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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陈平安多是抛出一个切入口极小的问题,就让韦文龙敞开了说去。

    一说到钱财一事,韦文龙便是另外一个韦文龙了。

    文理明通,精熟律例,工于写算。

    陈平安听得聚精会神。

    这门学问,当真值钱。

    愁苗剑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年轻隐官。

    陈平安突然说道:“务完物,无息币。”

    韦文龙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道:“何为治国之道也?”

    陈平安微笑道:“农末俱利,平粜各物,关市不乏。”

    韦文龙又问:“宗旨为何?”

    陈平安答道:“财币欲其行如流水!”

    韦文龙咧嘴笑了起来,情难自禁,双手按住书案,兴高采烈道:“道友,真是道友!”

    然后韦文龙无比尴尬,悻悻然收起手,使劲收敛起脸上神色,让自己尽量恭谨些,轻声道:“隐官大人,多有得罪。”

    陈平安笑道:“同道中人,得罪他个大爷的得罪。以后喊我陈道友便是!好人兄也是可以的。”

    愁苗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在谈论商家学问?”

    陈平安摆摆手,“是有很大的关系,但是绝不可混为一谈。”

    韦文龙瞥了眼那个呆坐着像个木头人似的愁苗剑仙,韦文龙差点没忍住翻白眼,一开口就知道是个门外汉雏儿,外行得一塌糊涂,呵,还是个剑仙呢。

    难怪当不成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看了眼窗外天色,留下了一壶桂花小酿在桌上,起身笑道:“欢迎以后来我们避暑行宫做客,若是愿意久住,更好,我直接帮你空出一座宅子。不过最早也得等到八洲渡船商贸一事步入正轨,不然难免耽误正事,不着急不着急。我回了避暑行宫,先帮你帮独门独栋的宅子清理出来。”

    韦文龙起身,慌张道:“隐官大人,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

    陈平安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

    离开了屋子,冬末时分,陈平安习惯性搓手取暖。

    愁苗剑仙笑道:“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一定要将韦文龙拐去落魄山。

    大可以拿那座莲藕福地给韦文龙练练手。

    愁苗剑仙看着傻乐呵的年轻隐官,笑问道:“这韦文龙,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安点头道:“拿一座春幡斋跟我换,都不换。”

    愁苗问道:“那再加上一座梅花园子呢?”

    陈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剑仙,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声说道:“隐官一脉这么多谋划,效果是有的,能够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贸一事,也无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还差一年半。”

    愁苗能够被视为下一任隐官的最佳人选,或者说之一,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骂了一句娘。

    愁苗笑问道:“骂谁呢?”

    陈平安说道:“反正不是老大剑仙。”

    愁苗微笑道:“奉劝隐官大人,别把我当米裕大剑仙。”

    陈平安道:“下不为例,事不过三也行。”

    愁苗说道:“方才那韦文龙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韦文龙看你,满眼仰慕,只差没把愁苗大剑仙当绝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问道:“隐官大人,你这是想鼻青脸肿返回避暑行宫,还是想韦文龙被我砍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成为新任隐官之前。

    在茅屋那边,陈平安与老大剑仙有过一番对话。

    “你当这隐官大人,只要能够为剑气长城额外拖延个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让你拖个三十年?你要觉得做得到,现在就答应下来,我这就帮你去宁府、姚家提亲去。”

    “好的,没问题。”

    “滚。”

    ————

    在山崖书院与宝瓶姐姐道别后,裴钱与崔东山一起离开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将走到了那昔年大隋的藩属黄庭国边境,用大白鹅的话说就是“优哉游哉,与大道从。”

    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的裴钱,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抄书,就是耍那套疯魔剑法,对阵崔东山,至今从无败绩。

    不然就是对着那一团金丝发呆,是那剑气长城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赠送给裴钱的数缕精粹剑意。

    裴钱询问大白鹅多次,这玩意儿真不能吃?宝瓶姐姐和李槐喜欢看的江湖演义上边,都讲这些长辈馈赠的宝物,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

    崔东山说真不能吃,吃了就等着开肠破肚吧,哗啦啦一大堆肠子,双手兜都兜不住,难不成放在小书箱里边去?多渗人啊。

    今天两人在河边,崔东山在钓鱼,裴钱在旁边蹲着抄书,将小书箱当做了小案几。

    是崔东山亲手做的一只绿竹小书箱,裴钱勉强收下了,比较嫌弃,也不直说自己觉得小书箱颜色不正,只问崔东山晓不晓得啥叫“青翠欲滴”。

    崔东山也假装没听见那些层出不穷的暗示。

    崔东山一边钓鱼,一边絮叨起了些裴钱只会左耳进右耳出的花俏学问。

    什么练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气,不食其质。师古贵神遇,算是过了一门槛。

    什么稚子初学提笔,但求间架森严,点画清朗,断勿高语神妙。切记不贵多写,无间断最妙。

    还有那什么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钱抄书的时候,极为用心,停笔间隙,也不爱听大白鹅胡说八道。

    大白鹅你的字,比得上师父吗?你看看师父有这么多乌烟瘴气的说法吗?看把你瞎显摆的,欺负我抄书不多是吧?

    崔东山转过头,看了眼一抄书写字就心无旁骛的大师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两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卖出多少颗谷雨钱,就知道了。

    只可惜不太好说这个,不然估计这位大师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来,让他写满装满,不然不让走。

    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笔写字,就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书,裴钱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静静,等着鱼儿上钩,炖鱼这种事情,她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

    崔东山突然问裴钱想不想独自闯荡江湖,一个人晃悠悠返回家乡落魄山。

    裴钱当然不敢,大白鹅脑子该不会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问这问题,大煞风景。

    裴钱连就说不成不成,得师父同意了,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才可以独自下山,再有那一头小毛驴做伴儿,一起游历山河。

    崔东山就说再往前走,黄庭国那条御江,是陈灵均的发家地。还有那曹氏芝兰楼,更是暖树丫头的半个家乡。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钱背好竹箱,站起身,开始在大白鹅身边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绳子,一手攥紧行山杖,“恁多废话,游历事小,赶紧回家事大,没我在那边盯着,老厨子一身好厨艺岂不是白瞎,再说了压岁铺子的生意,我不盯着,石柔姐姐可喜欢偷偷买那胭脂水粉,假公济私了怎么办。”

    崔东山笑道:“石柔买那胭脂水粉?干嘛,抹脸上,先把人吓死,再吓唬鬼啊?”

    裴钱皱眉道:“大白鹅,不许你这么说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买了胭脂水粉,还得仔细藏好,免得让我瞧见,生怕我笑话她……”

    崔东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话她了没有?”

    裴钱绷住脸,憋着笑。

    崔东山说道:“先生又没在。”

    裴钱哈哈大笑起来,“那会儿我年纪小,个儿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点没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儿疼,差点没把柜台拍出几个窟窿。”

    裴钱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只是笑,可没说半句混账话啊,一个字都没说。天地良心!”

    崔东山笑道:“是光顾着笑,说不出话来了吧?”

    裴钱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眉开眼笑,“还是小师兄懂我!瞧把你机灵的,钓起了鱼,炖它一大锅,吃饱喝足,咱俩还要一起赶路啊。”

    随即裴钱有些小小的伤心,“石柔姐姐,挺可怜的,以后你就别欺负她了,讲道理嘛,学师父,好好讲呗,石柔姐姐又不笨,听得进去。当然了,我就是这么不是随口的这么一说……”

    裴钱轻声道:“小师兄与师父,都是会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喽,书都抄不过喽。”

    崔东山盯着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啧啧道:“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走回家乡了。”

    裴钱疑惑道:“弟子不如师父,有嘛好稀奇的?”

    崔东山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书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

    裴钱撇嘴道:“我只听师父的。”

    崔东山无奈道:“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再拖下去,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都会比较难,不知道牛年马月了。”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行吧,早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儿大的小事!”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倒也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这张符箓,陪伴她的光阴,也差不离了。

    有它在,万事不怕。

    崔东山笑问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钱不耐烦道:“废话恁多!你当我的那套疯魔剑法是吃素的?”

    崔东山哀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再陪着大师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会怪罪。”

    裴钱站在大白鹅身边,说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连剑修那么多的剑气长城都不怕,还怕一个黄庭国?”

    崔东山收起鱼竿。

    “稍微送送你,瞧见那边的石崖没,把你送到那儿就成。”

    裴钱与崔东山走在河畔,轻声说道:“大白鹅,与你说句心里话?”

    “行啊。”

    “其实师父担心以后我不懂事,这个我理解啊,可是师父还要担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与师父直接说?”

    “师父本来就担心,我这么一说,师父估计就要更担心了,师父更担心,我就更更担心,最喜欢我这个开山大弟子的师父跟着再再再担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担心……”

    崔东山望向远处青山,微笑道:“心湛静,笑白云多事,等闲为雨出山来。”

    裴钱皱起眉头,“拐弯抹角笑话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钱停下脚步,沉声道:“小师兄,一路小心!”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哪来这么好的大师姐呢?”

    崔东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归乡去。

    只是崔东山却没有就此离去,施展了障眼法,俯瞰那河边。

    只见裴钱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舍得挪步,甩开双手,每一步都想要迈出极大,就是慢了些,就这么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都得一百年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闹哪样嘛。

    就这么看了老半天,大师姐似乎开窍了,深呼吸一口气,一脚重重踏地,瞬间前冲,一闪而逝,快若奔雷。

    崔东山更愁了。

    就大师姐这米粒儿大小的胆子,真要遇见了那些山精鬼魅,还不得你吓我的,我吓你的,互不耽误,一起吓死对方啊。

    崔东山环顾四周,御风远游,更是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去了一条更大些江河,一跺脚,将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对方头颅,拧转手腕,让其面门朝向远处那个背着竹箱的娇小身影,崔东山淡然道:“瞧见没,我大师姐,你一路护送去往红烛镇,不许现身,不许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桩功劳,事后可以得到一块大骊无事牌,大骊礼部自会送你,在家等着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错,我打烂你金身。”

    说到这里,崔东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当场崩出无数裂缝,收了手后,“我总觉得你这厮做事不靠谱啊,怕你不当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铁符江水神杨花,让她帮你修缮金身,再取那无事牌。”

    水神又听到那个白衣少年自顾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没了,只是本事愈发不济,岂不是更不牢靠?”

    那水神差点自个儿就彻底金身崩溃了。

    这位术法通天、口气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

    从头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话没说、半件事没做啊。

    崔东山松了五指,轻轻一拍那水神的头颅,纵横交错的无数条金身缝隙,竟是瞬间合拢,恢复如常。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看着那个一脸痴呆的水神,问道:“愣着干嘛,金身碎了又补全,滋味太好,那就再来一遭?”

    那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风去追那个所谓的“大师姐”。

    结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当中,溅起无数浪花,怒道:“就这么去?说了让你不露痕迹!”

    崔东山一拍脑袋,“得找山神才对,怪我。对不住啊,你哪来哪去。”

    不曾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过蠢笨,竟是忍着金身变故、以及外加一脚带来的剧痛,在那水面上,跪地磕头,“小神拜见仙师。”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当年初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画地,与相邻山神放话‘柳公界境、无一人敢犯者’的柳将军,起来说话吧,瞧把你机灵的,不错不错,相信你虽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谨慎起见,我送你一张水神越山符。”

    崔东山双指并拢,凭空浮现一枚金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丢下,被那水神双手接住。

    再抬头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这尊柳姓水神得了听也没听过的那张“水神越山符”,发现稍稍运转灵气,便与金身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那辖境水域当中,更加行动自如。

    水神只觉得做梦一般。

    立即匿了气息,去追赶那位小姑娘。

    水神刚刚松了口气,心湖便有涟漪大震,宛如惊涛骇浪,水神只得停下脚步,才能竭力与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记住,别轻易靠近我家大师姐百丈之内,不然你有符箓在身,依旧会被发现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时候这张符箓,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说了。”

    水神立即弯腰抱拳领命。

    在那之后,远远跟着那个一路飞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个感受。

    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饿了,便一边跑一边摘下小竹箱,打开竹箱,掏出干粮,背好小竹箱,囫囵吃了,继续跑。

    水神一开始以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

    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寻觅,并无任何迹象。

    不过水神也愈发纳闷起来,这么个小姑娘,偏不是那修习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体魄的武学宗师?

    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风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废了的破败寺庙,不去,灵气稍多的地儿,更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个脚儿,也故意拣选那大白天,还要用那根行山杖画出一个大圆圈,念念叨叨,然后眯一会儿,打个盹,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赶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跃上高枝,遥遥瞧见了一座城池轮廓,小姑娘使劲皱起脸,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刚可怜小姑娘来着。

    就看到那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摇大摆,晃悠悠走路起来,行山杖甩得飞起,哼唱着吃臭豆腐呦,臭豆腐好吃呦。

    水神自然不知道。

    一处高枝,白衣少年就静悄悄站在那边,神色柔和,远远看着裴钱。

    只有崔东山清楚为何如此。

    先生不在她身边的时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时候。

    那么她单独走过的所有地方,就都像是她小时候的藕花福地,如出一辙。所有她单独遇到的人,都会是藕花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

    崔东山环顾四周,青山又青山。

    一人喃喃,群山回响。

    希望如此。

    崔东山叹了口气。

    终于舍得离开了。

    他还得替老王八蛋,去见一个大人物。

    一袭白衣冲霄而起,撞烂整座云海,天上闷雷炸起一大串,轰隆隆作响,好似道别。

    走在山林中的裴钱,原本开心念叨着走路嚣张妖魔慌张,愣了愣,赶紧转过身,抬起头,蹦跳着使劲挥手作别。

    水神发现小姑娘即便到了郡县小镇,也从不住客栈。

    顶多就是买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放在小竹箱里边。

    再就是会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庙拜一拜,遇见了道观寺庙,也会去烧个香。

    在那之外,几乎不与人言语,无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泽,脚步慢许多,不用那么埋头飞奔。

    唯一一次长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处黄土矮墙上,远远看着一群骑马远游的江湖豪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馋。

    却不是那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们的坐骑。

    黄庭国御江那边,小姑娘看了眼就撒腿跑,到了曹氏芝兰楼附近,也差不多,走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两眼,就跑。

    终于到了那座红烛镇地界。

    水神如释重负,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这么谨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护驾?

    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得了一张珍稀符箓,真还有那大骊无事牌可以拿?

    水神不敢相信,无所谓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师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转身离去。

    这一路行来,除了极少数偶遇的中五境练气士,无人知晓他这尊大河正神的上岸远游,那拨修道之人,瞧见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违例上岸,岂会简单?

    大骊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严酷?

    水神突然转过头。

    发现那个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将那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礼。

    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着抱拳还礼。作揖还礼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师父是落魄山山主,欢迎水神大人以后来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点点头。

    这小丫头,忘记自报名号了?

    小姑娘却已经拔起行山杖,转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着背后的小竹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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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四十章

    愿挽天倾者请起身

    落魄山,晚来天欲雪。

    朱敛拽文极多。

    才雨又晴晴又雨,不晴不雨雪再来,吾乡风物最清奇。

    今天朱敛和郑大风一边下棋,一边相互埋怨,朱敛埋怨大风兄弟眼神太过正直,吓跑了黄庭仙子,郑大风埋怨老厨子手艺不精,没能留住仙子,害得落魄山白白少了一位元婴剑修的记名供奉,罪过大了去,必须拿出几本珍藏神仙书,交由他郑大风代为保管。

    魏檗坐在一旁,不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两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再一想,便想通了,是那女冠黄庭,足够好看?

    朱敛望向魏檗,笑问道:“听说马上要赶去京城觐见皇帝老爷,看能不能蹭些龙气回来,好丢到福地里边去。这才算游必有方啊。”

    郑大风附和道:“确实,山君不能总这么蹭着看棋不出力。”

    魏檗无可奈何,如今北岳山君的名号,都传到北俱芦洲那边去了。过路的野鸡不下个蛋儿都不能走的那种。

    只不过没白忙活一场,最新的莲藕福地里边,在砸那那几千颗谷雨钱之后,跻身了中等福地不说,气象一新,应运而生的山水精怪,孤魂野鬼,以及人杰地灵的英灵神祇雏形,多如雨后春笋,不过总体数量上,会有个瓶颈。

    可只要砸下的神仙钱够多,天更高地更阔,气数一事,就愈发浓厚,先前的瓶颈,就会被自然而然打破。

    最让郑大风感兴趣的,还是一本在南苑国脍炙人口的才子佳人,书中那位女子,以精魅之身现世,竟然属于感应而生,只是如今灵智未开,还有些浑浑噩噩,喜欢飘来荡去,在那些书籍、画卷当中,悄悄看着那座陌生的人间。

    她的出现,在浩然天下都是稀罕事。

    她与小丫头陈暖树的现世,还不太一样。

    这位从未女子的诞生,纯粹是各朝各代、天南地北、四面八方、丝丝缕缕的人心凝聚而成,算是一种比较不入流的“大道显化”。

    只是再不入流,也是大道显化,沾了丁点儿“道”的边,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搁在其它福地,一经发现,保证会被拘捕起来,根本不愁买家,随随便便就能够卖出个匪夷所思的天价。

    只是所幸生在了莲藕福地,摊上了那么个讲规矩的年轻山主,估计以后运道,差不到哪里去了。

    郑大风抹了一把嘴,“人杰地灵,值得一逛!娇娇怯怯小娘子,怜香惜玉大豪杰,缺一不可。免得遭了那些孤魂厉鬼的毒手。”

    朱敛却说道:“就这么留在山上,我看就不错。”

    朱敛心中一直藏有大隐忧,昔年的藕花福地,如今的莲藕福地,朱敛始终依稀觉得那位老观主的算计,会很深远。

    只要入了福地当中,不管是谁,都不轻松。

    魏檗也说道:“既然选择了悠哉日子,那就干脆把这份散淡生活,一鼓作气过到老。”

    郑大风笑道:“想什么呢,咱们这落魄山英才荟萃,哪里需要我出力,就真的只是去逛荡逛荡,散散心。”

    郑大风棋力,其实是要比朱敛和魏檗都要胜出一筹的,所以下棋一事,十分轻松,这会儿朱敛陷入长考,郑大风便拎起桌上一把折扇,大冬天的扇风,不像话。做个样子就成,归一握藏袖中,这般风雅之物,被自己这种俊俏汉子拎手中,实在是绝了,女子只要不眼瞎,没有不喜欢的,真有那不喜欢的,也是假装不喜欢。

    当下的落魄山,除了裴钱还在外边逛荡,种老夫子带着曹晴朗去了南婆娑洲游历,其实挺热闹,因为元来元宝近期就留在山上修行,郑大风倒是想要诚心指点元宝小姑娘的拳法,可惜小姑娘太羞赧,脸皮子薄,与那岑鸳机一般,只好去与一个糟老头子学拳,少年元来想要与郑大风学拳,郑大风又不太乐意教拳,只是教了些杂七杂八的书上学问,少年私底下被姐姐说了许多次。

    除此之外,落魄山拜剑台那边,又多出了三个不记名弟子,在那儿隐居。

    是三个名副其实的外乡人,来自剑气长城。

    金丹剑修崔嵬。

    以及据说是某铺子的俩伙计,张嘉贞,蒋去。

    三人并未通过披麻宗那艘从老龙城北归北俱芦洲的渡船,直接来到牛角山渡口,而是通过一条短途渡船北上,然后沿着那条相传是真龙凿出的地下河道,怀揣着三本通关文牒,以及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一路向北游历,最后过了红烛镇,棋墩山,进入落魄山地界。

    最后在朱敛的安排下,在拜剑台那边落脚,无声无息的。

    因为三人只算是落魄山记名弟子,所以暂时不用去烧香拜挂像。

    有了供奉周肥的一掷千金,落魄山所有藩属山头的府邸打造,大兴土木,用周供奉的话说,就是怎么贵怎么来,别替我省钱,山上的仙气怎么来的?就是靠铜臭气最重的神仙钱,一颗一颗堆出来的!

    崔嵬尤其隐匿身份,先前那一路远游,对于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在浩然天下的金贵程度,崔嵬已经心中大致有数。一位金丹练气士,就可以举办开峰仪式,并且都是浩然天下宗字头仙家都会无比重视的典礼,更何况是一位板上钉钉会成为元婴的剑修?但是崔嵬比那张嘉贞和蒋去还要收敛得近乎怯弱了。

    崔嵬此人离开剑气长城,除了自身本命飞剑,就只带了两件东西,一件衣坊法袍,一把剑坊制式长剑。

    张嘉贞得了陈先生亲笔撰写的一幅字帖,晴耕雨读。为首、居中钤印了两方印章。

    蒋去得了陈先生赠送的一摞符箓,其中夹杂有一张金sè材质的符箓。

    郑大风问道:“老厨子,那两少年就丢在拜剑台不管了?我看这样不好,不如送到压岁铺子那边去,沾些人气儿。”

    魏檗笑道:“还真不能这么说,张嘉贞和蒋去本就是市井出身,不缺这个。”

    郑大风笑道:“我这不是觉得那张嘉贞瞧着不错,想要撮合撮合他和小酒儿嘛。咱仨夜夜被窝凉飕飕,舒坦?难道还要这些晚辈们步咱们的后尘?我看不行,万万不行。”

    压岁铺子石柔,草头铺子那边住着三位记名供奉,目盲老道贾晟,瘸腿年轻人赵登高,小姑娘田酒儿。

    朱敛笑道:“拜剑台那俩外乡少年,应该都会有出息的,不过比较大器晚成,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魏檗说道:“就算他们想要没出息,也得问过周肥供奉的神仙钱,答应不答应啊。”

    朱敛和郑大风一起点头,“有理。”

    郑大风说道:“回头让暖树丫头将此事记下,下次祖师堂议事,翻出来,给周肥兄弟瞧一瞧。”

    陈暖树忙完了手头事情,跑来看下棋。

    陈灵均打着哈欠,走入院子,瞧见了陈暖树,笑嘻嘻道:“小蠢瓜子,你那只龙王篓还没炼化成功呢?”

    当年陈平安离开落魄山之前,将得自北俱芦洲仙府遗址的那对龙王篓,分别送给了陈暖树和陈灵均,让他们炼化了,作落魄山藩属山头黄湖山的压胜之物。陈灵均早已大炼成功,陈暖树却进展缓慢,只是这个缓慢,只是相对陈灵均而言。一个差点被陆沉带去青冥天下修行的家伙,资质自然不会差。

    陈暖树神sè黯然,默不作声,两只小手攥紧衣袖。

    魏檗伸手按住陈灵均的脑袋,弯腰笑问道:“什么?”

    陈灵均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暖树,修行一事,勤勉就够够的了,不要急,急了反而容易坏事。要学咱们老爷,走桩慢,出拳才能快。”

    魏檗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再这么嘴巴没个把门的,等裴钱回了落魄山,你自己看着办。”

    陈灵均差点没给魏大山君下跪,陈灵均立即踮起脚跟,双手搭在魏檗肩膀上,笑容谄媚,让站着的魏檗坐下说话,他好帮着山君老爷揉揉肩膀。

    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首屈一指的宗字头豪阀!剑仙齐景龙的嫡传弟子白首,厉害吧?

    被裴钱一脚下去,就躺地上抽搐了。

    关键最可怕的事情,是裴钱记仇啊。

    岑鸳机,元宝元来姐弟,练拳间隙,三人也一起来到院子散心。

    他们一到就发现那个陈灵均,一边帮着魏檗揉肩敲背,一边称赞大风兄弟真是好雅兴,这扇子若是有了灵性开了窍,都得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庆幸自己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在这辈子落到大风兄弟手中。

    陈暖树让出位置来,岑鸳机和少年元来都没坐,元宝道了声谢,坐下了。

    陈灵均使劲翻白眼。

    这个卢白象捡来的丫头片子,最他娘的没眼力劲儿。

    瞧瞧自己老爷捡来的,以自己为首,哪个不是天纵奇才?

    就说那小米粒儿,这会儿还蹲在棋墩山那边眼巴巴等着裴钱吧?还揣着一大袋子的瓜子。米粒儿小姑娘的良心,比碗都大了。

    元宝也就是运气好,来落魄山来得晚了,所有的奇人异士,都给他陈大爷拼了性命大道不要,硬是给摸底了一遍,什么陆沉啊阮邛啊杨老头啊,都是他亲自过过招的,不然就元宝这脾气,走路上,小脑袋瓜子早给人一巴掌打了个稀巴烂。

    朱敛微笑道:“元宝,有话说?”

    元宝点点头,“可以等朱老先生下完棋。”

    少女虽然锋芒毕露,其实礼数还是有的。

    何况元宝对朱敛老前辈,印象极好,不好的,是那个郑大风,一般的,是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落魄山逛荡的堂堂大山先前朱老先生走了趟莲藕福地,只带出了一幅藏在秘处的画卷,极长,是早年老先生家乡一位丹青圣手的得意之作。

    富庶,繁华,熙熙攘攘,盛世气象。

    当时裴钱眼尖,发现画卷上少马,多黄牛、驴骡,便感慨了一句这么多小驴儿,我要是咬咬牙,掏出一颗雪花钱,能不能买他个一百头?

    元宝元来姐弟二人也在场,元来在画卷上找那书肆去看,元宝瞥了几眼画卷后,便冷笑一句,衰败迹象,尽显无疑。

    朱敛点了点头,是有道理的。

    事实上画卷所绘,正是朱敛所在的京城,不到一甲子,一切风花雪月,富贵气象,便都被马蹄碾得粉碎。

    哪怕朱敛竭尽心力,依旧未能力挽狂澜,最后才离开庙堂沙场,重返江湖,从贵公子变成儒将,最终变成了那个武疯子。

    在那一世,过往人生,最得意事,朱敛有三。

    编书。朱敛的小楷,便是崔东山都觉得极好。

    首创复式簿记。

    随便写了一本武学秘籍,门槛不高,破境极快,唯独登顶极难,一口气写了九十九本,见人就送,再让江湖中人争抢去。

    读书人,老百姓,江湖。

    回顾一生,贵公子朱敛也好,武疯子朱敛也罢,都算有了个交待。

    朱敛将手中即将落子的白棋放回棋盒,笑问道:“元宝,棋局一时间难分胜负,要等我们下完这局棋,就有的等了,你先说。”

    郑大风嗑起了瓜子。

    魏檗也没多什么,棋局上,只要朱敛不去故意长考,郑大风三两手落子就结束了。

    元宝说道:“有些关于莲藕福地的想法,我有什么说什么,若有不对之处,朱老先生恕罪个。”

    朱敛笑道:“但说无妨,对错与否,也未必是我可以说了算的,都可以争,可以论,可以相互讲道理。”

    元宝就喜欢这位老前辈的豁达,敞亮,故而与之相处,从无拘束。

    元宝沉声道:“将一些个粗浅的仙家术法,直接刊印成书籍,再让四国皇帝直接颁布圣旨下去,必须人人修习。再将武学秘籍,也这般推广开来,没有门槛,即便资质糟糕,修不成半点仙家术法,还有这武道可走,成不成,反正机会已经给了,凭本事往上爬,不然咱们砸了那么多颗谷雨钱下去,难道就为了看些热闹不成?总得有赚,是吧?”

    元来轻声道:“侠以武乱禁,对于朝廷官府而言,会很麻烦的。整个莲藕福地的天下,都会极难约束。一个不小心,官府就会沦为摆设。官府和朝廷一旦失去了威严,那么整个山水体系的运转,就会大有麻烦。曹晴朗曾经说过,一座天下,再小,也还是要求一个稳字。”

    元宝冷笑道:“那些皇帝老儿,官老爷们不肯做事,或是做不好,那就直接换上一拨听话的傀儡,敢杀人,能杀人,镇得住山上练气士,宰得掉江湖宗师。退一步说,真怕那地方小,小池塘养不住蛟龙,也简单,一有那好苗子,直接从福地里边抓出来,养在落魄山便是,那么多山头,那么多仙家府邸,空着也是空着,例如有望跻身洞府境的练气士,已经是六境了的武夫,就可以成为咱们落魄山的不记名弟子,攒够了功劳,就能有位置,有更好的拳法秘籍,更高的仙家术法可学。”

    元来嗓音愈发小了,“人心怎么办?哪有这么简单,姐姐,光是师父山头那边,便有那么多的复杂的人情往来。”

    元宝瞪了眼这个书呆子弟弟,半点不省心!难怪与那曹晴朗最聊得来。

    朱敛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小姑娘的言语,不能说全对,也不能说全错。

    只是有些事情,环环相扣,不是简单那术家的增增减减,反而如那搭建屋舍,一梁歪斜,时日稍久,一屋倒塌。

    不过能多想多说,便是好事,所以朱敛不着急反驳、或是认可什么,就只是笑望向小姑娘,示意她胆大些,继续直说心中想法。

    元宝双臂环胸,眯眼说道:“师父那边之所以束手束脚,是形势太乱,莲藕福地与落魄山不同,在这儿,咱们落魄山就是整个福地的老天爷!是个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咱们浩然天下,术法神通何其玄妙。大势之下,人心算什么?说不定依附我们落魄山还来不及。”

    郑大风笑眯眯道:“儿时只怕读书难,少时总觉为人易。”

    少年元来立即默默记在心中,郑叔叔的学问,其实真不小。

    朱敛挠挠头,唏嘘道:“昨天少年骑竹马,今夜怎是白头翁。”

    魏檗笑问道:“元宝,我有一问,这拨人到了浩然天下,养在了落魄山那些个藩属山头上边,以后做什么?”

    元宝早有腹稿,脱口而出道:“继续修行啊,或是督促他们练武啊,只要练气士成了龙门境修士,或是当了七境武夫宗师,直接卖给宝瓶洲各方势力,结善缘,挣大钱,心气高的,不甘心沦为货物,那就与咱们落魄山签订契约,离开落魄山之后,几十年一百年,随便约定个年限便是,让这帮人,拿钱来买性命自由!”

    魏檗又问,“这拨人里边,若是有人为恶一方,祸乱一方,这笔糊涂账,算谁的?”

    元宝皱眉道:“管这些做什么?人在江湖,生死自负,咎由自取,本事不济被人踩,拳头大者道理多,山上山下的世道,历来如此!凭什么算在我们落魄山头上?”

    朱敛依旧神sè如常。

    郑大风翻白眼。

    魏檗伸出双指,捻动那枚金sè耳环,也有些犯愁。

    卢白象教徒弟,还真是省心省力。

    元宝双拳紧握,沉声道:“在莲藕福地,咱们是老天爷,处处管着他们,顺者昌逆者亡!以后走出了落魄山,与我们落魄山再无半点关系,就只剩下买卖。什么天地生养,这可是咱们落魄山用几千颗谷雨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大好世道!以后还要继续砸钱,砸下更多的谷雨钱,凭什么?”

    元宝有些恼火,“那些天材地宝的形成,太慢了,灵气汇聚成为修行宝地,又能快到哪里去?难道我们就一直这么亏钱?我师父挣钱不容易,很辛苦!不比某些人,坐在山头上晒太阳,下下棋,赏赏雪。”

    朱敛笑着摆手道:“元宝,我们落魄山,不说当下你我议论,哪怕是以后吵架,也需要谨记‘就事论事’四个字,不然有理也算你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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