿的老人,很难与印象中的剑仙蒲禾重叠。

    到了房门口,蒲禾丢给弟子两瓶丹药,让少年分别外敷内服,少年关门后,脱掉衣服,呲牙咧嘴,身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痕,远未痊愈。

    是那蒲老儿将他从尸体堆里拎出来的。

    涂抹药膏,吞咽丹药,重新穿好衣服,少年开始在床上盘腿而坐,勤勉修行,温养本命飞剑。

    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曹衮自报名号。

    少年在蒲禾那边口无遮拦,但是对这位隐官一脉出身的外乡剑修,哪怕曹衮境界不高,少年却反而很敬畏。

    少年赶紧去打开门。曹衮看到有些拘谨的少年,笑道:“与你说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项,别嫌烦。身为谱牒仙师,繁文缛节,未必讨喜,但是你且听听看。”

    少年竖耳聆听,十分专注。

    曹衮最后说道:“野渡,以后跟随蒲禾剑仙修行,要珍惜。”

    名为野渡的少年使劲点头,“我师父……是这个!”

    曹衮看着神采飞扬的少年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边停步许久的蒲老儿,笑眯眯点头,找酒喝去了。

    皑皑洲剑修邓凉,独自一人,神sè落寞,离开了剑气长城。

    在此历练多年,只是将境界一点一点熬到了元婴瓶颈,始终未能破境跻身上五境。

    先前宗门请那跨洲渡船帮忙,在倒悬山先后飞剑传信两次避暑行宫,都是询问他何时返回,邓凉都未理睬。

    虽说邓凉在避暑行宫那边,甚至不如曹衮、玄参几个年轻剑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个事实,邓凉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剑修!

    不但在那皑皑洲宗门祖师堂,拥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极为靠前。

    邓凉还是野修出身,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成为谱牒仙师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缘极好,更是宗主极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邓凉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铺,在一块无事牌上边写下一句,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

    斜挎包裹,登上渡船。

    渡船管事亲自迎接,邓凉与之得体言笑。

    邓凉先以飞剑传信宗门,只说自己已经动身返程。

    到了船舱屋内,摘下包裹,除了数枚已成遗物的无事牌,还有些闲余物件,邓凉取出一封信,愁苗剑仙让他登船之后打开,说是隐官大人的亲笔信,十分熟悉的字迹,信上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请邓凉帮忙送一封信给剑仙谢松花,再就是请他邓凉帮着照顾些谢剑仙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剑修弟子,信的末尾,还提及一件关于第五座天下的密事,要他带给宗门祖师堂,若是邓凉师门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邓凉收起信,离开房间,去赏夜景,天高月明。

    很是怀念避暑行宫,很是佩服年轻隐官。

    倒悬山春幡斋,刚刚商议完一桩要事,晏溟从书案之后站起身,笑道:“这段时日,与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岩,纳兰彩焕,韦文龙同时站起身。

    米裕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抱拳送别。

    邵云岩微笑道:“能与晏剑仙朝夕相处,幸莫大焉,与有荣焉。”

    纳兰彩焕抱拳道:“晏溟,当家做主,生财有道,我未必输你,但是身为剑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sè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着点头,大步离开屋子,只与米裕和纳兰彩焕两位同乡人,说了一句活着的,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无需愧疚。

    避暑行宫,外乡剑修都已远去返乡,愁苗剑仙站起身,说道:“从今天起,在隐官回来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负责决断事务。”

    罗真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挽留言语。

    愁苗跨过门槛后,背对众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双臂的晏溟,将一枚印章别在了腰间,返回剑气长城,以剑修身份,重返城头。

    九境女子武夫,白炼霜,不再给孩子们教拳喂拳,离开了躲寒行宫,回了趟宁府,将宁府上下各处,都收拾清扫了一遍,然后在大门口驻足许久,喃喃低语许多,这才去往城头。

    元婴剑修殷沉,首次离开了修道之地,御剑而出,赶赴战场,一去不回。

    蛮荒天下,拖拽天上一轮月,来到人间,撞向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的老剑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随后御剑撞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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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八十章

    解契

    霜降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个摇摇晃晃往下走的年轻人,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陈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处就会金光流溢,如铁匠抡锤子炼剑胚,每一下都会火光四溅,搅乱光阴长河的流逝,使得陈平安四周光线扭曲,明暗不定。

    由于陈平安位于高处,拾级而下,所以哪怕眼帘低敛,站在低处台阶上的霜降,依旧能够清晰看到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陈平安踉跄而行,心脏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炼化了那颗神灵遗骸的心脏之后,就像搬了整座火浆熔炉搁放在心室。

    捻芯从金箓玉册上剥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极高,字字蕴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陈平安一拳之后,就有数个文字,当场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问道:“不该这么快炼化成功的,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陈平安默然,既不愿言语,事实上也无法开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窍处的擂鼓声。

    霜降侧身让出道路,与陈平安同行,霜降始终望向陈平安的侧脸,运转神通,细致查看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内里气象。

    陈平安停步,双手捂住嘴巴,呕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头,咽下全部鲜血,继续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

    这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翻看一本圣贤书籍,一时半刻之内,兴许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圣贤言语,却无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义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

    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只不过霜降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陈清都不是那种随便施舍之人,陈平安若是远古神灵转世,早年长生桥被人打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霜降多次游历其中,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陈平安的眼眸逐渐恢复正常,金光缓缓褪去,心口处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

    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陈平安转身登高,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位上五境大妖,五位元婴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

    看待那个年轻人,如人看妖。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霜降忍不住又道:“隐官老祖,真不能说?说了就算一桩买卖,当我欠你三颗雪花钱。”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买卖规矩。一颗雪花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颗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它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它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它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女、浣纱鬟、葡萄架、十二花神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书和那枚剑丸、全他娘的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年轻隐官有一点极好,让霜降大为心定,那就是陈平安一旦诚心诚意与人做出约定,就绝不反悔,比什么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说道:“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计较化外天魔拐弯抹角的骂人,只是说道:“你知道我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剑仙饮酒,概不赊账。而且就只有三颗雪花钱?这桩买卖不做,太亏。”

    霜降背转过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块好似闺阁之物的绣帕,轻轻摊放在地,双指捻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捻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捻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

    比起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霜降收起绣帕,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间光芒绽放,有五彩色,绚烂似丹霞。

    刀柄裹缠有细密的金色丝线,狭刀圆形护手,精美绝伦,圆环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铭文,光流素月,澄空鉴水,终古永固,莹此心灵。最后二字,为“斩勘”。

    霜降推刀入鞘后,双手捧刀,“如何?我用这把刀,跟隐官老祖换那答案。”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犹豫将这把狭刀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横刀在膝,极重,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笑道:“赠?”

    霜降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卖!”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霜降如遭雷击。

    陈平安提起狭刀几寸,“我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受之有愧,还你便是。”

    两两无言。

    你他娘的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原来陈平安提刀些许,就没有下文了。霜降总不能一把夺过,关键是看那隐官老祖的架势,五指攥紧,可不像是会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会客气言语半句,因为一旦自己客气了,对方肯定不会客气。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化外天魔,“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份上。”

    不然他得光着身子去那行亭建筑,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捻芯。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颗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霜降递过狭刀,欢天喜地。

    陈平安站起身,佩刀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霜降问道:“先跻身远游境,再炼化本命物,就可以顺便锤炼武运,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对于缝衣一事,才能不那么着急?”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霜降一个双膝跪地,扑倒在地,双拳捶地,行云流水,干嚎起来,“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

    化外天魔,随心所欲,纯粹自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动邀请登门做客?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霜降在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这枚刑官瞎了眼送给杜山阴的剑丸,也能值个一颗小暑钱。”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

    刑官说道:“久居此地,终究沉闷,隐官问拳出剑再炼物,我看了几场好戏,应该有所表示。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她们对你比较心生亲近,都自愿侍奉隐官,只不过杜山阴以后修行,需要其中一位在旁辅佐,不然你都可以带走。”

    石桌那边,捣衣女子与浣纱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们望向年轻隐官,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听到这里,陈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对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见了。

    钱。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见,皆是神仙钱。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谪仙人眼中,最不值钱。

    陈平安也懒得解释什么,摇头道:“刑官还是将她们带在身边好了。”

    刑官更加干脆利落,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涧、葡萄架花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剑远游,杜山阴与浣纱少女尾随其后。

    却留下了那位捣衣女,她朝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仪态万方。

    陈平安也不矫情,总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丢给刑官,于是向她拱手致礼,然后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轻声道:“连条凳子都不留下啊。”

    根本不给捡破烂的机会。

    收人礼物馈赠,难免欠人人情。包袱斋捡漏,却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凭本事挣钱。

    金精铜钱显化而生的捣衣女子,闻言愈发笑容动人,柔声道:“奴婢贱名长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随便帮奴婢取个名字就是了,奴婢只会荣幸至极。”

    陈平安转过身,摆摆手,与那女子笑道:“长命道友,以后你我平辈。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去处,在那宝瓶洲,名为莲藕福地,适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将来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莲藕福地,单凭道友心愿。”

    女子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许多散落各处的神灵尸骸,腐朽不堪的庞然身躯,不断崩裂稀碎,然后皆有金色沙粒连绵成线,最终聚拢在捣衣女子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宁府斩龙崖。

    霜降轻声提醒道:“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在隐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终究才是个中等福地,只会金身神位更多。”

    陈平安竭力忍住笑,终究是没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恳请长命道友一定要去宝瓶洲做客,好歹当个拘束不多的记名供奉。”

    那些神灵遗骸被光阴长河磨砺出来的金沙,最终缓缓依附在捣衣女子的衣裳之上,半点不显异样。

    陈平安心中深以为然,财不外露,就该如此。果然是同道中人。身边那个招摇过市处处摆阔的白发童子,没法比。

    她好奇问道:“隐官主人,不返乡吗?”

    陈平安微笑道:“再说。”

    她便不再多问了。

    俨然还是以婢女自居。

    随后陈平安独自闲逛,不过分别之前,她伸出手指抵住额头,取出一枚金精铜钱,交给了陈平安。

    霜降拉着女子去捡宝,双方合计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着的,当然全归自己,她找着的,双方九一分账,不曾想那个境界稀烂的臭娘们,不知谁借给她的狗胆,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就算被自己打杀了化身法相,也会在陈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铜钱显化而生,到时候告刁状,吹枕头风,霜降估摸着自己消受不起,就陈平安那脾气,就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十之八九会直接请陈清都一剑剁死自己。霜降只会好言好语与她商量,最后好不容易谈到了四六分账,霜降小赚些许,只觉得比纠缠老聋儿八十年还要心累,不曾想她犹不满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无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霜降差点给这位姑奶奶跪下来磕头。

    陈平安来到那座天然孕育出水运雨珠的云海之上,躺在云海上,双手叠放腹部,闭目养神。

    芥子心神,巡游四方。

    最终人身小天地当中,陈平安来到心湖之畔,略微心动,便多出了一座稳固异常的拱桥。

    真身已在云上酣眠。

    陈平安的心神,就站在这座长生桥一端,只要过桥,这一走,到了那一端,天地间,应该就会多出一个洞府境练气士了吧。

    骑火龙的金色小人儿来到陈平安心神旁,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那条座下火龙,在锤炼武运之后,茁壮成长,若说先前火龙只是纤细筷子大小,这会儿就该是手臂粗细了,气势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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