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95章

    李希圣笑道:“当真如此吗?”

    陈平安点头道:“因为我下棋没有格局,舍不得一时一地。”

    李希圣说道:“世人都在世道里边下着自己的棋局,万事万人都如手中棋子的聪明人,很多,不缺你陈平安一个。”

    陈平安笑道:“李先生此语甚是安慰人心。”

    李希圣说道:“我是真心话,你是马屁话,高下立判。”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额头人人刻诚字!”

    李希圣笑着举手抱拳,“幸会幸会。”

    陈平安却突然笑容牵强起来。

    李希圣心中叹息。

    应该是想到了落魄山那座竹楼。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当渡船由北往南,依次经过大篆王朝,金扉国,兰房国,也就到了春露圃的符水渡。

    当下已是入秋时分,陈平安就又错过了一年的春露圃辞春宴,符水渡比起上次,冷清了许多。

    春露圃的热闹,都在春天里。

    陈平安走下渡船,相较于去年离去时的装束,差别不大,不过是将剑仙换成了竹箱背着,依旧是一袭青衫,斗笠行山杖。

    陈平安直奔老槐街,街道比那渡口更加热闹,熙熙攘攘,见着了那间悬挂蚍蜉匾额的小铺子,陈平安会心一笑,匾额两个榜书大字,真是写得不错,他摘下斗笠,跨过门槛,铺子暂时没有客人,这让陈平安又有些忧愁,见到了那位已经抬头笑脸相迎的代掌柜,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轻修士,发现竟是那位新东家后,笑容愈发真诚,连忙绕过柜台,弯腰抱拳道:“王庭芳见过剑仙东家。”

    关于称呼,都是王庭芳琢磨了半天的结果,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与这位姓陈的年轻剑仙重返,毕竟山上修士,一旦远游,动辄十年数十年缥缈无踪迹。

    陈平安抱拳还礼,“王掌柜辛苦了。”

    王庭芳轻声问道:“晚辈这就去拿账本?”

    生意人说生意经,比任何寒暄客套都要实在。

    陈平安点了点头,一起走到柜台后边,陈平安摘下竹箱,竹编斗笠搁在行山杖上边。

    王庭芳取出两本账,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小小忧愁,烟消云散,若是生意当真不好,能记下两本账?

    陈平安早已看过铺子里边诸多百宝架的物件,心中了然,然后开始对账,看到一处时,惊讶道:“还真有人出这么高的天价,买下那对法宝品秩的金冠?”

    看了眼出货时日,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是不是一位五陵国乡音的年轻女子?身边还跟着位背剑扈从?”

    王庭芳震惊道:“东家这都算得出来?”

    陈平安有些无奈,没有道破隋景澄和浮萍剑湖元婴剑修荣畅的身份,摇头感慨道:“真是不把钱当钱的主儿,还是卖低了啊。”

    王庭芳便有些惶恐。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缓缓翻着账本,笑道:“这笔买卖,王掌柜已经做到最好了,我只是与对方还算熟悉,才随便瞎说,不至于真的如此杀熟,若是换成我亲自在铺子卖货,绝对卖不出王掌柜的价格。”

    一边细致翻看账本,一边与王庭芳闲聊春露圃近况与照夜草堂生意之事。

    王庭芳笑道:“只是机缘巧合,靠着东家的天大面子,才卖出了金冠这对镇店之宝,去年生意的账面上,才会显得漂亮,与晚辈关系不大。晚辈斗胆祈求东家莫要在家师那边实话实说,不然晚辈肯定就要卷铺盖离开蚍蜉铺子了,家师对前辈铺子这边的生意,极其在意,每一季盈亏,都要亲自过目,召见晚辈过去询问。”

    陈平安点头道:“我这次带了些彩雀府小玄壁茶饼,会亲自登门与唐仙师致谢,铺子生意打理得比我想象中好太多,若是王掌柜不担心我在唐仙师那边画蛇添足,定要为王掌柜美言几句。”

    王庭芳后退两步,作揖谢礼,“剑仙东家恩重如山,晚辈唯有再接再厉,帮着蚍蜉铺子挣钱更多。”

    陈平安合上账本,第二本干脆就不去翻了,既然王庭芳说了照夜草堂那边会过目,陈平安就礼尚往来,再细看下去,便要打人家王庭芳与照夜草堂的脸了。

    将两本账簿轻轻推向王庭芳,陈平安笑道:“账簿没有差池,记得仔细清晰,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再就是王掌柜以后做买卖,有个细水长流即可,不用太过苛求铺子每年的盈余,账面上多好看,我此次离开春露圃后,估计要当许多年的甩手掌柜,有劳王掌柜多费心。”

    王庭芳笑着应诺下来,收起账本,小心翼翼锁入抽屉。

    陈平安转身从竹箱里掏出两件东西,一是那枚拥有“水中火”气象的玉镯,铭刻有回文诗。还有一把青铜古镜,辟邪镜无疑,有那最值钱的“宫家营造”四字。与那树瘿壶和斋戒牌,四物都是武夫黄师赠送,事后回想那趟访山寻宝之行,能够与黄师分道扬镳,好聚绝对半点算不上,好散倒是真。

    树瘿壶本身品秩不算太高,但是老真人桓云掌眼后,明言此老物,可以帮助练气士汲取木属灵宝的灵气,对于当下炼制出第三件木属本命物的陈平安而言,恰恰就是千金难买的所需之物,被陈平安在南下途中,以火龙真人的炼制三山法诀,将其中炼为木宅所在关键窍穴的一件辅助宝物,搁在了木宅当中。

    至于那块斋戒牌,陈平安也打算将其中炼在木宅,只是炼化一事,太过耗费光阴,在每天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化青砖水运之余,能够把树瘿壶中炼成功,已经算是陈平安修行勤勉了,几次乘坐渡船,陈平安几乎都将闲散光阴用在了炼化器物一事上。

    陈平安将手中玉镯、古镜两物放在桌上,大致解释了两物的根脚,笑道:“既然已经卖出了两顶金冠,蚍蜉铺子变没了镇定之宝,这两件,王掌柜就拿去凑数,不过两物不卖,大可以往死里开出天价,反正就只是摆在店里招徕地仙顾客的,铺子是小,尖货得多。”

    王庭芳笑着点头,深以为然。小心翼翼收起两物,说道:“那晚辈与春露圃购买两件品相最好的配套木盒,不然对不起这两件重宝。”

    陈平安笑道:“这类开销,王掌柜以后就无需与我言语了,我信得过照夜草堂的生意经,也信得过王掌柜的品行。”

    王庭芳再次作揖拜谢。

    陈平安离开蚍蜉铺子,去见了那位帮着雕琢四十八颗玉莹崖鹅卵石的年轻伙计,后者感激涕零,陈平安也未多说什么,只是笑着与他闲聊片刻,然后就去看了那棵老槐树,在那边站了许久,此后便驾驭桓云赠送的那艘符舟,分别去往照夜草堂,和春露圃渡船管家宋兰樵的恩师老妪那边,登门拜访的礼物,都是彩雀府掌律祖师武峮后来赠送的小玄壁。

    老妪尤其开心,弟子宋兰樵如今在春露圃的地位,水涨船高,一切都是因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仙,而年轻人在她这边两次主动登门,更是给足了面子,先前那次老妪没有回礼,这一次依旧没有,不是老妪如此吝啬,而是那个处处以晚辈自居的年轻剑仙,说了个“事不过三,攒在一起”的讨巧说法,让老妪笑得开怀不已,亲自一路送到山脚,回了山上,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一把交椅的老妪,思量一番,决定回头除了自己与那座原本关系平平的照夜草堂,多走动之外,还要叮嘱弟子宋兰樵,以后多加照拂蚍蜉铺子的生意,再不用藏藏掖掖,担心什么痕迹明显,落了下乘,以后就直接摆明态度,是她这个师父要求去做的,谁敢碎嘴,师徒二人两金丹,是吃素的不成?

    在太徽剑宗翩然峰那边,本该送出一罐小玄壁,完成承诺,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敢火上浇油,徐杏酒早前那趟诚心诚意的拜访,让齐景龙喝酒喝了个饱,结果喝完酒又喝茶?陈平安良心难安,便打算在春露圃这边,给齐景龙寄去,他不收也要收了。

    先前造访照夜草堂,唐仙师的嫡女唐青青不在山上,去了大观王朝铁艟府见情郎了,听那位草堂唐仙师的口气,双方即将喜结连理,成为一对山上道侣,在那之后春露圃照夜草堂和铁艟府就要成为亲家,唐仙师邀请陈剑仙喝喜酒,陈平安找了个理由婉辞了,唐仙师也没有强求。

    陈平安对那铁艟府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事实上陈平安还是与对方结了死仇的,在渡船上,亲手打杀了那位沙场出身的廖姓金身境武夫,只不过铁艟府魏家非但没有问责,反而表现得十分恭谨礼敬,陈平安理解对方的那份隐忍,所以双方尽量保持一个井水不犯河水,至于什么不打不相识,相逢一笑泯恩仇,就算了。

    与那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喝酒数次,还成了短暂的盟友,一起做过买卖,便是陈平安所谓的世事复杂,不适应也得适应。

    与贺小凉重逢于北俱芦洲西海之滨,看似云淡风轻的闲聊当中,陈平安说当年若是正阳山搬山猿要他磕头,刘羡阳便可以躲过劫难,他陈平安别说跪地磕头,都可以磕出一朵花来。

    亦是此理,并非什么笑言。

    但是后来刘志茂破境跻身上五境,落魄山依旧没有道贺。

    人生道路上,与人低头,也分两种,一种是寄人篱下,形势所迫,再就是那种孜孜不倦的追求利益最大化。

    前者会让人郁郁不得言,后者却会让人乐在其中。

    陈平安乘坐符舟,去往那座曾是金乌宫柳质清煮茶之地的玉莹崖,如今与蚍蜉铺子一样,都是自家地盘了。

    陈平安却发现玉莹崖凉亭内,站着一位熟人,春露圃主人,元婴老祖谈陵。

    陈平安收起符舟,快步走向凉亭。

    谈陵走下凉亭台阶,笑道:“得知陈剑仙大驾光临春露圃,我刚好手上无事,便不请自来了。”

    陈平安与谈陵一起走入凉亭,相对而坐,这才开口微笑道:“谈夫人礼重了。”

    谈陵笑着递出一本去年冬末春露圃新刊印的集子,道:“这是最近的一本《冬露春在》,事后山门这边得到的回馈,关于陈剑仙与柳剑仙的这篇饮茶问道玉莹崖,最受欢迎。”

    陈平安接过册子,翻到了自己那篇文章,措辞优美,内容得体,打算回头给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瞅瞅。

    陈平安收入袖中,望向那处白玉莹然的崖壁与深涧,轻声道:“两次错过辞春宴,实在是有些遗憾。此去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重返春露圃。”

    谈陵其实有些奇怪,为何这位年轻剑仙如此对春露圃“刮目相看”?

    先前那次见面,谈陵表现得只能说是客气,却略带疏远,因为对于谈陵和春露圃而言,不需要做什么额外的生意,万事求稳即可。

    但是在这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离开春露圃没多久,在北方不算太远的芙蕖国一带,就有了太徽剑宗刘景龙与某位剑仙一起在山巅,联袂祭剑的壮举。那是一道直冲云霄、破开夜幕的金色剑光,联系先前金乌宫一抹金光劈雷云的事迹,谈陵便有了些猜测。

    一个结识金乌宫小师叔柳质清的剑修,谈陵可以见一面,聊几句。

    可与金丹剑修柳质清关系莫逆之余,有资格与一位已是玉璞境剑仙的太徽剑宗刘景龙,一起游历且祭剑,那么谈陵如果再不要面子一点,就应该亲自去老槐街的蚍蜉铺子外边候着了。

    不是谈陵放不下这点面子,而是担心自己两次露面,姿态改变,太过生硬,反而让这位年轻剑仙心生鄙夷,小瞧了整座春露圃。

    凉亭内,双方聊得依旧客气。

    但是先前年轻剑仙那番话,就已经让谈陵觉得不虚此行了。

    谈陵与陈平安寒暄片刻,便起身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凉亭台阶下,目送这位元婴女修御风离去。

    陈平安写了三封密信,又走了趟春露圃剑房,分别寄往太徽剑宗、云上城和金乌宫。

    给齐景龙寄信之外,当然就是那份小玄壁。

    信上聊了恨剑山仿剑与三郎庙购买宝物两事,一百颗谷雨钱,让齐景龙接下三场问剑后,自己看着办,保底购买一件剑仙仿剑与一件三郎庙宝甲,若是不够,就只能让他齐景龙先垫付了,若是还有盈余,可以多买一把恨剑山仿剑,再尽量多挑选些三郎庙的闲散宝物,随便买。信上说得半点不含糊,要齐景龙拿出一点上五境剑仙的风范气魄,帮自己砍价的时候,若是对方不上道,那就不妨厚着脸皮多说几遍‘我太徽剑宗’、“我刘景龙”如何如何。

    信的末尾,预祝齐景龙顺利接下郦采、董铸和白裳的三场问剑。

    寄给云上城徐杏酒的那封信,说自己已经见过那位“刘先生”,上次喝酒其实还不算尽兴,主要还是三场大战在即,必须修心养性,但是刘先生对你徐杏酒的酒品,很是认可。所以等到刘先生三场问剑成功,千万别拘谨难为情,你徐杏酒完全可以再跑一趟太徽剑宗,这次刘先生说不定就可以敞开了喝。顺便帮自己与那个名叫白首的少年捎句话,将来等白首下山游历,可以走一趟宝瓶洲落魄山。信的末尾,告诉徐杏酒,若有回信,可以寄往骸骨滩披麻宗,收信人就写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庞兰溪,让其转交陈好人。

    最后一封信寄往金乌宫熔铸峰,收信人当然是玉莹崖的旧主人,柳质清。

    信上文字寥寥,只有两句话,“修心不易,你我共勉。”

    “等我回到骸骨滩,一定在庞老先生那边,帮你求来一套神女图的得意之作。”

    返回玉莹崖,陈平安就独坐于凉亭,思量许久。

    往返于春露圃和骸骨滩的那艘渡船,还要过两天才能到达符水渡。

    好像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又好像可以无事可做。

    陈平安便离开凉亭,卷了袖子裤管,去深潭下边的溪涧里摸石头去了。

    ————

    春露圃金丹老修士宋兰樵有些局促不安。

    因为从骸骨滩启程返航的自家渡船上,来了位很可怕的乘客。

    是一位白衣翩翩少年,要去春露圃。

    先前骸骨滩与鬼蜮谷的两座大小天地接壤处,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动静,因为事发突然,收尾又快,宋兰樵没能亲眼见到,但是有点身份的山上谱牒修士,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集各路情报,寻找蛛丝马迹。在那位手持绿竹杖的俊美少年登船后,宋兰樵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飞剑传讯春露圃祖师堂,一定要小心应对,此人性情古怪,到达骸骨滩第一件事,就是撕裂鬼蜮谷天幕,往京观城那尊玉璞境英灵高承的脑袋上,砸法宝!

    坐镇京观城的高承,相当于仙人境修为,尚且没有追杀这位登门砸场子的“少年”。

    一旦春露圃遭了无妄之灾,还能如何?

    渡船去往春露圃期间,白衣少年偷偷溜下船一趟,去了苍筠湖一带的脚下山河,只是很快就御风追上渡船,以狗刨凫水姿态,在一个深夜悄然返回渡船,如果不是坐立不安的宋兰樵,这些天一直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渡船,根本无法想象此人如此神通广大,将一条拥有春露圃秘法禁制的渡船,如出入无人之境。

    宋兰樵愈发心惊胆战。

    而那个少年好像很闲,经常离开屋子,每天在渡船甲板上逛荡来晃悠去。

    临近春露圃之后,眉心红痣的俊美少年便有些不耐烦,似乎是嫌弃渡船速度太过缓慢,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拗着性子待在船上,没有御风破空离去。

    这天少年主动找上宋兰樵,敲开了门,开门见山问道:“你们老槐街那间蚍蜉铺子,如今生意如何?”

    先前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登门的宋兰樵,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与那位陈剑仙是……朋友?”

    少年瞪大眼睛,怒气冲冲道:“放你个屁,我们怎么可能是朋友?!”

    宋兰樵神色微变,心中更是翻江倒海,难道此人与那年轻剑仙是仇家?春露圃是受了牵连?那自己该如何是好?

    少年冷笑道:“怎么,你认识?”

    宋兰樵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一咬牙,苦着脸道:“晚辈确实与陈剑仙认识,还算熟悉。陈剑仙第一次去往春露圃,便是乘坐晚辈的渡船。”

    不曾想那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老金丹肩膀上,笑脸灿灿道:“好小子,大道走宽了啊!”

    宋兰樵被一巴掌拍了个踉跄,力道真沉,老金丹一时间有些茫然。

    那少年笑容不减,招呼宋兰樵坐下喝茶,宋兰樵惴惴不安,落座后接过茶杯,有些惶恐。

    宋兰樵不知不觉,便已经忘了这其实是自己的地盘。

    少年自己没有喝茶,只是将那根绿竹行山杖横放在桌上手边,双手叠放在桌上,微笑道:“既然是我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我崔东山的朋友了。”

    宋兰樵愈发疑惑,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数得出来。

    上五境修士当中,没有崔东山这么一号人,姓崔的,倒是有一个,是那大骊国师崔瀺,是一个在北俱芦洲山巅修士当中,都很响亮的名字。

    至于眼前“少年”,又怎么成了那位年轻剑仙的学生?

    真不是宋兰樵瞧不起那位远游的年轻人,实在是此事绝对不合理。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最念旧,返回木衣山之前,肯定会去趟你们春露圃。”

    主要还是因为那边有一棵老槐树。

    崔东山才会如此笃定。

    宋兰樵忍不住问道:“陈剑仙是前辈的先生?”

    崔东山斜眼道:“羡慕?你羡慕得来吗?我家先生收取弟子,千挑万选,万万无一。”

    宋兰樵都快要崩溃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那位与春露圃有了些香火情的年轻剑仙,一路同行,待人接物,闲谈言语,滴水不漏,可谓有礼有节,事后回想,让人如沐春风,怎的有这么一位性情古怪的学生?

    崔东山突然笑眯眯道:“兰樵啊,你是不相信我是先生的弟子呢,还是不信先生有我这么一个弟子啊?”

    宋兰樵已经毛骨悚然,看似意思差不多的两种说法,实则大有玄机,如何答复,更要慎之又慎,其实给他的选择余地不多,就两个,说眼前之人的好话,或是失心疯了去说那位年轻剑仙的好话,难免就要贬低眼前这位胆子大、法宝多、修为高的古怪人。

    宋兰樵迅速权衡利弊一番,觉得还是以诚待人,求个稳妥,缓缓道:“实在是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剑仙,就有前辈这般学生。”

    崔东山摇摇头,啧啧道:“惜哉惜哉,又把路子走窄了。”

    宋兰樵心中腹诽,老子见着了你这种心思叵测的古怪前辈,没把路子走死,就该到了春露圃必须给老祖宗们敬香了。

    崔东山笑嘻嘻道:“回了春露圃,是该为你家老祖师们烧烧高香。”

    宋兰樵瞬间绷紧心弦。

    崔东山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也不是鬼,你也没亏心,怕什么。”

    宋兰樵苦涩道:“前辈说笑了。”

    崔东山点头道:“我是笑着与你言语的,所以兰樵你这句话,一语双关,很有学问啊,读过书吧?”

    宋兰樵无言以对。

    崔东山拿起行山杖站起身,“那我就先行一步,去碰碰运气,看先生如今是不是已经身在春露圃,兰樵你也好少些忧心忡忡。”

    宋兰樵总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干脆就闭嘴不言,默默恭送这位前辈离开屋子。

    那白衣绿竹杖的俊美少年跨过门槛,大步走在廊道中,举手摇晃,“不用送。”

    宋兰樵怔怔站在原地,大汗淋漓,浑然不觉。

    崔东山走到了船头,拔地而起,整条渡船都下坠了数十丈,那人化虹远去,一抹雪白身影,声势如雷。

    ————

    陈平安正弯腰在溪涧捡着石子,挑挑选选,都放在一袭青衫卷起的兜里,一手护着,突然起身转头望去。

    看到了崔东山。

    陈平安愣了许久,问道:“崔前辈走了?”

    崔东山嗯了一声,低下头。

    陈平安说道:“我没事,你还好吧?”

    崔东山抬起头,“先生,不太好。”

    陈平安任由那些鹅卵石坠落溪涧中,走向岸边,不知不觉,先生便比学生高出半个脑袋了。

    陈平安伸手按住崔东山的肩膀,说道:“那就一起回家。”

    txthtml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先生学生山水间

    春露圃祖师堂那边气氛有些诡异,有人心情沉重,是几位深居简出的春露圃老人,还有几位在春露圃修行的供奉、客卿。

    有人看热闹,心情相当不坏,例如最末一把交椅的照夜草堂主人唐玺,渡船金丹宋兰樵的恩师,这位老妪与以往关系淡漠的唐玺对视一眼,双方轻轻点头,眼中都有些隐晦的笑意。

    有人心情复杂,例如坐在主位上的谈陵。

    因为宋兰樵接连两次飞剑传讯到祖师堂,第一次密信,是说有一位境界深不可测的外乡修士,白衣翩翩少年的神仙姿容,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了骸骨滩之后,往京观城砸下一场法宝暴雨,高承与鬼蜮谷皆无动静,似乎对此人颇为忌惮。第二次密信,则是说此人自称年轻剑仙的学生,口口声声称呼姓陈的年轻人为先生,性情古怪,难以揣度,他宋兰樵自认与之厮杀起来,毫无还手之力。

    谈陵将两封密信交予众人传阅,等到密信返回手中,轻轻收入袖中,开口说道:“我已经亲自飞剑传讯披麻宗木衣山,询问此人来历,暂时还没有回信。诸位,关于我们春露圃应该如何应对,可有良策?我们不可能全部寄希望于披麻宗,因为此人明显与木衣山关系还不错。再就是,我猜测陈先生,正是去年在芙蕖国地界,与太徽剑宗刘剑仙一起祭剑的剑修。”

    祖师堂内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春露圃也算北俱芦洲二流仙家势力中的顶尖山头,与婴儿山雷神宅、狮子峰类似,有口皆碑,交友广泛,并且底蕴深厚,距离宗字头,只差一位成为中流砥柱的玉璞境大修士而已。春露圃的尴尬处境,就在于谈陵此生无法破开元婴瓶颈,注定无望上五境。

    如今面对那对先生学生,就显得十分手忙脚乱。

    谈陵又问道:“唐玺,你觉得那位……陈先生秉性如何?”

    这个称呼,让谈陵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坐在最靠近祖师堂大门位置上的唐玺,伸手轻轻摩挲着椅把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修为高低,看不清楚,身份来历,更是云雾遮绕,但是只说做生意一事,陈先生讲究一个公道。”

    春露圃祖师堂议事,今天是谈陵首次郑重其事询问唐玺的建议。

    老妪笑眯眯道:“陈公子为人,很是礼尚往来,是个极有规矩的年轻人,你们兴许没打过交道,不太清楚,反正老婆子我是很喜欢的,陈公子两次主动登门拜访,老婆子白白收了人家一件灵器和小玄壁茶饼,这会儿也愁,陈公子下次登山,该还什么礼。总不能让人家三次登山,都空手而归,陈公子自己都说了,‘事不过三,攒在一起’,可惜老婆子我家底薄,到时候不晓得会不会连累春露圃,回礼寒酸,徒惹笑话。”

    老妪这番言语,话里有话,处处玄机。

    谈陵多了几分笑意,“林师妹无需忧心此事,林师妹今天就可以从春露圃祖师堂,挑选一件过得去的礼物。”

    老妪皮笑肉不笑道:“谈师姐,这岂不是要让咱们春露圃破费了?不太合适吧?老婆子其实砸锅卖铁,再与那个不成材的弟子宋兰樵借些神仙钱,也是能够凑出一件法宝的。”

    谈陵神色如常,微笑道:“不用劳烦宋兰樵,宋兰樵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春露圃打理渡船生意,已经相当不容易。”

    老妪故作恍然道:“谈师姐到底是元婴大修士,记性就是比我这个没出息的金丹师妹好,糟老婆子都差点忘了,自个儿原来还有宋兰樵这么个常年奔波在外的金丹弟子。”

    祖师堂内的老狐狸们,一个个愈发打起精神来,听口气,这个老婆子是想要将自己弟子拉入祖师堂?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提我那个劳碌命的弟子,这孩子天生就没享福的命。”

    不曾想老妪很快话锋一转,根本没提祖师堂添加座椅这一茬,老妪只是转头看了眼唐玺,缓缓道:“咱们唐供奉可要比宋兰樵更加不容易,不光是苦劳,功劳也大,怎的还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春露圃一半的生意,可都是照夜草堂在,如果没记错,祖师堂的椅子,还是照夜草堂出钱出力打造的吧,咱们这些过安稳日子的老东西,要讲一点良心啊。要我看,不如我与唐玺换个位置,我搬门口那边坐着去,也省得让谈师姐与诸位为难。”

    唐玺立即起身,抱拳弯腰,沉声道:“万万不可,唐某人是个生意人,修行资质粗劣不堪,手头生意,虽说不小,那也是靠着春露圃才能够成事,唐某人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心里有数。能够与诸位一起在祖师堂议事,就是贪天之功为己有了,哪敢再有半点非分之想。”

    老妪碎嘴念叨:“唐玺你就那么一个闺女,如今马上就要嫁人了,大观王朝铁艟府的亲家魏氏,还有那位皇帝陛下,就不念想着你唐玺在春露圃祖师堂,不是个把门的?那些闲言碎语,你唐玺心宽,度量大,受得了,老婆子我一个外人都听着心里难受,难受啊。老婆子没什么贺礼,就只能与唐玺换一换座椅位置,就当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露圃其实有管着钱财的老祖师,不过唐玺却是公认的春露圃财神爷,相较于前者的口碑,唐玺显然在春露圃上下内外,更加服众。

    老妪一口一个唐玺。

    这可不是什么不敬,而是挑明了的亲近。

    一位管着祖师堂财库的老人,脸色铁青,嗤笑道:“我们不是在商议应对之策吗?怎么就聊到了唐供奉的女儿婚嫁一事?如果以后这座规矩森严的祖师堂,可以脚踩西瓜皮滑到哪儿是哪儿,那我们要不要聊一聊骸骨滩的阴沉茶,好不好喝?祖师堂要不要备上几斤,下次咱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随便聊着鸡毛蒜皮的琐碎,聊上七八个时辰?”

    老妪微笑道:“在位高权重的高师兄这边,唐玺独女的婚嫁,春露圃与大观王朝皇帝的私谊,当然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管钱的春露圃老祖师伸手重重按住椅把手,怒道:“姓林的,少在这边混淆视听!你那点小算盘,噼里啪啦震天响,真当我们在座各位,个个眼瞎耳背?!”

    老妪呦了一声,讥笑道:“原来不是啊。”

    唐玺微微苦笑,开始闭气凝神,这位新盟友,性子还是急躁了点。他这会儿若是再火上加油,就要得不偿失了,还不如静观其变。

    谈陵轻轻摆了摆手,“这些自然不是小事。等我们解决了当下这场燃眉之急,会聊的,而且就在今天。首先,我们争取确定对方两人的离开日期,其次,在这期间,如何将麻烦事顺利解决掉,至于能否攀上这桩香火,我谈陵也好,春露圃也罢,不奢望,不强求。最后,谁来出面,诸位合计合计,给出一个人选,是宋兰樵,或是谁,都可以,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是好是坏,春露圃都该为此人记功,一旦结果不符合预期,若有人事后胆敢说三道四,翻旧账,风凉话,就别怪我谈陵搬出祖宗家法了。”

    说到这里,谈陵笑了笑,“若是觉得需要我谈陵亲自去谈,只要是祖师堂商议出来的结果,我谈陵责无旁贷。要是我没能做好,诸位有些怨言,哪怕今后在祖师堂当面责难,我谈陵身为一山之主,诚然接受。”

    一炷香后,唐玺率先离开祖师堂。

    祖师堂其余众人,静等消息。

    老妪自顾自笑道:“谁做事,谁缩卵,一目了然。”

    这话说得

    谈陵皱起眉头。

    那个老人怒气冲冲,“林嵯峨,你再说一遍?!”

    老妪反问道:“耳背?”

    谈陵沉声道:“高嵩,林嵯峨,都给我闭嘴!”

    老人和老妪一怒一笑,终究是不再言语顶针了。

    谈陵心中叹息,这两位曾经差一点成为神仙道侣的同门师兄妹,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掰扯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一位春露圃客卿突然说道:“谈山主,要不要运用掌观山河的神通,查看玉莹崖那边的迹象?一旦唐玺弄巧成拙,我们也好提前准备。”

    老妪笑道:“耳背的有了,眼瞎的又来了。”

    谈陵与那位客卿都对林嵯峨的冷嘲热讽,置若罔闻,谈陵摇摇头,“此事不妥。对方最少也是一位老元婴,极有可能是一位玉璞境前辈,元婴还好说,如果是玉璞境,哪怕我再小心,都会被此人察觉到蛛丝马迹,那么唐玺此去玉莹崖,便要危机重重。”

    老妪阴阳怪气道:“唐玺不一直是个春露圃的外人吗?觊觎他家业的人,祖师堂这儿就不少,唐玺枉死,用唐玺的产业破财消灾,摆平了陈公子与他学生的不悦,说不定春露圃还有赚。”

    那位客卿苦笑不已。

    谈陵恼火至极,站起身,怒视那个今天句句刻薄言语如刀子的老婆子,“林嵯峨!你还想不想帮着宋兰樵在祖师堂有一席之地了?!”

    老妪嘿嘿而笑,“不说了不说了,这不是以往没我老婆子说话的份,今儿难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就忍不住多说点嘛。只要我那弟子能够进了祖师堂,哪怕宋兰樵只能端着小板凳靠着门槛那边,当个把风的门神,我林嵯峨在这里就可以保证,以前我如何当哑巴,以后还是如何。”

    老妪说完这些,望向祖师堂大门外。

    谈陵原本想要怒斥几句,免得林嵯峨以后得寸进尺,只是看到老妪那张干枯脸庞,便有些不忍。

    何况春露圃祖师堂也该出现几个愿意真正做事的人了。

    照夜草堂唐玺,掌管渡船多年的宋兰樵,加上今日有过许诺的林嵯峨,三者结盟,这座小山头在春露圃的出现,谈陵觉得不全是坏事。

    ————

    唐玺没有御风远游,而是乘坐了一艘春露圃符舟,来到了玉莹崖。

    在收起符舟之前,唐玺就遥遥发现一袭青衫的年轻剑仙,竟然与那位白衣少年都在溪涧中摸石子,真是有闲情雅致。

    陈平安听说宋兰樵那艘渡船明天就会到达符水渡,便与崔东山等着便是,回到溪中,摸着水中石子,挑挑拣拣,听着崔东山聊了些这趟跨洲远游的见闻。

    聊到骸骨滩和京观城后,陈平安问了个问题,披麻宗宗主竺泉驻守在那座小镇,以高承的修为和京观城与藩属势力的兵马,能不能一鼓作气拔掉这颗钉子。

    崔东山毫不犹豫,说很简单,竺泉愿意独活的话,当然可以溜走,返回木衣山,但是按照竺泉的脾气,十成十是要战死鬼蜮谷内,拼着自己性命与青庐镇阵法不要,也要让京观城伤筋动骨,好让木衣山下一辈成长起来,例如驻守青庐镇多年的金丹瓶颈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少年庞兰溪。

    不过崔东山也说了,高承对待竺泉,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撕破脸皮。

    陈平安笑问道:“你才到了骸骨滩多久,就知道这么多?”

    崔东山笑道:“见微知著,是学生为数不多的本事了。”

    然后崔东山小声道:“高承此人生前的根脚,学生此次游历北俱芦洲,小有收获,加上披麻宗的出力,如今高承准确的生辰八字,家乡籍贯,祖坟风水,都已经到手。这些,本来都是些无所谓的事情,换成北俱芦洲的仙人境修士,都没办法靠这些如何为难京观城,撑死了就是挠痒痒而已,可惜高承遇上了学生我,便很有所谓了。”

    陈平安捡起一颗雪白鹅卵石,放进青衫长褂卷起的身前兜里,说道:“在周米粒身上动手脚,高承这件事做得最不地道。”

    崔东山点头道:“简直就不是人。”

    崔东山随即说道:“高兄弟本来就不是人。”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高兄弟如今有了个小兄弟,可惜学生此次北游,没有带在身边,以后先生有机会,可以见一见那位高老弟,小娃儿长得还挺俊,就是少根筋,不开窍。”

    陈平安问道:“与李先生身边的书童少年,差不多?”

    崔东山点点头,“一个是拿来练手,一个是精心雕琢,有些不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有一天,能够真正以人待之。不过此间权衡,还是你自己来判断,我只是说些自己的想法,不是一定要你如何。”

    崔东山眼神明亮,比少年还少年,笑道:“既然先生说可以,学生有何不可。”

    两人先后察觉到唐玺与符舟,便不再言语。

    唐玺缓缓来到溪畔,作揖行礼,“照夜草堂唐玺,拜见陈先生。”

    陈平安一手扯着一兜的鹅卵石,走上岸,与唐玺笑着打招呼。

    身后崔东山身前兜里鹅卵石更大更多,得用双手扯着,显得有些滑稽。

    陈平安与唐玺并肩而行,后者直截了当说道:“陈先生,春露圃那边有些担忧,我便斗胆邀了一功,主动来此叨扰陈先生的清修。”

    陈平安笑道:“唐仙师,你让谈夫人只管放心,我与弟子很快就会乘坐宋前辈的渡船,需要立即去往骸骨滩,我们二人,绝不会给春露圃惹麻烦,不然就太过恩将仇报了,从这座玉莹崖,到老槐街蚍蜉铺子,再到唐仙师与林老前辈,我们承了太多春露圃的情分,到了披麻宗木衣山,我会争取与那边的熟人,说一说春露圃的好话,也希望本就有旧谊的披麻宗和春露圃,双方买卖,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说话到底有没有用处,不敢保证。如果我这些漂亮话,在木衣山那边打了个无声无息的水漂,还希望以后再来拜访春露圃,唐仙师的照夜草堂大门别关上,好歹让我喝杯茶水。”

    唐玺如释重负,还有几分诚挚的感激,再次作揖拜谢,“陈先生大恩,唐玺铭记在心!”

    陈平安笑道:“铺子那边,掌柜王庭芳打理得很稳妥,唐仙师以后就不用太过劳神费心了,不然我听了要愧疚,王掌柜也难免紧张。”

    唐玺点头道:“既然陈先生发话了,我便由着王庭芳自己去,不过陈先生大可以放心,春露圃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真要有丝毫纰漏,我自会敲打王庭芳那小子。如此惬意挣钱,若是还敢懈怠片刻,就是做人良心有问题,是我照夜草堂管教无方,辜负了陈先生的善意,真要如此,下次陈先生来我照夜草堂喝茶,我唐玺先喝酒,自罚三杯,才敢与陈先生饮茶。”

    陈平安笑着点头。

    唐玺行事,雷厉风行,告辞离去,直言不讳,说自己要返回祖师堂交差。

    这一次没有乘坐慢悠悠的符舟,直接御风离去。

    从头到尾,崔东山都没有说话。

    陈平安转头望向崔东山,“有你在,我难得狐假虎威了一回。”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骂学生,天经地义。”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

    两人来到凉亭这边,陈平安就坐在台阶上,崔东山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矮了一级台阶。

    两人已经将“吃不了兜着走”的鹅卵石堆放在一起。

    崔东山双肘抵住身后高处台阶上,身体后仰,望向远方的山与水,入秋时分,依旧郁郁葱葱,可人间颜色不会都如此地,四季常青。

    陈平安捋顺袖管和裤管,一直赤脚,鞋子就在身后的凉亭那边,靴尖对着长椅。

    崔东山的那根行山杖,斜靠亭柱。

    陈平安笑道:“当龙窑学徒的时候,走哪儿都看着泥土,合不合适烧造瓷器,当了包袱斋,走哪儿都想着挣钱,能不能积攒家当。”

    陈平安有些感慨,“揉那紫金土,是大事。烧瓷开间一事,更是大事中的大事,先前坯子和釉色,哪怕之前看着再漂亮,后边烧造错了,都不顶事,只要出了点点纰漏,就要功亏一篑,几十号人,最少半年的辛苦,全白费了,所以开间一事,从来都是姚老头亲自盯着,哪怕是刘羡阳这样的得意弟子,都不让。姚老头会坐在板凳上,亲自守夜看着窑火。但是姚老头经常念叨,瓷器进了窑室,成与不成,好与坏,好与更好,再管着火候,终究还是得看命。事实上也是如此,绝大部分都成了瓷山的碎片,当时听说因为是皇帝老爷的御用之物,宁缺毋滥,差了一点点意思,也要摔个稀烂,那会儿,觉得家乡老人讲那老话,说什么天高皇帝远,真是特别有感触。”

    陈平安笑了笑,“不过那会儿,觉得老槐树的树顶,就很高,老瓷山的尖尖脑袋,也高。至于远不远的,大概去山上砍柴烧炭,也就是远了。最少比起小时候上山采药,要远很多。”

    崔东山一直在怔怔出神。

    听到这里,崔东山轻声道:“小时候被关在阁楼读书,高不高的,没感觉,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远处。那会儿,最恨的就是书籍,我记性好,过目不忘,其实都记住了,当时便发誓自己以后拜师求学,一定要找个学问浅的,藏书少的,不会管人的先生,后来就找到了在陋巷挨饿的老秀才,一开始真没觉得老秀才学问如何,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随便瞎找的先生,学问,其实有些高。再后来,被尚未发迹的老秀才带着游历四方,吃了许多闭门羹,也遇到了许多真正的读书人,等到老秀才说要回去编撰一部书籍的时候,才觉得又走了很远的路。老秀才当时信誓旦旦,说这部书若是被版刻出来,最少能卖一千本!一定能卖到别的州郡去。嚷嚷这话的时候,老秀才嗓门大,我便知道,是在心虚了。”

    陈平安微笑道:“她选择我,是因为齐先生,起先与我陈平安如何,几乎没有关系。你死皮赖脸求我当你的先生,其实也一样,是老先生按着你拜师,与我陈平安本身,最早的时候,关系不大。”

    崔东山想要说话。

    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说道:“可是关系不大,还是有关系的,因为我在某个时刻,就是那个一,万一,甚至是万万之一,很小,却是万事的开端。这样的事情,我并不陌生,甚至对我而言,还有更大的一,是很多事情的全部。比如我爹走后,娘亲生病,我就是所有的一,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当年顾璨他们院子的那扇门,他们家里桌上的那碗饭,也是所有的一,没开门,泥瓶巷陈平安,兴许还能换一种活法,但是今天坐在这里与你说着话的陈平安,就肯定没有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当我们对这个世界很挂念,便会把日子过得很辛苦。”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但是巧了,我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吃苦,我甚至会觉得吃苦越多,越是证明自己活在世上。没办法,不这样想,就要活得更难熬。”

    陈平安望向那个白衣少年,“只在这件事上,你不如我,弟子不如先生。但是这件事,别学,不是不好,而是你不用。”

    崔东山点点头。

    陈平安后仰倒去,双手叠放在后脑勺下边,轻声道:“裴钱突然习武,是因为曹晴朗吧。”

    崔东山嗯了一声。

    裴钱已经开始习武,是先生自己猜出来的,为何习武,更是如此。

    陈平安说道:“那我见了面,会告诉她,她可以怀念崔前辈,唯独不用感到愧疚。如果裴钱点头答应,却又做不到,更好。我相信她也一定会这样。裴钱,你,我,我们其实都一样,道理都知道,就是过不去那道心坎。所以长大之后,每次回到家乡,不管是念想,还是走路,就都要揪心一下,年纪越大,越看不出。对于裴钱来说,落魄山竹楼,就是她的心坎。南苑国的心坎,崔前辈能够带着她走过去,崔前辈走了,新的心坎,这辈子便都走不过去了。但是我觉得有些心坎,一辈子都留在心路上,抹不平,只能偷偷绕过去,没什么不好。”

    陈平安最后说道:“最怕我觉得问心无愧了,我觉得良心好受了,我觉得理所当然了,一个个我觉得如何如何了。”

    崔东山转头望去,先生已经不再言语,闭上眼睛,似乎睡了过去。

    崔东山便也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唯有水声潺潺,如说瀺字,山势高险却无言,如解巉字。

    崔东山有些心安,便也悠悠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崔东山突然说道:“看到小宝瓶和裴钱长大了,先生你有多伤感。那么齐静春看到先生长大了,就有多欣慰。”

    陈平安没有说话,似乎还在酣睡。

    崔东山不再言语,沉默许久,忍不住问道:“先生?”

    陈平安轻声道:“在的。”

    txthtml

    第五百六十五章

    还乡

    陈平安和崔东山去了趟老槐街的自家铺子。

    陈平安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晒着秋天的温暖日头,崔东山赶走了代掌柜王庭芳,说是让他休歇一天,王庭芳见年轻东家笑着点头,便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蚍蜉铺子。

    这天的生意还凑合,因为老槐街都听说来了位世间罕见的俊俏少年郎,故而年轻女修尤其多,崔东山灌**汤的本事又大,便挣了不少昧良心的神仙钱,陈平安也不管。

    第二天在符水渡那边,谈陵与唐玺一起现身,当然还有管着春露圃渡船的宋兰樵。

    寒暄过后,陈平安就与崔东山登船,宋兰樵一路跟随,这位见多识广的老金丹,发现了一桩怪事,单独瞧见年轻剑仙与那位白衣少年的时候,总是无法将两人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什么先生学生,更是无法想象,只是当两人走在一起,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契合,难不成是两人都手持绿竹行山杖的缘故?

    宋兰樵没敢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件事,诚心诚意道了一声谢。

    原来宋兰樵刚刚在春露圃祖师堂有了把椅子,虽说只是顶替了唐玺的垫底位置,与唐玺一左一右,好似成了春露圃祖师堂的两尊门神,可这一步跨过去,是山上仙家与世俗王朝的声望暴涨,是每年额外多出的一大笔神仙钱,也是一些人间家眷的鸡犬升天。

    所以宋兰樵面对那位年轻剑仙,说是受了一份大恩大德,丝毫不为过。只是宋兰樵聪明的地方也在这边,做惯了生意,务实,并没有一个劲儿在姓陈的年轻人这边献殷勤。

    渡船上,宋兰樵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天字号房,思量一番,干脆就没有让春露圃女修出身的婢女们露脸。

    屋内,崔东山为陈平安倒了一杯茶水,趴在桌上,两只雪白大袖占据了将近半数桌面,崔东山笑道:“先生,论打架,十个春露圃都不如一个披麻宗,但是说买卖,春露圃还真不输披麻宗半点,以后咱们落魄山与春露圃,有的聊,肯定可以经常打交道。”

    陈平安喝着茶水,没有说什么。

    崔东山说道:“谈陵是个求稳的,因为如今春露圃的生意,已经做到了极致,山上,一门心思依附披麻宗,山下,主要笼络大观王朝,没什么错。但是架子搭好了,谈陵也发现了春露圃的许多积弊,那就是好些老人,都享福惯了,或是修行还有心气,可用之人,太少,以前她就算有心想要扶持唐玺,也会忌惮太多,会担心这位财神爷,与只会拼命捞钱且尾大不掉的高嵩,蛇鼠一窝,到时候春露圃便要玩完,她谈陵时辰一到,春露圃便要改朝换代,翻个底朝天,谈陵这一脉,弟子人数不少,但是能顶事的,没有,青黄不接,十分致命,根本扛不住唐玺与高嵩联手,到时候弟子不济事,打又打不过,比钱袋子,那更是云泥之别。”

    “所以唐玺与林嵯峨结盟,是最稳妥的,林嵯峨虽说脾气恶劣,但到底是个没有野心的,对于春露圃也忠心,再加上一个对她谈陵感激涕零的宋兰樵,三人抱团,春露圃便有了些新气象,若是咱们落魄山再递过去一个枕头,帮着春露圃顺势打开宝瓶洲北方的缺口,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缺口,都会让熟稔商贸的春露圃诸多山腰、山脚的修士,感到振奋人心。而宝瓶洲如今处处大兴土木,春露圃有人有物有钱,与咱们落魄山双方各取所需,正是最合适的生意对象。不过也需要注意春露圃在宝瓶洲的水土不服,所幸大骊朝廷,从衙门文官到沙场武将,与春露圃修士是尿得到一个壶里去的。”

    “先生布局之深远,落子之精准、缜密,堪称国手风范。”

    听到这里,陈平安终于忍不住开口笑道:“落魄山的风水,是你带坏的吧?”

    崔东山委屈道:“怎么可能!朱老厨子,大师姐,大风兄弟,都是此道的行家里手!再说了,如今落魄山的风水,哪里差了。”

    陈平安说道:“我没刻意打算与春露圃合作,说句难听的,是根本不敢想,做点包袱斋生意就很不错了。如果真能成,也是你的功劳居多。”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臂,伸出手指在桌面咄咄咄点了三下,画出一个三角形,“唐玺,林嵯峨,宋兰樵,是个三。谈陵一脉,高嵩一脉,唐玺小山头,又是一个三。落魄山,披麻宗,春露圃,还是一个三。先生聚拢起来的各方势力,北俱芦洲南端,宝瓶洲北部,是一个更大的三。天底下的关系,就数这个,最稳固。先生,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下棋的国手吗?”

    陈平安摇头笑道:“误打误撞罢了。”

    崔东山叹了口气,“先生虚怀若谷,学生受教了。”

    陈平安笑骂道:“滚你的蛋。”

    崔东山刚要说话,不料陈平安立即说道:“还来?!”

    崔东山只觉得自己一身绝学,十八般兵器,都没了用武之地。

    果然还是先生厉害。

    崔东山突然问道:“到了骸骨滩,要不要会一会高承?我可以保证先生往返无忧。”

    陈平安摇头道:“暂时不去京观城。”

    崔东山问道:“因为此人为了蒲禳祭剑,主动破开天幕?还剩下点豪杰气魄?”

    陈平安说道:“没这么简单,要更复杂,以后再说。”

    崔东山自然没有异议。

    在经过随驾城、苍筠湖一带的上空,陈平安离开屋子,崔东山与他一起站在船头栏杆旁,俯瞰大地。

    占地广袤的苍筠湖,在渡船这边望去,就像一颗玉莹崖溪涧里安安静静躺着的碧绿石子。

    还欠那边的某座火神庙一顿酒。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