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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女子梨花带雨,带人仓皇退出剑气长城,据说回到了浩然天下之后,她凭借家世和财力,让人聚拢了一大波文坛士林的文豪大儒,大肆抨击剑气长城的野蛮风俗,其中言语最重的一句话,当然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与那蛮荒天下的妖族,又有何异”?只不过在那之后,她所在的家族、宗门和王朝,便再没有一人能够进入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而是直接连倒悬山都无法登上,一经发现有人胆敢偷偷登上倒悬山,自有守门剑仙一剑劈入大海,至于下场如何,生死看天。

    当年此事闹得极大。

    但是老大剑仙都没说什么,曾经亲自负责处理此事的董家,便底气十足。

    边境今天不但观战,还押注了好几种,押生死,往往输赢都有数,毕竟悬念不大,在这里厮混多年的赌棍,一个个眼光奇好。所以真正赚钱或是亏惨的押注,还是押注多久会有人毙命,至于押注双方皆死的,只要一旦真给押中了,往往可以赢个三两年喝酒不愁,在剑气长城喝那仙家酒酿,真心不便宜。

    边境坐在人满为患的看台一处角落,默默喝着酒,安静等待今日演武场搏命双方的入场。

    然后率先出现了一位来此历练的浩然天下观海境剑修,随后是一位衣衫褴褛、浑身伤势的同境妖族剑修,伤痕累累,却不影响战力,更何况妖族体魄本就坚韧,受了伤后,凶性勃发,身为剑修,杀力更大。

    这种对峙,不太常见。

    边境看着那个眼神麻木的年轻妖族剑修,听说在那座一墙之隔的蛮荒天下,只要能够成为剑修,都被誉为“大道种子”,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读书种子。

    据说这头妖族,是在一场大战落幕后,偷偷潜入战场遗址,碰运气,试图捡取残破剑骸,然后被剑气长城的巡守剑修抓获,带回了那座牢狱,最终与许多妖族的下场差不多,被丢入此地,死了就死了,若是活下来,再被带回那座牢狱,养好伤,等待下一次永远不知对手是谁的捉对厮杀。

    边境一点不奇怪,为什么会有不在少数的浩然天下游历之人,对此生出恻隐之心。

    所以边境这会儿喝着酒,期待着剑气长城被攻破的那一天,期待着到时候占据浩然天下的妖族,会不会对这些好心肠的人,怀有恻隐之心。

    边境心神沉浸于小天地,知晓他所有念头的某个存在,隐匿于边境心湖极深处,见到了边境的芥子心神后,咧嘴一笑,那个存在,浑身充斥着无可匹敌的蛮荒气息,只是这么一个细微动作,便牵扯得一位金丹瓶颈剑修,小天地诸多本命窍穴灵气,齐齐随之摇晃起来,沸腾如油锅。所幸那股气息稍稍流散几分,无需边境以心意压制,很快就被那个存在自己收敛起来,以免露出蛛丝马迹,然后毫无悬念地被本地剑仙围杀至死,这些剑仙,可不是什么玉璞境的小猫小狗,因为给它塞牙缝都不够,说不定就会有董、齐、陈这几个姓氏当中的某个老匹夫,这才棘手。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讲起大道理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它只与边境的芥子心神说了一番言语,“事成之后,我的功劳,足以让你获得某把仙兵,加上之前的约定,我可以保证你成为一位仙人境剑修,至于能否跻身飞升境剑仙,只能看你小子自己的造化了。成了飞升境,又有一把好剑,还管什么浩然天下什么蛮荒天下?你小小子哪里去不得?脚下何处不是山巅?林君璧、陈平安这类货色,无论敌我,就都只是不值得边境低头去看一眼的蝼蚁了。”

    ————

    如今倒悬山与剑气长城的往来,有两处大门。

    齐景龙和白首这对师徒,以及卢穗和任珑璁这两位朋友,四人一起走入剑气长城。

    白首头晕目眩,蹲在地上干呕,齐景龙蹲下身,轻轻按住少年肩头。

    任珑璁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忍着,同样被卢穗握住手,帮着稳固气府灵气,脸色惨白的任珑璁,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而几乎同时,另外一处大门,有女子独自离开水精宫,来到剑气长城,站定之时,一身拳意流淌,对于剑气长城那股遮天蔽日的天然压胜,毫无不适感觉。

    她此次剑气长城之行,原本是要追寻曹慈的足迹,借住在城头那座曹慈打造的小茅屋内,砥砺金身境,希望能够以最强第七境,跻身远游境。只是在水精宫听闻了某些事迹后,让她只觉得天意如此!故而她当下所求唯一事,就是要与那曹慈与刘幽州多次提及之人,在城头之上,以拳对拳,要他再次连输三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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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七章

    问拳之前便险峻

    白首一时半会儿不太适应剑气长城的风土,病恹恹的,与那任珑璁同病相怜。

    这就是为何地仙之下的练气士,不愿意来剑气长城久留的根本原因,熬不住,简直就是重返洞府境、时刻经受海水倒灌之苦。是年轻剑修还好,长久以往,终究是份裨益,能够滋养魂魄和飞剑,剑修之外的三教百家练气士,光是抽丝剥茧,将那些剑意从天地灵气当中剥离出去,便是天大苦头,历史上,在剑气长城相对安稳的大战间隙,不是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练气士,从倒悬山那边走来,强撑着去了那座城头,陪着一起“游山玩水”的身边扈从,又刚好境界不高,结果等到给扈从背去大门口,竟然已经直接跌境。

    卢穗试探性问道:“既然你朋友就在城内,不如随我一起去往太象街白脉府吧?那位宋律剑仙,本就与我们北俱芦洲渊源颇深。”

    卢穗其实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她就怕今天分别后,刘景龙便安心练剑,沉浸其中,物我两忘,到时候她怎么办?万里迢迢赶来倒悬山相逢,才看了景龙几眼?难道便要咫尺天涯,说不定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她准备重返倒悬山,去与他道别?可如果是一起入住宋律剑仙的白脉府,哪怕刘景龙一样是在潜心练剑,闭关谢客,卢穗也会觉得与他同在一片屋檐下,风雨也好晴也好,终究两人所见风景是一样的啊。

    白首附和道:“有道理!咱们就不去打搅宗主修行了,去打搅宋律剑仙吧。”

    白首不太敢见那位从未见过的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翩然峰听许多同龄人闲聊,好像这位宗主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家伙,人人说起,都敬畏不已,反而是那个白首见过一面的掌律老祖黄童,趣事多多。可问题是等到白首真正见着了黄老祖师,一样如履薄冰,十分畏惧。剑仙黄童尚且如此让人不自在,见到了那个太徽剑宗的头把交椅,白首都要担心自己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对,就要被老家伙当场驱逐出祖师堂,到时候最尊师重道的姓刘的,岂不是就要乖乖听命,白首不觉得自己是心疼这份师徒名分,只是心疼自己在翩然峰积攒下来的那份风光和威严罢了。

    卢穗会心一笑。

    任珑璁不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

    齐景龙摇头道:“我与宋律剑仙此前并不认识,直接登门,太过冒失,而且需要浪费卢姑娘与师门的香火情,此事不妥。何况于情于理,我都该先去拜会宗主。再者,郦前辈的万壑居距离我太徽剑宗府邸不远,先前问剑过后,郦前辈走的着急,我需要登门道谢一声。”

    来此出剑的外乡剑仙,在剑气长城和城池之间,有许多闲置私宅可住,自行挑选,再与隐官一脉的竹庵、洛衫剑仙打声招呼即可。若是有本土剑仙邀请入住城内,当然亦可。愿意待在城头上,拣选一处驻守,更不阻拦。

    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自从韩槐子、黄童两位剑仙联袂赶赴剑气长城之后,凭借杀妖战功,直接挣来了一座占地不小的府邸,名为甲仗库,太徽剑宗所有子弟,便有了落脚地,到了剑气长城,再无需寄人篱下。反观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却是刚到,也无相熟的本土剑仙,故而直接挑选了那位本洲战死剑仙前辈的下榻处,“万壑居”,郦采丝毫不惧那点“晦气”,大大方方入住的当天,便有不少的本土剑仙,愿意高看郦采一眼。

    卢穗微笑道:“景龙,那我有机会就去拜访韩宗主。”

    齐景龙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宗主对卢姑娘的大道,十分赞赏,卢姑娘愿意去我们那边做客,宗主定然欣慰。”

    卢穗笑了笑,眉眼弯弯。

    任珑璁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不去看卢穗与那呆头鹅刘景龙,看多了,她就忍不住要骂人。

    白首也觉得姓刘的太欠骂了。咱们太徽剑宗的宗主欣慰不欣慰的,是卢仙子真正想要在意的事情吗?卢仙子抛了那么多媚眼,就算是个瞎子,好歹也该接住一两次吧?你姓刘的倒好,凭本事次次躲过。

    双方分开后,齐景龙照顾弟子白首,没有御剑去往那座已经记在太徽剑宗名下的甲仗库府邸,而是尽可能步行前往,让少年尽可能靠自己熟悉这一方天地的剑意流转,不过齐景龙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先前与卢姑娘的言语当中,有不近人情的地方?”

    白首没好气道:“开什么玩笑?”

    齐景龙松了口气,没有就好。

    白首加了一句,“你根本就没有一句近人情的好话。”

    齐景龙感叹道:“原来如此。”

    白首疑惑道:“姓刘的,你为什么不喜欢卢姐姐啊?没有半点不好的万般好,咱们北俱芦洲,喜欢卢姐姐的年轻俊彦,数都数不过来,怎就偏偏她喜欢的你,不喜欢她呢?”

    齐景龙无奈道:“唯独此事,无理可说。”

    沿着城池边缘,一直南下,行出百余里,师徒二人找到了那座甲仗库。

    修道之人,哪怕不御风御剑,百余里路途,依旧是穿街过巷一般。即便白首暂时无法完全适应剑气长城的那种窒息感,步伐相较于市井凡夫的跋山涉水,依然显得健步如飞,快若奔马。

    沿途稀稀疏疏的大小府邸宅子,多是上五境剑仙坐镇、或是外乡地仙剑修暂居。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站在门口,齐景龙作揖道:“翩然峰刘景龙,拜见宗主。”

    白首偷偷咽了口唾沫,学着姓刘的,作揖弯腰,颤声道:“太徽剑宗祖师堂第十六代嫡传弟子,翩然峰白首,拜见宗主!”

    韩槐子是太徽剑宗的第四代宗主,但是祖师堂传承,自然远远不止于此。

    太徽剑宗虽然在北俱芦洲不算历史久远,但是胜在每一位宗主皆剑仙,并且宗主之外,几乎都会有类似黄童这样的辅佐剑仙,站在北俱芦洲山巅之侧。而每一任宗主手上的开枝散叶,也有多寡之分。像并非以先天剑胚身份跻身太徽剑宗祖师堂的刘景龙,其实辈分不高,因为带他上山的传道恩师,只是祖师堂嫡传十四代子弟,故而白首就只能算是第十六代。不过浩然天下的宗门传承,一旦有人开峰,或是一举继任道统,祖师堂谱牒的辈分,就会有大小不一的更换。例如刘景龙一旦接任宗主,那么刘景龙这一脉的祖师堂谱牒记载,都会有一个水到渠成的“抬升”仪式,白首作为翩然峰开山大弟子,自然而然就会晋升为太徽剑宗祖师堂的第六代“祖师爷”。

    只不过在辈分称呼一事上,除了破格升迁、得以继承一脉道统的新宗主、山主之外,此人的嫡传弟子,外人依循祖师堂旧历,也无不可。

    韩槐子笑着抬了抬手,“无需多礼。以后在此的修行岁月,无论长短,我们都入乡随俗,不然宅子就我们三人,做样子给谁看?对不对,白首?”

    白首哭丧着脸,对?肯定不对啊。

    不对?那更加不对啊。

    所以白首可怜兮兮望向姓刘的。

    齐景龙笑道:“怎么天大的胆子,到了宗主这边便米粒大小了?”

    在姓刘的这边,白首还是胆大包天的,脱口而出道:“怪那哑巴湖小水怪,取了个名字叫米粒。”

    突然意识到一旁还有个高入云霄的宗主剑仙,白首汗流浃背,竟是直接说出了心声,“宗主,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求你老人家千万别把我赶出太徽剑宗!”

    韩槐子哭笑不得,幸好景龙在先前那封信上,早有明言,收了怎么个徒弟,不然他这宗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

    韩槐子笑着安慰道:“在剑气长城,确实言行忌讳颇多,你切不可依仗自己是太徽剑宗剑修、刘景龙嫡传,便妄自尊大,只是在自家府邸,便无需太过拘谨了,在此修行,多想多问。我太徽剑宗弟子,修行路上,剑心纯粹光明,便是尊师最多,敢向不平处一往无前出剑,便是重道最大。”

    白首愣在当场。

    与想象中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摆剑仙架子、宗主气势的韩槐子,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

    齐景龙笑道:“这会儿应该大声说一句‘记住了’。”

    白首赶紧说道:“记住了!”

    齐景龙无可奈何,以前就没见过这么听话的白首。

    韩槐子忍住笑,与那少年打趣道:“记住个什么记住,不用记住,年纪轻轻的剑修,哪里需要刻意记住这些大话。”

    白首都快给这位宗主整蒙了。

    然后韩槐子领着两人,一起走入甲仗库大门,说了些这座宅子的历史。

    曾经有哪些剑仙居住于此,又是何时战死、如何战死的。

    白首便肃然起敬,不由自主放慢了呼吸与脚步。

    因为少年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脚步,仿佛都是在打搅那些前辈剑仙的休歇。

    韩槐子悄然看了眼少年的脸色和眼神,转头对齐景龙轻轻点头。

    ————

    一名故意以自身拳意牵引剑气为敌的年轻女子,她脚穿麻鞋,身著赤衣,满头青丝,扎了个干脆利落的盘踞发髻。

    只背了个装有干粮的包裹,没有入城,径直去往剑气长城,离得墙根还有一里路途,便开始狂奔向前,高高跃起,一脚踩在十数丈高的城墙上,然后弯腰上冲,步步登高。

    距离城头数丈时,一脚重重踩踏墙壁,身形蓦然跃起,最终飘然落在城头之上。

    然后往左手边缓缓走去,按照曹慈的说法,那座不知有无人居住的小茅屋,应该相距不足三十里。

    一路行去,并无遇到驻守剑仙,因为大小两栋茅屋附近,根本无需有人在此提防大妖袭扰,不会有谁登上城头,耀武扬威一番,还能够安然返回南边天下。

    因为有那位老大剑仙。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因为先是察觉到对面城头之上,有剑气极重。

    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的大剑仙左右,一个出海访仙之前,打碎了无数先天剑胚道心的怪人。

    只是当她愈发临近茅屋的时候,发现自己前行路线上,还有位瞧着年轻容貌的剑仙,已经转头朝她望来。

    她依旧向前而行,瞥了眼不远处的小茅屋,收回视线,抱拳问道:“前辈可是暂住茅屋?”

    魏晋笑着点头,说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就搬出茅屋。”

    她点头道:“介意。所以前辈只管继续借住。”

    她停下脚步,盘腿而坐,摘下包裹,取出一只烙饼,大口嚼起来。

    魏晋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闭眼修行。

    女子吃过了烙印,取出水壶喝了口水,问道:“前辈可知道那位来自绍元王朝的苦夏剑仙,如今身在城头何处?”

    魏晋睁眼,“约莫七百里之外,便是苦夏剑仙修道和驻守之地,如果没有意外,此刻苦夏剑仙正在传授剑术。”

    女子点头道:“谢了。”

    她背好包裹,起身后,开始走桩,缓缓出拳,一步往往跨出数丈,拳却极慢,去往七百里之外。

    期间遇到一只巨大金色飞禽破开云海,阴影笼罩城头,如昼入夜,落在一位白衣剑仙身畔,落地之时,便化作麻雀大小,跃上剑仙主人的肩头。

    有剑仙身姿慵懒,斜卧一张榻上,面朝南方,仰头饮酒。

    女子只是看过一眼便不再多看。

    剑仙苦夏正坐在蒲团上,林君璧在内众多晚辈剑修,正在闭目凝思,呼吸吐纳,尝试着汲取天地间流散不定、快若剑仙飞剑的精粹剑意,而非灵气,不然就是捡了芝麻丢西瓜,白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只不过除了林君璧收获显著,此外哪怕是严律,依旧是暂时毫无头绪,只能去碰运气,期间有人侥幸收拢了一缕剑意,稍稍流露出雀跃神色,便是一个心神不稳,那缕剑意便开始翻江倒海,剑仙苦夏便祭出飞剑,将那缕极其细微的远古剑意,从剑修人身小天地内,驱逐出境。

    差点就要伤及大道根本的年轻剑修,面无人色。

    剑仙苦夏以心声与之言语,嗓音沉稳,帮着年轻人稳固剑心,至于气府灵气紊乱,那是小事。根本无需这位剑仙出手安抚。

    能够从众多绍元王朝的年轻俊彦当中脱颖而出,赶赴剑气长城,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么明天就可以离开孙府,返回倒悬山,老老实实待在那边等着同行众人,反正梅花园子,一向待客周到。

    剑仙苦夏突然站起身,转头望去,认出对方后,这位天生苦相的剑仙,破天荒露出笑容,直接转身迎接那位女子。

    不管这位喜好游走江湖的晚辈,在外用了多少个化名,或是习惯性被人称呼为什么,在她家族的祖师堂谱牒上,是个与脂粉气半点不沾边的名字。

    姓郁,名狷夫。

    中土郁家,是一个历史极其久远的顶尖豪阀。

    曾经一手扶植起了一座比如今绍元王朝更加强势的大澄王朝,大澄王朝覆灭之后,不过百年,便又扶起了一个更加庞大的玄密王朝。

    郁狷夫与那未婚夫怀潜,皆是中土神洲最拔尖那一小撮年轻人,只是两人都有意思,郁狷夫为了逃婚,跑去金甲洲在一处上古遗址,独自练拳多年。怀潜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跑去了北俱芦洲,据说是专门狩猎、收集地仙剑修的本命飞剑,只是听说怀家老祖在去年破天荒露面,亲自出门,找了同为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好友,至于缘由,无人知晓。

    剑仙苦夏的那位师伯,周神芝,与怀家老祖一样,皆在十人之列,而且名次还要更前,曾经被人说了句脍炙人口的评语,“从来眼高于顶,反正剑道更高”。周神芝在中土神洲那座广袤版图上,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哪怕是对于师侄苦夏,这位享誉天下的大剑仙,依旧没个好脸色。

    他们这一脉,与郁家世代交好。

    郁狷夫更是剑仙苦夏那位师伯最喜欢的晚辈,甚至没有之一。

    周神芝与人坦言我家子孙皆废物,配不上郁狷夫。

    要知道周神芝的子嗣,已经是以英才辈出、天生神仙种著称于世。

    周神芝宠溺郁狷夫到了什么地步?就是郁狷夫最早在中土神洲的三年游历,周神芝一直在暗中护道,结果性情耿直的郁狷夫不小心闯下大祸,惹来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暗算,然后就被周神芝直接砍断了一只手,逃遁回了祖师堂,凭借一座小洞天,选择闭关不出。周神芝慢悠悠尾随其后,最终整座宗门全部跪地,周神芝从山门走到山巅,一路上,敢言语者,死,敢抬头者,死,敢流露出丝毫愤懑心思者,死。

    而郁狷夫的心大到了什么境界?反而埋怨周神芝退敌即可,应该将仇家交予她自己去对付。不曾想周神芝非但不恼火,反而继续一路护送郁狷夫那个小丫头,离开中土神洲到达金甲洲才返身。

    见到了迎面走来的剑仙苦夏,郁狷夫停步抱拳道:“见过苦夏前辈。”

    剑仙苦夏笑着点头,“怎么来这儿了?”

    郁狷夫说道:“练拳。”

    说了其实等于没说。

    剑仙苦夏却笑了起来,说了句干巴巴的言语,“已经是金身境了,再接再厉。”

    然后双方便都沉默起来,只是双方都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剑仙苦夏不是那种擅长钻营之人,更不会希冀着自己多照拂郁狷夫一二,以此赢得自家师伯的好感,而是确实苦夏自己就看好郁狷夫。

    至于郁狷夫,更是被笑称为“所有长辈缘都被周神芝一人吃光”的郁家人。

    怀家与郁家的那桩娃娃亲,随着时间推移,其实怀家老祖对这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丫头,并不喜欢,所以后来郁狷夫为了逃婚去走江湖,怀家上下,根本没有任何怨言,怀家许多长辈反过来安慰诸多郁家好友,年轻人多走走是好事,那桩婚事不着急,怀潜是修道之人,郁狷夫虽然是纯粹武夫,凭她的武道资质,寿命也注定绵长,让两个孩子自己慢慢相处便是。

    两人一起走回剑仙苦夏教剑处,苦夏示意郁狷夫坐在蒲团上,她也没客气,摘了包裹,又开始烙饼就水吃。

    林君璧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郁狷夫她明明看见了,却当作自己没看见。

    ————

    宁府大门外的那条街上,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带着自己弟子缓缓而行。

    少年压低嗓音道:“姓刘的,我听说陈平安如今可牛气,有了个二掌柜的响当当绰号,尤其是他那个媳妇,在剑气长城这边,可厉害。郦剑仙私底下与我说了,她见不得那个宁姚,不然心里边会窝囊。”

    齐景龙没说什么。

    敲了门,开门之人正是纳兰夜行。

    齐景龙自报名号。

    纳兰夜行先是神色古怪,然后立即笑着领那师徒二人去往斩龙崖。

    原本正在勤勉炼气的陈平安,已经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笑眯眯招着手。

    白首原本瞧见了自家兄弟陈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然在这座剑气长城,每天太不自在,只是白首刚乐呵了片刻,突然想起那家伙是某人的师父,立即耷拉着脑袋,觉得人生了无生趣。

    纳兰夜行已经告辞离去。

    陈平安带着两人走入凉亭,笑问道:“三场问剑过后,觉得一个北俱芦洲显摆不够,都来咱们剑气长城抖搂来了?”

    齐景龙说道:“闲来无事,来见宗主与郦剑仙,顺便来看看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栏杆,瞥了眼那个白首,难得,瞧着有些闷闷不乐?

    到了凉亭,少年一屁股就坐在陈平安身边。

    齐景龙倒是无所谓这些,自己这个弟子,确实与陈平安更亲近些。

    齐景龙笑着道破天机:“来这里之前,我们先去了一趟落魄山,某人听说你的开山大弟子才学拳一两年,就说他压境在下五境,外加让她一只手。”

    陈平安已经知道大概的下场了。

    齐景龙又说道:“你那弟子胆子小,就问能不能再让一条腿。”

    陈平安瞥了眼白首,憋着笑,“这都答应了?”

    齐景龙点头道:“答应了,某人还开心得要死,于是又说站着不动,让裴钱只管出手。”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跟我说结果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取出一壶前不久从店铺那边蹭来的竹海洞天酒,“来,庆贺一下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开门大吉。”

    齐景龙摆摆手。

    白首抬起头,咬牙切齿道:“我敢保证,她绝对肯定必然十成十,不止学拳一两年!陈平安,你跟我说老实话,裴钱到底学拳多少年了,十年?!”

    陈平安直接将酒壶抛给齐景龙,然后自己又拿出一壶,反正还是蹭来的,揭了泥封,呡了一口酒,这壶酒似乎滋味格外好,陈平安盘腿坐在那边,一手扶在栏杆上,一手手心按住长椅上的那只酒壶,“我那开山大弟子是一拳下去,还是一腿横扫?她有没有被咱们白首大剑仙的剑气给伤到?没事,伤到了也没事,切磋嘛,技不如人,就该拿块豆腐撞死。”

    白首恼火得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双手握拳,重重叹息,使劲砸在长椅上。

    齐景龙将那壶酒放在身边,笑道:“你那弟子,好像自己比横飞出去的某人,更懵,也不知为何,特别心虚,蹲在某人身边,与躺地上那个七窍流血的家伙,双方大眼瞪小眼。然后裴钱就跑去与她的两个朋友,开始商量怎么圆场了。我没多偷听,只听到裴钱说这次绝对不能再用摔跤这个理由了,上次师父就没真信。一定要换个靠谱些的说法。”

    白首黑着脸。

    背靠栏杆,双手捂脸。

    齐景龙提醒道:“我跟裴钱保证过,不许泄露此事。所以你听过就算了,并且不许因为此事责罚裴钱。不然以后我就别想再去落魄山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本来就没想着说她什么。

    白首嘀咕道:“我反正不会再去落魄山了。裴钱有本事下次去我太徽剑宗试试看?我下次只要不掉以轻心,哪怕只拿出一半的修为……”

    陈平安不等少年说完,就点头笑道:“好的,我跟裴钱说一声,就说下一场武斗,放在翩然峰。”

    白首顿时委屈万分,一想到姓刘的关于那个赔钱货的评价,便嚷嚷道:“反正裴钱不在,你让我说几句硬气话,咋了嘛!”

    当初裴钱那一脚,真是够心黑的。

    白首不光是七窍流血倒地不起,事实上,竭力睁开眼睛后,就像醉酒之人,又好几个裴钱蹲在眼前晃来晃去。

    关键是那个赔钱货的言语,更恶心人,当时白首脸色铁青,嘴唇颤抖,手脚抽搐。她蹲一旁,兴许见他眼神游移,没找到她,还“好心好意”小声提醒他,“这儿这儿,我在这儿。你千万别有事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先前说话口气那么大,我哪晓得你真的就只是口气大嘞。也亏得我担心力气太大,反而会被传说中的仙人剑气给伤到自己,所以只出了七八分气力,要不然以后咋个与师父解释?你别装了,快醒醒!我站着不动,让你打上一拳便是……”

    后来白首便昏死过去了。

    陈平安笑眯眯道:“巧了,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寄了一封信回落魄山,只要裴钱她自己愿意,就可以立即赶来剑气长城这边。”

    白首转头问道:“师父,我们啥时候回宗门啊?翩然峰如今都没个人打理茅屋,刮风下雨的,弟子心里不得劲儿。”

    这应该是白首在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第一次喊齐景龙为师父,并且如此诚心诚意。

    齐景龙想了想,“好歹等到裴钱赶来吧。”

    白首眼神呆滞。

    齐景龙说道:“对了,听说有个很了不起的武学天才,来自中土神洲,名叫郁狷夫,想要找你练拳。”

    陈平安笑道:“没兴趣。”

    白首有气无力道:“别给人家的名字骗了,那是个娘们。”

    陈平安愣了一下。

    总不能那么巧吧。

    齐景龙点头道:“确实是一位女子,跟你差不多岁数,同样是底子极好的金身境。”

    看到陈平安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

    白首眼睛一亮,“至于好不好看嘛,我是不清楚,你到时候跟她打来打去的,自己多看几眼,何况拳脚无眼,嘿嘿嘿……”

    然后白首整个人就像是炸毛一般,毛骨悚然,手脚冰凉,然后僵硬转头,看到了一位缓缓走入凉亭的女子。

    她明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不悦神色,更没有刻意针对他白首,少年依旧敏锐察觉到了一股仿佛与剑气长城“天地契合”的大道压胜。

    她兴许只是稍稍流转心意,她不太高兴,那么这一方天地便自然对他白首不太高兴了。

    白首再次僵硬转头,对陈平安说道:“千万别毛手毛脚,武夫切磋,要守规矩,当然了,最好是别答应那谁谁谁的练拳,没必要。”

    陈平安伸手按住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小心我拧下你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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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拳就倒二掌柜

    齐景龙站起身,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见过宁姑娘。”

    宁姚笑道:“很高兴见到刘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陈平安搁在头顶的五指山,一头雾水,称呼上,有点嚼头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跟着笑。

    至于长椅上那壶酒,在双手笼袖之前,早已经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边。这对师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劝劝。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

    白首坐到了齐景龙那边去,起身的时候没忘记拎上那壶酒。

    宁姚主动开口道:“我早年游历过北俱芦洲,只是不曾拜访太徽剑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齐景龙点头道:“以后可以与陈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芦洲,翩然峰的风景还算不错。”

    宁姚摇头道:“近期很难。”

    齐景龙说道:“确实。”

    宁姚沉默片刻,转头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识正襟危坐。

    宁姚说道:“既然是刘先生的唯一弟子,为何不好好练剑。”

    虽然言语中有“为何”二字,却不是什么疑问语气。

    白首如学塾蒙童遇到查询课业的教书夫子,战战兢兢说道:“宁姐姐,我会用心的!”

    宁姚说道:“剑修练剑,需问本心。问剑问剑,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于无言天地以剑问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将委屈放在脸上,只能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不过宁姐姐说话,真是有豪杰气概,这会儿听过了宁姐姐的教诲,都想要喝酒了,喝过了酒,肯定好好练剑。

    齐景龙并不觉得宁姚言语,有何不妥。

    换成别人来说,兴许就是不合时宜,可是在剑气长城,宁姚指点他人剑术,与剑仙传授无异。更何况宁姚为何愿意有此说,自然不是宁姚在佐证传言,而只是因为她对面所坐之人,是陈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时因为双方皆是剑修。

    宁姚起身告辞道:“我继续闭关去了。”

    齐景龙起身道:“打搅宁姑娘闭关了。”

    宁姚对陈平安说道:“家里还有些珍藏酒水,只管与纳兰爷爷开口。”

    齐景龙愣了愣,解释道:“宁姑娘,我不喝酒。”

    宁姚笑道:“刘先生无需客气,哪怕宁府酒水不够,剑气长城除了剑修,就是酒多。”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啊是啊。”

    偷偷朝宁姚伸出大拇指。

    其实那本陈平安亲笔撰写的山水游记当中,齐景龙到底喜不喜欢喝酒,早就有写。宁姚当然心知肚明。

    宁姚一走。

    白首如释重负,瘫靠在栏杆上,眼神幽怨道:“陈平安,你就不怕宁姐姐吗?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见着了宗主,我都没这么紧张。”

    陈平安笑呵呵道:“怕什么怕,一个大老爷们,怕自己媳妇算怎么回事。”

    齐景龙突然转头望向廊道与斩龙崖衔接处。

    陈平安立即心弦紧绷,伸长脖子举目望去,并无宁姚身姿,这才笑骂道:“齐景龙,好家伙,成了上五境剑仙,道理没见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坏水!”

    齐景龙微笑道:“你跟我老实讲,在这剑气长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觉得我是个酒鬼?慢慢想,好好说。”

    陈平安问道:“你看我在剑气长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练拳,对吧,还要经常跑去城头上找师兄练剑,经常一个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个时辰炼气,所以如今练气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满大街都是剑仙的剑气长城,我有脸经常出门逛荡吗?你扪心自问,我这一年,能认识几个人?”

    齐景龙说道:“解释这么多?”

    陈平安哑口无言,是有些过犹不及了。

    齐景龙起身笑道:“对宁府的斩龙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斩龙台已经见过,下去看看演武场。”

    白首疑惑道:“斩龙台咋就见过了,在哪儿?”

    陈平安笑道:“白长了一颗小狗头,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宁姐姐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

    陈平安跺了跺脚,“低下狗头,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鸡,“凉亭下边的整座小山,都是斩龙台?!”

    陈平安已经陪着齐景龙走下斩龙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

    白首没跟着去凑热闹,什么芥子小天地,哪里比得上斩龙台更让少年感兴趣,起先在甲仗库那边,只听说这里有座斩龙台极大,可当时少年的想象力极限,大概就是一张桌子大小,哪里想到是一栋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伸手摩挲着地面,然后侧过头,弯曲手指,轻轻敲击,聆听声响,结果没有半点动静,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面,感慨道:“乖乖,宁姐姐家里真有钱!”

    与陈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当中,齐景龙说道:“在甲仗库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二掌柜的名号,别说是剑气长城,我在春幡斋那边都听说了。”

    陈平安无奈道:“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

    齐景龙说道:“此处说话?”

    陈平安说道:“一般言语,不用忌讳。”

    有纳兰夜行帮忙盯着,加上双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剑仙窥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势力聚拢的杀力。

    除了纳兰夜行这位跌境犹有玉璞的宁府剑仙,齐景龙本身就是玉璞境剑仙,身后更有宗主韩槐子、与女子剑仙郦采,或者说整座北俱芦洲,至于陈平安,有一位师兄左右坐镇城头,足矣。

    齐景龙这才说道:“你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钱的学问,丢在地上白捡的那种,往往无人理会,捡起来也不会珍惜。”

    陈平安神色认真,说道:“继续。你一个剑气长城的局外人,帮我复盘,会更好。”

    齐景龙缓缓道:“开酒铺,卖仙家酒酿,重点在楹联和横批,以及铺子里边那些喝酒时也不会瞧见的墙上无事牌,人人写下名字与心声。”

    “绸缎铺子那边,从百剑仙印谱,到皕剑仙印谱,再到折扇。”

    “街巷挂角处的说书先生,与孩子们蹭些瓜子、零食。”

    齐景龙说完三件事后,开始盖棺定论,“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头最穷的练气士,就是剑修,为了养剑,填补这个无底洞,人人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一般,偶有闲钱,在这剑气长城,男子无非是喝酒与赌博,女子剑修,相对更加无事可做,无非各凭喜好,买些有眼缘的物件,只不过这类花钱,往往不会让女子觉得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说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够让人来喝酒一两次,却未必留得住人,与那些大小酒楼,争不过回头客。但是不管初衷为何,只要在墙上挂了无事牌,心中便会有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牵挂,看似极轻,实则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异的剑仙,以剑气作笔,落笔岂会轻了?无事牌上诸多言语,哪里是无心之语,某些剑仙与剑修,分明是在与这方天地交代遗言。”

    “换成我齐景龙,去往那酒铺饮酒之时,哪怕是老旧桌凳,喝着粗劣的酒水,吃着不要钱的阳春面和酱菜,甚至是蹲在路边饮酒,可真正与我为邻者,是那百余位剑仙、剑修的明志,是一生剑意凝聚所在,是某种酒后吐真言,更希望将来有一天,有后人翻开那些无事牌,便可以知晓天地之间,曾有先贤来过这一方天地,出过剑。”

    “当然,有了酒铺,只要生意不错,你这个二掌柜,就可以在那边,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迹的方式,听到最多的剑气长城故事,让你以极快推进的进展,更加了解剑气长城这块形势复杂的棋盘。”

    陈平安点头道:“除此之外,帮着宁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叠嶂姑娘拉拢生意。这才是最早的初衷,后续想法,是渐次而生,初衷与机谋,其实两者间隔很小,几乎是先有一个念头,便念念相生。”

    齐景龙笑道:“能够如此坦言,以后成了剑修,剑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够在我太徽剑宗挂个供奉了。”

    陈平安问道:“没劝一劝韩宗主?”

    齐景龙苦笑道:“劝了,讨了顿骂而已,还能如何。其实我自己不愿意劝,是黄童祖师劝我去劝宗主,长辈所求,不敢推辞。”

    先前齐景龙忘记长椅上的那壶酒,陈平安便帮他拎着,这会儿派上了用场,递过去,“按照这边的说法,剑仙不喝酒,元婴走一走,赶紧喝起来,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个境,同样是仙人境了,再仗着年纪小,让韩宗主压境与你切磋,到时候打得你们韩宗主跑回北俱芦洲,岂不美哉?”

    齐景龙接过了酒壶,却没有饮酒,根本不想接这一茬,他继续先前的话题,“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头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学问与本心,在浩然天下,读书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请大家,篆刻印文与边款,极少将印章与印文一并交由他人处置,所以你那两百方印章,不管不顾,先有百剑仙印谱,后有皕剑仙印谱,爱看不看,爱买不买,其实最考究眼缘,所以你很有心,可若无酒铺那么多传闻事迹,小道消息,帮你作为铺垫,让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么多剑仙、地仙剑修的心思,尤其是他们的人生道路,你绝无可能有此成果,能够像现在这样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与心相契,依旧会被一清而空。因为谁都清楚,那座绸缎铺子的印章,本就不贵,买了十方印章,只要转手卖出一方,就可以赚。所以你在将第一部皕剑仙印谱装订成册的时候,其实会有忧心,担心印章此物,只是剑气长城的一桩小买卖,一旦有了第三拨印章,导致此物泛滥开来,甚至会牵连之前那部皕剑仙印谱上边的所有心血,故而你并未一条道走到黑,如何耗费心神,全力雕琢下一个百枚印章,而是另辟蹊径,转去售卖折扇,扇面上的文字内容,更加随心所欲,这就类似‘次一等真迹’,不但可以拉拢女子买家,还可以反过来,让收藏了印章的买家自己去稍稍对比,便会觉得先前入手的印章,买而藏之,值得。”

    陈平安说道:“所说不差。而且还有一点,我之所以转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够尽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剑仙随意堪破,觉得此人城府过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这一步,依旧被人看破,其实就无所谓了,反正万事不用一味求全,终究也要给一些回过味来的剑仙,笑骂一句小子贼滑的机会。为何可以不介意?因为我所有的印章与折扇,希望拿到它们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这一小撮心思最为剔透、人生阅历足够厚重的剑仙前辈。当然这些人当中,有谁看破真相却不道破,甚至还愿意收下某枚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会由衷敬重,有机会的话,我还要当面说一句‘以贱卖之法兜售学问,是晚辈失礼’。”

    齐景龙点头说道:“思虑周密,应对得体。”

    陈平安重重一拍齐景龙的肩膀,“不愧是去过我那落魄山的人!没白去!白首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只学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语,那叫一个转折生硬,简直就是帮倒忙。”

    齐景龙破天荒主动喝了口酒,望向那个酒铺方向,那边除了剑修与酒水,还有妍媸巷、灵犀巷这些陋巷,还有许多一辈子看腻了剑仙风采、却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点风土人情的孩子,齐景龙抹了抹嘴,沉声道:“没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你这么做,意义不大的。”

    陈平安沉默许久,最终说道:“不做点什么,心里边难受。这件事,就这么简单,根本没多想。”

    齐景龙举起酒壶,似乎是想要与陈平安如那酒碗磕碰,与之豪饮。

    结果陈平安气笑道:“老子在酒铺那边十八般武艺齐出,费了好大劲,才好不容易蹭来了两壶酒,一壶给了你,一壶又给白首摸走了,真当我是神仙啊,本事那么大,一口气能蹭三壶酒?!”

    齐景龙哦了一声,也不再饮酒。

    齐景龙问道:“先前听你说要寄信让裴钱赶来剑气长城,陈暖树与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让两个小姑娘来,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释一番?你应该清楚,就你那位开山大弟子的性格,对待那封家书,肯定会看待圣旨一般,同时还不会忘记与两个朋友显摆。”

    陈平安笑道:“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齐景龙点头道:“这就好。”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出芥子小天地,“带你看样东西。”

    白首已经走下斩龙崖,绕着小山好几圈,总觉得这么大一块斩龙台,自己得请人帮自己画一幅画卷,站在山脚来一幅,坐在凉亭再来一幅,回了太徽剑宗和翩然峰,画轴那么一摊开,旁边那些脑袋还不得一个个倒抽冷气瞪圆眼,就都是白首大剑仙嗖嗖嗖往上涨的宗门声望了。所以说靠姓刘的,不太成,还是要自力更生,靠着自家兄弟陈平安,更靠谱些。

    白首见两个同样是青衫的家伙走出演武场,便跟上两人,一起去往陈平安住处。

    白首看到那可怜兮兮的小宅子,顿时心中悲从中来,对陈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陈平安一抬腿。

    白首直接跑出去老远。

    自己都觉得有些丢脸,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里挑了张本就搁放在屋檐下的椅子,坐在那儿装大爷。

    一想到说不定哪天就要蹦出个黑炭赔钱货,白首就很珍惜自己当下的悠闲时光。

    姓刘的,与自己兄弟分明是谈正事,不是那种闲聊瞎扯,少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掺合了。

    陈平安带着齐景龙走入那间摆放了两张桌子的厢房,一张桌上,还有尚未打磨彻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许多空白无字的扇面

    ,并无印文边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许多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关于印文和扇面内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则是一幅大骊龙泉郡的所有龙窑堪舆形势图。

    如今的龙泉郡,许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坟,还有那些龙窑窑口,依旧云雾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过上方,依旧无法窥见全貌。

    齐景龙站在桌边,将酒壶轻轻放在桌上,低头望去,所有龙窑窑口,并非杂乱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条弯曲长线,在这条长线之外,稍有距离处,有一个小圆圈,齐景龙指了指此地,问道:“是小镇那口铁锁井?”

    陈平安点头。

    齐景龙凝视片刻,说道:“龙衔骊珠飞升图。”

    陈平安感叹道:“好眼光!”

    齐景龙淡然道:“我会些符箓阵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陈平安啧啧道:“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自己多么的了不起,我算是学到了。”

    齐景龙神色凝重,伸手轻轻抚过那幅地图,眯眼道:“哪怕只看此图,依旧可以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戾气和杀意,看来最后一条真龙身死道消之际,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转。”

    陈平安双手笼袖,弯腰趴在桌上。

    齐景龙将那些龙窑名称一个一个看过去,一手负后,一手伸出,在一处处龙窑轻轻抹过,“果然是在那条真龙尸骸之上,以一处处脊柱关键窍穴,打造出来的窑口,故而每一座龙窑烧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负不同的本命神通。龙生九子各不同,许多能够传承下来的市井俗语,皆有大学问。先前我逛过龙泉小镇,也去过那座拱桥,以及圣人阮邛在龙须河畔建造而成的剑铺,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蕴含的七元解厄,承担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实则与这条真龙尸骸,遥遥呼应,是争珠之势,当然本意并非真要抢夺‘骊珠’,依旧是压胜的意思更多,并且还没有这么简单,原本是在天格局,针锋相对,等到骊珠洞天坠落人间,与大骊版图接壤,便巧妙翻转了,瞬间颠倒为在地形势,并且加上龙泉剑宗挑选出来的几座西边大山,作为阵眼,堂堂正正,牵引气运进入七口水井,最终形成了天魁天钺、左辅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气运反哺祖师堂所在神秀山。只说这一口口龙窑的设置,其实与如今的地理堪舆、寻龙点穴,许多简直就是对冲的,但是偏偏能够以天理压地理,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比如这文昌窑与毗邻武隆窑,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阴阳家推崇的经纬至理,那么在你绘制的这张地图上,文昌窑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窑右迁一寸,才能达到如今世道的文武相济,只是如此一来,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肯定是其余窑口,与这两窑环环相扣,是这座冲霄窑?也不对,应该是这座拱璧窑使然,可惜当时游历此地,还是看得模糊,不够真切,应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居高临下,多看几眼的……”

    齐景龙的每一句话,陈平安当然都听得懂,至于其中的意思,当然是听不明白的,反正就是一脸笑意,你齐景龙说你的,我听着便是,我多说一个字就算我输。

    齐景龙突然转头问道:“你的确切生辰八字?不然这局棋,对我目前而言,还是太难,棋盘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为切入口,才有机会破局。”

    陈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还是蹭来的,摇摇头。

    齐景龙皱眉道:“你已经在谋划破局,怎么就不许我帮你一二?如果我还是元婴剑修,也就罢了,跻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许多。”

    陈平安嗑着瓜子,笑道:“管不着,气不气。”

    齐景龙倒是没生气,坐在椅子上,继续凝视着那幅气象万千的小小升龙图,偶尔伸手掐诀,同时开始翻阅桌上的两本册子。

    看书的时候,齐景龙随口问道:“寄信一事?”

    陈平安说道:“稳当的。”

    齐景龙便不再多问。

    陈平安只是忙着嗑瓜子,那是真的闲。

    后来干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笔书写扇面,写下一句,八风摧我不动,幡不动心不动。

    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体蚊蝇小字,写了一句类似旁白批注的言语:万事过心,皆还天地;万物入眼,皆为我有。

    手持扇面,轻轻吹了吹墨迹,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字,离着传说中的书圣之境,约莫从万步之遥,变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齐景龙转过身,问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经山卢姑娘?”

    陈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经山卢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人家跟着你一起来的倒悬山?可以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你不如干脆答应了人家,百来岁的人了,总这么打光棍也不是个事儿,在这剑气长城,酒鬼赌棍,都瞧不起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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