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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林守一笑道:“这种小事,你还记得?”

    石春嘉反问道:“不记这些,记什么呢?”

    林守一点头道:“是个好习惯。”

    林守一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若是京城有事,我会找边文茂帮忙的。”

    石春嘉愣了愣,然后大笑起来,伸手指了指林守一,“从小就你说话最少,念头最绕。”

    林守一哪里需要有求于边文茂?

    这种帮人还会垫台阶、搭梯子的事情,大概就是林守一独有的温柔和善意了。

    在学塾那边,李槐一边打扫,一边大声朗诵着一篇家训文章的开头,“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遥想当年,每个清晨时分,齐先生就会早早开始打扫学塾,这些事情,从来亲力亲为,不用书童赵繇去做。

    董水井笑着接话道:“要内外整洁。”

    石春嘉抹着桌案,闻言后扬了扬手中抹布,跟着说道:“即昏便息,关锁门户。”

    不远处林守一微笑道:“必亲自检点。”

    林守一仔细擦拭着窗栏,山下求学,山上修道,修身修心,何尝不是如此?

    石春嘉的夫君边文茂,也回到了这座槐黄县城,小镇属于县府郡府同在,边文茂投了名帖,需要拜访一趟宝溪郡守傅玉。

    傅玉亦是位身份不俗的京城世家子,边家与傅家,有些香火情,都属于大骊清流,只是边家比起傅家,还是要逊色很多。不过傅家没曹、袁两姓那那般钟鸣鼎食,终究不属于上柱国姓氏,傅玉此人曾是龙泉首任县令吴鸢的文秘书郎,很深藏不露。

    龙泉郡升为龙州后,辖下青瓷、宝溪、三江和香火四郡,袁郡守属于就地升迁的青瓷郡主官,其余三郡太守都是京官出身,世族寒族皆有,宝溪郡则被傅玉收入囊中。

    边文茂愿意投贴宝溪郡守府,却不敢去青瓷郡衙门拜访,这就是上柱国姓氏积威深重使然了。

    事实上傅玉虽然如今与袁家嫡孙品秩相当,都是一郡太守,但是每次去往州城刺史官邸议事,别说傅玉,便是刺史魏礼,面对那位袁郡守,都不轻松。

    不光光是袁郡守的出身,袁郡守自身操守、治政手段,更是关键。

    于禄和谢谢先去了趟袁氏祖宅,然后赶来学塾这边,挑了两个无人的座位。

    他们两个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外乡学子,只是不比李槐他们这么跟齐先生亲近。他们作为卢氏遗民流徙至此,只见到了崔东山,没能见到创办山崖书院和这座小镇学塾的齐先生。

    很凑巧,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是今天故地重游,他们没有去学塾课堂落座,宋集薪在学塾那边除了赵繇,跟林守一他们几乎不打交道,宋集薪带着稚圭去了后院,他坐在在石桌那边,是齐先生指点他和赵繇下棋的地方,稚圭像往常那样,站在北边柴门外边。

    宋集薪神色落寞,伸手拂过桌面。

    不知道那个下棋总算输给自己的赵繇,如今远游异乡,是否还算安稳。

    宋集薪转过头,望向那个闲来无事正在掰弯一枝柳条的稚圭。

    她踮起脚尖,轻轻摇晃树枝。

    宋集薪看着她那张百看不厌更喜欢的侧脸,恨不起来,不愿意,舍不得。

    她转过头,好似完全忘记了那天的开诚布公,又变成了与宋集薪相依为命的婢女,松了手,嫣然笑道:“公子,想下棋了?”

    宋集薪微微摇头。

    除了李槐、宋集薪这两拨人之外,还有两个意想不到的官场大人物,大驾光临。

    勤政务实的袁郡守,风流不羁的曹督造。

    都没有携带扈从,一个是故意不带,一个是根本没有。

    事实上,这两位皆出身上柱国姓氏的同龄人,都曾是大骊京城旧山崖书院的学生。

    不过与亡国太子于禄差不多,都不曾经亲眼见过齐先生,更没办法亲耳聆听齐先生的教诲。

    曹督造斜靠窗户,腰间系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是寻常材质,只是来小镇多少年,小酒葫芦就陪伴了多少年,摩挲得光亮,包浆可人,是曹督造的心爱之物,千金不换。

    见着了那位脱了官袍穿上青衫的郡守大人,曹督造惊讶道:“袁郡守可是大忙人,每天陀螺滴溜溜转,脚不离地,屁股不贴椅凳,袁大人自己不晕头,看得旁人都好似喝醉酒。这槐黄县往返一趟,得耽误多少正事啊。”

    袁郡守神色淡漠,“与你言语,比较耽误事。”

    大骊袁曹两姓,如今在整个宝瓶洲,都是名气最大的上柱国姓氏,理由很简单,一洲版图,张贴的门神,半数是两人的老祖宗,槐黄县境内的老瓷山文庙,神仙坟武庙,两家老祖亦是被塑造金身,以陪祀神祇的身份享受香火。

    曹督造摘下腰间酒壶,抿了一小口,眯起眼,仿佛每当喝酒,便是人生圆满时分。

    袁郡守站姿笔挺,与那惫懒的曹督造是一个天一个地,这位在大骊官场上口碑极好的袁氏子弟,说道:“不知道袁督造每次醉醺醺出门,晃悠悠回家,瞧见那门上的老祖宗画像,会不会醒酒几分。”

    曹督造是出了名的没架子,嗜酒如命,不喜豪饮,就是小口慢饮,所以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喝,人生路就是去买酒的路,半路停步,与谁都能聊天打屁。

    所幸地址就在小镇上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是个清净衙门,天不管地不管的,名义上属于礼部直辖,京城吏部那边也无权过问。事实上礼部能不能管得着龙泉窑务督造,大骊京城官场人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曹督造专门叮嘱过佐官,衙门里边所有官员、胥吏的政绩考评,一律写好或极好。

    只得了个好字的,若是送些好酒,那就极好了。

    去年到了极好的,不送些酒,今年那就不再极好了。

    窑务督造衙署的官场规矩,就这么简单,省心省力得让大小官员,无论清流浊流,皆要目瞪口呆,然后喜逐颜开,这样好对付的主官,提着灯笼也难找啊。

    曹督造自己不把官帽子当回事,小镇百姓久而久之,见这位年轻官老爷真不是假装平易近人,也就跟着不当一回事了。

    黄二娘敢笑骂他,搬去了州城的刘大眼珠子之流,也敢与曹督造在酒桌上称兄道弟,回了州城,见人就说与那位曹督造是好哥们,甚至连那些穿开裆裤的屁大孩子,都喜欢与游手好闲的曹督造嬉戏打闹,若是与爹告状,多半无用,若是与娘亲哭诉,只要妇人泼辣些,都敢扒曹督造的衣服。

    曹督造早已将小镇方言说得无比地道了,若是与人以大骊官话言语,反而不自在。

    曹督造斜眼看那极其相熟的同龄人,回了一句,“不晓得最恪守礼仪的袁郡守,每次见着了门神画像,会不会下跪磕头啊。”

    若是两人没来这趟小镇历练,作为官场的起步,郡守袁正定绝对不会跟对方言语半句,而督造官曹耕心多半会主动与袁正定说话,但是绝对没办法说得这么“婉约”。

    袁正定沉默片刻,“如此不务正业,以后有脸去那篪儿街吗?”

    曹耕心晃荡着手中酒壶,笑嘻嘻道:“用脸走路啊,袁大人这句说得十分谐趣了。下次京城再有谁敢说袁大人唯一的美中不足,是稍稍不够风趣,我在路上碰着了,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子。”

    袁正定继续问道:“还记得关翳然和刘洵美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小时候这两个将种子弟,都喜欢跟在你屁股后头厮混。”

    如今那两人虽然品秩依旧不算太高,但是足可与他袁正定与曹耕心平起平坐了,关键是后来官场走势,好像那两个将种,已经破了个大瓶颈。

    那就是文武身份的转换。

    曹耕心微笑道:“袁大人,既然不认得我是谁,就别说自以为认得我的言语。”

    袁正定故作惊讶,“哦?敢问你是谁?”

    曹耕心喝了口酒,“喝酒没到门的时候,我是曹酒鬼,喝酒到门了,那我可就是曹大酒仙。”

    袁正定笑了笑,“果然耽误事。”

    曹耕心摇头道:“我是来看看齐先生的嫡传学生们,尤其是要与董兄讨要些不用赊账的糯米酒酿,袁大人就不一样了,是来找王爷攀交情的,高下立判,我是踩了都脏靴子的陋巷烂泥,袁大人是那高悬门上的铜镜,高风亮节,光明正大。”

    袁正定皱眉道:“这么些年,就只学会了耍嘴皮子?”

    曹耕心反问道:“那你学会了吗?”

    袁正定沉声道:“不是儿戏!”

    曹耕心悬好小酒壶,双手抱拳讨饶道:“袁大人只管自己凭本事平步青云,就别惦念我这个惫懒货上不上进了。”

    袁正定心中叹息。

    不喜此人作风那是十分不喜,只是内心深处,袁正定其实仍是希望这位曹氏子弟,能够在仕途攀爬一事上,稍微上点心。

    当然袁正定主要为己。

    无论是官场,文坛,还是江湖,山上。

    世事就是这么怪,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喜欢有那旗鼓相当的宿敌之争,愿意给予更多的注意力。若是谁早早单枪匹马,一骑绝尘,反而不是多好的好事。

    窑务督造衙署的职责,其实很大。

    袁正定十分羡慕。

    一是防贼,还可亲自捉贼。

    小镇四姓十族,宋,赵,卢,李,陈,石等等,督造衙门都有监察权力,这座表面上只是监督御用瓷器烧造的衙门,其实什么都可以管,杨家铺子,北岳披云山,林鹿书院,龙泉剑宗,落魄山,小镇西边所有的仙家山头,龙尾溪陈氏后来开办的学塾,州郡县的大小文武庙,城隍阁城隍庙,铁符江在内的各路山水神祇,冲澹、绣花、玉液三江,红烛镇,封疆大吏,大姓门户,清白人家,贱籍,即便修道之人,有那太平无事牌,只要曹督造要查,那就一样可以查,大骊刑部礼部不会、也不敢追责。

    只是这位先帝钦定的曹督造,好像选择了什么都不管。

    袁正定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身边邻居,原本会是未来大骊庙堂死敌的同龄人,如此不济事。忧心的是锐意进取的年轻皇帝,看这个曹耕心不顺眼,哪天忍无可忍,连曹氏面子都不卖了,干脆换上一人。将来袁正定顺势升任龙州刺史之后,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员封疆大吏,反而会变得束手束脚。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新任督造官,绝对不会太好说话。

    在学塾不远处。

    站着马苦玄与婢女数典。

    与那曹耕心和袁正定分别有过眼神交汇,只是双方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从来不是一路人。

    马苦玄说道:“我奶奶在世的时候,很喜欢骂人,无非是当着面骂,当面不敢骂的,背后骂。认识的人里边,就三个人不去骂。学塾齐先生,算一个。我奶奶说过齐先生是真正的好人。”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双臂环胸,身体后仰,斜靠一堵黄泥墙,“我这家乡,说话都喜欢口无遮拦不把门。”

    马苦玄笑了,然后说了一句怪话:“当背当得此。”

    数典完全听不懂,估计是是乡土谚语。

    数典只知道一点,小镇方言,多平调,故而无起伏。

    马苦玄难得与她多些不伤人的言语,反而就像是破天荒的拉家常,笑着解释道:“意思是说,听了他人言语,就跟挑担似的,担不担得起那份重量。”

    一个从泥瓶巷祖宅走出的年轻人,路过陈平安祖宅的时候,驻足许久。

    顾璨原本打算就要直接去往州城,想了想,还是往学塾那边走去。

    而牛角山渡口,一艘从老龙城北去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上,走下一个离乡之后头回返乡的高大男子。

    阮秀笑着打招呼道:“你好,刘羡阳。”

    刘羡阳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阮姑娘!”

    阮秀点点头,抛过去一块剑牌,得了此物,就可以在龙州地界御风远游。

    事实上,刘羡阳再过几年,就该是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嫡传了。

    刘羡阳只是借给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氏二十年而已。

    刘羡阳接过那块剑牌,告辞一声,直接御风去了趟祖宅,再去了趟龙窑附近的一座坟头,最后才返回小镇。

    堵在泥瓶巷口子上,打了顾璨一顿。

    顾璨没还手。

    一位在云海之上跳格子赶路的红衣女子,也改变了主意,算了下时间,便没有去往大骊京城,绕路返回家乡小镇。

    低头一看,她便落在了学塾那边。

    阮秀去了趟骑龙巷压岁铺子,一路吃着糕点,也是去往学塾那边。

    于是本就热闹的学塾,愈发人多。

    边文茂从郡守府那边离开,坐车马车来到学塾附近的街上,掀起车帘,望向那边,惊讶发现曹督造与袁郡守竟然站在一起。

    边文茂权衡利弊一番,既然那两位上柱国子弟都在,自己就不去客套寒暄了,便放下车帘子,提醒车夫将马车挪个地方。

    至于学塾附近的其他人,边文茂要么认识,已经打过交道,要么面生,就都不去管了。

    边文茂只是等待石春嘉离开那座小学塾,然后一起动身返回大骊京城。

    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家伙,竟然反悔了,带着那位龙伯老弟,步步小心,来到了小镇这边逛荡。

    结果被学塾那边的“动静”给吸引,柳赤诚一咬牙,默默告诉自己就是瞅瞅去,不惹祸,便是这巴掌大小地方的某个路边黄口小儿,莫名其妙跳起来摔自己一耳光,自己也要笑脸相迎!

    于是柳赤诚与那位龙伯老弟就看到了一幕。

    学塾那边,差不多同时开始散去,所以在某一刻,所有人都落入了大街那边行人的视野。

    扎马尾辫的青衣女子,阮秀。

    穿着红棉袄的李宝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于禄,谢谢。

    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刘羡阳,顾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边的柳赤诚。

    尤其是顾璨,笑容玩味。

    柳赤诚头皮发麻,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如果是四下无人,早他娘的一巴掌打龙伯老弟脸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劝一劝,怎么当的挚友诤友?

    柴伯符境界没了,眼光还在,不过反而比柳赤诚更硬气些,老子如今烂命一条,拿去就拿去。

    柳赤诚虚心求教道:“龙伯老弟,你要是在这边讨生活,能活几天?”

    柴伯符无言以对。

    只是当那些人越来越远离学塾,越来越靠近大街这边。

    柴伯符便愈发感到窒息。

    柳赤诚不再心声言语,与龙伯老弟微笑开口:“晓不晓得,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点头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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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七章

    再来一碗阳春面

    杨家铺子,李二,郑大风,苏店,石灵山,这些弟子都已经陆陆续续出远门,杨老头乐得清闲,在前边守着铺子的杨暑,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杨老头懒得多说一个字。当然杨暑也不愿意与那个糟老头扯上关系,老王八趴窝,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若不是杨家祖上念旧,就铺子这冷清生意,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换成他杨暑当家做主,早就该好好算算账。

    魏檗,阮邛,几乎同时登门拜访。

    一位北岳山君,一位坐镇圣人,悄然而来。

    阮邛比较随意,坐在檐下长凳上喝酒,秀秀这次回家,带了些好酒,平时其实不太舍得喝。

    魏檗站在长凳一旁,神色凝重。

    身边这条长凳,坐过很多位圣人。

    杨老头坐在对面正屋外边的台阶上,白雾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壶,开门见山道:“如果秀秀没去学塾那边,我不会来。”

    杨老头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这得怨你自己。”

    阮邛点点头,有了这么个答案,只要不是杨老头的算计,就足够了。

    魏檗却愈发心情沉重,少了阮邛这么个天然盟友,他这小小山君,压力就大了。

    说实话,与这位老前辈打交道,任谁都不会轻松。

    杨老头往台阶上敲了敲旱烟杆,说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骊京城,正瞧着这边呢,说不定眨眼功夫,就会造访此地。”

    阮邛皱紧眉头。

    魏檗问道:“国师那边?”

    杨老头笑了,“猜中了那头绣虎的心思,你这山君以后做事情,就真能轻松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么呢。”

    当初骊珠洞天破碎之际,一桩桩机缘,流散不定,随人而走。

    就像一件瓷器从桌案上边,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缘,分别是圣人阮邛独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龙手镯。

    顾璨早年从陈平安那边要来的小泥鳅,养在了自家水缸当中,被刘志茂带离小镇后,小泥鳅在书简湖大肆进补,化为人形,被取名为炭雪。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边,那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

    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金色鲤鱼,买一送一,附赠一只品秩极高的龙王篓。

    以及早早骑乘牛车离开小镇的赵繇,齐静春的书童,当年除了那木龙,少年身上还偷藏一枚自家先生作为临别赠礼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个赵繇没在家乡了。

    不过崔瀺布局,注定不会有此遗漏。

    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为质子,在戈阳高氏老祖的庇护下,已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那条金色鲤鱼,这些年一直放养在群山溪涧中,大骊朝廷明显暗中叮嘱过龙须河与铁符江,和宋煜章在内的三位山神,不许对外泄露此事。

    书简湖又是一个棋局,顾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随大骊粘杆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杀一位武运昌隆、却被人带离大骊武的少年,阮秀也差点入局。书简湖风波过后,顾璨娘亲吓破了胆,选择搬回家乡,最终在州城扎根,再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理由有三,陈平安的提议,顾璨的附议,妇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书简湖的风土人情。第二,顾璨父亲的死后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积攒功劳,后来又升任为大骊旧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乡,便可安稳许多。第三,顾璨希望自己娘亲远离是非之地,顾璨从心底,信不过自己师父刘志茂,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

    至于宋集薪,从头到尾,什么时候离开过棋盘,什么时候不是棋子?

    而赵繇,又岂能是例外,真正逃过崔瀺的算计?

    阮邛离去。

    魏檗却依旧不愿意就这么返回披云山。

    这场聚会,来得太过突兀和诡谲,如今年轻山主远游剑气长城,郑大风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郑大风的改变主意,不去莲藕福地,都是这位老前辈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实就只剩下朱敛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霁色峰祖师堂终究永远只是客人,没有座位。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报恩何至于此?”

    魏檗苦笑道:“劳烦老前辈与我诚心说一句,此事并非针对落魄山,那我就绝不再叨扰前辈的清净。”

    杨老头想了想,“有些牵连,但不是矛头直指落魄山,崔瀺没这个必要,何况你信不过崔瀺,总该信得过崔东山。”

    魏檗神色无奈,他还真信不过那个言行举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杨老头最后说道:“那总该信得过霁色峰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吧。”

    魏檗仿佛蓦然之间吃了一颗定心丸,豁然开朗,作揖致谢。

    杨老头说道:“久居山水白云中,看似逍遥神仙客,实则云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间美景,既是障眼,也能养眼,不去得了便宜再卖乖。”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呐。”

    魏檗稍稍心安,告辞离去。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谋划,都是帮助稚圭用一种“天经地义”的方式,不逾矩地获得一份完整的真龙气运。必须让三教一家的各方圣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宋集薪对这位相依为命的婢女,情根深种,一条四脚蛇的那点机缘,宋集薪肯定愿意付出,说不定还嫌给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会在意一条火龙的得失。若是能够为龙泉剑宗做点什么,阮秀会毫不犹豫。

    顾璨在书简湖迅速成长之后,认识了规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做买卖。更何况,爹娘未来之生死际遇,终究还是顾璨的软肋。

    皇子高煊,在大骊林鹿书院求学多年,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条金色鲤鱼,会心如刀割,同样义不容辞。

    至于赵繇,当年既然连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条木龙了?难。

    小镇这些晚辈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远离棋盘的人,其实只有陈平安,不单单是人远在剑气长城那么简单。

    只不过崔瀺一样有本事将陈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陈平安还有机会返回家乡。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陈平安是棋子,还是下棋之人。

    又或者,干脆顶替了他崔瀺?

    药铺前边,杨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过门槛,杨暑笑问道:“老先生是要看病,还是买些药材?可曾带了药方?”

    这么会说话,杨家铺子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老人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随便看看而已。”

    杨暑便有些不乐意了,随口说道:“药材本就金贵,如今进山采药愈发困难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乱翻。”

    老儒士点点头。

    老儒士四处看看,便要往后院走去。

    杨暑急眼了,老家伙还真不见外啊。

    不曾想一个晃眼,老儒士掀了帘子就已经去往后院,杨暑犹豫了一下,心中腹诽几句,与那杨老头打起来才好,两个老东西,一个不会挣钱,一个不愿意掏钱,老胳膊老腿的,最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杨老头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条长凳附近,没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来这边碍眼了。”

    杨老头说道:“你这是认定陈平安暂时回不来宝瓶洲,无法为那女子画龙点睛,大骊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后手?”

    崔瀺点头道:“这是小事。”

    当年王朱与陈平安签订的契约,十分不稳当,陈平安若是自己运道不济,中途死了,王朱虽然失去了束缚,可以转去与宋集薪重新签订契约,但是在这之间,她会损耗掉诸多气数。所以在那些年里,灵智未曾全开的王朱,对待陈平安的生死,王朱的许多举动,一直自相矛盾。为大局考虑,既希望陈平安茁壮成长,主仆双方,一荣俱荣,只是在泥瓶巷那边,双方身为邻居,朝夕相处,蛟龙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陈平安夭折,好让她早早下定决心,专心攫取大骊龙脉和宋氏国运。

    她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动,坏了规矩打杀陈平安,毕竟怕那圣人镇压,又不愿陪着一个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怜虫虚度光阴,她更不愿祈求天地怜悯,宋集薪和陈平安这两个同龄人的关系,也随之变得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在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实已经起了杀心,故而宋集薪与苻南华的那桩买卖,就暗藏杀机。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势汹涌,让王朱立即收敛许多,再不敢轻举妄动。

    让一条真龙心肠慈悲,怜悯他人,就像让大骊皇帝必须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过先前造访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罢,所看所想,并不深远。

    大势已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崔瀺必须提前让王朱凝聚真龙气运,尽量恢复巅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众人齐聚小镇学塾,又绝非仅限于此。

    杨老头笑道:“身为客人,登门讲究。作为主人,待客厚道。这样的邻居,确实多多益善。”

    崔瀺说道:“按照约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会让水火之争,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辙。”

    杨老头问道:“你死了呢?崔东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约定会不会照旧?”

    崔瀺笑了起来,“前辈就要问他去了。”

    杨老头啧啧道:“读书人全心全意做起买卖来,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崔瀺说道:“希望前辈也要信守约定。”

    杨老头点点头,“当然,买卖公道,是我一直以来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于风雪庙,却跟随父亲来到了骊珠洞天修行。

    李柳生在骊珠洞天,却跟随爹娘远游北俱芦洲狮子峰。

    双方偶有碰头,却绝对不会长久为邻。

    阮秀四周。

    有相互间一眼投缘的李宝瓶,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世间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顾璨。卢氏王朝五行属火,承载一国武运的亡国太子于禄,身负极多山上气数的谢谢。

    李柳身边。

    有弟弟李槐。真龙稚圭,自然天生大道亲水,那么宋集薪的选择阵营,十分明显。马苦玄,一是他自己愿意跟随稚圭,再者他奶奶从龙须河河婆晋升为河神。赊林守一,刀人董水井,两人皆喜欢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两座暂时还是雏形的阵营,人人各有牵挂,若是件件小事累积,最后谁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这双方之间,多出一个愿意讲理、并且能够服众的人物。

    陈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将那些棋子一味视为手中傀儡,崔瀺从不觉得世人生死、皆操之于我手,将其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算得什么大本事,更非什么快意事,反而需要为那些棋子悄然铺路,使得那些棋子们的大道轨迹,兴许会弯弯曲曲,可最终仍是能够在某个时刻,出现在那一记关键手的位置上。

    若是贪图长生大道,崔瀺便不会叛出文圣一脉。

    若是喜好权柄,学宫大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难?

    杨老头吞云吐雾,笼罩药铺,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神色,“信不过他人,他人也当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离,我静观崔东山,他一天之内,念头最少两个,最多之时有七万个。换成崔东山静观,我最少三个念头,念头最多之时八万个。我们两个,各有优劣。”

    杨老头问道:“那些根本脉络,捋顺了?”

    崔瀺摇头道:“争执不小。三个层次的三种进制转换,我们双方出现了根本分歧,几乎是完全顺序颠倒,很麻烦。”

    杨老头笑问道:“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询问?”

    崔瀺微笑道:“论年岁论境界,你是前辈,我是晚辈,可要谈算计一事,我们平辈。”

    杨老头摇头道:“无需自谦,你是前辈。”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气话,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到再传弟子,好像都很擅长。

    杨老头哑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叹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剑术,如那将圆未满的明月悬空,齐静春学问最高,反而一直脚踏实地,守住人间。”

    书简湖真境宗,牵连着桐叶洲的玉圭宗。

    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许多暂时依然隐藏幕后的,先后都已经被崔瀺请上了赌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驾光临宝瓶洲。

    崔瀺坐在长凳上,双手轻轻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场都不太好。”

    杨老头笑道:“修道长生贵命好,文章学问憎命达。”

    崔瀺微笑道:“前辈此语,甚慰我心。”

    ————

    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去与顾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黄县城四通八达,大小道路极多。

    学塾那些年轻人一散去,分道扬镳,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铺天盖地的压力便随之骤减,说不清道不明。

    柳赤诚敏锐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变化,拍了拍白头少年的肩膀,“龙伯老弟,看不出来,你原来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谢过前辈吉言。”

    石春嘉上了马车,与夫君边文茂一起返回大骊京城,李宝瓶说找匹马来骑乘,很快就会跟上马车。

    李槐、林守一他们则要跟随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书院。

    曹耕心与那董水井相约去了黄二娘酒铺喝酒。

    郡守袁正定与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个由头,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庙祭拜。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了神仙坟武庙看看。

    刘羡阳跟随阮秀去往龙泉剑宗山头,还不是嫡传弟子,自然无需去祖师堂烧香拜挂像,就真的只是逛荡一圈而已。不过刘羡阳说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但是她提议说可以先去了龙泉剑宗,再去落魄山,刘羡阳觉得有道理。

    然后御风远游的两人,看到了李宝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来自剑气长城的外乡少年,拜剑台张嘉贞,蒋去,在剑修崔嵬的秘密护送下,登上落魄山。

    大管家朱敛先前提过,打算让两人去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帮忙,张嘉贞和蒋去一合计,便觉得应该先来这边,好与朱老先生询问些注意事项。

    崔嵬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计较,需要征得朱敛的同意。

    裴钱刚好带着小米粒,从莲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见到了张嘉贞和蒋去,还是有些开心。

    最少见着了一麻袋瓜子的陈暖树,便不絮叨她和小米粒了,得招待两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粒可滑头,先前被暖树埋怨买多了瓜子,价格又不算实惠,小米粒倒也不诉苦,就是假装义气不吭声,却一个劲瞥裴钱。这是啥个意思嘛。

    元来跟张嘉贞和蒋去打过交道,关系不错,一起登了山。

    至于那憨憨的元宝,估计又在跟傻傻的岑鸳机,在山顶那边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宝瓶来落魄山是借那匹马,是她小师叔从书简湖那边带回家乡的,这些年一直养在落魄山地界。

    小师叔总是这般念旧。

    裴钱一听说宝瓶姐姐到了山门口,便立即带着揉着耳朵的小米粒飞奔过去。

    隔着百余台阶,裴钱一蹬地,高高跃起,飘然而落,站在李宝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有样学样,一个骤然停步,双膝微蹲,轻喝一声,不曾想劲道过大了,结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脚山门那边撞去。

    被裴钱伸手一抓,拽回身边。

    黑衣小姑娘摇摇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见着了蹿个儿挺快的裴钱,李宝瓶捏了捏少女的脸颊,然后弯下腰,双手一拍小米粒的脸蛋,轻轻一拧,黑衣小姑娘的两撇疏淡微黄眉毛,顿时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来的带领下,张嘉贞和蒋去走了趟山神祠,几乎没什么香火的一座祠庙。

    岑鸳机和元宝就像裴钱猜测那般,正在广场上相互问拳。

    三个少年在远处栏杆那边并排坐着。

    张嘉贞对于那两位收拳之时、亭亭玉立的姐姐,看过一眼便算了。

    转过头,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复复,凑巧有一大群飞鸟在掠过,就像一条悬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缓缓流淌。

    张嘉贞在剑气长城酒铺当伙计的时候,私底下曾经问过陈先生一个问题。

    陈先生的学问这么大,陈先生的学问,一开始就都是文圣老爷亲自传授的吗?

    那个说完了山水故事、拎着板凳和竹枝的说书先生,与少年并肩走在街巷中,笑着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最早的时候,我家乡有一座学塾,先生姓齐,齐先生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我的家乡,可以去那座学塾看看,如果真想读书,还有座新学塾,夫子先生的学问也是不小的。

    当时张嘉贞念叨那句关于道理和书本的言语。

    陈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远方,笑道对于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孩子来说,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金山银山,路有些远,但是瞧得见。拎柴刀,扛锄头,背箩筐,挣大钱去!一下子,就让人有了盼头,好像总算有点希望,这辈子有那衣食无忧的一天了。

    其实陈先生许多与道理无关的言语,少年都默默记在心头。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穷苦人家,所谓的过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张贴新门神、春联福字。所谓的家底殷实,就是有余钱买很多的门神、春联,只是宅子能贴门神、春联的地方就那么多,不是兜里没钱,只能眼馋却买不起。

    当少年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先生的家乡,陈先生依旧远在少年的家乡。

    竹楼二楼那边。

    李宝瓶带着少女裴钱,两个小姑娘陈暖树和周米粒,一起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个儿高的,不需要垫脚。

    个儿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栏杆上。

    好像某个下一刻,可能就会突然看到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的归乡人。

    然后他一抬头,便会与他们笑着招手。

    裴钱轻声问道:“今儿明月在河,明儿星垂平野,那么后天是不是师父就会回家了呢。”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好像一直在为别人奔波劳碌,离开家乡第一天起,就没停过脚步,在剑气长城那边多待些时日,也是很好的,就当休歇了。”

    陈暖树笑道:“听说那边也有酒铺,瓜子,还有很大碗的阳春面。”

    周米粒晃荡着悬空的脚丫,使劲点头道:“阳春面好吃,越大碗越好。”

    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第二次离开城头陷阵、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陈平安,换了一身洁净衣衫,这会儿刚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壶酒,独自吃着一碗阳春面,虽然与孩子打过招呼,说了让他爹记得不要放葱花,可最后还是放了一小把葱花。

    二掌柜如今难得来这儿,所以铺子碗不大,阳春面分量却足,葱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话。

    冯康乐与桃板两个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着二掌柜低头弯腰吃酒的背影。

    陈平安转过头,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来一碗,记得别放葱花,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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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黄历

    顾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门口,门口蹲着两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狮子,气势威严,便是饿极了的乞丐见着了,应该再没有那靠近大门乞讨的胆子。

    顾璨没有着急敲门。

    柳赤诚与柴伯符就只好跟着站在街上喝西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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