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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

    元宝点了点头,“我听朱老先生的。”

    郑大风嗑着瓜子,还真被小姑娘说得有点良心难安了。

    元宝深呼吸一口气,眼神坚毅,瞥向那郑大风与魏檗,“你们谁要是瞧他们不顺眼了,可以,以后我来负责出拳打杀,清理门户,就当白养了个不成材的废物。”

    岑鸳机希望这个好姐妹少说些,所以一个劲使眼sè,已经老半天了,这会儿已经使唤不动眼皮子了,泛酸。

    岑鸳机这会儿开始揉眼睛。

    元宝轻轻捏了捏岑鸳机的手臂,示意自己心领了。

    整个落魄山,也就岑鸳机最顺眼,是朋友。

    其余的,不是混饭吃的,就是坑人的,要不然就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的,还有那脑子拎不清、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的。

    嗯,暖树那丫头例外,勤勤恳恳,与世无争,还是很讨巧喜人的。

    朱敛说道:“元宝,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也记下了,放心,我不会就这么故意晾着,说不定下一次祖师堂议事,你的这个思路,会拿出来单独说一说。祖师堂议事,不是儿戏,每句话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以你近期最好再想得缜密些,免得到时候被人找出漏洞,我给你一个建议,听不听?”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请说!”

    朱敛看了眼那个战战兢兢的少年元来,说道:“元来不是颇有异议吗?那你回头就先放一放姐姐的架子,尝试着心平气和些,先说服了元来,你想若是连元来都说服不了,就算我愿意将此事放入祖师堂议程,你觉得自己真有底气吗?是不是这个理儿?”

    元宝想了想,点头道:“好的!”

    朱敛说道:“在祖师堂以外的落魄山各处,大道修行,各行其道,但是只要进了祖师堂落了座,每个人的言语,都要思量复思量。这句话,还是就事论事,并非是我倚老卖老,针对你元宝,或是觉得小姑娘锋芒太盛,必须压一压,我们落魄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坏规矩,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元宝笑道:“朱老先生从来坦荡荡,元宝不会胡思乱想的。”

    郑大风哀叹不已。

    老厨子随便说啥,小姑娘都听得进去啊。

    那么多的神仙书,可都是老厨子买来藏在山上的,怎的唯独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了?

    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带着好友岑鸳机和榆木疙瘩的弟弟,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离开了院子。

    陈灵均嘀咕道:“好霸道的小丫头片子。”

    朱敛笑道:“落魄山该有这样的念头,用来打架和较劲,多多益善。所以我与你们事先说好,不管祖师堂议事的最终结果如何,都不许伤了小姑娘的心。”

    魏檗摇头道:“此举不是说没益处,事实上,浩然天下不少福地的营生,大体上就是依循这个路数,如此去做的,甚至还不如元宝的说法,来得直接。一方面,过于市侩些,名声太差,以后想要成为宗字头候补,再升为正儿八经的宗门,阻力极大。另一方面,就像元来所担忧的,元宝还是太小觑了人心。越是大道种子,或是武道天才,不说全部,大部分都会造反的,与落魄山反目成仇。最终容易涸泽而渔。”

    郑大风说道:“小姑娘如今才几境武夫?能有这种眼界,已经很不容易了。”

    魏檗突然脸sèyīn沉起来。

    郑大风问道:“小米粒出事情了?”

    魏檗先前只是心生微妙感应,当下立即运转神通,掌观山河。

    不曾想陈灵均已经御风而起,直接离开落魄山,去如一道青sè长虹。

    魏檗笑道:“裴钱已经护着小米粒了。”

    朱敛神sè淡然道:“魏檗,此事你别管,落魄山来管。”

    魏檗不以为意,点头道:“我管了,反而不好管。刚好要去京城议事,我先离开,你们随意。”

    朱敛突然扭捏起来:“这多不好意思,怪难为情的。”

    魏檗笑问道:“那我晚点走?”

    朱敛已经起身,“山君大事要紧,早去早归,最好带几笔横财回来。”

    魏檗身形消散,瞬间就在千里之外。

    郑大风示意暖树丫头别紧张,更不用跟着陈灵均跑去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

    郑大风继续嗑瓜子。

    咱们落魄山,能在自家地盘给人欺负?开你大爷的玩笑呢。

    然后郑大风揉了揉下巴,亏得年轻山主没在山头,不然就陈平安如今的心性,估摸着就是先一拳下去,至多寻那僻静处,断了某条江水,再说道理。

    ————

    大骊皇帝的御书房,屋子其实不算太大。

    但是想要进入其中,坐下说话,官帽子得足够大,要么是境界足够高。

    年轻皇帝宋和在闭目养神,今天破例无朝会,为的就是接下来这场议事。

    并且情形特殊,多是修道之人,大骊官员屈指可数,礼部尚书与两位侍郎,三人而已。

    宋和睁开眼睛,约莫还有一炷香功夫,年轻皇帝看了眼书案,有那李营邱的山水,是先帝放在这边的,宋和继承大统之后,就没有从屋子里边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只是稍稍添了些物件,然后觉得好像太过臃肿,又悄悄撤掉了些。

    装着李营邱的山水画轴的,是早年一只骊珠洞天龙窑烧造的青瓷笔海,其实挺碍眼的。

    李营邱不是山上人,山下的琴棋书画,历来不入山上仙家的法眼,但也会有例外,李营邱是大隋书画历史上绕不过的一位,不光是被大骊宋氏钟情,事实上宝瓶洲许多山上仙家,也一样喜好。

    笔海当中除了李营邱的工笔青绿山水,还有那边野的花鸟画。

    宋和瞥了眼笔海里边的那些卷轴,年轻皇帝都想要与李营邱说声对不起了,委屈你老人家的山水画,与此人的花鸟画为邻。

    宋和对边野观感极差,无论是画作还是品行,都觉得上不了台面,此人是旧年卢氏王朝的一位落魄画家,辗转到了藩属大骊,是少有扎根在此的外乡人,所以备受那一代大骊皇帝的器重,所有画卷上边,都钤印了先后两位大骊皇帝的多枚印玺。边野大概自己都想不到死后不到百年,就因为当初在卢氏王朝混不下去,跑到了蛮夷之地的大骊混口饭吃,如今就莫名其妙成为如今宝瓶洲的画坛圣人,什么“最长于花鸟折枝之妙,设sè精妙,浓艳如生”,什么“造诣精绝,可谓古今规式”,无数的溢美之词,都一股脑涌现了。

    宋和年幼时,与一些皇子在这边聆听教诲,有人便与宋和看法一致,说此人画卷实在浓艳,先帝当时对于画卷好坏,并无评点,只说以后不管谁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不管喜好与否,此人画卷,都得留着。

    不过那只笔海当中,一幅字帖,却是名副其实的重宝,名为《归乡不如不还乡贴》。

    甚至可以称为是这座大骊御书房的第一宝。

    那是宋和的先生,大骊王朝国师崔瀺的一幅字,当然是真品。

    崔瀺的字帖,尤其行草,超妙无比,是整个浩然天下公认的一字千金。

    昔年文圣一脉的首徒,绣虎崔瀺,当得起那个绣字,就像婆娑洲陈淳安当得起醇儒的那个醇字。

    崔瀺有那花间四帖,云上四帖,泉边四帖,山巅四帖,总计十六帖传世。

    十六帖散落九洲,皆落入享誉天下的大藏家之手,其中一位中土神洲的山巅大修士,与崔瀺结缘极深,耗资极多,才重金购买到了两幅字帖,将那《乞儿求米帖》与《争座帖》,当众销毁,被视为壮举,大快人心。

    只是百年之后,才真相大白,这位自称“唾弃崔瀺之人,当世我第一”的老修士,被子孙泄露了天机,外人才知道这个老王八蛋,竟然只是销毁了两幅赝品,暗藏真品用以传家。

    此外,相传皑皑洲刘氏,白帝城,中土郁氏家主,玉圭宗姜尚真,皆有珍藏其一。

    崔瀺步入其中,作了一揖,“陛下,可以议事了。”

    是君臣之礼。

    年轻皇帝立即站起身,还了一礼,是师徒之礼。

    其实无需如此,只是宋和从无例外,哪怕当着小朝会所有中枢重臣的面,也是如此。

    崔瀺落座后没多久,先是礼部尚书、侍郎总计三人行礼再落座。

    然后是一位位宝瓶洲的山上人。

    神诰宗宗主,道门仙人,大天君祁真。

    大骊首席供奉,龙泉剑宗宗主阮邛。

    风雪庙老祖,一位貌若稚童的得道之人,他最近一次现世,还是风雷园与正阳山的那三场切磋。

    真武山,一位刚刚升任为祖师堂掌律的背剑男子。

    真武山,在外人眼中,只需要拥有一个马苦玄,就拥有了将来。

    其实风雪庙也不差,有一个神仙台魏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魏晋对风雪庙并无太多牵挂,因为师承缘故,对风雪庙一直疏远冷淡。如今更是去了剑气长城。不然今天该有剑仙魏晋的一席之地。

    真境宗首席供奉,书简湖野修出身的刘老成。

    观湖书院一位大君子。

    披云山林鹿书院山主。

    老龙城城主苻畦。

    大隋王朝,戈阳高氏老祖。

    宝瓶洲新五岳大山君,只是今天只来了四位,其中就有那北岳魏檗,中岳晋青。

    唯独南岳范峻茂没有现身。

    墨家巨子。

    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许弱。

    云林姜氏一位老祖。

    两位宝瓶洲中部的江水正神。

    传言要聚六江十二河之水,最终江河合流,入海为大渎!

    看来这个惊世骇俗的传言,绝非空谈。

    清风城许氏家主,得了一件瘊子甲后,如虎添翼,杀力极大。

    正阳山一位年轻容貌的女子,据说是新近开始管着钱财往来的一位老祖师,相较于正阳山的那拨剑修老祖,可谓籍籍无名。

    她今天算是坐在末位。

    比起几位旧大骊版图的领袖山头,位置还要靠后。

    照理说正阳山与清风城许氏,是关系极深的盟友,但是许氏家主先前在别处等候召见,见着了身旁这位正阳山女修,也只是点头致意,都懒得如何寒暄客套。

    倒是她主动起身打了个稽首,再落座。

    总计三十六修道之人和山水神祇,先前汇聚一堂,大多有那相互言语,比如姜氏与老龙城苻家是姻亲,而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是姻亲,便与那礼部右侍郎又有些香火情,礼部尚书更是陪坐在阮邛身边,言谈亲切。魏檗与晋青两位山君在那相互膈应对方。其余两位新山君关系似乎也不差,在聊些正事。祁真与墨家巨子更是相谈甚欢。就连戈阳高氏老祖,好歹在披云山林鹿书院隐居多年,再加上观湖书院的那位大君子,可以谈那治学一事。

    可怜这位正阳山的女子修士,竟是一个能够说上话的都没有。

    崔瀺站起身,开门见山说道:“今日召集诸位,议十事。”

    屋里屋外,是两座天地。

    所有人都闭气凝神,没有任何散淡神sè。

    除了今天御书房议事、与所有人都戚戚相关之外,大骊国师如今云雾缭绕的境界,也很关键。

    至于三位礼部大佬,更是好似学生聆听先生教诲。

    崔瀺说道:“第一件事,朝廷即将颁布五岳的储君辅佐之山。”

    四位山君,当然仔细听此事,涉及大道根本。

    事实上,此事不光是五岳家事,也涉及在座所有人的切身利益。

    礼部尚书站起身,打开一本册子,开始报名。

    礼部尚书读完最后一个字后,望向崔瀺,一直站着的崔瀺微微点头,老尚书这才落座。

    崔瀺说道:“第二件,选出几个众望所归的宗门候补山头。”

    清风城许氏家主,挺直腰杆,正襟危坐。

    正阳山那位女修,也赶紧敛了敛神sè。

    女子好像尤其不敢正视那位龙泉剑宗,圣人阮邛。

    哪怕是先前等候皇帝召见,女修便没看那阮邛一眼。

    理由很简单,正阳山想要成为宗字头仙家,就要将整座朱荧王朝的剑道气运收入囊中,要在那边别开仙门府邸,招徕、搜刮所有的剑道胚子。

    最终是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四个候补山头,有望一举跻身宗门,往后大骊朝廷自会对其倾斜财力物力。

    第三件事,商议开凿大渎入海一事。以及提名负责辅佐此事的各方仙师人选。

    那两尊如今与铁符江杨花品秩相当的大江正神,难掩激动神sè。

    虽然今日议事,并未决定最终谁来担任大渎水神,但是能够被邀请参与今日议事,本身就是莫大殊荣。

    除此之外,大骊朝廷钦定选出了三个人,文官柳清风,武将关翳然,刘洵美。

    其余辅佐人选,皆是山上修士,临近那条未来大渎的附近山头,皆各有建言。

    而云林姜氏老祖,更是觉得此行不虚,因为大渎入海口,距离云林姜氏极近,所以也提议一位姜氏子弟姜韫,参与其中。

    真境宗供奉刘老成,会心一笑。

    第四件事,对各地的山水祠庙,做出一个筛选,提升为正统祠庙,朝廷颁布相对应的圣旨,各地山头,修道之人,帮忙增添香火,若是被划分为淫祠,立即禁绝销毁。各地山头,负责出手镇压。

    两位礼部侍郎,先后读了一遍各自册子内容。

    第五件事,将大骊京城这座仿白玉京,搬迁到旧朱荧王朝的中岳地界。

    墨家巨子起身,简明扼要说了些注意事项。

    十三境之下皆可杀。负责看守白玉京之人,是中岳山君晋青的老熟人,墨家游侠许弱。

    第六件事,商议以后宝瓶洲所有仙家势力,需要按律例向大骊朝廷缴纳赋税一事。

    御书房内,顿时陷入沉默。

    崔瀺开口说话:“此事复杂,想要面面俱到,不是一两天就能谈妥的,诸位今天只需要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自有人去磨细节,不答应,暂且搁置,大骊朝廷近期不会刻意针对任何人。不管答应与否,离开此地,都会得到一本册子,上边有详细说明,不同山头,会有些出入,但是不会有太大差异。现在诸位无需急于表态,今天只是通知诸位,最多会有一年的缓冲期。”

    第七件事,大骊王朝向各大山头,借人借钱一事,以及如何还账。再就是各座山头,需要修士下山历练,“安抚”各个覆灭王朝、藩属国的遗老、旧王孙们,请到大骊京畿暂住一段时日,若是喜欢此处风土,大可以久居。

    第八件事,商议重振宝瓶洲佛法、建造寺庙一事。让某位高僧大德,担任主官。

    听闻此事,天君祁真皱眉不已。

    第九件事,大隋山崖书院,必须重返儒家七十二书院之列,若是可以,林鹿书院也要竭力争取。

    戈阳高氏老祖欣慰不已。

    一件件事情,一项项议程,在崔瀺主导之下,推进极快。

    年轻皇帝宋和,就只是坐在书案之后,非但没有半点国师僭越的恼怒,反而神采飞扬。

    崔瀺说道:“之前九件事,都是为了最后这第十件事,这最后一件事,也与在座诸位,包括皇帝陛下在内,性命攸关。”

    崔瀺一挥袖子,一洲山河被所有人尽收眼底。

    所有重要山头、宗门,都如灯火亮起在画卷之上。

    崔瀺说道:“我们要谈一谈剑气长城被攻破之后,整个桐叶洲随之倾覆,宝瓶洲应该如何布置防线,抵御妖族大军北上。”

    一洲五岳,统率群山。中部大渎,凝聚一洲水运。

    观湖书院,山崖书院,林鹿书院,是一洲文脉文运所在。

    神诰宗,龙泉剑宗,风雪庙,真武山,老龙城,云林姜氏,书简湖真境宗,正阳山,清风城许氏在内,皆是一洲防御重地。

    再加上各个藩属势力以及散乱各地的大山头,皆是一颗颗扎根不动的棋子。

    崔瀺说道:“光有沿海一线的一系列防御重地,例如老龙城,云林姜氏等,肯定远远不够。还得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以及山头与山头之间的相互策应。”

    “以点成线,再及面,依旧不够,太死板了。”

    “还需要大量的攻伐剑舟,更多的山岳渡船,得砸入不计其数的神仙钱。”

    “此外众多谋划,与你们无关,多说无益,将来你们自会一一知晓。”

    一座大骊京城御书房,死寂一片。

    崔瀺指了指宝瓶洲版图画卷的南端更远,以及西边,一个是桐叶洲,一个应该是中土神洲。

    崔瀺神sè冷漠,“一座浩然天下,竟然需要一个最小的宝瓶洲,来帮忙阻滞妖族大军,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我倒是想要让那浩然天下七洲,就这么活活笑死。”

    最后崔瀺沉声道道:“偌大一座桐叶洲,都挡不住妖族大军,注定转瞬覆灭陆沉,那就交由我们小小宝瓶洲,来将此事做成了。诸位,大势倾轧在即,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年轻皇帝率先起身。

    在座所有人,皆站起身。

    这个时候御书房走入一位瞧着不像是修道之人的人物,微笑道:“我姓范,当然不是老龙城那个范家,我来自中土神洲,小有钱财,愿以神仙钱作中流砥柱,为宝瓶洲略尽绵薄之力。”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站着一位鲜红蟒服的老宦官,神sè古怪,斜眼看着那个蹲地上靠墙壁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怒道:“老子掰了命一路奔波劳碌,累死累活,才把这范老儿骗到这里来。方才在这站大半天了,还不许我歇会儿?我他娘的是在这里撒尿还是拉屎了?你管我是蹲着还是站着?你再瞅我试试看,我给你一记猴子摘桃,海底捞月,信不信,怕不怕?”

    天地隔绝,无人知晓屋外言语,屋内崔瀺仍是轻喝道:“崔东山!”

    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晃荡着袖子,不是大步走入御书房,而是就那么走了,只撂下一句话:“有个好消息,剑气长城可以比预期多守住两三年。”

    崔东山去了那座仿白玉京,独上高楼。

    在楼顶,崔东山透过窗户,看着外边的天空,有些怀念小时候被关在阁楼里读书的光景了。

    不曾想,如今依旧少年郎,也是白发翁。

    去他娘的少年不知愁滋味,去他娘的老鹤一鸣,喧啾俱废。

    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一洲如此,数洲如此,山上人间天下如此。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脸上,“此时此景,给我哭起来。”

    揉了揉脸颊,张大嘴巴,嗷呜一声,“我可凶。”

    离开大骊京城后。

    官道上,行人侧目不已。

    一个瘦瘦弱弱的可怜孩子,背着个白衣少年,孩子蹒跚而行,少年郎贼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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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一章

    朱敛有拳要问

    裴钱到了红烛镇,还有些奇怪,这小米粒竟敢没露面,光顾着在山上嗑瓜子,把良心都磕没啦?到了落魄山,一定要带周米粒去祖师堂罚站,罚站完毕,再帮暖树洒扫庭院。

    只是很快裴钱就发现不对劲,远处有街巷闹哄哄的,议论纷纷,裴钱耳朵尖,飞奔过去,一听,便攥紧了手中行山杖。

    仍是拗着性子,没有立即动身赶路,多听了片刻,她这才脚尖一点,掠上了屋脊,举目张望,最后循着路人所说的大致路线,蜻蜓点水,跨越屋脊,转瞬即逝。

    红烛镇边缘地带,有一座月牙状河湾,漂着一种脂粉气冲天的精致画舫,住着些身世可怜的船家女。

    裴钱约莫四五次踩在画舫之上,每一条画舫都是稳稳下坠些许,便骤然抬升,船身倒也不至于太过摇晃。

    裴钱过了河湾,继续往前,瞧见了一个黑衣小姑娘,离开了水边,一个人往山上走。

    这一路,她也顾不得会不会引来某些修道之人、或是那山精-水怪的视线。

    总要先见着了小米粒才能放心。

    一个没心没肺的黑衣小姑娘,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儿,走在山林里边。

    裴钱轻轻落在了一棵树枝上,并没有立即现身,环顾四周,皱了皱眉头,假装不知,大致掂量了一番,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隐匿在八十丈外的那头小精怪,修为道行,比那好心水神差得有点远。裴钱原本又着急又恼火,结果瞧见了那个东逛逛西晃晃的小米粒,还有那闲情逸致随手抓一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嚼那叶子之前,先看看四周,没人,那就是一大口。

    裴钱当下着急是不着急了,却更加恼火。

    听先前那些人议论,事情真不算小,按照路人的说法,是米粒一个人在红烛镇附近一带,瞎逛了很久,然后今天趴在一条江畔不知道做些什么,给那玉液江水神娘娘的水府巡狩精怪给瞧见了,当做了一头不在谱牒之列的水泽小精怪,便想要招徕一番,去那玉液江当差,周米粒没答应,一来二去,就起了冲突,水神府那边好像便扯了些大骊山水律例,乱七八糟的,把小米粒吓得不轻,反正最后就挨了顿揍。

    裴钱知道更多些缘由,按照山君魏檗的说法,小米粒是北俱芦洲哑巴湖出身,根脚终究是属于别洲水精身份,与这大骊三江水性其实略有相冲,好在如今得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影响几无,多逛逛,沾沾各方水气,也就入乡随俗,双方水性是可以融洽的。所以裴钱才会有事没事就带着小米粒,离开落魄山,来到红烛镇棋墩山那边玩耍,却也不太过靠近三江水畔,总觉得慢慢来,次数多些,以后便是米粒一个人来冲澹、绣花、玉液三江水边,也无妨了。

    裴钱颠了颠背后小竹箱,叹了口气,喊了声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转过头,瞧见了飘落在地的裴钱,笑得合不拢嘴,挠了挠脸颊,然后微微侧过身,尽量以那张没红肿的脸颊对着裴钱。

    裴钱何等眼力,一下子瞧着周米粒脸颊另外那边的淤青,好嘛,回家走路这么慢,乱嚼树叶,敢情就是为了不泄露自己在这边挨了揍?

    裴钱没说话。

    周米粒眨了眨眼睛。

    这位小姑娘一手紧攥着,开始一手挠头。

    疏淡微黄的两条小眉毛,小姑娘都不敢使劲皱起来,怕裴钱觉得自己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在北俱芦洲一起游山玩水的时候,那人曾经说过,小时候的每一个小忧愁,都是一颗小米粒儿,老了以后想来,就有一大碗,老大一碗!

    裴钱问道:“咋回事。”

    周米粒想了想,“我贪玩,去了江边,把脑袋钻水里去,瞅瞅有没有鱼虾,过过眼瘾,不敢吃了解馋的。然后遇见了玉液江水神府好大一个官儿,我解释了好久,才相信了我住在槐黄县小镇上边,我可没说落魄山,跟没讲泥瓶巷,随便糊弄了个别处的小巷名字,养了那些鸡啊鸭啊,我门儿清,那大官儿便信了我,放我回家嘞……”

    裴钱怒道:“周米粒!都这么给人欺负了,干嘛不报上我师父的名号?!你的家是落魄山,你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黑衣小姑娘怯生生道:“怕给他惹麻烦,又不是多大事,米粒米粒小的。”

    如今裴钱个儿又高了些,她便觉得又矮了些。

    周米粒摊开手,是仅剩的一把瓜子,先前带了一大袋子的,就剩下这么点儿了,小姑娘轻声道:“裴钱,回家不,咱们可以边嗑瓜子边赶路。”

    裴钱一瞪眼。

    周米粒皱着脸,这下子是真要哭了。

    裴钱离开家乡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见面就凶自己,这个才让小姑娘觉得真正委屈。

    她把棋墩山、红烛镇逛了那么多遍,就为了等裴钱回家,能够先见着自己,还有瓜子可以磕。

    裴钱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柔声道:“莫哭莫哭。”

    然后裴钱让周米粒把事情经过,说得详细些。

    根本不记事的黑衣小姑娘,好不容易才掰扯清楚。

    裴钱然后说道:“周米粒,听令!”

    周米粒立即挺起胸膛,踮起脚跟。

    裴钱大手一挥,“你先回家,跑快点,不许磨蹭,不许瞎逛,回家见着了老厨子,若是魏山君在咱们山上,你就私底下与老厨子说,我在红烛镇这边买些东西再回家,年关了,我得备些年货,如果回去晚了,那就是东西太多,你让老厨子来搭把手。”

    周米粒蹲下身,“我又不傻,今儿不听令。要回咱们一起回。”

    裴钱说道:“落魄山上,谁官儿更大?是谁举荐你当的右护法?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蹲地上装傻,伸出手指拨弄着泥土枯叶。

    裴钱蹲下身,问道:“我有师父的法旨在身,怕什么。”

    周米粒抬起头,“啥?”

    裴钱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团金色丝线,“瞧见没?”

    周米粒张大嘴巴,又双手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瞧着可厉害可值钱。”

    裴钱站起身,“赶紧回落魄山,与老厨子说事情,这叫传递军情,职责极重,办不办得到?!有没有这份担当?”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大声道:“右护法得令!立即动身!”

    裴钱收起了那团金色剑意,却又从袖子里边掏出那张珍藏多年的心爱符箓,往周米粒额头一拍,“符箓当头,妖魔避让。走你!”

    周米粒飞奔离去,临走之前,没忘记摊开手。

    裴钱气笑道:“你自个儿路上磕。”

    裴钱转过身,攥紧行山杖,深呼吸一口气,直奔玉液江远处那座水神府。

    人在江湖,得讲道义!

    成了山水神祇,更该庇护一方水土才对。

    欺负一个小米粒,算什么本事?

    那水神祠庙在对岸,裴钱飞奔下山之后,一个纵身飞跃,期间一拳砸在江水之上,下坠身形顿时拔高几分,最终一步便跨过了浩渺大江。

    一位在红烛镇开书铺的黑衣年轻人,坐在屋顶上,年轻掌柜看到这一幕后,笑道:“好玩了。”

    他如今是冲澹江的江水正神,与那绣花江、玉液江算是同僚。

    三江水性各异,绣花江水面宽阔,水性最柔,自家冲澹江水流湍急,故而水性最烈,玉液江相对河道最短,水性无常,灵气分布不定,玉液江水府所在,灵气最盛,那位水神娘娘,是出了名的会“做人”,与各方关系笼络得妥妥帖帖。

    水神祠香火鼎盛。

    不等裴钱进门去讲理。

    祠庙便走出了一位庙祝老妪,和一位施展了拙劣障眼法的水府官吏,是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

    那老妪刚刚得了消息,一头先前负责追踪那小姑娘的水府得力精怪,火急火燎入水返回,告知了一个极其不妙的消息。

    那个黑衣小姑娘,竟是落魄山上的精怪,好像还是什么供奉护法来着。

    老妪没当真,护法供奉?别说是那座谁都不敢擅自查探的落魄山,便是自家水神府,供奉不得是金丹起步?那么能够让魏大山君那么庇护的落魄山,境界能低?

    在旧骊珠洞天地界,落魄山是一个云遮雾绕的古怪存在,年轻山主陈平安,据说早年只是个泥瓶巷的贫贱孤儿,但是机缘太好,先认识了圣人阮邛的心爱独女,后来又结识了正值落难之际、只是担任棋墩山土地爷的魏檗,遇到了这么两位大贵人,这才有了如今坐拥十数座风水宝地的吓人光景。

    但是那小姑娘,拥有落魄山的谱牒身份,估计不假。

    外人只是依稀知道,落魄山似乎对于精怪之属,对于武夫、修士境界一事,不太计较。

    有那魏大山君护着落魄山,谁敢吃饱了撑着去一探究竟,一洲山君,唯有五尊,魏檗如今更是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神祇!是那皇帝陛下都十分亲近的自家人,不光是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就连整个旧大骊版图,可都算是北岳地界辖境!

    那位水神府官吏男子,抱拳作揖,说道:“先前是我误会了那位小姑娘,误以为她是闯入市井的山水精怪,就想着职责所在,便盘问了一番,后来起了争执,确实是我无礼,我愿与落魄山赔礼道歉。”

    老妪也笑着说道:“光是赔礼道歉怎么够,回头我们玉液江水神祠,还会有所表示,老婆子我一定亲自携礼登门。”

    裴钱手中攥紧行山杖,一言不发。

    怎么办?

    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她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若是师父在身边就好了。

    就算师父不在,小师兄在也好啊。

    老妪笑容镇定。

    那男子更是偷偷扯了扯嘴角。自己落一顿责罚,事后还要掏腰包购置礼物,是肯定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找上门来兴师问罪,真当玉液江水神祠庙的面子如此不值钱吗?水神府忌惮的,是那个狗屎运极好的年轻山主,以及那个年轻人后边的阮秀,魏檗。眼前这么个滑稽可笑的小武夫,怎的,还要靠一双拳头,一根行山杖,砸咱们祠庙不成?砸了也好,先由着你砸了门,到时候又该轮到谁道歉谁赔礼,就不好说了。

    裴钱眼尖,瞧见了。

    气得她只得深呼吸一口气。

    手中行山杖微微颤动,一只袖子里边,更是起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涟漪,因为并非练气士运转神通术法的那种灵气牵扯,所以连那道行最高的庙祝老妪也没发现。

    “赔你娘的礼,道你娘的歉!”

    一抹青色身形气势如虹,直接落在水神祠门外,站在了裴钱身边。

    正是彻底炼化了一只龙王篓的陈灵均。

    陈灵均二话不说,伸手托起那只被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修缮如初的龙王篓,龙王篓蓦然大如山峰,笼罩住整座水神祠。

    世间龙王篓,连那蛟龙都可肆意拘捕,而陈灵均眼前老妪与水神府官吏,本身就是水仙水精出身,那份先天压胜,老妪还能支撑身形不动摇,而水神府官吏男子立即就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只是被那老妪伸手抓住肩头,这才没有丢尽颜面。

    陈灵均说道:“赔礼道歉是吧,老子就学一学你,先打了你,再与你赔礼道歉!”

    老妪微笑道:“打了小姑娘,自然千错万错,只是有了错,赔礼道歉,又有何错?这位仙师,莫不是要仗势欺人,今天想要以这件仙家法宝镇压水神祠?”

    陈灵均脸色阴沉,点头道:“是的,打完了这座破烂水神祠,老子就直接去北俱芦洲了,我家老爷想骂我也骂不着。”

    裴钱突然说道:“陈灵均,我被师父骂习惯了,还是我来吧。”

    陈灵均愕然。

    自家老爷哪里舍得骂这小姑娘嘛。

    陈灵均笑道:“裴钱,你如今境界……”

    不等陈灵均说完。

    裴钱手中行山杖重重一敲地面,袖中那团连裴钱也压抑不住气象的金色丝线,瞬间散开,如瀑布倾斜,丝丝缕缕,缠绕住行山杖。

    如同一把金色长剑。

    被裴钱以剑拄地。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剑意森森。

    便是先天体魄坚韧异常的陈灵均,都忍不住挪开了数步。

    女子剑仙周澄那一脉老祖大剑仙,曾言心中有大不快意,当出剑。

    那老妪仓皇失措,再也无法维持先前的镇定气派,觉得小事一桩。

    眼前这个背竹箱的小姑娘,分明是剑修。

    甚至极有可能是那传说中的剑仙胚子!

    庙祝老妪已经管不着那个水府品秩一般的官吏男子,连忙运转水仙本命神通,以心声涟漪通知大江水府当中的水神娘娘。

    只是毫无反应。

    因为水府上空的江面之上,有个从落魄御风远游的佝偻老人,悬停空中,双手负后,低头望向水中,笑眯眯道:“会死的。”

    裴钱提起一道道金色剑意萦绕裹缠的那根行山杖,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她说道:“我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了!道歉首要诚心,而不在赔礼之多寡。此事不对,顺序就不对。何谓诚心?你们不是要对落魄山道歉,是要与周米粒道歉。”

    那冲澹江水神收起手掌,一脸无奈,总不能真这么由着玉液江水神祠作死下去,便赶紧御风赶去,热闹看多了,光顾着乐呵,容易惹祸上身,迟早被他人乐呵乐呵。

    不曾想刚刚靠近那座水府所在,那老人便笑道:“拉偏架,讲歪理,也会死的。”

    黑衣水神只得落下身形,坐在玉液江水面上。

    一位宫装雍容的婀娜女子,浮出水面,冷笑道:“落魄山恃武寻衅玉液江,我定与要大骊礼部参你们一本。”

    朱敛掏出一枚大骊太平无事牌,还是那第一等无事牌,放在腰间,点头笑道:“好的。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免得让你那冲澹江同僚,觉得你这婆姨是在虚张声势。”

    那位水神娘娘瞧见了那枚千真万确的头等无事牌后,脸色剧变,正犹豫不定,便要咬咬牙,先低个头,再做定夺谋划……不曾想一拳已至。

    她直接被一拳打到玉液江水底深处。

    金身颤动不说,七窍流淌出山水正神的金色血丝。

    而那矮小消瘦的老头,一身磅礴拳意炸开,竟是如那仙人辟水神通,直直落在了水底不远处。

    那老人笑呵呵道:“落魄山管事,朱敛,今天问拳玉液江水神府,多有得罪。”

    老人一步后撤,一步步轻轻踏出,佝偻身形愈发弯腰,缓缓道:“老夫出拳,只分生死,不讲道理。”

    水底战场远处的江面上,冲澹江水神眉头紧皱,神色凝重。

    水底那位武学宗师,不仅仅是远游境那么简单了。

    老者拳意之大,蓦然间压过了玉液江水运。

    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压胜意味!

    一拳过后。

    江水粉碎。

    老人伸手拽着一位宫装女子的脖颈,后者全身流淌着金色鲜血,坠入那滚滚江水当中。

    老人瞥了眼冲澹江水神,后者起身抱拳道:“前辈只管去往玉液江水神庙。”

    老人笑道:“与水神大人的买书卖书情分,可不是一次两次,落魄山都记着呢,先前是我虚张声势罢了,水神大人莫要记恨啊。”

    冲澹江水神苦笑点头。

    在祠庙那边,庙祝远远瞧见了一眼那副场景,老者御风远游而来,手中拽着自家重伤至极的水神娘娘。

    老妪魂飞魄散,连忙运转那点微薄神通术法,施展障眼法,并且立即关闭祠庙大门,免得里边的善男信女,瞧见了这一幕。

    先前水神祠庙早就闹哄哄了,毕竟不是瞎子,都能瞧见那只悬空的龙王篓,老妪故意没关门,只是拦阻了香客们不得出门,故意让他们拥簇在门口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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