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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7章

    郑大风敬酒,除了一个相对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没动,假装没看见。

    郑大风不管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来了,要脸干嘛?

    赶紧又倒了一碗酒,郑大风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当年就与顾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刘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俏寡妇,泥瓶巷顾家娘子,性子还软绵,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黄二娘这一口?”

    郑大风笑了笑。

    另外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满脸的精明市侩,当年就是出了名的抠门吝啬,看似漫不经心,随口笑问道:“大风,听说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个孩子厮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门,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给一个差了辈分的后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说了,瞧你如今这样子,也不像是跟着发了大财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镇东边不还有个小破屋子吗,我在州城那边,帮你找个有钱的买家?”

    郑大风又开始倒酒了,摆手道:“别,我那小窝儿,就老老实实趴那儿,屁大地儿,老子屁股朝东边放个屁,西边窗户纸都要震一震,不值钱不值钱。”

    那汉子瞥了眼刘大眼珠子,后者立即劝说道:“大风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个地上处处有钱捡,说句大实话,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铜钱儿,不是那金子银子,我都不稀罕弯个腰!你要是卖了那栋黄泥屋子,去州城安个家,什么漂亮媳妇讨不到?再说了,去了州城,咱们这拨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个帮衬,不比你给人看大门强些?”

    郑大风便开始捣浆糊,也不拒绝,拖着便是,下次见了面还能蹭酒喝。

    到最后,一桌人都给郑大风磨光了耐心,离开的时候也没结账。

    郑大风喊了个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后郑大风就想要脚底抹油。

    不曾想妇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风哥,你这是兜里缺钱,还是裤裆里缺把儿啊,要是缺钱,付不起酒账,咱们什么关系,免了酒水钱便是,可要是缺了个把儿,那我可就帮不上忙喽。”

    郑大风脚步不停,假装没听见。

    黄二娘一拍桌子,“郑大风!你给我滚回来,老娘的豆腐,胆儿够大不怕刀,那就随便吃,只是这酒水钱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怂人胆了?”

    小镇民风,历来淳朴。

    郑大风转过身,晃悠悠走到柜台那边,小声笑道:“缺钱缺钱,啥个时候不缺钱嘛,其他的缺不缺,黄二娘你还不晓得?龙精虎猛大风哥,绝非浪得虚名。”

    黄二娘斜靠柜台,嗑着瓜子,“如今怎么不赌钱了?进了山,掉母猪窝里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我赌钱就是闹着玩,从不求财,你见我赌钱,赢过?”

    然后郑大风语重心长道:“赌桌挣来千万钱,不过是块河边田。生死钱,兜兜转转六十年。一技长,手艺钱,三代传。巴掌地,庄稼钱,万万年。”

    黄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欢假装读书人。”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这是啥铺子的布料啊,这么结实,给大风哥瞅瞅。”

    妇人只是嗑着瓜子,不躲不避,她还真不信这家伙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装模作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晓得找个手脚勤快的活计,瞧瞧这桌面儿,油乎乎的,苍蝇落了脚都要挪不动脚,再一个不小心,可不就要给两座大山压死?”

    妇人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头算算看,多久没铺子照顾生意了?”

    郑大风趴在柜台上,转头瞥了眼闹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还照顾个啥,不缺我那几碗酒水。”

    妇人趁着佝偻汉子转头望向别处,她眼眶一红,只是很快就遮掩过去。

    好像一个眨眼功夫,就很多年过去了。

    她刚开这铺子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没有那眼角纹,双手更是水嫩得很,遥想当年,她壮着胆子,给客人们端酒上桌的时候,几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独一个年轻汉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欢看她的小手儿,会说很多讨喜的话,都跟书上言语似的,绉绉的,听不太懂,偏是让人心里边欢喜。

    铺子能熬过最早那段惨淡岁月,眼前这个汉子,帮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么简单。

    只是当年她最好看的时候,光顾着被那些言语羞恼了,如今岁数大了,晓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不那么好看了。

    她只是觉得郑大风,跟一般汉子都不一样。

    眼睛和嘴巴其实也都不老实,可是手老实。

    妇人是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老实人。

    郑大风转过头,“老规矩,记账上,对了,给大风哥再来一碗。”

    妇人摔了碗在桌上,亲自去勺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坛,转身弯腰的时候,知道那汉子肯定在看自己。

    黄二娘倒了酒,重新靠着柜台,看着那个小口抿酒的汉子,轻声说道:“刘大眼珠子这伙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点。说不准这次回镇上,就是冲着你来的。”

    郑大风点点头,“还是妹子晓得心疼人。”

    “跟你说正经事!”

    黄二娘微微加重语气,皱眉道:“别不上心,听说如今这帮人有了钱后,在州城那边做生意,很不讲究了,钱落到了好人手里,是那英雄胆,在这帮货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归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镇往东边走,就是神仙坟,如今成了武庙,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烧香拜山头?多大的气派?你不清楚?不过我也要劝你一句,找着了合适买家,也就卖了,千万别太捂着,小心衙门那边开口跟你买,到时候价格便悬了,价格低到了脚边,你到底卖还是不卖?不卖,以后日子能消停?”

    郑大风嗯了一声。

    所以要说龌龊事,糟心事,市井里边不少,家家户户,谁还没点鸡屎狗粪?可要说聪明,心善,其实也有一大把。户户家家,谁还没几碗干干净净的大米饭?

    妇人突然有些伤感,“都快老了。”

    郑大风笑道:“也对,你家那崽儿如今都是读书人了,听说有了个小秀才的绰号?如何,大风哥从来不骗你,那小子一看就是块好料,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酒铺春联是那孩子写的,有模有样的,妹子你啊,以后就等着享福。传家之宝,不在钱财,在积德行善嘛。”

    黄二娘看了他一眼。

    郑大风故作娇羞,用酒碗挡了挡,“妹子你这眼神,不太正经,大风哥就像没穿衣服出门。”

    黄二娘无可奈何。

    她教孩子这件事,还真得谢他,早年小寡妇带着个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来,也要让孩子吃饱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点打骂,孩子就野了去,连学塾都敢翘课,她只觉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劝了不听,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应下来,还是经常下河摸鱼、上山抓蛇,然后郑大风有次喝酒,一大通荤话里边,藏了句挣钱需精,待人宜宽,惟待子孙不可宽。

    黄二娘便听进去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饱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黄二娘突然说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八九不离十,是个怂蛋。”

    这曾经是郑大风在酒铺喝酒骂人的言语。

    其实没什么力道,太酸,骂人不痛不痒。

    不过黄二娘觉得挺有意思,便记住了,跟她们这些先骂再挠脸的妇道人家,还有那些乡野汉子,骂人好像不是一个路数。

    郑大风假装没听懂,反而开始自怨自艾,“光棍愁,凉飕飕。怎么个穷法?老鼠挨饿,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几口小酒。攒够了媳妇本,又有哪个姑娘愿意登门啊。”

    黄二娘笑问道:“多大岁数的姑娘?”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笑呵呵道:“岁数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该大还是得大。”

    黄二娘丢了一把瓜子砸向汉子。

    郑大风躲了躲,一碗酒总有喝完的时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脸,啧啧道:“好一个饮如长鲸吸百川,醉如玉山将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黄二娘嗤笑道:“你就是个棒槌。喝醉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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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坑里,淹死,吃撑死,都随你。”

    郑大风说道:“走了走了,钱以后肯定还上。”

    黄二娘突然问道:“又要出远门?”

    郑大风说道:“不算太远。”

    那座莲藕福地,说近,近在落魄山,说远,其实也远。

    黄二娘低了嗓音,“还没吃够苦头,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的?”

    郑大风转过头,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黄四娘家花满蹊,其实不如黄二娘。”

    黄二娘问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钱,欠着就一直欠着。”

    郑大风摇摇头,还是走了。

    妇人一直看着那个勾肩搭背的汉子渐渐远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郑大风到了杨家铺子,是临时帮忙,早慧的师妹苏店,和那个不开窍的师弟石灵山,如今都去历练了。

    当下铺子只有个杨家子弟在那边看着生意,郑大风如今脸皮厚多了,哪怕依旧不受师父如何待见,反正只在前边铺子待着,不去后院烦他老人家就行。

    临近铺子,郑大风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气,进了铺子,年轻伙计在那边打瞌睡,听见了郑大风搬动小板凳的声音,醒了就继续睡去,杨家子弟,烦这郑大风不是一年两年了,都不爱沾上关系,一个看大门的光棍汉,出了趟远门,在外边丢了半条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杨家老太爷说过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郑大风这种邋遢汉,都别想靠着与后院老头的那点关系,来铺子这边搭把手。

    杨家这些年不太顺遂,连带着杨氏几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开几个直接举家搬迁去了大骊京城的,只要还留了些人手在家乡的,都在州城那边折腾得一个比一个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所以年纪不大,又有点志向的,都比较眼红心热,杨氏老太爷则是偷藏着心冷,不愿意管了,一群不成气候的子孙,由着去。

    老太爷唯一的底气,就是后院杨老头的那个药方。

    但是这笔买卖,整个家族经手之人,就三个,刚好是三代人,没了青黄不接的忧虑,很够了。

    子孙一多,当家做主的,就喜欢给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没钱的就养着,饿不死,能挣钱的,只会更有钱。

    郑大风搬了条板凳坐铺子门口,晒太阳不花钱,不晒白不晒,山上赏花赏月,山下市井凑热闹,是两种好。

    郑大风抬头看着太阳,万事青天都看见?

    就这样看了很久,打小就是这样,看久了,也不刺眼,没啥感觉,后来郑大风学了拳习了武,就不去多想。

    郑大风收回视线,拍着膝盖,“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还是破棉袄。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柜台那边年轻人嘀咕道:“吵死个人。”

    郑大风转头笑道:“死了没?”

    年轻人瞪眼道:“你怎么说话!”

    郑大风一脸疑惑道:“不用嘴巴,难道用腚啊?”

    年轻人一拍桌子,“郑大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郑大风笑了笑,抬手虚按了几下,耐着性子说道:“小点声,咱们老百姓的桌子,要么是用来搁饭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炉的,其余做什么,都不打紧,例如那算盘,就无所谓。所以别拍桌子,天地神灵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轻人讥笑道:“你少他娘的在这里胡说八道扯老谱,死瘸子烂驼背,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的贱命,真把这铺子当你自个儿家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来得厉害。

    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还是这嘴上功夫。

    小镇百姓不多,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杰地灵,高手辈出。

    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在那段少年岁月里,也就是没出招,其实这门功夫,日复一日,都在攒着内力呢。

    郑大风立马乐了,苏店太倔,石灵山太憨,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得劲得劲,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些门槛,笑呵呵道:“杨暑,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别的不说,这种事情,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如此一来,就不太妙了?”

    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只是脸色依旧不屑,都懒得搭话。

    郑大风笑嘻嘻道:“十五爱那邻家妇。三十喜好别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杨家三房,好家风。”

    杨暑顿时涨红了脸,一把扯起那算盘,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

    杨氏三房家主,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是“裤腰带没打结”的那种有钱人。

    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丢不得。摔坏了,找谁赔去?我是光脚汉,你是小有余财,就算朝我泼脏水,管用吗?你说最后谁赔?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要我看啊,还是别去,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富贵贫贱。好好读点书,你不行,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

    杨暑脸色转为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郑大风摇摇头,抬起一手,“别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没轻没重的,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无师自通的那种。”

    杨暑就要绕过柜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说道:“杨暑,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不嫌丢人?”

    杨暑冷哼一声,不过有了个台阶下,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只是脚步放缓,走得比较稳当。

    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最终远去,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来到门口,说道:“跟一个废物较劲,好玩?对方听得懂人话吗?”

    郑大风早已起身,尽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师重道敬香火,这是首要。

    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老人掀起帘子,人过了门槛,便随手放下,郑大风轻轻扶住,人过了,依旧扶着,轻轻放下。

    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敲了敲烟杆,拿起腰间烟袋。

    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

    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过了这些年,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给摩挲、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

    杨老头说道:“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大风说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

    太聪明,从来不是好事。

    郑大风无奈道:“听师父的。”

    得嘞,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

    杨老头说道:“到了那边,重头再来。路会更难走,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人就会多。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

    杨老头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

    郑大风答道:“免得大战在即,诸子百家不帮忙,反而扯后腿,窝里横。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有本事就争去。”

    杨老头又问道:“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说那青冥天下,儒家书院,佛家寺庙,有那立足之地?”

    郑大风神色凝重,这个问题,靠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驱散烟雾,问道:“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对?”

    郑大风点点头。

    老人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

    如今师父,在自己这边,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

    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师父话少,不过十字”的惨淡岁月。

    郑大风突然愣住。

    杨老头冷笑道:“总算想起来了?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还从来不服气。”

    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好好想一想,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

    当年郑大风灯下黑,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不乐意多说一个字。

    十。

    武夫十境。

    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南下远游老龙城,守着那座灰尘铺子,后来遇到了陈平安,然后破境,差点,就真的只是差一点,就要连破两瓶颈,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

    杨老头冷笑道:“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东逛荡西晃荡,与齐静春也问道,与那姚老儿也闲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还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够了。”

    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捻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

    可惜一切都已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老人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

    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

    郑大风立即坐下。

    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

    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

    郑大风见怪不怪了。

    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书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书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书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书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书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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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二章

    立在明月中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径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是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早年被青峡岛管事章靥,从茅月岛那个大火坑拽出,带到了山门口的茅屋那边,见着了那位账房先生,曾掖的人生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又认识了顾璨,从畏惧到亲近,到如今的依赖,其实也就几年的功夫,对于喜好静坐的修道之人而言,仿佛弹指瞬间。

    不知何时,被顾璨随便看一眼都要做噩梦的曾掖,如今没了顾璨待在身边,反而处处不自在,游山玩水,步步不踏实。

    事实上,天生就适宜鬼道修行的曾掖,这些年修行破境不慢,甚至可以说极快,只是身边有个顾璨,才不显眼。

    曾掖当下已是名副其实的观海境练气士,在寻常藩属小国的江湖和山上,都能够被视为“中五境神仙老爷”了。

    因为修行了旁门左道的术法,阴气较重,所以曾掖此次北游,顾璨同行的时候,还能靠近那些山水祠庙、仙家山头,等到与顾璨分道,就没这胆子了,加上身边马笃宜更是鬼魅,她只是靠着那件狐皮符箓才得以行走于人间,在那些道法高深的山上仙师眼中,曾掖也好,马笃宜也罢,都很容易被视为大逆不道的污秽存在。

    马笃宜腰间悬挂了一块玉牌,正是顾璨留给他们作为护身符的太平无事牌,她想了想,笑道:“先去落魄山,咱们与陈先生那么熟悉,应该不至于吃闭门羹,即便陈先生不在那边,与人讨杯茶喝,总不难吧?”

    曾掖咧嘴笑道:“行,我也是这么想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想到了便会安心些。

    过了槐黄县城,与当地百姓问路,结果言语不通,鸡同鸭讲,好不容易找到个会讲大骊官话的店铺掌柜,只是掌柜对那落魄山具体地址也讲不清楚,只说了个大概,过了小镇,先找到那座真珠山,就一小山包,到时候再找机会与山中神仙问个路。

    进了灵气盎然的连绵大山,让两人好一顿找,才只找到了那座落魄山藩属之地的灰蒙山,南下之后,结果到了落魄山悬崖峭壁那侧的山脚,离着正南边的山门不算太远,不过曾掖和马笃宜就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先是瞧见个黑衣小姑娘,背对他们,正仰头望向云海悬停如系雪白腰带的山崖高处,小姑娘一肩扛了根金色小扁担,一肩扛着根绿竹行山杖,大声嚷嚷道:“裴钱裴钱,这次可莫要跳歪了,填坑好麻烦嘞。”

    曾掖瞥了眼小姑娘四周,地面上坑坑洼洼。

    小姑娘肩头上的绿竹行山杖,很熟悉!

    那个黑衣小姑娘突然转过头,遥遥看着两位停步不前的外乡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

    曾掖猛然抬头望去。

    一粒黑点破开云海,带着呼啸声,骤然坠落,刹那之间,一个不高的消瘦身影,重重砸在地上,一阵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

    曾掖聚精会神,凝望远处。

    只见那大坑当中,有一个皮肤微黑、身材消瘦的少女,双膝微蹲,缓缓起身,转头望向那个抱头蹲在大坑边缘的黑衣小姑娘,埋怨道:“小米粒,咋回事,如果不是我眼尖,换了路线落地,你可就要掉坑里了,伤着了你怎么办,不是要你原地不动吗……”

    言语之间,举止惊世骇俗的少女看似随意几步,就走到了小姑娘身边,然后有意无意,挡在了周米粒和两个外乡人之间。

    马笃宜发现那个少女脚上一双编织马虎的草鞋,鲜血流淌。

    马笃宜忍不住瞥了眼山崖,再看了眼那少女。

    这到底是在跳崖自杀呢,还是在闹着玩啊?

    曾掖和马笃宜终究不是纯粹武夫,并不清楚那少女跳崖“砸地”的诸多精妙处。

    问拳!

    少女是在以人身与大地问拳。

    必须收敛所有宛如神灵庇护的拳意,以纯粹肉身,借助下坠之势,好似从天上向人间,“递出最重一拳”。

    用少女的话说,就是要给地面的小脑阔狠狠一锤儿!

    这是少女自己想出来的练拳法子,暖树当然不同意,觉得太危险了,裴钱如今才五境瓶颈,肉身体魄还不够坚韧,小米粒觉得可行,二对一,所以可以做。陈暖树就想要问一声老厨子,结果裴钱脚踩竹楼外的那六块铺在地上的青砖,以六步走桩开路,纵身一跃,直接没了身影。

    周米粒撅屁股趴在悬崖那边,陈暖树着急得不行,老厨子已经不知不觉出现在崖畔,瞥了眼地面,啧啧啧。

    陈暖树松了口气,看样子没大事。

    后来裴钱很快就攀援崖壁而上,然后一瘸一拐,双眼熠熠生辉,大笑道:“得劲得劲!”

    朱敛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于是大地之上,就多出了一个个大坑。

    周米粒对裴钱悄悄做了个扎猛子的姿势,给难得生气的陈暖树骂了一顿。

    于是就有了曾掖和马笃宜今天看到的这幅画面。

    如果这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也算别开生面了。

    裴钱多看了几眼两位远道而来的陌生人,问道:“算盘声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曾掖一头雾水。

    马笃宜答道:“面朝山门,左边账房。”

    裴钱这才笑着抱拳道:“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见过曾道友和马姐姐!”

    马笃宜心中唏嘘,好伶俐一丫头。眼光更好!要知道顾璨私底下说过,柳赤诚在他们俩身上都施展了障眼法,可以帮助遮掩阴物气息,只是顾璨也说此事不用与曾掖泄露,在外游历,由着曾掖小心些走路就是了。马笃宜当时就笑骂了一句,是担心我瞎逛荡惹祸才对吧?顾璨笑着不说话,只是递出了那块价值连城的太平无事牌。

    马笃宜这才不与顾璨计较。其实说到底,还是顾璨多思虑,更老江湖。有些时候与曾掖两人相处,没有顾璨在旁,也会感慨,顾璨学东西实在太快太快了,不管是学什么,修行一事不用多说,各地官话方言,与偶遇的江湖豪侠策马游历,与踏春的官宦人物相谈甚欢,与乡野樵夫、市井百姓拉家常,好像顾璨时时处处都能够入乡随俗,将马笃宜和曾掖随便就拉开一大截。

    这会儿周米粒站在裴钱身边,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然后故作恍然,轻轻点头,假装自己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都听懂了。

    既然是待客,就不好走山崖这条回家路了,裴钱带着两位客人绕路去往山门那边。

    当然没忘记介绍落魄山右护法的小米粒。

    周米粒小声提醒道:“是落魄山右护法,以前还是骑龙巷右护法,如今让贤给了……”

    裴钱咳嗽一声。

    周米粒立即闭嘴,踮起脚跟,伸出手掌,挡在嘴边,“莫要记账莫要记账,我这不是还没说漏嘴嘛。”

    裴钱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没说什么。记什么账。小米粒和暖树其实都只有功劳簿,根本就没那小账本的。只是这种事情,不能讲,不然小米粒容易翘尾巴。

    马笃宜听到后,脸色如常,其实愣了半天,曾掖反而还好,陈先生看待世间人事,只要无碍道理,一向心平气和。

    到了山门那边,郑大风已经不在。

    如今少年元来就暂住那边,负责看大门。

    岑鸳机刚好练拳从山顶到山脚,如今是四境武夫,只是三境瓶颈破得有些跌跌撞撞,好也不算太好,老厨子说很不错了,但是岑鸳机自己不太满意,与同龄人元宝关系再好,但是双方都是纯粹武夫,较劲肯定会有,女子往往如此,哪怕再好的关系,也会在可爱眉眼间、嫣然笑容里偷藏着小小的较劲,这些只是人之常情,比那男人的争强斗胜,其实更加婉约动人。

    何况元宝元来姐弟的师父是卢白象,而岑鸳机一直将朱老先生视为自己的传道恩师,朱老先生与卢白象在落魄山好像算一个辈分的,他们两位前辈不争什么,她与元宝身为两人的弟子,还是要争一争的。

    青衫少年元来正在趁着姐姐不在,坐在墙根下看书,等到岑鸳机六步走桩到了山脚,便无心看书了,看岑姑娘。

    郑叔叔远游之前,在宅子书房那边留了不少书给元来,并且语重心长告诉少年,等到岁数大了,就可以去老厨子的私人藏书楼了,那里的书籍,书上学问才大。少年有些神往。

    见着了裴钱一行人,少年只好从岑姑娘的那双漂亮眼眸里,将自己的心神拽出来,赶紧走向山门牌坊那边,听了裴钱的介绍后,向两位与年轻山主是故交的外乡客人作揖行礼,少年突然发现这是读书人的讲究,若是给姐姐知道了,又得挨骂,元来赶紧抱拳一笑。

    岑鸳机打过招呼后,继续独自练拳登山。

    朱老先生曾经叮嘱过,脚下路子走对了,勤才能补拙,练拳不能练得僵死,欲想拳意上身,必须在拳法当中,找到一处源头活水,这就是所谓的武夫练拳登高,心中先立一意。最后朱老先生让岑鸳机好好思量一番,练拳到底所求为何,若是想明白了,练拳就不再是什么辛苦事。

    到了山上,裴钱发现老厨子竟然不在家。

    还好有陈暖树,就不用担心会怠慢了两位客人。

    只要是落魄山的客人,就没有身份的高下之分。

    ————

    朱敛是去了拜剑台。

    剑修崔嵬,少年张嘉贞和蒋去,如今都住在这边。

    魏檗站在山脚那边,与被自己临时喊来的朱敛一起缓缓登高。

    魏檗笑道:“亏得如今龙泉剑宗管事的,不是阮师傅,而是秀秀姑娘,不然就算是我,也未必遮掩得住全部。”

    朱敛神色并不轻松,“那女子身份确定了?”

    魏檗点头道:“正是陈平安让我们寻找的那位渡船女子,打醮山渡船春水。”

    当年跨洲那条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境内之后,她侥幸活了下来,化名石湫,在一座仙家小山头,通过镜花水月揭露了天君谢实与大骊宋氏勾结,嫁祸给朱荧王朝。

    关于这件事,其实大骊皇帝御书房都专门商议过,如果不是国师崔瀺觉得这点泄密,所谓的事情败露,根本无所谓,或者说崔瀺正是希冀着凭借此事,勾引大鱼咬饵,不然哪怕那位渡船婢女被人悄悄带走,以如今大骊谍报的交织成网,一个下五境女子修士,就算有高人营救,一样难逃一死。

    朱敛问道:“事情很麻烦啊。”

    魏檗笑道:“这是当然,不麻烦我能喊你来?这种事情,看似可大可小,终究最犯忌讳。”

    朱敛说道:“也不麻烦,我确定一事即可。”

    魏檗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行,我反正名声烂大街了,不怕这一桩。”

    朱敛摇头道:“没这么轻巧,行了,我认识路,自己走就是了,你回披云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魏檗皱了皱眉头。

    朱敛说道:“香火情想要长远,就别糟践了。魏兄,咱们朋友归朋友,事情归事情,既然是朋友,有些事情,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魏檗笑道:“那我先盯着拜剑台周边,一有风吹草动,到时候我们商议出个章程就行。”

    朱敛点了点头。

    朋友为人厚道,得以厚道还之。

    这就是江湖道义。

    早先将那一行人从北岳地界边缘“拘押”到拜剑台的魏檗,身形消散。

    朱敛见到了风尘仆仆的一行人。

    剑气长城的金丹瓶颈剑修崔嵬,一头雾水,只是守着那拨莫名其妙出现在山头的人。

    一位复姓独孤的公子哥,婢女蒙珑,以及一位名叫石湫的女子。

    朱敛到了之后,与崔嵬点点头,后者御剑离去。

    朱敛望向那个真名春水的女子,问道:“春水姑娘,我就两个问题,请你坦诚相告。”

    那个婢女蒙珑有些神色不悦。

    脸色惨白的公子哥却神色自若。

    春水点点头。

    朱敛神色和善,笑问道:“第一,是春水姑娘自己想来找我家少爷?第二,是何时才有这么个念头的?是渡船坠毁之后,便想要在异乡找到唯一信得过的人,还是如今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为之?”

    春水眼神清澈,说道:“之前从来没想过要找陈平安,现在之所以反悔了,是因为连累独孤公子被追杀,我只希望独孤公子能够活下去,陈平安可以将我交给大骊王朝。”

    春水略作停顿,笑容真诚,“可能很幼稚,却是真心话。”

    朱敛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信得过春水姑娘。”

    然后佝偻老人笑眯眯转头,“朱荧王朝流亡四方的天潢贵胄,对吧?”

    独孤公子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蒙骗前辈。我真名独孤端顺,如今化名邵坡仙,亡国之人,实在是暂时还不想死,才出此下策,以恩情要挟石湫姑娘,带我来这落魄山寻求庇护。”

    朱敛问道:“是觉得到了落魄山一定能活,还是病急乱投医?”

    独孤公子说道:“后者。”

    他们三人这一路逃难,先后经过了两场截杀,一场是意外的狭路相逢,一场是大骊随军修士有备而来。

    朱敛笑了,“你之于春水姑娘,有何恩情?说说看,我只是落魄山上管些琐碎事的,读书少,见识浅,真要好好请教独孤公子了。”

    孤独端顺哑然。

    之所以涉险救走“石湫”,他当然动机不纯,绝非什么光风霁月的侠义之举。

    婢女蒙珑面容凄苦。

    怎的自己公子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朱敛沉默片刻,问道:“最后一场厮杀,发生在何处?”

    独孤端顺说道:“南涧国周边,距离大骊龙州极远,之所以被截杀,是大骊随军修士当中,有人持有朱荧王朝的传国玉玺,能够循着蛛丝马迹找到我,厮杀过后,我先佯装南下,中途我自行打断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龙脉,再悄然北上,应该没有被大骊盯梢。”

    年轻人的言语,可谓简明扼要。

    至于其中的凶险万分,以及付出的代价,不足为外人道也。

    朱敛问道:“邵坡仙,你是愿意在一亩三分地苟延残喘,还是慷慨殉国?”

    独孤端顺笑道:“老前辈此问多余了。”

    朱敛点点头,望向那个身世惨淡的北俱芦洲女子修士,笑道:“春水姑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给我家少爷惹来很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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