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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

    “个儿好像高了些。”

    陈平安也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然后笑道:“等我见过了曹晴朗、种先生和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钱眼睛红肿,坐在陈平安身边,伸手轻轻拽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轻声道:“跟师父说一说你跟崔前辈的那趟游历?”

    裴钱嗯了一声,仔仔细细讲起了那段游历。

    说了很久。

    陈平安听得专注入神。

    有人轻轻推门,见到了那个一袭青衫的年轻人。

    儒衫少年曹晴朗,轻轻喊道:“陈先生。”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读书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礼。

    陈平安有些无奈,真是读书人了。

    裴钱踮起脚跟,陈平安侧身低头,她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道:“师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务正业?春联写得比师父差远了,对吧?”

    陈平安一板栗砸下去。

    裴钱又有洪水决堤的迹象。

    怀抱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气。

    好凶。

    以前他们俩一起闯荡江湖,他可没这么揍过自己。

    周米粒皱着疏淡的眉毛,歪着头,使劲琢磨起来,难道裴钱是路边捡来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板栗在裴钱额头落脚的地方,然后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

    裴钱拎着小竹椅坐在了两人中间。

    周米粒站在裴钱身后。

    陈平安问道:“晴朗,这些年还好?”

    曹晴朗笑着点头,“很好,种先生是我的学塾夫子,陆先生到了咱们南苑国后,也经常找我,送了许多的书。”

    然后曹晴朗问道:“陈先生,听过‘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句诗吗?”

    陈平安点点头,随口说了诗人名字与诗集名称,然后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裴钱原本想要大骂曹晴朗不要脸,这会儿已经双臂环胸,斜眼看着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钱,“陈先生,我是跟她学的。”

    裴钱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脑阔开花?”

    曹晴朗点头道:“信啊。”

    裴钱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笑了起来,“种先生已经在赶来的路数了,很快就到,我们等着便是。”

    然后陈平安对裴钱说道:“每天的抄书,有没有落下?”

    裴钱摇头。

    陈平安伸出手,“拿来看看。”

    裴钱立即跑去屋子拿来一大捧纸张,陈平安一页页翻过去,仔细看完之后,还给裴钱,点头道:“没有偷懒。”

    裴钱咧嘴一笑,陈平安帮着她擦去泪痕。

    然后陈平安站起身,“你们待在这边,我去跟种先生谈点事情。”

    在陈平安离开后,裴钱将那些纸张放回屋子,坐回小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

    ————

    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

    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双方皆是感慨颇多。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南苑国、松籁国、北晋国,边塞草原总计四地格局,版图看似依旧,但这属于“山河变色”的范畴,只有拨划给陈平安的这座南苑国,才是魂魄齐全的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台、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这是名副其实改天换地,道法通天。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陈平安问道:“种先生自己有什么想法?”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位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位在砥砺山上与齐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齐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双方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维持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齐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位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位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陈平安记忆极好。

    那顿人人各怀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态和言语,所有人喝过什么酒,吃过什么菜,陈平安记得一清二楚。

    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好像在真相大白之后,原来自己做什么,都只是他人伸出一只手掌反复事,种秋有些疲惫。

    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泽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魉,都会与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种先生不该灰心丧气,因为我虽然是这座莲藕福地名义上的主人,但是我不会插手人间格局走势。莲藕福地以前不会是我陈平安的庄稼地,大菜圃,以后也不会是。有人机缘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会阻拦。可是山下人间事,交由世人自己解决,战乱也好,海晏清平大一统也罢,帝王将相,各凭本事,庙堂文武,各凭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规矩走,不然整个天下,只会是积弊渐深,变得乌烟瘴气,处处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种秋笑问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观大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不曾刻意想过,不过种先生这么一说,有点像。”

    种秋问道:“外边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有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种秋点头道:“来见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经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继位,至于二皇子魏蕴,已经被如今的先帝早早拘禁起来,我也刚刚辞去国师,但是不会立即离开,打算先走遍这座不大的天下。陈平安,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不要将这座天下的百姓苍生,视为傀儡玩物,只当做可以随手买卖的货物。但我种秋不是那不知变通的迂腐酸儒,不会一肚子只装着小人之仁,只要你陈平安最终制定的规矩,我认可,那么将来一切在规矩之内的行事,我种秋哪怕心有不忍,依旧不会说三道四。”

    陈平安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够让种先生更加放心。”

    种秋问道:“要我当那客卿?”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是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荒诞。”

    陈平安说道:“种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师堂挂个名就行了,不耽误种先生以后远游四方,绝无半点拘束。”

    种秋疑惑道:“落魄山?”

    陈平安点点头。

    种秋说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挂个名。”

    陈平安神色落寞。

    曾经有人出拳之时大骂自己,小小年纪,死气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

    见过了那位南苑国先帝,陈平安便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与曹晴朗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

    陈平安依旧神色如常,住在一楼,在门外空地练拳走桩依旧,闭门修行,只是偶尔去二楼那边站在廊道中,眺望远方。

    这天深夜时分,裴钱独自坐在台阶顶上。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裴钱使劲瞪着大白鹅,片刻之后,轻声问道:“崔爷爷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崔东山笑道:“我想让你看见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见,不想让你看见,那你这辈子都看不见。”

    裴钱以拳击掌,懊恼道:“我果然还是道行不高。”

    崔东山摇头道:“关于此事,撇开某些古老神祇不谈,那么我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裴钱哦了一声。

    身边这只大白鹅,确实挺厉害的。

    崔东山笑了笑,缓缓道:“少不经事,长辈离去,往往嗷嗷大哭,伤心伤肺都在脸上和泪水里。”

    “再看一看那些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们身边的父亲长辈,大多寡言,丧葬之时,迎来送往,与人言谈,还能笑语。”

    “这就是人生,兴许就是同一个人,两段人生路上的两种悲伤。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长大。”

    裴钱嗯了一声,“我是不懂这些,可能以后也不会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国那个不被她认为是家乡的地方,爹娘先后离开的时候,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太重的伤感,就好像他们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会跟上去,可能是饿死,冻死,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嫌弃,被当做累赘?所以裴钱离开藕花福地之后,哪怕想要伤心一些,在师父那边,她也装不出来。

    但是崔爷爷不一样。

    是除了自己师父之外,裴钱真正认可的长辈。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一开始她胆敢嚷嚷着不练拳了还会被打得更重,说了那么多让她伤心比伤势更疼的混账话。

    可是裴钱如今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

    甚至根本不用她双眼去偷看人心。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团团圆。

    崔东山轻声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长大,不用太着急。”

    “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想要去承担些什么,到时候你师父拦不住,也不会再拦着你了。”

    “还记得当年你师父离开大隋书院的那次分别吗?”

    裴钱使劲点头,黝黑脸庞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大声道:“当然,我可开心哩,宝瓶姐姐更开心嘞。”

    崔东山跟着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为什么要我们所有人,要合起伙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因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永远无法再见到记忆里的那个红棉袄小姑娘了,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着小师叔。”

    “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见不着了。”

    “所以只留在了心里,这就是大人们不可言说的遗憾,只能搁在自己这儿,藏起来。”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轻轻挥动袖子,似乎想要赶走一些烦忧。

    真正忧愁,只在无声处。

    “这些烦人的事情,本来都是长大以后才会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听一听,最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爷爷就这么走了,先生不比我少伤心半点。但是先生不会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你师父喜欢将那些用过的笔、穿过的草鞋、不值几个钱的瓶瓶罐罐,都要一件一件收起来?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生离死别,一直在目送别人远去,无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么能够留下来的,那就尽量都留下。其实不独独是先生,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分开,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只不过往往过去就过去了,远远不如先生这般上心,长长久久,关起门来,仔细藏好,不为人知。”

    裴钱转过头,揪心道:“那师父该怎么办呢?”

    崔东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先生习惯了啊。”

    裴钱站起身,“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那边。

    发现师父一个人坐在石桌那边,桌上放了两壶酒,还沾着些泥土,但是师父没有喝酒。

    师父挺直腰杆,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好的。”

    裴钱看着这样的师父。

    就像他师父,年少时看着斗笠下那样的阿良。

    陈平安站起身,搬了两条小竹椅,跟裴钱一起坐下。

    陈平安轻声道:“裴钱,师父很快又要离开家乡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天下少有。”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着师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钱,即将成为世间最强第四境。

    师徒二人的坐姿,神态,眼神,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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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谓从容

    崔东山过来落座,一桌三人,师父弟子,先生学生。

    崔东山弯腰伸手,拿过那壶埋在竹楼后边的仙家酒酿,陈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两人分别一口饮尽。

    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崔东山笑道:“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先生身在何方,学生便有思虑跟随。”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以后说话别学他。”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摇头道:“师父,从来没学过唉。”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

    裴钱双臂环胸,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

    陈平安说道:“陈如初那边,你多费心,千日防贼,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虽然粉裙小丫头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可以御风无忌,但是陈如初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十分细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在郡城那边购置了一栋宅子,是郡守衙署那边帮忙牵线搭桥,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街坊邻居,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当时的经手人,还只是一位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旧太守吴鸢的辅官,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原来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这种情况,离开落魄山前,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或是岑鸳机。

    崔东山说道:“学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骊谍子死士,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学生旧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单凭法袍,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剑修一两剑,出剑之后,魏檗就该知晓,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难了。”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小心布局。

    但是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在外边经历了什么云波诡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曾经有过一段时日,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头再看,庸人自扰罢了,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有可取之处,也有可贵之处,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无需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是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遗憾能无?

    如今就在自己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

    以后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莲藕福地,也会是。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

    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婴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那边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

    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裴钱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顿时有些忧心,问道:“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然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陈平安脸色古怪。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裴钱抬起头,恼火道:“大白鹅你烦不烦?!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崔东山问道:“好听话,能当饭吃啊?”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先生,如何,咱们落魄山的风水,与学生无关吧?”

    陈平安置若罔闻,转移话题,“我已经与南苑国先帝魏良聊过,不过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

    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第一位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藕花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大规矩之内,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而是不如此长久以往,就会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卢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羡,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英明。”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阔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嘛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裴钱眼神熠熠光彩。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裴钱一本正经道:“师父,我觉得同门之间,还是要和睦些,和气生财。”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有道理。”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裴钱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钱是担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馅,可怜巴巴的四境,给师父看笑话。

    陈平安笑道:“心里不着急,不是手头不努力。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儿,肯定会有。”

    裴钱跃跃欲试道:“师父,过了子时就是‘今天’了,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推了一下,“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

    裴钱委屈道:“与种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鹅有个锤儿的正事好说的,师父,我不困,你们聊,我就听着。”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环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弯曲,“小脑阔儿疼不疼?”

    裴钱这才气呼呼跑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等到裴钱远去。

    陈平安有些忧心,“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多想无益,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说服自己真的难。”

    崔东山轻声道:“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又吃了那么多武运,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确实有点麻烦。”

    陈平安有些感慨,缓缓道:“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能够自己想到、并且讲出‘收得住拳’的那个道理,我还是有些开心。怕就怕过犹不及,处处学我,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近,板栗不舍得,重话不舍得,我觉得很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让曹晴朗与种秋一起在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台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相辅相成,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台一身学问,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说到底,还是先生的功劳。”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边,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要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位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

    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只是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是最像自己的一个。

    万事不靠,只靠勤勉。

    少年心思纯粹,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胚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赵树下这边,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位学生,得闲时多看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

    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依旧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这边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位陈平安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

    若是换成是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虽说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境界不低,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

    但是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初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领袖”这个台面上身份,就能讨到半点好的简单事情。

    螯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所以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因为许多事情,他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等,都需要陈平安在场。

    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某些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那边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就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

    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就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怎么回家了,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碗饭,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岂不是完蛋,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

    郑大风就要关上门。

    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陈平安一手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呦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山主里边请,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儿真不是我告状,喜欢背后说是非,真是朱敛那边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这边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贼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藕花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儿,我差点没跟朱敛、魏檗打起来,吵得天翻地覆,我为了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儿的那一成分账,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这不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那边等待先生,跨过门槛,轻轻关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会比较有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拉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颗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个儿这掌柜,就可以每天翘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陈平安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

    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

    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围绕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将来想要成为谱牒上的名字,最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郑大风突然一跺脚,怎个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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