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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例如猜测陈清都是不是要万年以来,第一次走下剑气长城,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

    她问道:“你是在跟我显摆这种雕虫小技?”

    陈清都笑道:“岂敢。”

    随即这位岁月悠悠的老人,剑气长城人人眼中的老大剑仙,终于有了几分陈清都该有的气魄,“何况如今,晚辈剑术,真不算低了。万年之前,若是与前辈你们为敌,自然没有胜算,如今若是再有机会逆行光阴长河,带剑前往,去往当年战场……”

    她不见动作,长剑倾斜,悬停空中,剑尖指向坐在一旁的陈清都。

    哪怕剑尖距离头颅不过三寸,陈清都始终岿然不动,在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芥子大小的光亮。

    她说道:“在这座剑气长城,别人拿你陈清都没办法,我是例外。”

    天下剑术最早一分为四,剑气长城陈清都是一脉,龙虎山天师是一脉,大玄都观道家剑仙是一脉,莲花佛国那边犹有一脉。

    这就是剑术道统极其隐蔽的万年传承,早已不为世人熟知,哪怕是许多北俱芦洲的剑仙,都不知其中渊源根脚,只能知道几座天下拥有四把仙剑。

    而这四脉剑术道统,各有侧重,可如果只论杀力之大,当然是剑气长城陈清都这一脉,当之无愧,稳居首位。

    陈清都当然不是畏惧身边这位远远未曾达到剑道巅峰的高大女子。

    是尊敬。

    可话说回来,怕是不怕,但是岂会当真半点不担忧,就如她所说,陈清都剑术再高,在她面前,便永远不是最高。

    这句话,其实要远远比两人万年之后再度重逢,她让陈清都滚蛋那句话,更加惊世骇俗。

    需知除非三教圣人手持信物,亲临剑气长城,那么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就是千真万确的无敌于世,任你道老二手持仙剑,依旧没有胜算。

    倒悬山为何存在?倒悬山上为何会有一座捉放亭?道老二为何早年明明已经身在倒悬山,却依旧没有多走一步?这位最喜欢与天地争胜负的道祖二弟子,为何带剑来到浩然天下,不曾出剑便返回青冥天下?要知道一开始这位道人的打算,便是自己脚踩世间最大的山字印,与那屹立于剑气长城之上的陈清都,来一场竭尽全力的厮杀!

    证明他不光是道法高深,故而白玉京半数出自他手,并且他还要证明自己已经为天下剑术别开生面,开辟出第五脉剑术道统!

    两人都在眺望远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陈清都哪怕一眼。

    剑气长城南边城墙上,那些刻下大字的一笔一划,皆大如洞府之地,都开始簌簌落下尘土,一些在那边修道的地仙剑修,随之身形摇晃却毫无察觉。

    陈清都微笑道:“前辈,够了吧?”

    她说道:“你知不知,你当年的不作为,让我主人的修道速度,慢了许多许多。原本剑气十八停,主人早就该破关而过了。”

    陈清都说道:“年轻人,走得慢些,多吃点苦,又有何妨。走得太快,太早登高,又有前辈相伴在侧,对于几座天下来说,并非好事。左右对魏晋说那握剑一事,真是极对,左右真该对他的小师弟说一说。陈平安如果做不成前辈真正的主人,要我看啊,这孩子的修行之路,还不如慢些再慢些,一直提不起剑才好,总之越晚登顶越好。陈平安真要有喜好随心所欲出剑的一天,我都会后悔让他去往藕花福地历练,借机重建长生桥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那座福地洞天衔接之地,当初正是被前辈镇杀一尊真灵神祇,出剑的剑气殃及,才劈出破碎小天地吧?”

    她不再言语。

    剑尖处,芥子大小的一粒光亮,蓦然大如拳头,陈清都鬓角发丝缓缓飘起,有些被斩落,随风飘散,一缕缕发丝,竟是直接将那些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轻易割裂开来。

    “陈清都,我给你一点脸,你就要好好接住!”

    她神色冷漠,一双眼眸深处,孕育着犹胜日月之辉的光彩,“万年之前,我的上任主人怜惜你们,你们这些地上的蝼蚁接住了。万年之后,我已经陨落太多,你剑道拔高数筹,但这不是你这么跟我说话的理由。老秀才将我送到此地,一路上担惊受怕,与我说了一箩筐的废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陈清都苦笑道:“该不会是老秀才说了提亲一事,前辈在跟我怄气吧?老秀才真是鸡贼,从来不愿吃半点亏!”

    陈清都伸手,握住剑尖处的那团光明,说道:“不能再多了,这些纯粹剑意,前辈可以尽管带走,就算是晚辈耽误了前辈砥砺剑锋的赔罪。若是再多,我是无所谓,就怕事后陈平安知晓,心中会难受。”

    她皱了皱眉头,收起长剑,那团光明在剑尖处一闪而逝,缓缓流转剑身,她重新恢复拄剑之姿。

    陈清都转头望去,笑道:“前辈如今再看人间,作何感想?”

    她冷笑道:“太小。”

    陈清都点点头,“确实,曾经的日月星辰,在前辈剑光之下,都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正是前辈你们这些存在,造就了如今的星河璀璨。”

    天上星辰万点,皆是浮游尸骸。

    陈清都站起身,身形佝偻,似乎不堪重负,万年以来,再未曾真正挺直脊梁。

    几座天下的剑修,除了屈指可数的一小撮人间大剑仙,都早已不知,世间剑术,推本溯源,得自于天。

    在那之后,才是万千种神通术法,被起于人间的长剑,连同各路神灵一一劈落人间,被大地之上原本水生火热之中的人间蝼蚁,一一捡取,然后才有了修道登高,成了山上仙人。

    从一些只是香火源头的傀儡,从众多神灵饲养的圈养牲畜,摇身一变,成为了天下之主。那是一个极其漫长和苦难重重的岁月。

    陈清都便是人间最早学剑之人之一,是资历最老的开山剑修,最后方能合力开天。剑之所以为剑,以及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为巨大,超乎于天地,便是此理。

    只是在那场打得天崩地裂的大战后期,人族内部发生了一场分歧争执,剑修沦为刑徒,流徙至剑气长城,妖族被驱逐到蛮夷之地,浩然天下有了中土文庙,建造起九座雄镇楼,矗立于天地间,骑青牛的小道士,远去青冥天下,建造出白玉京的地基,佛祖脚踩莲花,佛光普照大地。

    八千年前的蛟龙灭种,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

    陈清都轻声问道:“前辈为何愿意选择那个孩子?”

    她说道:“齐静春说有些人的万一,便是一万,让我不妨试试看。”

    陈清都问道:“可曾再次失望?”

    她随手提剑,一剑刺出。

    一剑洞穿陈清都的头颅,剑身流淌而出的金色光亮,就像一条悬挂人间的小小银河。

    陈清都依旧纹丝不动,只是唏嘘道:“前辈的脾气,依旧不太好。”

    她说道:“已经好很多了。”

    陈清都横移数步,躲开那把剑,笑道:“那前辈当初还要一剑劈开倒悬山?”

    如果不是亚圣亲手阻拦,并且难得在文庙之外的地方露面,估计如今倒悬山已经崩毁了。

    她说道:“当时主人昏迷不醒,我可以自行作为。”

    陈清都无奈道:“如何都想不到,前辈的主人,会是陈平安。只是稍稍再想,好像换成其他人,反而不对,如何都不对。换成其他任何人,谁才是主人,真不好说。”

    陈清都突然笑了起来:“齐静春最后的落子,到底是怎样的一记神仙手啊。”

    她随手一抓,剑身当中金光被一拽而出,重新聚拢成一团璀璨光明,被她伸手握在手心,随便捏碎,冷笑道:“赠予剑意?你陈清都?”

    陈清都笑着点头,不说话。

    她双指并拢,微笑道:“我自取。”

    整座剑气长城,皆有粒粒金光,开始凭空出现。

    陈清都脸色微变,叹了口气,真要拦也拦得住,可是代价太大,何况他真吃不准对方如今的脾气,那就只好使出杀手锏了。

    于是那个在路上震散了酒气、即将走到宁府的青衫年轻人,一个踉跄就走到了城头上,出现在了高大女子身边。

    陈平安满脸疑惑和惊喜,轻声喊道:“神仙姐姐?”

    高大女子一挥袖子,打散金光,手中长剑消逝不见,她转过身,露出笑意,然后一把抱住陈平安。

    陈平安有些手足失措,张开双臂,转过头望向陈清都,有些神色无辜,结果被她按住脑袋,往她身前一靠。

    陈清都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眼睛。

    真不是自己眼花。

    这位老大剑仙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先前一剑,能不疼吗?

    陈平安满脸涨红,好在她已经松开手,她微微弯腰低头,凝视着他,她笑眯起眼,柔声道:“主人又长高了啊。”

    见她又要伸出双手,陈平安赶紧也伸手,轻轻按下她的双臂,苦笑着解释道:“给宁姚瞧见,我就死定了。”

    她一脸凄苦,伸手捂住心口,“就不怕我先伤心死吗?”

    陈平安双眼之中,满是别样光彩,他笑容灿烂,转头望向天幕,高高举臂,伸手指向那三轮明月,问道:“神仙姐姐,我听说这座天下,少了两轮明月也无妨,四季流转依旧,万物变化如常,那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将来某一天,将其斩落一轮,带回家去?比如我们可以偷偷搁放在自家的莲藕福地。”

    她仰头望去,微笑道:“如今不成,以后不难。”

    陈清都站在一旁,都他娘的快要别扭死了。

    她斜眼陈清都。

    陈清都便走了。

    只是离去之前,陈清都看似随口说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宁丫头。”

    陈平安转过身,眼神清澈,笑道:“我自己会说的。”

    她站在陈平安身旁,依旧笑眯眯。

    只是陈清都心湖之间,却响起炸雷,就三个字,“死远点”。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离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与剑灵并肩而走。

    对于光阴长河,陈平安可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行走其中,非但不觉煎熬,反而如鱼得水,那点魂魄震颤的煎熬,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还要讲究一点脸面,如果剑灵不在身边,陈平安都能撒腿狂奔起来,毕竟置身于停滞光阴长河中的裨益,几乎不可遇不可求。

    陈平安转头笑问道:“怎么来了?是我先生去了一趟龙泉郡?”

    她点点头。

    老秀才还是担心自己这位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这边不稳妥。当然老秀才与她也坦言,陈清都这个老不死,他老秀才的面子不给也就罢了,怎的连陈平安的先生面子都不卖,这像话吗?这岂不是连他的弟子、也就是她的主人面子都不卖?谁借给陈清都的狗胆嘛。

    陈平安说道:“本来以为要等到几十年后,才能见面的。”

    她笑道:“磨剑一事,风雪庙那片斩龙崖,已经吃完了。主人放心,我道理还是讲了的,风雪庙一开始发现端倪,吓破了胆子,在那边的驻守剑修,谁都没敢轻举妄动,然后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小屁孩,就偷偷摸摸走了趟龙脊山,在那边做足了礼数,我就见了他一面,传授了一道剑术给风雪庙作为交换,对方还挺高兴,毕竟可以帮他破境。接下来便是阮邛那一片,阮邛答应了,所以如今大骊王朝才会专程为龙泉剑宗另外选址,阮邛比较聪明,没提什么要求,我一高兴,就教了他一门铸剑术,不然就他那点破烂境界,所想之事,不过是痴心妄想。至于真武山那片斩龙崖,就算了,牵扯太多,容易带来麻烦,我是无所谓,但是主人会很头疼。”

    有些事情,她不是不能做,只是就像陈清都会担心到底谁才是主人一样。做了,就会是陈平安的麻烦。

    一些道理,陈清都其实说得不差,只是她就是觉得一个陈清都,没资格在她这边说三道四。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总有一天,在我身前,麻烦就只是麻烦而已。”

    她开心至极。

    弯弯绕绕,本以为会岔开千万里之遥,一旦如此,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只是多少会有些遗憾,不曾想最后,竟然反而恰好成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递剑人。

    她笑问道:“主人如果能够一路登高,到底想要成为怎么样的人?”

    “言之有理,行之有道。”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然后一剑递出天外,一拳下去,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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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八十九章

    角落里的那个孩子

    她叹息一声,“为何一定要为别人而活。”

    习武练拳一事,崔诚对陈平安影响之大,无法想象。

    方才那句话,显然有一半,陈平安是在与已逝之人崔诚,重重许诺,生死有别,依旧遥遥呼应。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一直在为自己而活,只是走在路上,会有牵挂,我得让一些敬重之人,长久活在心中。人间记不住,我来记住,如果有那机会,我还要让人重新记起。”

    她陷入沉思,记起了一些极其遥远的往事。

    陈平安走出一段路后,便转身重新走一遍。

    她也跟着再走一遍回头路。

    这就是陈平安追求的无错,免得剑灵在光阴长河行走范围太大,出现万一。

    世间意外太多,无力阻拦,来则来矣。

    但是最少在我陈平安这边,不会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横生枝节太多。

    最知我者,齐先生,因我而死。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双方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她说道:“可以不走,不过在倒悬山苦等的老秀才,可能就要去文庙请罪了。”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陈平安转过身,伸出手掌。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到的,都会做到。”

    她收回手,双手轻轻拍打膝盖,远望那座大地贫瘠的蛮荒天下,冷笑道:“好像还有几位老不死的故人。”

    陈平安说道:“那我多加小心。”

    她说道:“如果我现身,这些鬼鬼祟祟的远古存在,就不敢杀你,最多就是让你长生桥断去,重新来过,逼着主人与我走上一条老路。”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她笑道:“知道啦。”

    陈平安突然笑问道:“知道我最厉害的地方是什么吗?”

    她想了想,“敢做取舍。”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

    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一个谄媚于所谓的强者与权势之人,根本不配替她向天地出剑。

    人间万年之后,多少人的膝盖是软的,脊梁是弯的?不计其数。这些人,真该看一看万年之前的人族先贤,是如何在苦难之中,披荆斩棘,仗剑登高,只求一死,为后世开道。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除此之外,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凭借人间香火凝聚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并且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花费多少气力。

    可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然后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以前没有与人说过,因为想都没有想过。”

    她喃喃重复了那四个字。

    “我心自由。”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着过去?”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纳兰夜行其实本来就谈不上有多担心,既然得知是老大剑仙所为,就更加放心。

    不过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纳兰爷爷,与白嬷嬷说一声,有事情要商量,就在芥子小天地那边。”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笑道:“一起。”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

    陈平安便将剑灵一事,大致说了一遍,只说现况大概,不涉及更多的渊源。

    纳兰夜行与白炼霜两位老人,仿佛听天书一般,面面相觑。

    仙剑孕育而生的真灵?

    是那传说中的四把仙剑之一,万年之前,就已是杀力最大的那把?与老大剑仙陈清都算是旧识故友?

    宁姚还好,神色如常。

    然后演武场这处芥子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一挑眉。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剑灵凝视着宁姚的眉心处,微笑道:“有点意思,配得上我家主人。”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又算吗?”

    纳兰夜行额头都是汗水。

    白炼霜更是身体紧绷,紧张万分。

    剑灵笑道:“不算不算,行了吧。”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眼观鼻鼻观心,十八般武艺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儿多说一个字都是错。

    剑灵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

    本就已经飘渺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剑灵哦了一声,“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老秀才恼火道:“啥?前辈的天大面子,才值一人?!这陈清都是想造反吗?!不成体统,放肆至极!”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老秀才大义凌然道:“岂可让前辈再走一趟剑气长城!三人就三人,陈清都不厚道,我辈读书人,一身浩然气,还是要讲一讲礼义廉耻的。”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

    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

    别说是剑仙御剑,哪怕是跨洲的传讯飞剑,都无此惊人速度。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老秀才伸长m脖子瞧了眼,有些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这是作甚?”

    剑灵淡然道:“记账。”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有雨师正神第一尊、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老秀才笑道:“做了个好选择,想要等等看。”

    剑灵问道:“这桩功德?”

    老秀才摇头道:“不算。还怎么算,算谁头上,人都没了。”

    剑灵嗤笑道:“读书人算账本事真不小。”

    老秀才点头道:“可不是,真心累。”

    剑灵转过头,“不对。”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倒是说可以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贼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削尖了脑袋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关于老秀才擅自用掉自己主人那桩功德一事,剑灵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波动,好像如此作为,才对她的胃口。

    至于老秀才扯什么拿性命担保,她都替身边这个酸秀才臊得慌,好意思讲这个,自己怎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他会不清楚?浩然天下如今有谁能杀得了你?至圣先师绝对不会出手,礼圣更是如此,亚圣只是与他文圣有大道之争,不涉半点私人恩怨。

    老秀才自顾自点头道:“不用白不用,早早用完更好,省得我那弟子知道了,反而糟心,有这份牵连,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我这一脉,真不是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个个心气高学问好,品行过硬真豪杰,小平安这孩子走过三洲,游历四方,偏偏一处书院都没去,就知道对咱们儒家文庙、学宫与书院的态度如何了。心里边憋着气呢,我看很好,这样才对。”

    剑灵笑道:“崔瀺?”

    老秀才一脸茫然道:“我收过这位弟子吗?我记得自己只有徒孙崔东山啊。”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谁说不是呢。”

    老秀才神色恍惚,喃喃道:“我也有错,只可惜没有改错的机会了,人生就是如此,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却无法再改,悔莫大焉,痛莫大焉。”

    只是老秀才很快一扫心中阴霾,揪须而笑。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追,自己这不是收了个闭关弟子嘛。

    前什么辈。

    咱年纪是小,可咱俩一个辈儿的。

    黄昏中,酒铺那边,叠嶂有些疑惑,怎么陈平安白天刚走没多久,就又来喝酒了?

    酒铺生意不错,别说是没空桌子,就连空座位都没一个,这让陈平安买酒的时候,心情稍好。

    叠嶂递过一壶最便宜的酒水,问道:“这是?”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叠嶂也没幸灾乐祸,安慰道:“宁姚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她说不生气,肯定就是真的不生气,你想多了。”

    陈平安回了一句,闷闷道:“大掌柜,你自己说,我看人准,还是你准?”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幸灾乐祸了,“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脸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却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儿生意,都不是好买卖。

    叠嶂当时竟然还认认真真将这些自认为金玉良言的语句,一一记在了账本上,把一旁的陈平安看得愁死,咱们这位大掌柜真不是个会做生意的,这十几年的铺子是怎么开的?自己才当了几年的包袱斋?难不成自己做买卖,真有那么点天赋可言?

    韩融笑问道:“二掌柜,喝闷酒呢?咋的,手欠,给赶出来了?没事,韩老哥我是花丛老手,传授你一道锦囊妙计,就当是酒水钱了,如何,这笔买卖,划算!”

    陈平安嚼着酱菜,呡了一口酒,优哉游哉道:“听了你的,才会狗屁倒灶吧。何况我就是出来喝个小酒,再说了,谁传授谁锦囊妙计,心里没个数儿?铺子墙上的无事牌,韩老哥写了啥,喝酒忘干净啦?我就不明白了,铺子那么多无事牌,也就那么一块,名字那面贴墙面,敢情韩老哥你当咱们铺子是你告白的地儿?那位姑娘还敢来我铺子喝酒?今天酒水钱,你付双份。”

    “别介啊。兄弟谈钱伤交情。”

    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颗雪花钱的酒水,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笑道:“好说,到时候我再送你一壶。”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颗雪花钱的。”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陈平安笑骂道:“打住打住,韩老哥儿,我吐了酒水,你赔我啊?”

    叠嶂在远处,看着聊得挺热乎两人儿,有些心悦臣服,这位二掌柜是真能聊。

    陈平安还说过他是真心喜欢在剑气长城这边喝酒,因为浩然天下那边的许多酒桌上,同样一杯酒,权柄大者酒杯深,权柄小者酒杯浅。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到酒’这样的,我喜欢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衬老哥儿一把,不管有

    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桌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

    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韩融端起酒碗,“咱哥俩感情深,先闷一个,好歹给老哥儿折腾出一首,哪怕是一两句都成啊。不当儿子,当孙子成不成?”

    陈平安举起酒碗,“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大发不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走到正在为韩老哥解释何为“飞光”的二掌柜身前,她笑道:“能不能耽误陈公子片刻功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转头对韩融说道:“你不懂又不重要,她听得懂就行了。”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来者便是俞洽,那个让范大澈魂牵梦萦肝肠断的女子。

    俞洽神色微微不自然,只是很快就嗓音轻柔缓缓道:“那晚的事情,我听说了,虽然我与范大澈没能走到最后,但我还是要亲自来与陈公子道声歉,毕竟事情因我而起,连累陈公子受了一些冤枉气。兴许这么说不太合适,甚至会让陈公子觉得我是说些虚情假意的客套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体谅一下范大澈,他这人,真的很好,是我对不住他。”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

    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多谢陈公子。”

    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去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不是怕惹恼了陈三秋,陈三秋在范大澈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子哥山头里边,可是坐头把交椅的人。陈三秋真要说句重话,俞洽以后就别想在那边混了。”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

    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突然说道:“咱们打个赌,范大澈会不会出现?”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陈平安笑了笑,刚要点头。

    叠嶂就改口道:“不赌了。”

    陈平安有些惋惜神色,叠嶂便觉得自己不赌,果然是对的,不曾想不到半炷香,范大澈就来了。

    叠嶂翻了个白眼。

    范大澈到了酒铺这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要了一壶酒,蹲在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笑道:“俞姑娘说了,是她对不住你。”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提起酒碗,与范大澈手中白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说道:“别想不开,恨不得明天就打仗,觉得死在剑气长城的南边就行了。”

    范大澈一口喝完碗中酒水,“你怎么知道的?”

    陈平安说道:“猜的。”

    范大澈说道:“别因为我的关系,害你跟三秋做不成朋友,或者你们还是朋友,但是心里有了芥蒂。”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范大澈点头道:“那就好。”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说道:“你这会儿,肯定难受。蚊蝇嗡嗡如雷鸣,蚂蚁过路似山岳。我倒是有个法子,你要不要试试看?”

    范大澈疑惑道:“什么法子?”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给一拳撂倒,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笑道:“大老爷们吐点血算什么,不然就白喝了我这竹海洞天酒。记得把酒水钱结账了再走,至于那只白碗就算了,我不是那种特别斤斤计较的人,记不住这种小事。”

    陈平安停下脚步,“我有点事情。”

    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是那少年张嘉贞。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张嘉贞思量片刻,会心一笑,仰起头,望向那个双手笼袖的陈平安,问道:“陈先生,我习武练剑都不行,那么我以后一有闲暇,恰好先生也在铺子附近,那么我可以与陈先生请教解字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

    张嘉贞告辞离去,转身跑开。

    陈平安快步走去,轻声问道:“怎么来了?”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身的酒气,如果胆敢打死不认账,可不就是被直接打个半死?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走过了店铺,走在了大街上。

    宁姚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有些疑惑,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两人依旧牵着手,于是宁姚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孩子的陈平安,莫名其妙只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那个孩子只是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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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九十章

    连雨不知春将去

    春风喊来了一场春雨。

    屋檐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文人笔札的陈平安,站起身,去伸手接着雨水。

    当初在从城头返回宁府之前,陈清都问了一个问题,要不要留下一盏本命灯,如此一来,下一场大战死在南边战场,虽说会伤及大道根本,可好歹多出半条命,就是那魂魄拓碑之法,第一个步骤,比较熬人,寻常修士,吃不住这份苦,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责罚辖境内的鬼魅阴灵,点燃水灯山灯,以魂魄作为灯芯,厉害在长久,只说短暂的苦痛,远远不如拓碑法。

    第二步就是在自家祖师堂点灯,熬过了第一步,这本命灯的最大缺点,就是耗钱,灯芯是仙家秘术打造,烧的都是神仙钱,每天都是在砸钱。故而本命灯一物,在浩然天下那边,往往是家底深厚的宗字头仙家,才能够为祖师堂最重要的嫡传弟子点燃,会不会这门术法,是一道门槛,本命灯的打造,是第二道门槛,此后消耗的神仙钱,也往往是一座祖师堂的重要支出。因为一旦点燃,就不能断了,若是灯火熄灭,就会反过来伤及修士的原本魂魄,跌境是常有的事。

    第三步,就是凭借本命灯,重塑魂魄阴神与阳神真身,而且也未必一定成功,哪怕成功了,以后的大道成就,都会大打折扣。

    故而打造本命灯一事,就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是山上宗门的修道之人,应对一个个“万一”的无奈之举。可不管如何,从好过修士兵解离世,魂魄飞散,只能寄希望于投胎转世,辛苦寻觅四方,再被人带回山头师门,再续香火。可这样的修士,前世的三魂七魄,往往残缺,更换多少,看命,所以能否开窍,还得看命,开窍之后,前世今身又该到底怎么算,难说。

    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转头望去,是晏胖子一伙人,叠嶂难得也在,酒铺那边就怕下雨的日子,只能关门打烊,不过桌椅不搬走,就放在铺子外边,按照陈平安交给她的法子,每逢雨雪天气,铺子不做生意,但是每张桌子上都摆上一坛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再放几只酒碗,这坛酒不收钱,见者可以自行饮酒,但是每人最多只能喝一碗。

    宁姚还在斩龙崖那边潜心修行,上次从大街那边返回宁府后,白嬷嬷和纳兰夜行就发现自家小姐,有些不一样了,对待修行一事,认真起来。

    晏胖子是来谈陈平安与叠嶂一起入伙绸缎铺子的事情,陈三秋和董画符纯粹就是凑热闹的,人人撑伞,走入屋檐下,收起伞斜靠在墙根那边。陈平安一手持书,一手拎着椅子走入厢房,晏胖子看着干净到过份的屋子,痛心疾首,我晏琢的好兄弟,宁家的乘龙快婿,为何住在如此寒酸的小地方,陈三秋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据说是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御用,陈三秋开始煮茶,他倒是想拉着陈平安喝酒,敢吗?以后还想不想来宁府做客了?

    陈三秋煮茶的时候,笑道:“范大澈的事情,谢了。”

    陈平安摆摆手,桌上那本文人笔札《花树桐荫丛谈》,便是陈三秋帮着从海市蜃楼那边买来的善本书籍,还有许多殿本史书,应该花了不少神仙钱,只是跟陈三秋这种排得上号的公子哥谈钱,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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