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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着了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

    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相对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至于相对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关于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的雪白一线。

    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你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准备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神色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你如果事后被我知道,敢将济渎走江,随随便便视为儿戏,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逛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

    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关键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便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了门关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边,翘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

    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本来在骑龙巷待久了,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

    陈灵均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边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该事事听他的,你若在他那边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边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继续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

    果然这一唠叨,便到了天明时分。

    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该卖几颗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

    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看看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写一封书信交给陈灵均。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需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都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走江一事,因为是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埋头走江。我甚至认为,你哪天没自己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便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是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觉得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

    骑龙巷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

    是那个昵称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

    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这边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酒儿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他老人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边坐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余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就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

    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走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吧。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顾璨在书简湖混得又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妇人,将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实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两边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在书院那边,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自然连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是她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的仅剩香火情,才带离了那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边,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边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从哪里到哪里,分别作为起始和结尾。以女鬼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秉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有那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开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根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会这么想的人,其实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其实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边画了一个更大圆,“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会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没有关门的泥瓶巷外边。

    崔东山继续说道:“例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例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拳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的!”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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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八章

    落魄山祖师堂

    崔东山神色颓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双手,一手越过头顶,一手放在膝盖处,“齐静春以此护道,又如何?如今先生还在低处,这高低之间,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例子。”

    说到这里,崔东山想起某个存在,撇撇嘴,“好吧,杜懋不算,齐静春还算有那么点应对之策。可是再往下一点,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仙人,或是元婴剑修,先生与之捉对厮杀,怎么办?”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应付一个个万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极端,便从来不是道理。你会不懂?你这输了不服输的混账脾气,得改改。”

    崔东山说道:“心里服输,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崔东山收敛神色,说道:“这么早知道,不好。”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

    崔东山双手挠头,郁闷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这句话最能吓死山巅人了。以无心算有心,才有胜算啊,先生难道不清楚,早年能够赢过陆沉,有着很大的侥幸?如今若是陆沉再针对先生,稍稍分出心思来,舍得不要脸皮,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输无疑。”

    崔东山停下手上动作,加重语气道:“必输无疑!”

    陈平安点头道:“也许吧。”

    崔东山叹了口气,神色复杂。

    每一个清晰认知的形成,都是在为自己树敌。

    简直就是与世为敌。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远比高树,更经得起劲风摧折。

    陈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没理由越走胆子越小。拳不能白练,人不能白活。”

    崔东山点点头,“先生能这么想,也还好。”

    陈平安缓缓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让我十二子,都稳操胜券,十年后?如果被我活了一百年呢?”

    崔东山小声说道:“若是棋盘还是那纵横十九道,学生不敢说几十年之后,还能让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盘稍稍再大些……”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闭嘴!”

    崔东山笑道:“先生不讲理的时候,最有风采。”

    他这学生,拭目以待。

    很期待。

    陈平安说出门一趟,也没管崔东山。

    崔东山就留在祖宅这边蹲在地上,看着那两个大小的圆,不是研究深意,是纯粹无聊。

    只说世间万千学问,能够让崔东山再往细微处去想的,并不多了。

    陈平安去了趟爹娘坟头那边,烧了许多纸张,其中还有从龙宫洞天那边买来的,然后蹲在那边添土。

    崔东山踮起脚跟,趴在墙头上,看着隔壁院子里边,这条巷子的风水,那是真好。

    宋集薪成了大骊藩王,稚圭就更别提了,整座老龙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护院家丁。

    崔东山爬上墙头,蹦跳了两下,抖落尘土。

    剑仙曹曦已经从北俱芦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镇楼毕竟需要有人镇场子,只留下那个修行路上有点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骊行伍摸爬滚打。

    关于嫁衣女鬼一事,其实先生不是没有当下的答案。

    只不过他崔东山故意说得复杂了,为的便是想要确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倾向于哪种学问。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东山现在挺后悔的。

    崔东山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抖动手腕。

    如果没有这么一出,其实崔东山挺想与先生聊另外一桩“小事”,一桩需要由无数细微丝线交织而成的学问。

    崔东山当然不会倾囊相授,只会拣选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烂碎瓷片,到底如何拼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学问根祗,就在织网。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举成本太高,学问太深,门槛太高,就连崔东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忧虑,妖族的大举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须打造白玉京来与之抗衡的死敌,都难逃彻底覆灭的下场。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出现,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质不同而已。

    崔东山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让自己诚心诚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告诉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不但如此,还要说清楚到底错在哪里对在哪里,然后他崔东山便可以慷慨行事了,不惜生死。

    不会像当年的那个老秀才,只说结果,不说为什么。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与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岳魏檗、中岳晋青两大山君,先后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龙舟。

    刘重润,卢白象,魏羡,三人走下龙舟。

    武将刘洵美和剑修曹峻,没有下船,一路护送龙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刘洵美还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边交差。

    刘洵美轻声问道:“那个青衫年轻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陈平安?与你祖上一样,都是那条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栏杆上,点头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在我眼中,比马苦玄还要有意思。”

    刘洵美笑道:“陈平安还是我好朋友关翳然的朋友,去年末在篪儿街那边,聊到过这位落魄山山主,关翳然自小便是性情稳重的,说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关翳然对此人很看重。”

    这是曹峻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没有丝毫奇怪。

    刘洵美有些怀念,“那个意迟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宝溪郡当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过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记得小时候,傅玉很喜欢每天跟在我们屁股后边晃荡,那会儿,我们篪儿街的同龄人,都不怎么爱跟意迟巷的孩子混一块儿,两拨人,不太玩得到一块,每年双方都要约架,狠狠打几场雪仗,我们次次以少胜多。傅玉比较尴尬,两头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干脆不出门了,关于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记得这些了。不过其实意迟巷和篪儿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头,很热闹,长大之后,便没劲了。偶尔见了面,谁都是笑脸。”

    曹峻笑道:“再过一两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刘将军,估摸着也差不多。”

    刘洵美无奈道:“真是个不会聊天的。”

    曹峻说道:“我要是会聊天,早升官发财了。”

    刘洵美摇头道:“若无实打实的军功,你这么不会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会聊天?”

    刘洵美趴在栏杆上,“不论我是战死沙场,还是老死病榻,以后你路过宝瓶洲,记得一定要来上个坟。”

    曹峻望向远方,“谁说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长久?你我之间,谁给谁上坟祭酒,不好说的。”

    刘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说点讨喜的?”

    曹峻想了想,“祝愿刘将军早日荣升巡狩使?”

    刘洵美点头道:“这个好!”

    刘洵美笑道:“那我也祝愿曹剑仙早日跻身上五境?”

    曹峻双手使劲搓着脸颊,“这个难。”

    陈平安只带了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接驾”,对于那个一袭扎眼黑袍、悬佩长短剑的曹峻,看得真切,装作没看见而已。

    魏羡对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笑着回礼。

    唯独见到了裴钱,魏羡破天荒露出笑容。

    这小黑炭,个头窜得还挺快。

    裴钱一路蹦跳到魏羡身边,大摇大摆绕了魏羡一圈,“哦豁,更黑炭了。”

    魏羡绷着脸道:“放肆。”

    裴钱怒道:“嘛呢!又跟我摆架子是不是?骗鬼呢你,你家有个屁的金扁担。”

    魏羡说道:“如今我是大骊武宣郎,又当了大官。”

    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出身于乡野陋巷,发迹于沙场行伍。

    裴钱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着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多大?有她大吗?”

    魏羡不晓得裴钱葫芦里卖什么药,“有说头?”

    裴钱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脚,抬头挺胸,“在此!”

    裴钱冷哼哼道:“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米粒紧紧皱着眉头,踮起脚跟,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方才你喊了我名字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称哑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护法?”

    裴钱叹了口气,这小冬瓜就是笨了点,其它都很好。

    魏羡笑着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头的脑袋,不曾想给裴钱低头弯腰一挪步,轻巧躲过了,裴钱啧啧道:“老魏啊,你老了啊。胡子拉碴的,怎么找媳妇哦,还是光棍一条吧,没关系,别伤心,如今咱们落魄山,别的不多,就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最多。邻居魏檗啊,朱老厨子啊,山脚的郑大风啊,背井离乡的小白啊,山顶的老宋啊,元来啊,一个个惨兮兮。”

    魏羡笑道:“你不也还没师娘?”

    裴钱扯了扯嘴角,连呵三声。

    周米粒跟着呵呵呵。

    刚刚跟卢白象、刘重润寒暄完毕的陈平安,对着两颗小脑袋,就是一人一颗板栗砸下去。

    裴钱是习惯了,曾经站在大竹箱里边让陈平安板栗吃饱的周米粒,便要张嘴咬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周米粒刚要大发神威,便听到裴钱重重咳嗽一声,立即纹丝不动。

    刘重润有龙泉剑宗铸造的一枚剑符,直接御风离去。

    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暂时还藏在龙舟之上,回头卢白象会请山君魏檗直接运用神通,送往螯鱼背,不然水殿如一辆马车大小,而她又无那传说中的咫尺物傍身,不是无法以术法搬运水殿,而是太过明显,渡口人多眼杂,刘重润小心起见,实在不愿节外生枝。

    至于那艘名为“翻墨”的龙舟,当然已经是落魄山的家产了,何况整座牛角山都是陈平安与魏檗共有,停泊在这边,天经地义。

    卢白象带路,领着陈平安走上龙舟这艘庞然大物,高三层,这并不出奇,但是极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一半,能够载人千余,若是满载货物,当然两说。落魄山得了这么大一艘异常坚韧的远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陈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轻轻跺脚,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钱和周米粒一听说从今天起,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东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钱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脸颊,使劲一拧,小姑娘直喊疼,裴钱便嗯了一声,看来真的不是做梦。周米粒使劲点头,说不是不是。裴钱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说米粒啊,你真是个小福星嘞,捏疼了么?周米粒咧嘴笑,说疼个锤儿的疼。裴钱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叮嘱,咋个又忘了,出门在外,不许随随便便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头大水怪,吓坏了人,总归是咱们理亏。说得黑衣小姑娘又忧愁又欢喜。

    渡船一层一层逛过去,时不时推开沉水数百年犹有木香的屋门,由于渡船装饰物品当年早已搬空,充为国库以备战需,故而如今大小房间,格局相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陈平安却半点不觉得无聊,最后来到顶楼,站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边,不出意外,这就是以后“翻墨”渡船的天字号房间了,陈平安突然收敛了神色,来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打醮山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渡船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死了。至于那个出手击毁渡船的剑瓮先生,到底为何要如此行事,是怎样的恩怨情仇,才让他选择如此决绝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陈平安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如今修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击石,所以可以暂时忍着。

    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经是宗字头山门,自己已是元婴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可以为自己的心中积郁,为春水秋实她们的境遇,说上一说,可以说,却必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例如自己与大骊王朝彻底撕破脸皮,与天君谢实结仇,画卷四人一一战死,落魄山风雨飘摇,山上所有人,都将沦为宝瓶洲的过街老鼠,陈灵均去了北俱芦洲便是一个死,陈如初再无法去往龙泉郡城,骑龙巷的铺子那边的大骊死士,从护卫变成暗杀,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说死则死,若是落魄山又走了谁,到时候的对错,算谁的?

    他陈平安该如何选择?

    若是陈平安现在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

    一肩挑之,一剑挑之。

    但成为剑仙,何其艰难,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旧劫难重重。

    陈平安也会学小宝瓶和裴钱,还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义,很仰慕书上那些英雄侠客的一往无前,毅然决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身取义,毫不犹豫。

    这个世道不但需要这样的书上故事,书外也需要有很多这样的人,所做之事,兴许有大小之别,但是善恶分明。

    只是相较于裴钱那种拣选着大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复翻阅,偶遇武功盖世的江湖前辈,结识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侠仗义杀那些大魔头……裴钱喜欢大段大段跳过那些磨砺困苦的篇章,陈平安往往看了个开头,便困顿不前,那个未来注定拥有种种际遇和众多机缘的人,往往一开始便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负血海深仇,然后在书中,他们便一下子长大了。

    陈平安会感到不适应。

    那些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也许很引人入胜,看得李槐和裴钱神采飞扬,但是陈平安却很难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

    裴钱在屋内问道:“师父,咋了?”

    陈平安摇摇头,“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卢白象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恭喜。”

    陈平安说道:“你也得抓紧了。”

    卢白象神色有些惆怅,“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机会,跟朱敛打一场。”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可以,反正不花钱。”

    卢白象望向陈平安,“在北俱芦洲,挨了不少揍?”

    陈平安点头道:“两位十境武夫先后帮着喂拳,打得我死去活来,羡慕不羡慕?”

    卢白象微笑道:“这么一说,我就心情好多了。”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这把狭刀停雪是借你的。”

    卢白象玩笑道:“我这不是帮着落魄山找了两棵好苗子?还够不上一把刀?”

    陈平安不接茬,只是说道:“元宝元来,名字不错。”

    卢白象问道:“见过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跟他们一见面,就夸人家名字好,结果那小姑娘,看我眼神,跟早先岑鸳机防贼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结果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给人误会。”

    卢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钱正在魏羡旁边,转悠来逛荡去,双指并拢,不断朝魏羡使出定身术,魏羡斜靠房门,没理睬。

    陈平安转头望去,问道:“先前你信上说岑鸳机练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钱好似被施展了定身术,身体僵硬在原地,额头渗出汗水,只能给周米粒使眼色。

    跟师父说谎,万万不成,可跟师父坦白,也不是个事儿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大将,立即心领神会,朗声道:“乌漆嘛黑的大晚上,连个鬼都见不着,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呗。”

    陈平安哦了一声。

    裴钱双手绕后,朝身后的周米粒竖起两根大拇指。

    陈平安感慨道:“有了这艘龙舟,与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气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回旋余地。”

    卢白象说道:“龙舟装饰可以简陋,反正听你的意思,龙舟主要是运转货物居多,可是撑起渡船正常运转的那么人,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等朱敛回到落魄山,让他头疼去。实在不行,崔东山路子广,就让他帮着落魄山花钱请人登船做事。”

    卢白象这一次没有落井下石,说道:“我也争取帮忙物色一些人,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选出一个足够分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娄子。”

    陈平安说道:“关于此事,其实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还得等到祖师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师堂选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在陈平安从木衣山飞剑传讯回落魄山后,魏檗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由于落魄山祖师堂不追求规模宏大,倒也花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龙泉郡西边大山这些年的大兴土木,加上几座郡城连续不断的破土兴工,攒下了诸多经验。最关键的是陈平安提出祖师堂不用专门设置阵法,用他的话说,就是如果落魄山都会被人打破山水大阵,成功登山去拆祖师堂,那么祖师堂有无阵法庇护,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陈平安说道:“耽误你很多事情了。”

    卢白象笑道:“就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吧。我那个门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属,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于让落魄山伤筋动骨。其中分寸,我自会把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许多事情,我的手段并不干净,只能保证不过火。”

    陈平安说道:“争取别给我说闲话的机会。”

    卢白象笑了笑。

    作为山主,陈平安亲自烧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师堂便开始动工。

    祖师堂位于落魄山次峰霁色峰上,因为拥有竹楼的主峰这边,处境有些尴尬,在这座集灵峰之巅,有一座大骊朝廷正统敕封的山神祠。

    而且陈平安其实对霁色峰本来就有些格外的亲近。

    这天在朱敛院子里边,郑大风在和魏檗对弈,崔东山在一旁观棋。

    陈灵均在一旁指点江山,告诉郑大风与魏檗应该如何落子。

    这两天陈灵均腰杆特别硬,因为他这些年在西边大山,逛荡得多了,认识不少在此开辟府邸的修士,其中一座黄湖山的龙门境修士,以前双方不太熟悉,甚至还相互都看不顺眼,因为黄湖山有一座湖泊,里边有条巨蟒,而陈灵均与那条黑蛇对此都挺眼馋的,不曾想今年夏秋之交,对方主动示好,一来二去,喝过了酒,前不久那位老龙门境突然开口,说打算将黄湖山转手卖出,在酒桌上说陈兄弟人脉广,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游宴的座上宾,能不能帮着牵线搭桥,找一找合适的卖家。

    陈灵均喝着大碗酒,拍胸脯答应下来,只是下了黄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担心这是个针对落魄山的陷阱,于是找到了陈平安,说了这事,然后崔东山就说买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们有那么高的一座披云山当靠山,怕什么。陈平安便让陈灵均去磨细节,神仙钱,金精铜钱,价格都可以谈,谈得不愉快,就拉上咱们魏大山神一起聊。

    陈灵均内心打鼓,迷迷糊糊跑去黄湖山喝酒,毕竟习惯了喝酒谈事,最后竟然被他将价格砍到了仅仅十颗谷雨钱。

    当时陈灵均都有些发懵,大爷我随便报个数,就是为了跟你抬价来砍价去的,结果对方好像傻了吧唧杵着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刀,这算怎么回事?

    陈灵均迷糊上山,下山更迷糊。

    而陈平安那边也没多说什么,于是落魄山和黄湖山双方交换了地契、神仙钱,分别在龙州刺史府、大骊礼部、户部勘验和录档,以极快速度就敲定了这桩买卖。

    陈平安私底下询问崔东山,崔东山笑着说老王八蛋难得发发善心,不用担心是什么圈套,陈灵均总算帮着落魄山做了点正经事,祖师堂落成后,祖师堂谱牒的功过簿那边,可以给这条小水蛇记上一功。

    所以这会儿陈灵均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加上裴钱、陈如初和周米粒三个小丫头,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钱,带着周米粒毫不吝啬的溜须拍马,如果不是崔东山一次按住陈灵均的脑袋,说陈大爷最近走路有点飘啊。这才稍稍收敛,不然陈灵均还能更飘一些。

    这些天,陈平安在清点家当,大部分都需要归入祖师堂宝库,必须一一记录在案,有些则准备在落成仪式上,作为山主赠礼送人。

    帮着裴钱喂拳一事,陈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没下文了。

    哪怕嘴上说是以四境对四境,事实上还是以五境与裴钱对峙,结果仍是低估了裴钱的身形,一下子就给裴钱一拳打在了自己面门上,虽说金身境武夫,不至于受伤,更不至于流血,可陈平安为人师的面子算是彻底没了,不等陈平安悄悄提升境界,备以六境喂拳,不曾想裴钱死活不肯与师父切磋了,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说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师父打死她算了,绝对不还手,她如果敢还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

    这还教个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着脚走到二楼廊道那边,趴在栏杆那边,一起看风景。

    师徒身后竹楼门口,有两双整齐放好的靴子。

    院子这边,双指捻子的魏檗突然将棋子放回棋罐,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敛所在渡船,已经进入黄庭国地界。”

    郑大风下棋的时候,基本上裴钱她们几个都离得他远远的,一边脱了鞋抠脚一边嗑瓜子的人,还是别凑近了。

    郑大风也不介意魏檗的赖账,一局棋一颗雪花钱而已,小赌怡情。

    崔东山站在一旁,一直摊开双手,由着裴钱和周米粒挂在上边荡秋千。

    崔东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来接着下,大风兄弟,如何?”

    郑大风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势已去,只是崔东山如此说,郑大风便没着急说行或不行,多看了几眼,这才笑道:“什么彩头?”

    崔东山笑道:“要什么彩头,我又不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行啊,那咱俩就继续下。”

    裴钱和周米粒这才松手落脚。

    崔东山坐在魏檗位置上,捻起一颗棋子,轻轻落子。

    郑大风瞥了眼崔东山身后的魏檗,后者笑眯眯道:“再看一会儿,朱敛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溅,忙着帮落魄山坑人呢,不坏他的好事。”

    崔东山落子如飞。

    郑大风还真就不信邪了,这都能扳回局势?同样落子不慢。

    就算对面这家伙是下出《彩云谱》的人,郑大风还真不觉得自己会输。

    最后当然是郑大风学那魏檗,将棋子放入棋罐,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东山根本无所谓,招呼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陈如初,“来,咱们再继续下,我帮着大风兄弟下棋,你执白,不然太没悬念。”

    陈如初笑着点头。

    她是喜欢下棋的。

    不然不会一有空就聚精会神看着魏檗三人下棋。

    崔东山没有起身,只是换了棋罐位置。

    崔东山和陈如初继续下那盘棋。

    魏檗和郑大风并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点丢脸。”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点。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着下,估摸着还是要输。”

    不等他们走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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