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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8章

    阿良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和煦的日头。

    一旁人的年轻人,青衫长袍,头别白玉簪,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腰悬养剑葫。

    陈平安突然问道:“阿良,是接连两场架,受了伤?”

    阿良出城两次,第一次还好,哪怕是坐镇城头的剑仙,都看了个大概。

    但是第二次重返战场,其中有一头王座大妖倾力出手,隔绝了天地。

    陈平安难免有些担忧。

    不料阿良摇头道:“没怎么受伤,只是施展了一些压箱底的本事,下次再去战场,就一定会被针对得死死的。就像你那两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外人不知,就是关键的胜负手,知道了,下次就很难奏效。毕竟不是在浩然天下漂泊不定,总是遇到生面孔,剑气长城的战场,说大很大,说小也小,我跟那些大妖都是老熟人了,大致路数,心知肚明。我们又是在与整座蛮荒天下抗衡,问题在于对方是不缺法宝仙兵的,就算他们自己没有,借也借得来。”

    陈平安惊讶道:“这都没怎么受伤?”

    阿良笑道:“给你露一手?见识过后,你就知道我为何能够全身而退了。”

    陈平安环顾四周,“大街上就算了吧。”

    阿良埋怨道:“四下无人,咱俩大眼瞪小眼的,露一手有个啥意思?”

    陈平安点头道:“你敢施展,我就敢学。”

    阿良停下身形,以脚尖轻轻碾地。

    陈平安不明就里,跟着停步,拭目以待。

    突然不远处一座酒楼的二楼,有人扯开嗓子怒骂道:“狗日的,还钱!老子见过坐庄坑人的,真没见过你这么坐庄输钱就跑路赖账的!”

    一时间各处酒客们大声叫好,筷子敲碗,手掌拍桌,嘘声四起。

    陈平安双手笼袖,神色自若,小场面。

    阿良伸长脖子回骂道:“老子不还钱,就是帮你存钱,存了钱就是存了酒,你他娘的还有脸骂我?”

    那老剑修一时无语。

    急眼了,老剑修就要吐那狗日的一脸唾沫。

    不曾想阿良轻轻一跺脚。

    脚尖处,出现了一个金色文字,然后字字串联成一个小圆,出现在了阿良脚边。

    皆是圣人教诲。

    以儒家那位至圣先师的一句言语,作为起始第一个圆圈。

    然后是道家阐述的阴阳大道之至理。

    此后有那关于天地人的儒家经典,紧接着更大一圈,是四时流转的不同文章诗句。

    五行。

    十二时辰。

    二十四节气。

    中土文庙陪祀七十二圣贤的根本学问。

    一圈圈金色文字,由内向外,层层叠叠,不计其数。

    三教诸子百家,一部部经文典籍或开篇名义或压卷的言语,成百上千位诗词大家、道德贤人、名臣武将、剑仙、豪杰的慷慨之言,皆有文字显化。

    陈平安低头望去,那一个个金色文字出现得太快,每一句蕴含的意思都太大,以至于连陈平安都倍感目不暇接。

    刹那之间,整座城池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

    陈平安甚至都看到了不少自己曾经篆刻在竹简上的美好句子。

    看到了许多佛经、法家典籍上的言语,看到了李希圣画符于竹楼墙壁上的文字。

    阿良心意微动,异象消失,笑道:“只需要学个大概就行了。毕竟谁都成为不了另外一个人,也无需如此。我阿良是阿良,小齐是小齐,你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然后转头望向二楼,“你刚才嚷嚷个啥?”

    那老剑修一脸诚挚道:“阿良,要不要喝酒,我请客。”

    阿良嘴上说道:“你他娘的把我阿良当成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欠钱还跟人讨酒喝的人吗?!”

    眼睛却死死盯住那个老剑修,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不能够!”

    老剑修义正言辞,一只手使劲晃荡,有朋友赶紧抛过一壶酒,被老剑修接住后,老剑修转为双手捧酒壶,动作轻柔,轻轻丢出楼外,“阿良老弟,咱们哥俩这都多久没见面了,老哥怪想念你的。得空了,我在二掌柜酒铺那边摆上一大桌,喝个够!”

    陈平安和白白得了一壶酒的阿良离去之后。

    酒楼那边,老剑修落座后,抚须而笑,“整个剑气长城,谁能像我这样讨债,让阿良都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来躲债?你们啊,是跟着沾光了,所以今儿我就不掏钱了,你们谁来结账?”

    阿良走在路上,喝着那壶别人非要送拦都拦不住的仙家酒酿,突然说道:“那件大事,与宁丫头说过了吗?”

    陈平安点头道:“缘由后果,一五一十都与她说了,我觉得越是亲近人,越该把事情讲明白。”

    阿良笑道:“难怪文圣一脉,就你不是打光棍,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笑着不接话。

    到了酒铺那边,生意兴隆,远胜别处,哪怕酒桌不少,依旧没有了空座。蹲着坐着路边喝酒的人,茫茫多。

    阿良就跟陈平安蹲在路边喝酒,身前摆了一碗面,一小碟腌菜。

    四周喧闹,到了这座铺子喝酒的大小酒鬼,都是心大的,不心大,估计也当不了回头客,所以都没把阿良和年轻隐官太当回事,不见外。

    阿良手托酒碗,夹了一筷子菜,打了个激灵,真他娘咸,赶紧卷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听着某些家伙吹嘘这儿酒菜得劲,好些个刚被拉来这边喝酒的人,久而久之,便觉得酒水滋味好像真是不错了。

    阿良就纳了闷了,如今给人当托儿不收钱啊?

    陈平安双手捧住酒碗,小口饮酒,喝完一口酒,就望向大街上的熙熙攘攘。

    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悠悠匆匆。

    身边人,可能明天离去。远游人,可能明天回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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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四得其三

    林君璧没有想到庞元济也是个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隐官一脉其他剑修都知道了。

    这天拂晓时分,林君璧简简单单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宫,最后回到了大堂那边,将一张张桌案望去。

    对于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几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林君璧却感觉在这里做了好大的一场梦,竟是有些舍不得梦醒。

    林君璧摇摇头,收敛思绪,只觉得就这样不告而别,也不错。

    不曾想一位位剑修御剑而至,除了年轻隐官,都到齐了,就连郭竹酒都拎了个锣鼓过来。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众人作揖致谢。

    剑气长城为朋友送行需饮酒,是规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柜的酒铺饮酒,大清早,犹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别酒,往往不会豪饮,点到为止,林君璧与大掌柜叠嶂讨要了一块无事牌,已是金丹剑修的白衣少年,写了一句“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亲自挂在墙上。

    木牌与木牌,仿佛与剑修同伍。

    顾见龙说了句公道话,“君璧这番话,深得隐官风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后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微笑道:“与诸君相处,久在芝兰室。”

    林君璧对郭竹酒说道:“以后我回了家乡,如果再有出门游历,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后所有人起身抱拳,并未远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遗憾,锣鼓没派上用场。

    只是斜挎了一只小包裹的白衣少年,独自离开酒铺,去往通往倒悬山的大门,位于城池和海市蜃楼之间,比那师刀房女冠镇守的旧门,要更加远离城池,也要更加热闹,如今春幡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贸往来,越来越顺畅。南婆娑洲的陈淳安,郁狷夫所在郁家,苦夏剑仙的师伯周神芝,桐叶洲玉圭宗新任宗主姜尚真,北俱芦洲的几个大宗门,加上许多外乡剑仙在各自大洲结下的香火情,显然都有或明或暗的出力。所以年轻隐官和愁苗剑仙担忧的那个最坏结果,并没有出现,中土文庙对于八洲渡船营造出来的新格局,不支持,却也未曾明确反对。

    林君璧的随身包裹当中,都是些寻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剑仙印谱,一把从晏家铺子买来的玉竹折扇,以及庞元济这些朋友赠送的小礼物,礼轻情意重,林君璧由衷开怀,关系没好到那个份上,才会在礼物礼节上过多客气,真是朋友了,反而随意。

    一路上戒备森严,在大门那边,林君璧看到了没有覆盖面皮的年轻隐官,还站着一位中人之姿的妇人,她身边,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萦绕,女子应该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实面容,在剑气长城需要如此作为的,屈指可数,剑仙不屑,剑修没必要,当然隐官大人是例外,狠起来,他连女子面皮都往脸上覆,按照顾见龙的说法,上了战场的年轻隐官,假扮女子出剑,身姿还挺婀娜,这话给郭竹酒听了去,也就等于给隐官大人听了去,所以顾见龙瘸腿了个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园子的幕后主人,酡颜夫人。

    师兄边境一事,酡颜夫人非但没被殃及,不知怎么转投了陆芝门下,这位在浩然天下可谓艳名远播的上五境精魅,将功补过,梅花园子的所有家底,事后都充公给了避暑行宫。要说是美人计,对谁都可以管用,唯独对年轻隐官那是没有半颗铜钱的用处。至于梅花园子变故的内幕曲折,年轻隐官没细说,也没人愿意追问。

    陈平安说刚好要去趟春幡斋,顺路。

    林君璧当然没意见。

    如今的隐官大人,往来于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已经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该知道的,都会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剑气长城的戒备,谁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烦。隐官一脉的权柄极大,飞剑杀人,根本无需说个为什么、凭什么。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门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宫盯上了,隐官一脉的御剑,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最近两年,依循许多只有隐官一人掌握的谍报,顺藤摸瓜,有过许多搜捕截杀,林君璧就亲身参与过两场围剿,都是针对海市蜃楼那边的“商贾”,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场风波,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婴,后者在海市蜃楼经营多年,伪装极好,人缘更好,隐官一脉又不愿阐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楼差点当场哗变,结果城池内高魁在内的六位剑仙,一起御剑悬空,年轻隐官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众目睽睽之下,双手笼袖站在楼外,等到愁苗拖拽尸体出门,才转身离去,当天海市蜃楼的大小店铺就关了二十三家,剑气长城根本没有拦阻,任由他们搬迁去往倒悬山,不过第二天铺子就全部换上了新掌柜。

    隐官一脉的剑修出剑,从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干脆利落。

    不过许多腌臜事,不是痛快出剑就可以解决的,林君璧记得年轻隐官在剑坊那边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宫之后,破天荒没有与剑修坦言事情经过,只说解决了个不小的隐患。

    有些时候林君璧也会胡思乱想,若是我们隐官一脉,我们这座避暑行宫,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门派,会如何?

    年轻隐官是山主,愁苗剑仙是掌律,剑仙米裕负责谱牒,韦文龙管钱,其余剑修安心练剑,同时各掌一峰一脉,分别开枝散叶,各凭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会很壮观。至多不出百年,整个浩然天下都要侧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痴心妄想。

    酡颜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少年,那个“边境”曾经提及过这个小师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悬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嘱,去往猿蹂府见一位先生故友,然后今晚就要乘坐跨洲一艘返回中土神洲。

    在那猿蹂府大门口,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只木盒,说道:“装了些去过酒铺喝过酒的故人遗物,你好好珍惜,以后可能用得着。我只希望你对得起里边的遗物,不要让我看走眼,送错了人。”

    林君璧双手接过木盒,猜出里边应该都是从酒铺墙壁上摘下的一块块无事牌,这份临别赠礼,极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笔笔香火情,朝野清誉,山上名声,甚至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声道:“隐官大人只管放心,君璧以后做事,只会更有分寸。”

    陈平安轻声道:“一事归一事,对事不对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读书修

    行两不误。一入人众,清者易浊,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君璧拜别隐官。”

    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平安和酡颜夫人去往春幡斋,林君璧望向两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买卖一事上,见过陈先生这般清爽人。”

    陈平安没有转身,挥挥手。

    林君璧目送两人离去。

    临近春幡斋。

    酡颜夫人嫣然而笑,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言语道:“林君璧走了,隐官一脉其余的外乡剑修,何去何从?也要跑路了?”

    陈平安笑呵呵反问道:“跑路?”

    酡颜夫人转头望向年轻隐官,满脸歉意神色,却说着死不悔改的言语:“兴许措辞有误,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只要是活着离开剑气长城的人,不还是跑路?当然陆先生除外。”

    称呼女子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种莫大的敬称。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连整座梅花园子都能长脚跑路,好意思说我们隐官一脉的外乡人?”

    酡颜夫人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我还是挺佩服这些年轻人的手段气魄,以后回了浩然天下,应该都会是雄踞一方的豪杰,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说些风凉话,还是羡慕,年轻人,是剑修,还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进了春幡斋,陈平安说道:“知道为何我要让你走这趟倒悬山吗?”

    酡颜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这我哪里猜得到,隐官大人位高权重,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找个人少时分,你将整座梅花园子迁徙去往剑气长城,有用处,避暑行宫会记你一功。”

    酡颜夫人埋怨道:“隐官大人竟是连一座空壳子的梅花园子都不放过?可劲儿欺负一个妇道人家,不合适吧?就不能让我留个念想?将来到了南婆娑洲,我总得略尽绵薄之力,让陆先生有个清清静静的修道之地吧?”

    陈平安说道:“有没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园子,以陆芝的性情,都会主动帮你斩断过往恩怨,让你安心修行,你就别多此一举了。只要你能够跻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陆芝不在身边,谁都不敢小觑酡颜夫人,各处书院也会对你以礼相待。”

    酡颜夫人哀怨道:“再无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盐,我这身世可怜的人间惆怅客呦。”

    陈平安说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颜夫人白了一眼,妩媚天然,风情流淌,“陈先生讲道理的时候,最不解风情了。”

    陈平安皱眉道:“我跟你很熟吗?”

    酡颜夫人故作可怜兮兮状,“城内酒肆的谢夫人,就与陈先生很熟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被阿良和谢掌柜坑惨了。

    酡颜夫人敛容,转为好奇,道:“我只听说那位谢夫人曾是位元婴剑修,后来大道断绝,飞剑断折,剑心崩碎,为何独独对你刮目相看,这里边有说头?陈先生的容貌,总不至于让那位谢夫人一见钟情才对。陈先生若是愿意说道说道,迁徙梅花园子一事,我便心甘情愿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就没见过这么无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边见只着了韦文龙,其余邵云岩,米裕和晏溟、纳兰彩焕四人,正在议事堂那边与一拨渡船管事谈生意。

    隔壁屋子,还有春幡斋几位邵云岩的弟子,帮忙算账。

    酡颜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态慵懒,斜靠屋门。素面朝天无脂粉,萧然自有林下风。

    可惜韦文龙看了眼便作罢,心无涟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账本可爱。

    陈平安坐下后,从堆积成山的账本里边随便抽出一本,一边翻阅账目,一边与韦文龙问了些商贸近况。

    酡颜夫人闲来无事,又不好随便落座乱翻账本,只得坐在门槛上,背对屋子,身体前倾,双手托腮。

    韦文龙回答完了年轻隐官的问询,无意间瞥了眼门槛那边酡颜夫人的背影,便再没能挪开眼睛。

    原来账本之外,别有风景。

    陈平安瞥见韦文龙的异样,就没打搅这家伙的赏景。

    反正韦文龙是条光棍汉,多看几眼不打紧,说不定看着看着就开了窍。

    只是陈平安才翻了两页账簿,韦文龙就已经回过神,似乎觉得还是桌上的账本比较有趣。

    米裕从议事堂那边单独返回,一路骂骂咧咧,实在是给那帮掉钱眼里的渡船管事给伤到了,不曾想意外之喜,见着了酡颜夫人,立即脚下生风,神采焕发。

    不料酡颜夫人已经站起身,拒人千里之外,根本不给米裕套近乎的机会,与陈平安说道:“如果隐官大人信得过,我就自己去搬迁梅花园子了。”

    陈平安点点头。

    酡颜夫人一闪而逝。

    米裕站在门口那边,轻轻挥手扇动清风,对韦文龙笑道:“呆头鹅,先前已经将风景看饱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与酡颜夫人诚心询问,需不需要以双手当做小板凳了。”

    韦文龙无言以对。

    陈平安起身与米裕在春幡斋散步,今天会有两拨商贾联袂登门,陈平安打算旁听第二场议事,等到第一拨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议事堂。

    米裕说了一番意外言语,“梅花园子的这位酡颜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见着了我这种人,最为厌烦。”

    陈平安没有悬挂那枚“濠梁”养剑葫,米祜米裕两位剑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夺,他陈平安就不去画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说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剑气长城,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陈平安便知道这个在剑气长城声名狼藉的玉璞境剑仙,已经清楚了兄长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还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陈平安这才取出那枚养剑葫,递给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摇头道:“我哥送你的,给我算怎么回事。隐官大人,你还是留着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飞剑,已经不需要养剑葫来温养。”

    米裕先前作为隐官一脉的剑修,与其余剑修一同轮番上阵,几次上阵厮杀,倾力出剑不假,米裕却一直不敢真正忘却生死,道理很简单,因为一旦他身陷绝境,到时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会是兄长。

    陈平安一脚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紧去。”

    米裕离开了春幡斋。

    春幡斋议事堂第一拨渡

    船管事散去后,邵云岩三人需要送客,陈平安这才步入空无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云岩和晏溟、纳兰彩焕去而复还,陈平安没有坐在主位上,就落座在了米裕位置,与晏溟和纳兰彩焕距离更近。

    邵云岩则随便坐在了对面位置上。

    纳兰彩焕详细禀报了八洲渡船的商贸进展,关于皑皑洲神仙钱一事,还是最棘手,皑皑洲刘氏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纳兰彩焕提及此事,忧心忡忡,继而有些愤懑神色,“不如将那猿蹂府直接抢了?不是梅花园子和春幡斋这种炼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个亭台楼阁栋梁石板,全是神仙钱!反正刘氏也没想着搬走,人走楼空,几乎算是无主之物了。大不了让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话给皑皑洲刘氏,就当是我们承了他们一份情,以后让谢松花之流的剑仙,帮着偿还便是了。”

    邵云岩苦笑不已,好一个异想天开。

    只说一事,剑仙谢松花,是谁都能说得动的吗?

    不曾想陈平安说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皑皑洲刘氏估计就等着我们去拆猿蹂府。坐在家中,等着我们将这份人情送上门。不过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我们也要事先想好谢松花在内的帮忙剑仙,为我们承担此事的该得回报,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么,还是避暑行宫拿出些收缴来的战利品,回头你们三位帮着合计一下,到时候就不用问询避暑行宫了,直接给个结果。”

    晏琢问道:“浮萍剑湖郦采购买停云馆一事,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多出一条渡船航线?与桐叶洲玉圭宗搭上线?桐叶洲物产丰富,如果能够让老龙城那几条渡船全力运往倒悬山,说不定可以多出两成物资。”

    陈平安摇头道:“只能止步于此了,姜尚真是以姜氏家主的身份,送来那些神仙钱,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虽说姜尚真如今已经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叶洲最新的飞升境荀渊,绝对不会答应此举,何况姜尚真不会这么失心疯。

    姜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废公,说不定马上就会失去宗主之位。

    荀渊绝对做得出来,说不定连姜氏家主都要换人,云窟福地就要换个老天爷了。

    在其位谋其政,对于所有的谱牒仙师而言,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天大道理。

    山泽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谱牒仙师有仙师的得失。

    酡颜夫人突然出现在大门外边,手托一只盆景,盆内亭台楼阁,林木葱茏,纤毫毕现。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园子了。与陈平安印象中搬迁宅子的兴师动众,出入极大。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间清绝处,掌上小山丛。

    酡颜夫人站在门口,将盆景轻轻丢给年轻隐官,笑问道:“是不是与绶臣有关?!”

    邵云岩等人只觉得一头雾水。

    陈平安将盆景收入咫尺物,说道:“其实我也不清楚。你可以问陆芝。”

    邵云岩等到摇曳生姿的酡颜夫人远去后,打趣道:“如此一来,倒悬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龙宗的水精宫不归咱们了。”

    晏溟神色淡漠,随口道:“既然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就看个饱,说个够。”

    纳兰彩焕望向大门外边,想起水精宫和雨龙宗修士的嘴脸做派,冷笑道:“那么多无辜的修道之人,咱们不救上一救,以后我们剑气长城那是肯定要挨骂了,很不剑修,不配剑仙。隐官大人如果不拦着,我这就去水精宫苦口婆心劝说一番,早早搬迁宗门,去往别处享福,些许钱财损失,总好过丢了性命。”

    陈平安没掺和。

    等到邵云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拨渡船管事。

    纳兰彩焕发现年轻隐官已经没了身影。

    哪怕清楚对方就近在咫尺,作为元婴剑修的纳兰彩焕,却毫无察觉,一丝气机涟漪都无法捕捉。

    随后一场议事,耗时一个半时辰,多是双方扯皮。

    邵云岩唱红脸,纳兰彩焕当恶人,晏溟拉偏架。

    陈平安其实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张椅子后边,安安静静看着双方的讨价还价。

    笼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狭小,小天地的规矩就越重。

    当陈平安将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收拢为咫尺之地的时候,便是纳兰彩焕这样的元婴剑修都不知不觉。

    对付四大难缠鬼之外的山上练气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凭借松针、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体魄,御风御剑皆可,瞬间拉近双方间距,施展笼中雀,收拢笼中雀,面对面,一拳,结束。

    一位没能参加过首次春幡斋议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边花几,震得茶盏一跳,怒道:“哪有你们这样做买卖的,杀价杀得丧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隐官大人坐在这里,面对面坐着,老子也还是这句话,我那条渡船的物资,你们爱买不买,春幡斋再杀价就等于是杀人,惹恼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们咋样,怕了你们剑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干脆在这里养伤,对春幡斋和自家宗门都有个交待……”

    晏溟揉了揉太阳穴,其实这桩买卖,不是没得谈,按照春幡斋给出的价格,对方还是能赚不少,纯粹就是对方瞎折腾,买卖人的乐趣在此。

    晏溟谈不上厌恶,毕竟在商言商,只是这些个老狐狸,来了一拨又来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还是让人心累。

    纳兰彩焕笑容玩味。

    然后十数位渡船管事,齐齐望向一处,凭空出现一个修长身影。

    人人瞬间起身。

    对面有个年轻人双手交叠,搁放在椅圈顶部,笑道:“一把刀不够,我有两把。捅完之后,记得还我。”

    纳兰彩焕虽然对年轻隐官一直怨念极大,但是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陈平安的言语,确实比较让人神清气爽。

    有先前与年轻隐官打过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经毕恭毕敬自报名号,然后抱拳道:“见过隐官!”

    那个嚷嚷着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无言。

    陈平安却没有真为难这个管事,反而主动让利一分,然后就离开大堂。

    这一次出了春幡斋,返回剑气长城,陈平安没有像往常那样绕远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门。

    还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看书的小道童,见着了陈平安,小道童头也没抬。

    大门另外那边的抱剑汉子没露面,陈平安也没有与那位名叫张禄的熟悉剑仙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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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六十九章

    今天明天后天

    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愈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朦胧,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书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簃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书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花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书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书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

    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皕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笔下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

    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任何隐忧,跻身金丹和元婴,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被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书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

    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没客气,坐在了主位上,笑问道:“左右是你师兄,就没来过宁府?”

    陈平安无奈道:“提过,师兄说先生都没有做客宁府,他这个当学生的先登门摆架子,算怎么回事。一问一答之后,当时城头那场练剑,师兄出剑就比较重,应该是责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摇头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与左右说,到时候你会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于预先落座了,他这个当学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边,要在心中啊。”

    陈平安觉得有道理,深感遗憾。就大师兄那脾气,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与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还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嬷嬷埋怨道:“姑爷是实诚人,没你阿良那么多弯弯肠子。”

    阿良赶紧举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罚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炼霜瞪了眼阿良,没搭理,只是帮着宁姚和陈平安分别夹了一筷子菜。

    她一个糟老婆子,给人喊姑娘,还是当着小姐姑爷的面,像话吗?

    阿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免有些伤感。

    记得自己刚刚认识白炼霜那会儿,好像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着,女子纯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练气士,很吃亏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难辨认出真实年龄。

    担任宁府管事的纳兰夜行,在初次见到少女白炼霜的时候,其实相貌并不苍老,瞧着就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男子,只是再后来,先是白炼霜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变成头有白发,而纳兰夜行也从仙人境跌境为玉璞,容貌就一下子就显老了。其实纳兰夜行在中年男子相貌的时候,用阿良的话说,纳兰老哥你是有几分姿sè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紧俏货!

    而年轻时候姿容极佳的白炼霜,虽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剑修众多、武夫稀罕的剑气长城,早先更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炼霜眼界高,武道资质极好,也没瞧上哪位剑仙男子,年复一年,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嬷嬷。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纳兰夜行,还有姜匀那小子的爷爷,就是叫姜础绰号石子的那个,他与你差不多岁数,再有好几个现如今还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见着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怕得要死,都不怎么敢说话,回头相互间私底下碰头了,一个个相互骂对方不要脸,姜础尤其喜欢骂纳兰夜行老不羞,多大岁数了,前辈就乖乖当前辈,纳兰夜行骂架本事那是真稀烂,惨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础睡着了,就潜入姜家府邸,去打闷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晕,再几棍子打脸,一气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鼻青脸肿的,后来还与我买了好几张驱邪符箓来着。”

    老妪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大门的空位置。

    宁姚有些担心,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些话,白嬷嬷是家中长辈,陈平安终究只是个晚辈,不好开口。

    阿良来说才合适。

    阿良与白炼霜又念叨了些陈年往事。

    白嬷嬷也都没怎么搭话,就是听着。

    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她确实至今都不清楚,因为以前一直不上心,兴许更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听得很认真,便有些无奈。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在家乡那边,就没几个你惦念或是喜欢你的同龄女子?”

    陈平安不假思索,说道:“没有。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很早就去了龙窑当学徒,按照家乡那边的老规矩,女子都不被允许靠近窑口的。”

    阿良说道:“不对啊,听李槐说,你家泥瓶巷那边,隔壁有户人家,有个小姑娘家家,贼水灵,这可就是书上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关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说你每天起一大早,就为了帮忙挑水,还说你家有堵墙壁给挖出了个坑,只差没开一扇窗户了。”

    每天你大爷。

    陈平安心中腹诽,嘴上说道:“刘羡阳喜欢她,我不喜欢。还有李槐见着你阿良的时候,根本就没去过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从来不去铁锁井那边,离着太远。我家两堵墙,一边挨着的,没人住,另外一边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说鬼话,谁信谁傻。”

    宁姚说道:“我见过她,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个儿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陈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脚,我只能瞧见她半个脑袋。”

    阿良揉着下巴,显然还要再聊,陈平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我吃饭了。”

    这一顿饭,多是阿良在吹嘘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见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yīn物精魅,说他曾经见过一个“食字而肥”的鬼魅读书人,真会吃书,吃了书还真能涨修为。还有幸误打误撞,参加过一场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见了一个躲起来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来是个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读书人,说世间诗词极少写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们待见。阿良很是义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骂读书人不是个东西,然后阿良他文思泉涌,当场写了几首诗词,题写树叶上,打算送给小姑娘,结果小姑娘一张树叶一首诗词都没收下,跑走了,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阿良还说自己曾经与山野坟茔里的几副骷髅架子,一起看那镜花水月,他说自己认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谁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桥上,见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称于一洲的山上女子,见四下无人,她便裙角飞旋,可爱极了。他还曾在杂草丛生的山野小径,遇上了一拨长舌妇的女鬼,吓死个人。也曾在破败坟头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浑浑噩噩的,见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乱撞,跑来跑去

    ,一下子没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离不开那座坟冢四周,阿良只好与小姑娘解释自己是个好鬼,不害人。最后神志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的小丫头,就替阿良感到伤心,问他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再后来,阿良离别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个小窝,地盘不大,可以藏风聚水,可见天日。

    一直说到这里,一直神采飞扬的男人,才没了笑脸,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再次路过,我去找小丫头,想知道长大些没有。没能瞧见了。一问才知道有过路的仙师,不问缘由,给随手斩妖除魔了。记得小姑娘开开心心与我道别的时候,跟我说,哈哈,我们是鬼唉,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捻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细细嚼着,“但凡我多想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比如不那么觉得一个小小鬼魅,那么点道行,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意呢,为何一定要被我带去某位山水神祇那边安家?挪了窝,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稳,小丫头会不会反而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该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该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问道,从不多想,世间多万一,我又没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么个生生死死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彻底离开人间的时候,会不会其实还记得那么个剑客,会想要与那个家伙说上一句话?如果想说,她会说些什么?永远不知道了。”

    阿良说到这里,望向陈平安,“我与你说什么顾不上就不顾的狗屁道理,你没听劝,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骊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见,皆是大事。不会觉得阿良是剑仙了,何必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难以释怀,还要在酒桌上旧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

    强者的生死离别,犹有壮阔之感,弱者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都听不清楚是否有那呜咽声。

    宁姚和白嬷嬷先离开饭桌,说要一起去斩龙崖凉亭那边坐坐,宁姚让陈平安陪着阿良再喝点,陈平安就说等下他来收拾碗筷。

    两人喝完酒,陈平安将阿良送到大门口。

    陈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剑气长城,从来就没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儿。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剑,城外那些闲置的剑仙遗留私宅,随便住就是了。

    城头那边,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说道:“接下来半年,你反正没法子下城厮杀了,那就好好为自己谋划起来,养剑练拳炼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宫那边有愁苗坐镇,隐官一脉的剑修,哪怕走掉几个年轻外乡人,都能够补上空缺,继续各司其职,春幡斋还有晏溟他们,两边都误不了事,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多走几趟老聋儿的那座牢狱,有事没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压制,可惜那头飞升境给拔掉了脑袋,不然效果更好。我会与老聋儿打声招呼,帮你盯着点,不会有意外。你那把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还有七境武夫的瓶颈,都可以借机磨砺一番。”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说道:“拖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够老大剑仙安排退路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说道:“老大剑仙是厚道人啊,剑术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个相貌堂堂……”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阿良的马屁为何如此生硬,然后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身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茅屋附近,身边不是老剑仙,便是大剑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经给出过他们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剑仙。

    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这会儿陈平安的师兄左右已经身在桐叶洲,换成了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

    至于隐官大人倒是还在,只不过也从萧愻换成了陈平安。

    今天不知为何,需要十人齐聚城头。

    老剑仙陈熙主动向年轻隐官微微一笑,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清都双手负后,笑问道:“隐官大人,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剑仙了。”

    陈平安无奈点头。

    纳兰烧苇斜眼望去,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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