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灰衣老者赞叹一声,“好手段。”在某处军帐,一心只教弟子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也抬起头,仔细端详远处战场。
阿良仰起头。
真身被暂时拘押、剑道被逐渐消磨的刘叉,当然不会这么简简单单就束手待毙。
一尊屹立于天地之中的法相,只有半截身躯显露出大地,以双手握剑之姿,一落而下,剑尖直指阿良,瞬间临头。
在先前那座军帐遗址,也出现了一个刘叉,双指并拢,以剑意凝聚出一把长剑。
最早阿良曾经笑言,刘叉这样的高手,自己打不了几个。
但是剑道真身、阳神身外身外加一个yīn神远游的刘叉,一分为三,到底不等同于三个巅峰刘叉。
阿良从来不打只能挨打的架。
哪怕打架的对手当中,有剑气长城的董三更,也有目前这位蛮荒天下的刘叉。还有青冥天下那个臭不要脸的真无敌。
下一个瞬间。
一尊堪称顶天立地的夸张法相,出现在了刘叉法相身后,一手按住后者头颅,将其头颅砸入大地。
阿良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就一直想要告诉刘叉,自己有没有趁手的剑,有些关系,可只要对手同样没有仙剑之一,那就关系不大。
早年不在战场相逢,与刘叉是朋友,所以阿良没好意思说这个。
言语太耿直,容易没朋友。
同时,一手按住刘叉法相头颅的那个“阿良”,另外一手持剑,一斩而下,一线之上,刚好存在着八座军帐。
三位王座大妖,白莹,肩扛长棍的老者,金甲神人,分别出手,阻拦那一剑。
阿良嬉皮笑脸道:“溜了溜了。”
那条被阿良凝聚为一把长剑的光yīn长河,崩裂开来。
刘叉身外身那处,一道剑光莫名其妙撞向剑气长城的城墙。
连那条金sè长河都被一剑洞穿。
当剑光消散之后,有个人趴在城墙之上,缓缓滑落下去。
灰衣老者来到刘叉真身那边,瞥了眼嘴角渗出血丝的大髯汉子,笑道:“所以说下一次出剑,就别扭捏了。”
刘叉点点头。
出窍远游的yīn神法相,与还给阿良那一剑的阳神身外身,皆归为一人。
而那个被一剑“送到”城墙上边的汉子,起先刚好是在那个“猛”字的上边,一路滑落向大地,期间不忘偷偷吐了口唾沫在掌心,脑袋左右转动,小心翼翼摩挲着头发和鬓角,与人打架,得有追求,追求什么?自然是风采啊。
记得倒悬山那边,好像有个在黄粱福地卖酒的小姑娘,她当年是怎么说来着,好似是说看见他的容颜之后,就像心头蓦然窜出一头小鹿,在她心路上,撒腿乱跑。
这些肺腑之言,可以收下,至于姑娘们的爱慕之情,就算了。
男人在那个大字的某一横处,突然悬停身形,向前一脚跨出,他对一个神sè古怪的老剑修笑着招呼道:“这不是咱们殷老哥嘛,瞅啥呢?多瞅几眼,能涨几个境界啊?”
一巴掌打在元婴老剑修殷沉的肩膀上,汉子埋怨道:“殷老哥,真不是老弟说你啊,这些年趁我不在,光顾着看小姑娘啦?不然怎么还没有上五境?”
肩头一个歪斜,一阵吃痛,对方出手半点不客气,在剑气长城以难打交道著称的殷沉,依旧绷着脸,死活不说话。
阿良双手重重一拍老剑修脸颊,瞪大眼睛,使劲摇晃起来,急匆匆问道:“殷老哥,殷老哥,我是谁都认不得了?你是不是傻了……”
殷沉无奈道:“认得,我就是一时半会儿,心情太激动,说不出话来。”
阿良松开手,收敛了笑意,说道:“总算还剩下几张熟面孔,怪我,怪我来得晚了。总是这样,走过路过错过。”
殷沉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被阿良勒住脖子,被这个王八蛋卡在腋下,挣脱不开,还要挨那些唾沫星子,“殷老哥,一看到你还是老光棍的样子,我心痛啊。”
阿良突然放开老剑修,一步跨出墙头之外,飘向城头那边,最后来到老大剑仙身边。
城头上,魏晋抱拳笑道:“阿良前辈。”
阿良拍了拍魏晋肩膀,伤心道:“见什么见,不还是光棍一条。”
阿良盘腿而坐,面朝南方,难得神sè肃穆起来。
哪怕被他这么一搅和,不过是片刻的安宁,接下来仗还是继续打,人还是继续死。
战场之上,厮杀依旧。
陈清都站在阿良身边,笑问道:“难道青冥天下那座白玉京,没有几个长得好看的黄冠道姑,这么留不住人?”
阿良指了指头顶云海,然后单手托腮,眺望战场,一手抵住心口,默默调养气息,嘴上言语却没老实,“有啊,怎么没有,不过是在白玉京下边露了一面,光是那个老伙计在白玉京的两个师妹,看我眼神要吃人,更别提其她的仙子了,行走天下,此事最恼人。”
陈清都呵呵一笑。
阿良问道:“那小子伤势如何?我当时只是远远瞥了眼,比较古怪,看不真切。”
陈清都随口说道:“反正给宁丫头背回去,死不了,半死不活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阿良说道:“到底只是个年轻人,还是外乡人,老大剑仙身为长辈,多少护着点人家,这小子除了喜欢宁丫头,其实根本不欠剑气长城什么。倚老卖老,不是好习惯。”
陈清都笑道:“你这是教我做人,还是教我剑术?”
阿良站起身,小声道:“我这人最不好为人师,可如果老大剑仙一定要学,我就勉为其难教一教。”
魏晋大为佩服。
无论是先前出剑,还是此时言语,不愧是阿良前辈。
老人斜眼阿良。
城头一震,阿良已经不在原地,溜之大吉。
只是阿良前辈的逃跑方向,是不是错了?
饶是魏晋都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老大剑仙,这是?”
陈清都看了眼魏晋,“看不出来?打架啊。”
魏晋无言以对。
陈清都再瞥了眼那道起始于城头的挂空长虹,阿良的去势太过迅猛,笑问道:“当年他游历宝瓶洲,就没跟你讲过,他最喜欢被一群飞升境围殴?”
魏晋沉默片刻,神sè古怪,“当年阿良与晚辈说,他在那座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都算能打的,反正肯定能排进前五十,还让我千万别觉得他是在吹牛,很……言之凿凿的那种。”
所以魏晋一开始还以为遇到了个骗子,不过亏得阿良前辈当时关于剑道的见解和感悟,看似胡说八道,却恰好让魏晋大受裨益,他这才忍住没出剑试探,在那之后,便有了那个阿良前辈所谓的小赌局,魏晋输掉了那枚养剑葫,然后开始闭关,果然顺利跻身上五境。出关之后,魏晋自然而然,对剑气长城充满了神往之心,想要亲眼看一看,等于拥有五十个阿良前辈的剑气长城,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陈清都突然说道:“除了一直以剑客自居,阿良还是个读书人。”
那个男人身形远去,直接越过了那条金sè长河,当他重重坠地之后,四周妖族大军在些许错愕之后,立即如潮水般退散,拼命逃窜,撒腿狂奔的,御风御剑的,皆有。
狗日的又来了!
男人高高扬起脑袋,双手捋过头发,自问自答道:“还能够更帅气吗?不吹牛,真心不能够!”
言语期间,以他为圆心,出现了一条陆地龙卷,越来越大,最终遮天蔽日,是那无数剑意凝聚而成的飞剑在结阵。
剑阵全然不受蛮荒天下的大道压胜。
远离剑气长城之后,飞升至天外天,拳杀化外天魔不计数,还要与道老二搏命,原本就已登顶之剑道,更高一层楼,可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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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三章
醉酒
那位施展袖里乾坤,硬生生从剑气长城墙根那边卷走竹箧一行人的王座大妖,正是将无数座仙家遗址炼化自家庭院的黄鸾。
陆芝仗剑离开城头,亲自截杀这位被誉为蛮荒天下最有仙气的巅峰大妖,加上金色长河那边也有剑仙米祜出剑拦截,依旧被黄鸾毁去右边半截袖袍、一座袖中天地的代价,加上大妖仰止亲自接应黄鸾,得以成功逃回甲申帐。
陆芝站在那条剑仙越来越稀少的金色长河之上,没有返回剑气长城,留在原地,据守一方。
先前她的出剑,太过束手束脚,因为战场位于长河与城头之间,己方剑修太多。
老剑修殷沉盘腿坐在大字笔画当中,摇摇头,神色间颇不以为然,嗤笑一声,腹诽道:“若是我有此境界,那黄鸾逃不掉。这场仗都打到这份上了,还不知道如何算账才赚,你陆芝怎么当的大剑仙,娘们就是娘们,妇人心肠。”
殷沉在剑气长城,那份人敬人爱的口碑,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在那甲申帐外,黄鸾抖了抖右手袖子,如撒豆在地,芥子大小的几位年轻剑修,纷纷现身。
竹箧收剑道谢,离真脸色阴沉,雨四狼狈不堪,搀扶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滩。
至于流白,折损最为严重,所幸魂魄已经被?滩收拢起来。
不是剑修,却是甲申帐领袖的少年木屐,在得知流白的处境之后,虽然心急如焚,依旧与这位前辈弯腰致谢。
黄鸾微笑道:“木屐,你们都是我们天下的气运所在,大道长远,救命之恩,总有报答的机会。”
木屐神色坚毅,说道:“晚辈绝不敢忘记今日大恩。”
一旦甲申帐真正战死一位剑仙胚子,那他木屐作为甲申帐领袖,就不光是账本上的功过得失了,所以黄鸾此举,之于少年木屐,同样无异于救命之恩。
仰止一挥手,将那雨四直接拘押再打退,她站在了雨四原先位置,将少年轻轻抱在怀中,她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滩眉心处,一道天地间最为纯粹的水运,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浇灌少年各大气府,与此同时,她一搓双指,凝聚出一把莹白短剑,是她珍藏多年的一件上古遗物,被她按住?滩眉心处,少年毁去一把本命飞剑,那她就再给一把。
片刻之后,?滩悠悠然醒来,见着了帝王冠冕、一袭黑色龙袍的女子那熟悉面容,少年蓦然红了眼睛,颤声道:“师父。”
仰止柔声道:“些许挫折,莫挂心头。”
?滩到底是少年心性,遭此劫难,身受重创,虽然道心无损,可谓极为不易,但伤心是真伤透了心,少年哽咽道:“那家伙太阴险了,我们五人,好像就一直在与他捉对厮杀。流白姐姐以后怎么办?”
说到底,少年还是心疼那位流白姐姐。
仰止笑道:“那流白,师父本来就嫌弃她模样不够俊俏,配不上你,如今好了,让周先生干脆更换一副好皮囊,你俩再结成道侣。”
少年赶紧摇头,他并非这般心意。
仰止揉了揉少年脑袋,“都随你。”
黄鸾大为意外,仰止这婆娘什么时候收取的嫡传弟子?
剑仙绶臣匆忙赶来甲申帐,从?滩那边收走了自己师妹的魂魄,确定流白的金丹与元婴皆无大碍之后,绶臣松了口气,仍是与诸人道谢一声,然后小心翼翼以术法拢着流白魂魄,赶紧绕路去往师父那边。
至于为何绕路,当然是那个阿良的缘故。
黄鸾御风离去,返回那些琼楼玉宇当中,选择了僻静处开始呼吸吐纳,将充沛灵气一口鲸吞殆尽。
此次出手,其实数他损失最大,将自己精心栽培出来的侯夔门,在战场上作为牵线傀儡,作为针对年轻隐官的先手,结果没了一颗重要棋子不说,还挨了陆芝和米祜各自一剑,碎了半截法袍袖子,外加一座小天地,关键是白白折损了他三百年道行。
黄鸾心意一动,只见不远处凭空多出了一座众多蛟龙尸骸作为栋梁、廊道的阁楼,黄鸾立即打开禁制,收入自家天地。
黄鸾微笑道:“谢过老祖赏赐。”
木屐已经返回军帐。
竹箧和离真并肩而立,在遥遥观战。
先前围杀隐官一役,他们两人因为始终没机会倾尽全力,甚至都没有受伤,只是比起流白、?滩和雨四这三人,估计他们两人,才是最憋屈的。
离真与竹箧心声言语道:“想不到输在了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上,如果不是这样,就算给陈平安再多出两把本命飞剑,一样得死!”
竹箧说道:“抱怨可以,但是希望你不要迁怒?滩和雨四。”
离真讥笑道:“你不提醒,我都要忘了原来还有他们参战。三个废物,除了拖后腿,还做了什么?”
竹箧皱眉说道:“离真,我敢断言,再过百年,就算
是受伤最重的流白,她的剑道成就,都会比你更高。”
离真沉默片刻,自嘲道:“你确定我能活过百年?”
竹箧反问道:“是不是离真,有那么重要吗?你确定自己是一位剑修?你到底能不能为自己递出一剑。”
竹箧心中大为疑惑,先前的托月山离真,虽然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但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意气风发,竹箧不觉得有什么错。
只是不知为何,离真在“死”了一次之后,性情好像越来越极端,甚至可以说是灰心丧气。
离真双手揉着脸颊,喃喃道:“你亲身走过光阴长河吗?可能没有,可能走过,但是你肯定不曾见过光阴长河的河床,我走过,那就是命运。”
竹箧听着离真的小声呢喃,紧皱眉头。
雨四孤苦伶仃一人站在那边,比神色黯然的离真,更加失魂落魄。
独处容易让人生出孤单之感,孤独却往往生起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道身形凭空出现在他身边,是个年轻女子,双眼猩红,她身上那件法袍,交织着一根根细密的幽绿“丝线”,是一条条被她在漫长岁月里一一炼化的江河溪涧。
她轻声安慰道:“公子,没事,有我在。”
然后她死死盯住那身材婀娜的仰止,对峙双方,是新旧两位曳落河之主。
雨四伸手撇开年轻女子的手,率先挪步,淡然道:“走吧。”
那女子尾随其后。
?滩看到这一幕后,顿时愕然。
坐在军帐内的木屐抬起头,又低下头。
木屐一直清楚离真、竹箧和流白三人的师门,却是今天才知道?滩和雨四的真正靠山。
少年挠挠头,不知道自己以后什么才能收取弟子,然后成为他们的靠山?
————
陈平安猛然惊醒过来,从床榻上坐起身,还好,是许久未归的宁府小宅,不是剑气长城的墙角根。
陈平安伸手抵住额头,头疼欲裂,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只是这么个小动作,就让整座人身小天地翻江倒海起来,应该不是梦境才对,山上神仙术法万千,世间古怪事太多,不得不防。
陈平安怔怔望向门口那边。
门槛那边坐着个男人,正拎着酒壶仰头喝酒。
一屋子的浓郁药味,都没能遮掩住那股酒香。
男人站起身,斜靠房门,笑道:“放心吧,我这种人,应该只会在姑娘的梦中出现。”
说到这里,男人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起来。
世事短如春梦,春梦了无痕,譬如春梦,黄粱未熟蕉鹿走……
读书人想起了一些美好的书上诗句罢了,正经得很。
陈平安如释重负,应该是真人了。
陈平安与阿良对视许久,开口第一句话,便是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阿良,你什么时候走?”
希望阿良返回剑气长城,但是不希望阿良留在剑气长城,会死的。
这场战争,唯一一个敢说自己绝对不会死的,就只有蛮荒天下甲子帐的那位灰衣老者。
即便是仰止、黄鸾那些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都不敢如此确定。
剑气长城这边,更是无人例外。
“我想走,一大帮子飞升境留不住,我不想走,老大剑仙都赶不跑,你小子劝得动?”
阿良叹了口气,晃荡着手中酒壶,说道:“果然还是老样子。想那么多做什么,你又顾不过来。当初的少年不像少年,如今的年轻人,还是不像年轻人,你以为过了这道门槛,以后就能过上舒坦日子了?做梦吧你。”
今日事之果,看似已经了解昨日之因,却往往又是明日事之因。
山上修道,为何上山?不全是占据一方风水宝地那么简单。
阿良伸手以酒壶点了点年轻人,“就不该让你这么早又练拳又修行,左右这个师兄当得不行,下次见面,我说说他。”
修道之人,劳心不劳力,纯粹武夫,劳力不劳心。这小子倒好,两样全占,可不就是自讨苦吃。
不过阿良也没多说什么重话,自个儿有些言语,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总比站着说话腰都疼要好些,不然男人这辈子算是没盼头了。
阿良示意陈平安躺着修养便是,自己重新坐在门槛上,继续饮酒,这壶仙家酒酿,是他在来的路上,去剑仙孙巨源府上借来的,家里没人就别怪他不招呼。
陈平安好奇问道:“打过架了?”
阿良面朝院落,神色惫懒,背对着陈平安,“不多,就两场。再打下去,估摸着甲子帐那边要彻底炸窝,我打小就怕马蜂窝,所以赶紧躲来这里,喝几口小酒,压压惊。”
不是被围殴的架,他阿良反而提不起精神。
只是好不容易
故地重游,酒水滋味依旧,许多朋友成了故友,还是伤心多些。
他这辈子,好像从来都是这个鸟样,所以喝酒再多,从来难开怀。
阿良随口问道:“你小子是不是答应了老大剑仙什么?”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能够额外多守三年。”
不知不觉,在剑气长城已经有些年。如果是在浩然天下,足够陈平安再逛完一遍书简湖,若是独自远游,都可以走完一座北俱芦洲或是桐叶洲了。
担任隐官之后,在避暑行宫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唯一的散心举动,就是去躲寒行宫那边,给那帮孩子教拳。
“那你是真傻。”
阿良摇摇头头,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愁苗来当这个隐官大人,你打个副手,就会轻松很多,剑气长城的结局,也不会相差太多。如今第五座天下已经开辟出来,城池北边的那座海市蜃楼,老大剑仙与你说过内幕没有?”
陈平安刻意忽略了第一个问题,轻声道:“说过,整个海市蜃楼,是一座断断续续打造了数千年的仿造飞升台,加上隐官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就是一座远古三山阵法,到时候会携带一批剑气长城的剑道种子,破开天幕,去往最新的天下。只是这里边有个大问题,海市蜃楼宛如一座小庙,容不下上五境剑仙这些大菩萨,所以离开之人,必须是中五境下五境的剑修,而且老大剑仙也不放心某些剑仙坐镇其中。”
阿良啧啧称奇道:“老大剑仙藏得深,此事连我都不知晓,早些年四处逛荡,也只是猜出了个大概。老大剑仙是不介意将所有本土剑仙往死路上逼的,但是老大剑仙有一点好,对待年轻人一向很宽容,肯定会为他们留一条退路。你这么一讲,便说得通了,最新那座天下,五百年内,不会准许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进入其中,免得给打得稀烂。”
果然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边,不埋藏着一两坛银子。
这等惊世骇俗的飞升大手笔,到时候谁来护阵?自然是那位老大剑仙亲自出剑。
阿良忍不住狠狠灌了一口酒,感慨道:“我们这位老大剑仙,才是最不痛快的那个剑修,半死不活,窝囊一万年,结果就为了递出两剑。所以有些事情,老大剑仙做得不地道,你小子骂可以骂,恨就别恨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恨,不敢骂。”
阿良笑道:“隔三岔五骂几句,倒是没啥关系。”
陈平安无奈道:“老大剑仙记仇,我骂了又跑不掉。”
阿良点点头,语重心长道:“喝酒唠嗑,溜须拍马,揉肩敲背,有事没事就与老大剑仙道一声辛苦了,一样都不能少啊。再就是你都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瘸一拐去城头茅屋那边,看看风景,那时无声胜有声,装可怜?需要装吗,本来就可怜透顶了,换成是我,恨不得跟朋友借一张草席,就睡老大剑仙茅屋外边!”
陈平安笑了起来,然后昏昏然,安心睡去。
阿良独自坐在门槛那边,没有离去的意思,只是缓缓喝酒,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道理就一个,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陈平安,你打小就不懂这个,很吃亏的。”
能者多劳,长久以往,难免会让旁人习以为常。
文圣一脉。
老秀才在第五座天下,有一份造化功德。
首徒崔瀺坐镇宝瓶洲。
左右拄剑于桐叶洲。
关门弟子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已经两年半。
以及整座剑气长城的剑修。
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每个人的每个道理,都会带给这个摇摇晃晃的世道,真真切切的好与坏。
片刻之后,陈平安便再度从梦中惊醒,他瞬间坐起身,满头汗水。
阿良没有转头,说道:“这可不行。以后会有心魔的。”
陈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汗水,面容惨然,重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阿良默不作声。
依旧独自一人,坐着喝酒。
大概是觉得门槛有些硌屁股,便换了个姿势,蹲着喝酒。
当年在那宝瓶洲,戴斗笠的汉子,是骗那泥腿子少年去喝酒的。
其实世间从无大醉酩酊还逍遥的酒仙,分明只有醉死与尚未醉死的酒鬼。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再没有那架秋千了。
某位剑仙再不用对着一碗阳春面,不敢下筷子。
外乡剑仙元青蜀战死之际,意气风发。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战死前后,无言语。
一位白发老妪站在宁府大门口那边,在低声喃喃,老狗,老狗。回来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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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四章
两位剑客
阿良站起身,听到战场上遥遥响起一声号角,蛮荒天下收兵了。
双方会各自清理战场,下一场大战的落幕,可能就不需要号角声了。
阿良来到斩龙崖凉亭处,松开手中那只那空酒壶,身体旋转一圈,嚎了一嗓子,将酒壶一脚踢出凉亭,摔在演武场上。
大战告一段落,一时间城头上的剑修,如那候鸟北归,纷纷返家,一条条剑光,风景如画。
闭关,养伤,炼剑,饮酒。
逝者已逝,生还者的那些伤心,都会在酒碗里,或豪饮或小酌,在酒桌上一一消解。
阿良忘记是哪位高人在酒桌上说过,人的肚子,便是世间最好的酒缸,故人故事,就是最好的原浆,加上那颗苦胆,再勾兑了悲欢离合,就能酿造出最好的酒水,滋味无穷。
一番思索,一拍大腿,这个高人正是自己啊。
做人太过妄自菲薄真不好,得改。
很快就有一行人御剑从城头返回宁府,宁姚突然一个急急下坠,落在了大门口,与老妪言语。
其余陈三秋,叠嶂,董画符,晏琢,范大澈,依旧直奔凉亭,飘然而落,收剑在鞘。
阿良一手撑在亭柱上,一脚脚尖抵地,看着那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感慨道:“叠嶂是个大姑娘了。”
叠嶂笑着喊了声阿良。
在她小时候,叠嶂经常陪着阿良一起蹲在街头巷尾犯愁,男人是犯愁怎么捣鼓出酒水钱,小姑娘是犯愁怎么还不让自己去买酒,每次买酒,都能挣些跑路费的铜钱、碎银子。铜钱与铜钱在破布钱袋子里边的“打架”,若是再加上一两粒碎银子,那就是天底下最悦耳动听的声响了,可惜阿良赊账次数太多,好些酒楼酒肆的掌柜,见着了她也怕。
董画符问道:“哪里大了?”
阿良笑眯眯道:“问你娘去。”
董画符呵呵一笑,“重峦叠嶂,我娘亲说你帮叠嶂取这个名字,不安好心。”
阿良无奈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让你娘亲少看些浩然天下的脂粉本,就你家那么多藏书,不知道养活了南婆娑洲多少家的黑心书商,版刻又不好,内容写得也粗鄙,十本里边,就没一本能让人看第二遍的,你姐更是个昧良心的丫头,那么多关键书页,撕了作甚,当厕纸啊?”
董画符不说话,这件事情,他也有份,他姐哗啦啦翻书,杀气腾腾,他只负责帮着撕书,然后他姐偷偷装订成册。
陈三秋踢了靴子,盘腿而坐,意态闲适,背靠栏杆。
他喜欢董不得,董不得喜欢阿良,可这不是陈三秋不喜欢阿良的理由。
恰恰相反,陈三秋很仰慕阿良的那份洒脱,也很感激阿良当年的一些作为。
比如为了自己,阿良曾经私底下与老大剑仙大吵一架,大骂了陈氏家主陈熙一通,却从头到尾没有告诉陈三秋,陈三秋是事后才知晓这些内幕,只是知道的时候,阿良已经离开剑气长城,头戴斗笠,悬佩竹刀,就那么悄悄返回了家乡。
有些剑仙,剑术很高,却不自由,人生天地间,始终不自在。
好像最自由的阿良,却总说真正的自由,从来不是了无牵挂。
晏胖子在给男人揉肩敲背,低声问道:“阿良阿良,我如今剑法如何,去了浩然天下,能不能让仙子心如撞鹿?你可说过,只要是剑仙,哪怕模样没那么俊俏,出了剑,就是女子最好的胭脂,瞧见了高明的剑术,她们就像抹了腮红一般,到底作不作数?”
阿良点头道:“作数,怎么可能不作数,浩然天下我很熟,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去那边游历,我就给你一张地图,将那些有仙子的山头全部标注出来,你也别傻乎乎去问剑,只需去了山脚,御剑而起,绕着山头走上一圈,耍上一套剑术,打完收工,在这期间什么话都别说,摘下酒壶,留给仙子们一个仰头喝酒的背影就成,直到这一刻,你再高声吟诗一首,潇洒远去……”
晏琢头大如簸箕,“阿良,我不会吟诗啊。”
阿良说道:“我有啊,一本册子三百多句,全部是为我们这些剑仙量身打造的诗词,友情价卖你?”
董画符问道:“册子上的诗句,早就都被你用烂了吧?”
阿良有些悻悻然。
范大澈最为拘谨。
他与阿良前辈不熟。
哪怕阿良前辈平易近人,可对于范大澈而言,依旧高高在上,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这就像许多年轻剑修遇见董三更、陆芝这些老剑仙、大剑仙,前辈们兴许不会看不起晚辈什么,但是晚辈们却往往会不由自主地看不起自己。
阿良笑道:“你叫范大澈吧?”
范大澈赶紧点头,受宠若惊。
阿良说道:“你跻身金丹境,比我和老大剑仙的原先预期要早些。”
范大澈不敢置信。
自己都能入阿良前辈和老大剑仙的法眼?
阿良笑道:“其实每个孩子的成长,都被老大剑仙看在眼里。只是老大剑仙性情腼腆,不喜欢与人客套。”
这话不好接。
毕竟不是待人以诚二掌柜。
宁姚与白嬷嬷分开后,走上斩龙崖石道,宁姚到了凉亭之后,阿良已经跟众人各自落座。
宁姚有些倦容,问道:“阿良,他有无大碍?”
“那小子一直睡不踏实,被我打晕,这会儿呼声如雷,好多了。”
阿良有一说一,“陈平安在短期内应该很难再出城厮杀了,你该拦着他打先前那场架的,太险,不能养成赌命这种习惯。”
宁姚摇头道:“大事由他,我劝不动。”
阿良啧啧称奇,“宁丫头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宁丫头吗?”
宁姚默不作声坐下,肩靠亭柱。
她背负剑匣,身穿一袭雪白法袍。
凉亭之内,随便闲聊。
多是董画符在询问阿良关于青冥天下的事迹,阿良就在那边吹嘘自己在那边如何了得,拳打道老二算不得本事,毕竟没能分出胜负,可他不出一剑,就能以风采倾倒白玉京,可就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壮举了。
故作轻松语,定有难以释怀事。
阿良最后为这些年轻人指点了一番剑术,点破他们各自修行的瓶颈、关隘,便起身告辞,“我去找熟人要酒喝,你们也赶紧各回各家。”
宁姚起身目送阿良和所有朋友先后御剑远去。
她独自走下斩龙崖,去了那栋小宅子,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跨过门槛,坐在床边,轻轻握住陈平安那只不知何时探出被窝外的左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这是魂魄颤栗、气机犹然未稳的外显,宁姚动作轻柔,将陈平安那只手放回被褥,她低头弯腰,伸手抹去陈平安额头的汗水,以一根手指轻轻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头。
陈平安喜欢自己,宁姚很开心。
可陈平安喜欢她,便要这么累,宁姚对自己有些生气。
所以熟睡中的陈平安眉头才刚刚舒展,她自己便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呢,也不能不喜欢他,也舍不得他不喜欢自己啊。
这些情愁,未下眉头,又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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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良直接回了城头,却不是去往茅屋那边,而是坐在了依旧在勤勉炼剑的吴承霈身边。
吴承霈眺望战场,那条金色长河已经被三教圣人收起,大地之上,还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厮杀。
面无半点悲苦色,人有不堪言之苦。
对于很多初来驾到的外乡游历的剑修,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几乎个个脾气古怪,难以亲近。
阿良也没说话。
吴承霈终于开口道:“听米祜说,周澄死前,说了句‘活着也无甚意思,那就死死看’,陶文则说痛快一死,难得轻松。我很羡慕他们。”
阿良说道:“确实不是谁都可以选择怎么个活法,就只能选择怎么个死法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
吴承霈说道:“你不在的这些年里,所有的外乡剑修,无论如今是死是活,不谈境界是高是低,都让人刮目相看,我对浩然天下,已经没有任何怨气了。”
阿良取出一壶仙家酒酿,揭了泥封,轻轻晃荡,酒香扑鼻,低头嗅了嗅,笑道:“酒中又过一年秋,酒味年年赢过桂子香。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酒水,确实都不如剑气长城。”
吴承霈突然问道:“阿良,你有过真正喜欢的女子吗?”
阿良想了想,刚要说话,吴承霈已经摇头道:“不用回答了,问这个问题,就已经很后悔,估计听了答案,我更后悔。”
阿良笑了笑,“行走江湖,没点儿女情长,喝什么酒。你看那些痴情种,哪个不是酒坛里浸泡出来的醉汉。情场上,谁都是胆小鬼。”
吴承霈有些意外,这个狗日的阿良,难得说几句不沾荤腥的正经话。
陆芝难得现身,坐在吴承霈另外一侧。
阿良抛过去手中酒壶,结果被陆芝一巴掌拍回去,阿良借住酒壶,埋怨道:“跟你阿良哥哥客气什么,一壶酒而已。”
陆芝扬起手臂。
阿良哀叹一声,取出一壶新酒丢了过去,“女子豪杰,要不拘小节啊。”
陆芝饮酒之后,问道:“听闻青冥天下有道门剑仙一脉,历史悠久,剑法具体如何?比那龙虎山大天师如何?”
阿良揉了揉下巴,“你是说那个大玄都观的孙掌教吧,没打过交道,有些遗憾,大玄都观的女冠姐姐们……哦不对,是道观的那座桃林,不管有人没人,都风景绝好。至于龙虎山大天师,我倒是很熟,那些天师府的黄紫贵人们,每次待客,都特别热情,堪称兴师动众。”
见面不用说话,先来一记五雷轰顶,当然很热情。
阿良一把挪开吴承霈的脑袋,与陆芝笑道:“你要是有兴趣,回头拜访天师府,可以先报上我的名号。”
陆芝冷笑道:“报上你的名号?是不是就等于向龙虎山问剑了?”
阿良大笑道:“剑气长城最知我者,莫若陆芝。”
吴承霈说道:“两位,我在炼剑,喝酒聊天,去往别处。”
陆芝说道:“心死于人之前,炼不出什么好剑。”
吴承霈说道:“不劳你费心。我只知道飞剑‘甘霖’,就算再也不炼,还是在甲等前三之列,陆大剑仙的本命飞剑,只在乙等。避暑行宫的甲本,记载得清清楚楚。”
陆芝说道:“等我喝完酒。”
吴承霈说道:“求你喝快点。”
剑仙吴承霈,不擅长捉对厮杀,可在剑气长城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怕,阿良当年就在吴承霈这边,吃过不小的苦头。
吴承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阿良喝了小半年的愁酒。
“你阿良,境界高,来头大,反正又不会死,与我逞什么威风?”
让人为难的,从来不是那种全无道理的言语,而是听上去有些道理、又不那么有道理的言语。
这会儿阿良大手一挥,朝不远处两位分坐南北城头的老剑修喊道:“坐庄了!程荃,赵个簃,押注押注!”
陆芝却已经站起身,将酒壶丢往城墙之外,御剑离去。
在陆芝远去之后,阿良说道:“陆芝以前看谁都像是外人,现在变了很多,与你难得说一句自家话,怎么不领情。”
吴承霈神色恍惚,说道:“自家话听了才难受。”
阿良点了点头,“也对。”
吴承霈说道:“萧愻一事,知道了吧?”
阿良后仰躺去,枕在手背上,翘起二郎腿,“人各有志。”
吴承霈突然说道:“当年事,没有道谢,也不曾道歉,今天一并补上。对不住,谢了。”
阿良却说道:“在别处天下,像我们哥俩这样剑术好、模样更好的剑修,很吃香的。”
吴承霈确实是一位美男子,在许多外乡女子言谈中,经常与米裕并称“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