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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陈平安反而安心几分。

    齐狩笑问道:“为何不是请那盟友剑仙谢松花帮忙?”

    陈平安说道:“欠一位剑仙的人情,不敢不还,还多还少,更是天大的难题,但是欠你的人情,比较容易还。这场大战注定长久,我们之间,到最后谁欠谁的人情,现在还不好说。”

    齐狩觉得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的让人厌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答应了陈平安,然后好奇问道:“这会儿你的艰难处境,真假各占几分?”

    陈平安笑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还问什么。”

    齐狩故作无奈道:“我这不是闲着也是闲着,身为元婴剑修,暂时无敌手,寂寞啊。”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能够让一位元婴剑修和一位剑仙当门神,更寂寞。”

    齐狩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又抽空喝了一口酒,酒壶是那自家店铺的竹海洞天酒样式,暗藏玄机。

    腰间那枚养剑葫内的酒水,融化了一颗水丹,不到危急时刻,不用饮此酒。范大澈时不时送来的一只酒壶,帮着补给灵气,暂时无忧。至于十五方寸物当中的几颗贵重丹药,更有针对性,主要是应对山祠、木宅两处窍穴灵气趋于枯竭的状况。

    战场之上,千奇百怪。

    突兀便有云海覆盖住战场方圆百里,从城头远处眺望而去,有一粒光亮骤然而起,破开云海,带起一抹光线,再次坠入云海,落在大地上,如雷震动。

    有那妖族修士,鬼祟躲过第一座剑仙剑阵之后,蓦然现出真身,无一例外,浑身披挂银色甲胄,带头前冲,能够弹飞数位地仙剑修的飞剑,在被某位剑仙盯上,毙命之前,试图打造出一座不会矗立在战场上、反而是往地底深处而去的符阵。

    大妖重光亲自率领的移山众妖,依旧现出一具具巨大真身,在孜孜不倦地丢掷山峰,如同浩然天下世俗沙场上的一架架投石车。

    还有那御风而停在极高处的不知名大妖,手持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瓶,瓶口倾泻,向下指向剑气长城的城头,便有一条江河倾泻而出,大水如白练,却不落地,与剑气长城的剑气洪流对撞在一起。

    会有一头在地底深处隐秘潜行的大妖,蓦然破土而出,现出数百丈真身,如蛟似蛇,试图一口气搅烂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却被城头上一位大剑仙李退密瞬间察觉,一剑将其击退,巨大身躯重新没入大地,试图撤出战场,飞剑追杀,大地翻摇,地下剑光之盛,哪怕隔着厚重土地,依旧可见一道道璀璨剑光。

    还有那四处流窜的妖族修士,躲过了剑仙飞剑大阵之后,置身于第二座剑阵当中的前方,蓦然丢出好似一把砂砾,结果战场之上,瞬间出现数百位枯骨披甲的高大傀儡,以巨大身躯去捕捉本命飞剑,一旦有飞剑落入其中,便当场炸裂开来,由于位于两座剑阵的边缘地带,白骨与甲胄轰然四溅,地仙剑修兴许只是伤了飞剑剑锋,可是许多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剑身就要被直接击穿,甚至是直接砸碎。

    当真正身处战场,有些剑修,便会浑然忘记光阴长河的流逝,或者是那另外一个极端,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日夜交替。

    剑气长城无比熟悉的蛮荒天下三轮月,似乎越来越明亮,仿佛月光越来越往战场这边靠拢,尤其青睐剑气长城了。

    齐狩看了眼陈平安,提醒道:“小心钓鱼不成,反被耗死,再这么下去,你就只能收剑一次了。”

    如果只是寻常的出剑阻敌,陈平安的心神损耗,绝不至于如此之大。

    这需要陈平安

    一直心弦紧绷,以防不测,毕竟不知藏在何处、更不知何时会出手的某头大妖,一旦阴险些,不求杀人,只求击毁陈平安的四把飞剑,这对于陈平安而言,同样无异于重创。

    陈平安提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悄然说道:“所以双方比的就是耐心和演技,如果对方这都不敢赌大赢大,真把我逼急了,干脆收了飞剑,喊人来替补上阵。大不了不当这个诱饵。”

    战场之上,到处是残缺不全的游荡魂魄,不断被剑光搅碎,那是另一种哀鸿遍野的惨况。

    无形之中,随着尸骸一次次堆积如山,又一次次被剑仙出剑打得大地低沉,粉碎千百里战场,不至于任由蛮荒天下阵师稳固土地,随意叠高战场,只是那份血腥气与妖族事后凝聚而成的戾气,终究是越来越浓郁,哪怕还有剑仙与本命飞剑,早有应对之策,以飞剑的独门神通,游荡在战场之上,尽量洗涮那份残虐气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依旧是难以阻挡某种大势的凝聚,这使得剑修原本看待战场的清晰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这就是在争天时。

    反观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冲锋陷阵,愈发失去理智,更加不惧死,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妖族修士,在它们第一步踩在战场上,就已经有了更加纯粹的死志。

    所谓的慷慨赴死,不独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于是那位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便从手中那柄雪白麈尾当中拔出一丝,丢向大地,战场之上,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气象清新。

    立即有一位高坐云海的大妖,好似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姿容绝美,双手手腕上各戴有两枚玉镯子,一白一黑,内里光华流转的两枚镯子,并不紧贴肌肤,巧妙悬浮,身上有五彩丝带缓缓飘摇,一头飘荡青丝,同样被一连串金色圆环看似箍住,实则悬空旋转。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古老卷轴,轻轻抖开,绘画有一条条连绵山脉,大山攒拥,流水锵然,好似是以仙人神通将山水迁徙、拘押在了画卷当中,而不是简简单单的落笔绘画而成。

    这位身穿丹霞法袍的大妖,笑意盈盈,再取出一方印章,呵了一口本元真气在印文上,在画卷上轻轻钤印下去,印文绽放出霞光万丈,但是那幅原本青绿山水风格的画卷,逐渐暗淡起来。

    她将那幅画卷轻轻一推,除了钤印朱文,留在原地,整幅画卷瞬间在原地消失。

    战场之空,却出现了一幅长达千里、宽达百里的恢弘画卷,不但如此,画卷灵气铺散开来,试图拦截住那场滂沱大雨。

    大雨砸在青绿山水画卷上。

    战场之上,再无一滴雨水落地。

    但是画卷所绘蛮荒天下的真正山脉处,下起了一场灵气盎然的雨水。

    老道人拂尘一挥,打碎画卷,画卷重新凝聚而成,所以先前一丝麈尾所化雨水,又落在了战场上,然后又被画卷阻绝,再被老道人以拂尘砸碎画卷。

    当女子身前那印文越来越黯淡无光,最终砰然四碎,她嫣然一笑,“老神仙赠礼丰厚,我就不客气了。”

    当女子再次掏出那枚印章,一道划破长空的剑光轰然而至,女子手腕上的两枚黑白镯子,与束缚青丝的金色圆环,自行掠出,与之相撞,迸射出刺眼的火光,天空下了一场火雨。

    女子虽然挡住了那道剑光,却不得不后撤百余里,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镯子,还好,只是有些小小的磨损,便不再以画卷阻拦大雨,继续远远观战。

    剑气长城那边的出剑之人,是那陆芝。

    她记住了。

    一旦女子记恨起女子,往往更加心狠。

    当陈平安不得不一口气收回全部飞剑,最终还是没有大妖咬饵上钩,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谢松花与齐狩根本无需言语交流,立即联手帮着陈平安斩杀妖族,各自分摊一半战场,好让陈平安略作休整,以便重新出剑。

    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如今的妖族大军,绝大多数就是用命去填战场的蝼蚁,修士不算多,甚至比起以前三场大战,蛮荒天下此次攻城,耐心更好,剑修剑阵一座座,环环相扣,各司其职,而妖族大军攻城,似乎也有出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层次感,不再无比粗糙,不过战场各处,偶尔还是会出现衔接问题,好像负责指挥调度的那拨幕后之人,经验依旧不够老道。

    剑修练剑,妖族演武。

    三月当空。

    儒家圣人那边,出现了一位身穿儒衫的陌生老者,正在仰头望向那三轮月。

    老人正是南婆娑洲第一人,醇儒陈淳安。

    陈淳安收起视线,对远处那些游学门生笑道:“帮忙去。记得入乡随俗。”

    一群年轻人散去。

    同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说道:“有不少的读书种子。”

    陈淳安说道:“这样的良材美玉,我南婆娑洲,还有不少。”

    儒家圣人笑道:“终究不是浩然天下,在这里,要想与老大剑仙说上话,不做点什么,可不行。”

    陈淳安点了点头,高高举起一手。

    蛮荒天下的天上一轮明月,竟是开山微微摇晃,好像就要被拖拽向这位老人,最终被收入袖中。

    一位拥有王座的大妖,凭空浮现,位于天上明月与城头老人之间。

    陈平安重返墙头,继续出剑,谢松花和齐狩便让出战场还给陈平安。

    一位身材高大的儒衫青年,在一旁安安静静坐着,并无言语,不去打搅陈平安出剑,只是盯着战场看了半天,最后说了句,“你只管假装气力不支,都放进来,离着城头越近越好。”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驾驭四把飞剑后撤。

    任由自己辖境内的妖族大军,蜂拥前冲。

    刘羡阳闭上眼睛,如入梦寐。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个仿佛闭眼酣眠的陌生读书人,又看了眼前边乱哄哄的战场群妖。

    在齐狩都要打算祭出飞剑跳珠的那一刻。

    刘羡阳睁开眼睛。

    属于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之上,妖族尽死,无一幸存。

    便是剑仙谢松花都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刘羡阳。

    因为她没有察觉到丝毫的灵气涟漪,没有一丝一缕的剑气出现,甚至战场之上都无任何剑意痕迹。

    陈平安小心翼翼关注着骤然间悄无声息的战场,死寂一片,是真的死绝了。

    刘羡阳好似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揉了揉下巴,喃喃道:“这么不经打吗?”

    就在谢松花和陈平安几乎同时心意微动之际。

    齐狩随口低声道:“来了!”

    只背了一把剑坊制式长剑的刘羡阳哦了一声,背后长剑自行出鞘,画弧而去,空中随即出现一尊不知根脚的金色神人,手持那把寻常长剑,去往大地的途中,不断有大道相亲的远古剑意往它身上聚拢,持剑神人最终一剑劈下,砸中一道从尸体上绽放、直奔陈平安而来的纤细剑光,那道距离城头不算远的剑光被砸向大地,金身神人与剑坊长剑也在空中消散。

    谢松花身后剑匣,掠出一道道剑光,去势之快,惊世骇俗。

    最终将那把妖族剑仙的本命飞剑,成功击碎在大地之下。

    谢松花只收回半数剑光,依次藏入剑匣,站起身,转头说道:“陈平安,近期你只能自己保命了,我需要修养一段时间,不然杀不成上五境妖物,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转身向那谢松花走去,好像是要顺势顶替女子剑仙的驻守位置。

    陈平安欲言又止。

    刘羡阳走过陈平安身后的时候,弯腰一拍陈平安的脑袋,笑道:“老规矩,学着点。”

    打从两人认识起,成为了朋友,就是刘羡阳一直在教陈平安各种事情,两人各自离乡,一别十余年,如今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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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二章

    对峙

    先有儒衫男子登上城头,以莫名其妙的神通瞬杀妖族一大片。

    后有谢松花竹匣祭剑,彻底击毁一位玉璞境剑仙妖族的本命飞剑,使得后者直接跌境到元婴,并且连元婴境界都要摇摇欲坠,以后还能不能算一位剑修都两说了,毕竟先天剑胚,可遇不可求,不是剑修境界高了,本命飞剑毁弃,就能够随便再孕育出一把。故而这头一出手就遭殃的大妖,此次攻城战算是赔了个底朝天,失去的不仅仅是境界,还有剑修身份带来的种种溢价,若说转去修行其它术法神通,重返上五境,终究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更是登天之难。

    陈平安和刘羡阳以及齐狩这边的战场妖族攻势,明显为之一滞。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谢松花今日倾力出剑,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可谓立下一桩奇功。

    这个战功,真不算小了,由于那头出剑偷袭的妖族是蛮荒天下最金贵的剑修,所以谢松花可算斩杀半头仙人境妖物,或是等同于一头完整的玉璞境妖物。只不过两者取舍,看出剑之人自己选择,选择前者,就得再斩杀半头仙人境,才能够换取相对应的战利品,选择后者,会小亏,好在可以马上从隐官大人那边拿钱拿宝。

    只不过谢松花明显犹未尽兴,还想着再次出剑。

    齐狩哀叹一声:“好运气都给谢剑仙得了去,我得悠着点了。”

    齐狩果断祭出最后一把飞剑跳珠,在身旁四周结出剑阵,免得也被上五境剑修妖族偷偷摸摸来上一剑。

    齐狩转头问道:“这么大一笔收益,你有没有分成?”

    陈平安盘腿坐在原地,伸手按住横放在膝的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摇头道:“没有。”

    当这诱饵,没有一颗铜钱的额外收益。

    刘羡阳笑问道:“你们两个是朋友?”

    陈平安还是摇头。

    齐狩冷笑道:“朋友个屁,是仇家。只要下了城头,这位二掌柜恨不得算计死我,我也恨不得拿境界压死他。”

    刘羡阳点点头,“那与我们家乡差不多,民风淳朴。”

    蛮荒天下有数量众多的监军官和督战官,妖族大军一旦有了攻势停滞的苗头,就要大开杀戒。

    所以三人所在战场,妖族继续向前冲杀,不但如此,似乎还多出一些应对之策,多出了一拨略懂符箓道法的妖族修士,乱七八糟丢了一大通黄纸符箓,试图遮掩战场视线,一时间尘土飞扬,灵气紊乱,为首一线的妖族,皆是体型庞大的妖物负责率先送死,应该是想要尽量让刘羡阳多出手,以便多找出些蛛丝马迹。

    齐狩应对如常,战场上,飞鸢与心弦飞掠极快,许多身高数丈的妖族都被剑光斩断四肢,摔倒在地,哀嚎不已。

    齐狩出剑杀敌,从来如此,除了当场虐杀,剥皮抽筋,不见白骨裸露不罢休,也有当下这般,故意将其重伤不杀死,留在战场上徒劳挣扎,乖乖等死,尤其是那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族修士,往往在齐狩飞剑之下遭此劫难,剖肚挂肠,一旦有妖族修士于心不忍,试图救援,就是一连串的相似下场。

    陈平安喝了一口养剑葫里边的水丹药酒,继续出剑御敌,初一十五追求一击致命,如果妖族体魄太过坚韧,或是关键窍穴被戳透之后依旧没死,松针咳雷便补上一两剑。期间不是没有担任隐蔽死士的妖族修士,试图以秘法拘押飞剑,想要同归于尽,只不过这类勾心斗角,比拼伪装,陈平安是行家里手,加上速度上略逊十五一筹的那把飞剑初一,坚韧程度,超乎想象,曾有一头隐蔽至极的死士妖族,故意一路受伤,浑身血肉模糊,还扯过一头妖族当盾牌抵挡初一,结果那把初一只是刺透了它身前妖族的眉心处,便一闪而逝,直接撤退,掐准时间妖丹崩毁开来的后边死士,临终之前,怔怔望向城头那边,似乎有些茫然,而那把未曾落入圈套、只是被灵气波及的初一,并无半点折损,不过陈平安心神消耗,不算少。

    就像齐狩所说,长久以往,终究不是剑修的陈平安,精神气会撑不住出剑。

    而当下,只不过是攻守战的开幕。

    不过齐狩也心知肚明,等到剑修需要离开城头厮杀的时候,陈平安会比较如鱼得水。

    刘羡阳依旧是不见佩剑,不见本命飞剑,不见出手,从北往南,原本属于谢松花把守的一线之上,反正就是来多少死多少。

    没有道理可讲。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小心点,会惹来大妖注意力的。”

    刘羡阳以心湖涟漪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剑术,最大也是唯一的麻烦,就是杀力的高度,远远称不上如何拔尖,除此之外,没什么问题。”

    然后刘羡阳继续说道:“接下来听好了,一字不落,都给我记下来。”

    陈平安听了一个开头,便要说话。

    刘羡阳看也不看陈平安,笑道:“少跟我废话,刘大爷讲话,你就老实听着。教了你全部口诀和所有诀窍,你就能学会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继续以心声传授口诀,知道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所以刘羡阳是边说口诀边注解,根本不担心陈平安会记错,刘羡阳说得极其复杂繁琐。

    所说内容,正是那部刘羡阳家的祖传剑经。

    刘羡阳祖传之物,当年其实有两件,除了剑经,还有那副划痕斑驳的老旧瘊子甲,没什么品相可言的青黑甲胄,当年被清风城许氏妇人得了手,许氏家主到了宝甲后,如虎添翼,成为宝瓶洲数得着的元婴修士,杀力极大,又仗着无坚不摧的傍身宝甲,使得清风城被视为宝瓶洲下一个宗字头候补的热门,仅次于盟友正阳山。

    许氏能够与大骊上柱国袁氏结亲,哪怕是嫡女嫁庶子,长远来看,依旧是一桩稳赚不赔的联姻,袁氏之所以在清风城大事糊涂的处境当中,答应这门不讨喜的亲事,许氏家主的修为,以及有望跻身上五境,才是关键。

    当年刘羡阳的打算是卖宝甲留剑经,代价就是留下了那部祖传剑经,交出去半条命,如果不是靠着骊珠洞天的规矩,

    那头搬山猿肯定不介意把另外半条命一起拿走。

    同样没什么道理可讲。

    只不过刘羡阳如今成了读书人,当初躺在阮家剑铺的病榻上,还因祸得福,于生死一线,在梦中学了剑,所以规矩要讲,仇也要报,互不耽误。

    刘羡阳问道:“都记住了?”

    言语之时,身边四周,有丝丝缕缕的缘故剑意流转萦绕,如同为刘羡阳护驾。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估计学不来,门槛太高了。”

    刘羡阳笑道:“那就老样子,把心态放好,与谁比都别与刘大爷比天赋。学剑这种事,很难?对我来说,一般般,对你来说,当然很难嘛。可话说回来,咱们家乡最大的手艺活,是什么,可不就是烧瓷?不也被我们学会了。所以你这会儿,跟那学烧瓷是差不多的光景,当年你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学不好,没办法成为正式窑工?一天到晚拉着个脸,当个闷葫芦,瞧瞧,现在如何了?皇帝老爷求着你帮忙烧造一两件瓷器,你乐意?不得看自己的心情好不好?我这门祖传剑术,当然讲究不少,你反正学什么都比我慢很多,可到底是能学会的,急什么。事事不如我刘大爷,事事得我教你,你得认命,习惯就好。”

    陈平安轻声道:“是真的习惯了。”

    刘羡阳大笑道:“好习惯,不用改!”

    在陈平安刘羡阳这条线上,一直往南而去,妖族大军后方,有一座被重重包围的巨大军帐,大帐门口挂了块不起眼的小木牌,只有“甲申”二字。

    大帐之内,摆满了大小书案,书简卷宗堆积成山,其中有许多破损严重的兵家书籍,还不是原版,而是抄录而成,哪怕如此,依旧被奉若珍宝,妖族修士翻阅兵书,都会小心翼翼。

    书少,翻书人反而珍重,愿意逐字逐句,是读书而非看书,深挖其中意味。

    军帐占地极大,近百位妖族修士齐聚在此,并非修道有成,驻颜有术,才显得相貌年轻,而是一个个年纪确实不大。

    其中就有那名叫背箧的年轻剑修,盘腿而坐,刚好背靠剑架。

    身边一位同龄人正在翻看兵书,叫雨四,也是一位跻身蛮荒天下百剑仙行列的剑修,只是与背箧一样,暂时还没有姓氏。

    一个少年掀起帘子,步入其中。

    雨四抬头笑问道:“涒滩,这一次战果如何?【.】”

    “不如上次了,只毁了三把飞剑。”

    那少年伸出三根手指,随即摇了摇头,蹲雨四和背箧身边,闷闷不乐道:“实在是很难接近第三座剑阵,我那处战场,动静稍微大了点,就有剑仙跑来压阵,护着那些出剑不稳的中五境剑修,我差点被一道剑气拦腰斩断,很凶险。”

    然后少年笑容灿烂起来,“不过我离着那个陈平安驻守的战场,不算太远,他与齐狩是邻居,齐狩果然是破境了,只用了两把飞剑,就守住了战场,也厉害。后来又冒出个读书人,术法古怪得很,撞上去的,怎么死都不知道,还是厉害。”

    一位坐在书案后边的女子,瞥了眼地图,缓缓道:“你对上的剑仙,应该是司徒积雪,玉璞境,金甲洲野修出身,本命飞剑‘铁骑’,佩剑‘雄关’,杀力不算太过出众,但是攻守兼备,十分不俗。能从他剑下逃过一劫,已经算是本事了。涒滩,说好了,战功可以慢慢累积,但是别死,你那片战场,归木屐调度,你是百剑仙人选之一,会连累木屐,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赏赐下一个姓氏,千万别给你整没了。”

    一个坐在女子邻近书案后边的腼腆少年抬起头,轻声道:“别死。不然即便得了姓氏,我也要愧疚很久。”

    名为涒滩的少年咧嘴笑道:“晓得。”

    蛮荒天下的百剑仙,是托月山钦定的大道种子,重要性,仅次于飞升境大妖。

    每一位剑修无论当下境界高低,总之命都很值钱。

    只要死了一个,甲子帐和托月山都会追责,而且责罚极重。

    此时此刻的甲申帐内,就有五人之多。

    涒滩,背箧,雨四,那个一语道破司徒积雪底细的女子,以及一个不太合群的角落少年。

    木屐转头望向一张书案,习惯性轻声说话,缓缓道:“那个儒家门生的术法根脚,尤其对方到底是不是剑修,查探出来没有?这一处小战场的战损,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期不少,必须作出适当的应对。先前调遣剑仙刺杀陈平安,已经失败,但是只要你们给出来的结论,的确需要再次调动一位剑仙出手,我看过了方案,觉得可行,就让我来飞剑传讯,通知剑仙出手偷袭,还不行,我就亲自走一趟‘甲子’帅帐,你们不需要有这方面的压力。”

    有一位男子摇头道:“还需要再死些,才有更多的线索。”

    木屐点了点头。

    那女子说道:“南婆娑洲陈淳安亲自来了剑气长城,那读书人肯定是亚圣一脉,这一点毋庸置疑。其实此人驻守的战场,我们可以适当少投入一些兵力,因为城头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隐蔽的飞剑传信,甲子大帐那边确认无误后,自然会传信给我们,若是信上有写此人的身份底细,我们甲申帐还剩下两个剑仙名额,干脆一起用了,到时候是杀那读书人,还是杀陈平安,或是退一步,是那齐狩,都允许两位剑仙见机行事。”

    木屐思量片刻,点头道:“可行。”

    然后腼腆少年从手边一摞黄纸里边抽出一张,折为小纸鸢,轻轻丢向大帐门口,“传令下去,在甲申第六线上,放缓攻势,除了不许撤退,允许保命第一。”

    纸鸢掠出甲申大帐。

    那名字古怪的年轻剑修,雨四打趣道:“涒滩,你虽然如今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多,以后有机会,等到剑修离开城头,你就去会一会那个陈平安。比起我跟背箧这种只知道横冲直撞的傻子,你更容易占到便宜。”

    涒滩想了想,点头道:“试试看吧。”

    这座甲申帐,是蛮荒天下大军当中,六十

    座以天干地支命名的大帐之一。除了甲子帅帐的命令除外,每一座军帐,具体负责一块战场地盘的兵马调度。

    既然能以甲字打头,就已经说明了这座大帐的重要性,按照军律,哪怕是剑仙大妖,只要胆敢擅闯甲字大帐,一律当场处死。

    甲申帐内,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大体上,还算氛围轻松。

    那位桌上摊开地图的年轻女子,抬起头,沉声道:“为了我们的成长,为了将来打下浩然天下几个大洲,我们就能守住几个,如今只说甲申战场,就已经白白多死了近万兵力,我们每个人的功劳簿,都是尸骨上边刻字,别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年,独自坐在僻静角落,冷笑道:“兵马?那些没脑子的蝼蚁也能算兵力吗?这些蝼蚁死了更好,帮着我们争抢天时,再为大军节省口粮,一举两得。咱们蛮荒天下,本来就养不活这么多废物,死在这边,是它们死得其所,总算做了点小小的贡献。”

    他瞥了眼不远处的背箧和涒滩,“那个陈平安,交给我处置,谁敢跟我争,别怪我飞剑不长眼睛,误伤盟友。”

    竟是一个从孩子模样变成少年姿容的离真,依旧拥有上古刑徒离真的一部分残缺魂魄,然后以托月山秘法重塑肉身,最终拼凑出完整魂魄。

    背箧无动于衷。

    涒滩依旧笑容灿烂,“没问题。”

    雨四笑眯眯道:“不敢不敢,我哪有资格当离真少爷的盟友。”

    那倨傲少年蓦然而笑,死死盯住雨四,“劝你别学浩然天下那边的人,喜欢阴阳怪气说话。”

    雨四举起双手,可怜兮兮道:“我闭嘴,我闭嘴。”

    木屐皱了皱眉头,抬起头,难得加重几分语气,只是相对离真、雨四他们方才的嗓门,还是轻声:“离真落败,只输了一线,雨四,这不是你幸灾乐祸的理由。你们是高人一等的剑修,就该有高人一等的心境。”

    雨四立即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然后木屐转头对离真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是你离真本事不济,此后能够活过来,亦是你身为托月山关门弟子的本事,这些我都不管,我只负责甲申战场的胜负得失,一丝一毫的此消彼长,我都得管。此后战事惨烈,你离真依旧需要听从调度,无视军纪,擅自行事,就是连累整座甲申帐,后果自负。但是到了合适时机,你只要还愿意寻找陈平安作为对手,与那人分胜负,哪怕是换命,都随你,甲申帐绝不阻拦,我个人甚至愿意拿出甲申帐属于木屐的那份战功,帮着你制造机会,让你与陈平安去分生死,因为与这样敢再死一次的离真并肩作战,是我木屐的荣幸。”

    木屐环顾四周,沉声道:“离真为何出战,为何会在城头之下与那陈平安大战一场,你们心里没数?你们配吗?这如何就成了你们如今取笑离真的理由?就因为他输了一场,死了一次?那么万年以来,我们蛮荒天下,就没打赢过一场,一场都没有赢过!那么多飞升境的前辈,连同整个托月山,谁不是个笑话?!真有本事,到了浩然天下,你们笑话那边的人,随便你们笑话!”

    木屐深呼吸一口气,神色黯然,喃喃道:“与你们说这些话,并不会让我觉得开心。”

    离真似乎在这座甲申帐,木屐的话,还算听得进去,果真不再与雨四他们较劲,继续闭目养神,同时大炼五件本命物。

    那女子调侃道:“木屐,这话说得真俊。”

    少年木屐腼腆一笑,有些脸红。

    几乎算是个哑巴的背箧,破天荒开口道:“甲子帐飞剑,马上到。”

    果不其然,一把传讯飞剑到了甲申帐。

    木屐看完密信过后,神色凝重起来,“只知道那个读书人叫刘羡阳,是宝瓶洲人氏,并非醇儒陈氏子弟,所以还是不知道他的修行根脚。”

    那女子叹了口气,“那就按照最坏的打算去做好了,用命去堆出个真相。”

    木屐突然说道:“雨四,你亲自走一趟战场,记得做好伪装,接下一剑,就立即退出战场,不需要有任何犹豫。那陈平安的出剑威力不算太大,但是对于战场的观察,细致入微,以他的性情,我敢断言,他的后手,绝对不止那位女子剑仙一人而已,只要你没死在战场上,很快就会有另外的剑仙负责盯死你。”

    雨四果断起身,满脸的跃跃欲试,嘴上却埋怨道:“报应来的这么快。”

    木屐转头望向背箧。

    雨四瞬间飞奔出甲申帐,不给木屐改变主意的机会。

    木屐再视线偏移,对那涒滩说道:“我计算过了,你凭借目前积攒下来的战功,想要购买那件曳落河法宝,还是差了不少,没关系,我带头,凑一凑,以后出钱之人,每年坐收分红。还有谁愿意?”

    那女子摇头道:“我也在攒钱,不能给。”

    木屐却说道:“可以给。你会在大战落幕之前,就赚回来的,相信我,绝对不会耽误你入手那件宝物。”

    离真睁开眼睛,说道:“需要买吗,我直接去讨要就是了。”

    木屐摇头,正要拒绝。

    离真已经站起身,对那女子说道:“你需要哪一件,直接说了,我一并取来,懒得多跑一趟。”

    那女子也无扭捏,直接说了那件至宝的名称,大笑着高高抱拳,算是谢过了。

    离真面无表情走出甲申帐。

    仰头望向剑气长城那边,此处看北方城头,模糊不清,但是北方城头俯瞰战场,却纤毫毕现。

    离真收回视线,愣了一下,转过身,难得抱拳弯腰,以示敬意。

    离真身边,是一位大髯佩刀背剑的汉子。

    那汉子点点头,“你先忙去。”

    离真御风离去。

    背箧走出甲申帐,喊了一声师父。

    那汉子说道:“师父想要见一个人,所以你这个当徒弟的,得替师父做一件事,宰了那个陈平安。”

    背箧默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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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二十三章

    炼剑

    战场上响起嘹亮的号角声,妖族开始收兵撤军。

    这一场延续了两旬光阴的序幕战,妖族大军依旧未能攻到城墙。

    城头剑仙依旧风采绝伦,蛮荒天下这边大妖出手次数较少,施展神通的飞升境和仙人境大妖,不过双手之数,并且都没有真正陷阵,所以显得被剑气长城稳稳压过了一头。

    在这期间,公认最出彩的两场大战,一场是左右再次一人仗剑,孤军深入,差点捣烂了一座位置相对靠前的庚午军帐,惹来两头飞升境大妖的出手,左右依旧不退,剑气浩浩荡荡,从城头那边俯瞰大地远处,就像凭空出现了一座凝聚为实质的小天地,无穷尽的雪白剑气,以左右为圆心,形成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半圆,所过之境,妖族肉身与魂魄皆碎,俱是化作齑粉的下场。

    剑气长城这边,根本见不着左右的人。

    只见剑气与剑光。

    前不久悄然破开瓶颈的仙人境剑仙米祜,站在依旧是玉璞境的弟弟米裕身边,兄弟二人,心情各异。

    米祜觉得左右的剑气若是能够再多一些,才叫痛快,天下剑仙当如此。

    米裕面有苦色,觉得左右这厮的剑气,是不是太多了些?

    如果说依旧喜欢独来独往的左右,与那两头飞升境大妖的悍然出手,这一场壮阔至极的厮杀,战场是在人间大地。

    那么另外一场,就真正发生了天上,陈淳安出手,竟是将蛮荒天下的一轮明月,从天幕极高处,拽下人间。

    几乎整座蛮荒天下都陷入了巨大的恐慌,都担心那一轮越来越庞大的圆月,当真会就那么缓缓坠入人间。

    托月山灰衣老者依旧没有拦阻,反而举头望去,笑言了一句书生好手段。

    不愧是被誉为在亚圣一脉另起高峰的陈淳安。

    中土神洲之外的八大洲,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大财神,各有所长,哪怕是眼高于顶的中土神洲练气士,也不敢轻言这三洲砥柱之人,不够分量。

    灰衣老人任由那位自号荷花庵主的飞升境巅峰大妖,倾力出手与陈淳安掰手腕。

    炼化了半数月魄的飞升境道人大妖,占尽了天时地利。

    但依旧未能阻挡陈淳安的那份通天手段,使得一**月缓缓落向地面。

    所谓的缓慢,其实是一种错觉,若是真有那上古神灵、得道之人长居明月中,估计才能体会到那种风驰电掣的急坠大地。

    战场之外,蛮荒天下修了道、境界不低的修士,越是接近上五境,越能够感受到那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也越能够清晰看到那轮明月的“月宫”光景,亦有一条条了无生气的连绵山脉,眼力更好的上五境修士,还能够看到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废墟,巨大的枯木,能够将那山脉压出豁口的一具具古老尸骨,有那一件件大如湖泽的悬浮衣裳。

    浩然天下曾有兵家圣人,说了一句褒大于贬的言语。

    “可惜醇儒不跋扈,文章未能通天路。”

    如果说这句话的人,在剑气长城目睹过陈淳安的此次出手,应该不会有此谬论。

    而剑气长城对于浩然天下九大洲,最熟悉的,其实不是中土神洲,而是距离倒悬山最近的南婆娑洲,对醇儒陈淳安更是半点不陌生。

    这也要归功于阿良的大肆宣扬,说读书人里边,陈淳安算是一个相当另类的高人,简直就是老夫子抡锤子,文武双全,能写文章,也能打架,厉害的厉害的。

    不过那轮明月终究是没有被彻底拽落人间,那荷花庵主倾尽全力,与陈淳安僵持了足足半个时辰。

    故而那一夜,这一轮圆月离地最近,极为硕大明亮。

    这两场战事,应该就是最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了。

    为剑气长城增加了不少士气,剑修出剑更快,那条汇聚了数万把本命飞剑的剑气瀑布,愈发汹涌。

    只不过这一拨攻势,相较于蜂拥而上、而死的妖族大军,真正陷阵的妖族修士,还是少。

    所以剑气长城剑修积攒下来的战功,大多寥寥。

    所以皑皑洲那位名叫谢松花的女子剑仙,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狠狠捞了一笔战功。

    妖族大军停下攻势后,不再像以往那般任由尸体晾在战场上,随意曝晒,任由剑气长城的某些剑修去战场“捡钱”。

    开始尊重战死的妖族修士,尽量收拢尸体,骸骨连同所有遗物,悉数仔细清点、存档,归还后人。

    剑气长城这边,自然不会允许妖族大摇大摆收拾战场。

    关键是妖族大军的暂时撤退,大有学问。

    有那大妖手托一只雕刻有鼠来宝样式的金壶,祭出之后,所有灵气盎然的灵器法宝,这些无主之物,自动离开战场,往那金壶急急掠去。

    还有那大妖持有一只墨玉雕刻的赶珠云龙玉牌,蓦然攥紧之后,光彩夺目,一条条不过手指长度的黑色蛟龙,从玉牌当中游曳而出,远离玉牌之后,仿佛恶蛟失去了压胜,蓦然变作一条条庞然大物,四爪重重砸地,轻易激起数十丈高的尘土,试图绞杀那拨离开城头的剑修。

    曾经负责过一次攻城战的大妖重光,祭出其中一件本命物,是一碗水,轻轻呵出一口气,吹皱水面,骤然生出一个无比深邃的小漩涡,宛如星河璀璨。

    战场上的妖族魂魄,形成一道道陆地龙卷,往南边席卷而去,试图融入那只水碗。

    收拢魂魄,既可以放归战场之外的蛮荒天下,也可以在至宝当中积蓄起来,免得被此地剑气、剑意无形炼化,

    至精至纯的天地灵气,看似大道从来不亲人,事实上对于天时地利齐全的修道之士,会出现一种玄之又玄的亲近、

    剑气长城的那么多远古剑意,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那些残肢断骸、尸骨鲜血,渗透大地,会极大改变战场的气数。

    剑仙必须要处理,肯定无法全部消弭,但是能够清除多少就是多少。

    不然原本属于剑气长城的“天时”,就会倾斜向蛮荒天下。

    这是剑修除去老大剑仙和脚下那堵城墙之外,最大的依仗。

    所以战场上就出现了最奇怪的一幕,明明双方大军都已停战。

    但是大妖和剑仙的出手,却越来越频繁。

    不断有遗留在战场上的修行宝物,破损的灵器,被双方各自施展手段,驾驭,收入囊中。

    更多是在双方争执中,当场破碎四溅。

    只是相较于先前的两军对垒,如今广袤战场上,剑仙与大妖的出手动静再大,气象也还是有限。

    双方停战之后,迎来一个短暂的休歇期,按照以往规矩,剑修能有个长则半旬、短则三两天的喘息机会。

    陈平安没有立即离开墙头,依旧盘腿坐在那边,关注着敌我双方的遥遥出手。

    刘羡阳走到陈平安身边坐下,他要马上去与同窗好友们汇合,此次负笈游学剑气长城,重点还是那个“学”字,对于杀妖一事,不管其余亚圣一脉的儒家弟子是如何看待,反正刘羡阳没那么上心,如果不是陈平安坐这儿,刘羡阳都未必愿意出手,刘羡阳从来就要比陈平安活得更轻松,更自在。

    至于何时离开剑气长城,谁都不清楚,得看那位陈氏圣人的意思,刘羡阳挠着头,眺望远方战场上骤起骤无的凌厉剑光,说道:“我那些战功,都算在你头上。”

    陈平安嗯了一声,笑着递过去养剑葫。

    刘羡阳摇头道:“不喝,哪怕是想着酒后乱性,那我身边也得有个好看姑娘不是?”

    听说这家伙在剑气长城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刘羡阳打算让陈平安帮自己也刻一对印章,一个直白些,就刻“刘大剑仙”,另外一个,实诚些,刻那“守身如玉刘羡阳”。

    陈平安低声问道:“那个妖族修士,竟然在你出剑后安然无恙?”

    刘羡阳笑道:“也是位剑修,还有那护身宝物,没那么容易死。”

    一旁齐狩那边很热闹。

    来了不少人,毕竟齐狩赶在大战之时,刚好破关而出,成功跻身元婴境,此次又独自镇守一地,确实应该庆贺。

    齐狩不愧是他那座小山头的领头人物,本身又是齐家子弟,身边很快就聚拢了十数个好友,男女皆有。

    有些是陈平安的熟人,例如龙门境剑修,当时在大街上第一个守关的任毅。

    还有负责守第二关的金丹境剑修,溥瑜。是一位颇为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

    还有几位与他们差不多岁数的女子剑修,与那齐狩道贺是一半,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奔着齐狩的两位邻居来的,她们与那浩然天下的大家闺秀是截然不同的性情,这会儿就大大方方,望向陈平安和刘羡阳,毫不掩饰她们的打量眼神,所谓的窃窃私语,也半点不窃窃。

    剑气长城之上,先前轮换上阵的大战间隙,得闲时,相熟的剑修们,相互间偶尔会聊一些别处战场的事情,其中就有二掌柜与那婆娑洲的读书人,可以聊的话题,还不少。

    至于死了哪位剑修,谁的本命飞剑在战场上毁弃了。

    反而至多就是哦一声,点个头,表示知道了,就没有什么然后。

    陈平安晃了晃养剑葫,打趣道:“这不是有了,还喝不喝?”

    刘羡阳跳下墙头,念叨着“走了走了”。

    等到刘羡阳远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修笑问道:“二掌柜,你这朋友姓甚名甚?当下有无眷侣小媳妇?”

    陈平安笑道:“方才他在,自己不问?”

    那女子笑呵呵道:“我这不是害羞嘛。”

    陈平安有些无奈,方才她看那刘羡阳,就像刘羡阳没穿衣服似的,没有半点的羞涩。

    她叫司徒龙湫,是太象街司徒家族的庶女,观海境瓶颈剑修,与董不得是闺中好友,在剑气长城的同龄人剑修当中,境界不高不低,但是性情开朗,极有江湖气,剑气长城的有趣事情,经过她一润色,往往就会变得更有趣,许多小道消息的源头,都来自她和董不得的捕风捉影,大多真事会让人觉得假得不行,假事却比真事更真。

    当时董不得找上宁府,让陈平安帮忙篆刻三方藏书印,其中一方,就是司徒龙湫的。

    二掌柜的为人正派、童叟无欺,司徒龙湫的我发誓绝对是真事,顾见龙的容老子说句公道话,董画符的花钱如流水,王忻水的打架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是如今剑气长城的最新五绝。

    剑气长城老的五绝,是那阿良的赌品过硬、唾沫洗头,隐官大人的脾气最好、从不打人,老聋儿的是人就说人话,陆芝的国色天香,米裕的自古深情留不住,

    其实都与剑术、境界没什么关系。

    当下陈平安和司徒龙湫,大概也算是一种高手相逢了。

    司徒龙湫突然笑问道:“雁荡山在浩然天下很有名气?”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宝瓶洲的一座名气不大的山,风水很好,只是暂时未能扬名,不过我有个好朋友,行走江湖山野,喜欢写山水游记,与我说到过这么个地方,风景奇绝,其中就有大龙湫,所以我的印象比较深刻。”

    司徒龙湫惋惜道:“我还以为是个闻名天下的五岳山头。”

    她随即展颜一笑,“无所谓,也很好了。”

    因为董不得交给她的那方印章上边,有那边款,内容颇为稀罕古怪,“歇于雁荡山大龙湫,及三更梦中,星火满天,喜不成寐,赤足跳入草莽中”。

    她得了印章后,问了许多家中藏书颇丰的好朋友,关于雁荡山大龙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平安想起一事,笑道:“不过有个好消息,雁荡山极有可能会成为宝瓶洲新东岳的储副佐名,提拔为储君山之一,以后的名气,应该会大很多。”

    司徒龙湫愣了一下,“储君之山?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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