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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吴鸢笑道:“功赏过罚,本该如此。能够保住郡守的官帽子,我已经很满足,还可以不碍朝廷某些大人物的眼,不挡某些人的路,算是因祸得福吧。躲在这边,乐得清净。”

    魏檗没有久留的意思,吴鸢说道:“山君此次离开辖境,肯定要拜访许弱,对吧?最好先去了中岳祠庙,再拜访故友不迟。”

    魏檗点头道:“是这么打算的。先前我在披云山闭关,许先生帮着压阵守关,等我即将成功出关之际,又悄然离去,返回你们掣紫山。这么一份天大的香火情,不当面致谢一番,说不过去。”

    吴鸢笑道:“那就劳烦山君大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下官欣赏古砚了。”

    魏檗笑着离去,身形消散。

    其实在魏檗离开渡船,在云兴郡现身后,中岳山巅的祠庙,那尊巍峨神像,就睁开了一双金色眼眸,只是山君晋青,对于那位白衣神人的造访,选择了视而不见。

    等到魏檗出现在山脚馀春郡,晋青大步走出金身神像,是一位身材高大、紫衣玉带的魁梧男子,山上香火鼎盛,却无人可见这幅画面。

    晋青就在大殿众多善男信女中间走过,跨过门槛后,一步跨出,直接来到相对寂静的掣紫山次峰之巅。

    世间各国的大小五岳,几乎都不会是孤零零的孤山两三峰,往往辖境广袤,山脉绵延,像这掣紫山就有八峰组成,主峰被誉为朱荧王朝中部版图的万山之宗主,山峰之巅建有中岳庙,为历代帝王臣民的祭祀之地。

    次峰名为叠嶂峰,山巅并无道观寺庙建筑,是晋青最早建立的一座山神行宫,如今只有几位山君女使在那边打理屋舍,并无山神坐镇其中。

    建筑出现之初,晋青还不是中岳山君,掣紫山却已经是朱荧王朝的古老中岳,老山君金身崩坏之后,职掌一岳的权柄,便交到晋青手上,而当时手握一国权柄的朱荧名相,曾经就在叠嶂峰北腰筑造茅庐,在那治学、习武多年。

    晋青神色漠然,俯瞰大地山河。

    一切人事,过眼云烟。

    晋青视线偏移,在那座封龙峰老君洞,墨家豪侠许弱,就待在那边独自一人,说是潜心修行,其实掣紫山地界山水神祇,都心知肚明,许弱是在监察中岳。相较于新东岳碛山那边打得天翻地覆,双方修士死伤无数,掣紫山算是染血极少了,晋青只知道许弱离开过两次中岳地界,最近一次,是去披云山,为那魏檗守关,第一次却是踪迹渺茫,在那之后,晋青原本以为必然要露面的某位可谓朱荧王朝定海神针的老剑仙,就一直没有现身,晋青不确定是不是许弱找上门去的关系。

    如果真是许弱拦下了那位老剑仙。

    作为宝瓶洲一岳山君,晋青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关于许弱此人的修为高低,谁都看不出,也没个确切说法,如果说龙泉剑宗阮邛,是如今宝瓶洲最出名上五境修士,那么许弱,就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唯一的线索,是风雪庙魏晋挑战天君谢实,事后有过只言片语流传开来,说是有人横剑在后,他魏晋未必能够胜出。

    哪怕许弱就在晋青的眼皮底下修行,山君晋青却一如当年,好似俗子观渊,深不见底。

    晋青瞥了眼馀春郡太守衙署,泛起冷笑。

    不出意外,这位北岳山君见过了吴鸢,是要先去封龙峰与许弱道谢了。

    再来找自己,底气便要更多。

    晋青皱了皱眉头。

    下一刻,一袭白衣飘荡落地,出现在这座叠嶂峰,缓缓走向晋青,那人笑眯眯道:“拜见晋山君,多有叨扰了。”

    晋青说道:“同样是山君正神,五岳有别,不用如此客套,有事便说,无事便恕不留客。”

    魏檗点点头,“如此最好。我此次前来掣紫山,就是想要提醒你晋青,别这么当中岳山君,我北岳不太高兴。”

    晋青没有去看那位风姿卓然的白衣神人,只是眺望远方,问道:“不高兴又如何?”

    魏檗伸出手指轻轻一敲耳边金环,微笑道:“那中岳可就要封山了。”

    晋青转过头,“有大骊皇帝的密旨?还是你身上带着朝廷礼部的诰书?”

    魏檗点头:“当然……

    然后摇头补充道:“都没有。”

    晋青伸出一只手,讥笑道:“那魏山君就随意?”

    魏檗还真就随意了。

    北岳气运如山似海,疯狂涌向一洲中部地界,气势如虹,从南往北,好似云上的大骊铁骑。

    看架势,绝不是装装样子吓唬人。

    晋青心知一旦两岳山水气运相撞,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再忍不住,大声恼怒道:“魏檗!你自己掂量后果!”

    魏檗双手负后,笑呵呵道:“应当敬称魏山君才对。”

    晋青也不再废话,只见那掣紫山主峰中岳祠庙,出现一尊巨大的神祇金身法相,高高举起手臂,席卷云海,想要一掌拍向叠嶂峰。

    魏檗身后,叠嶂峰之巅,亦是有一尊巍峨金身法相,矗立在山巅,哪怕不在自家山岳地界,魏檗法相竟是还要比那中岳神灵高出五十丈之多。

    魏檗以本命神通显化的那尊北岳法相神灵,一手拽住中岳神祇的胳膊,又一手按住后者头颅,然后一脚重重踏出,竟是直接将那晋青金身按得踉跄后退,就要往掣紫山封龙峰后仰倒去,犹不罢休,魏檗的巨大法相身后悬有金色光环,伸手绕后,手握金环,就要朝那中岳法相当头砸下。

    双方还算克制,金身法相都已化虚,不然掣紫山三峰就要毁去无数建筑。

    就在此时,封龙峰老君洞那边,有一位貌不惊人的男子走出茅屋,横剑在身后的古怪姿态,他似乎有些无奈,摇摇头,伸手握住身后剑柄,轻轻拔剑出鞘数寸。

    刹那之间,两尊山岳神祇金身之间,有一条山脉横亘。

    他劝说道:“两位山君真要相互看不顺眼,还是选个文斗的斯文法子吧,不然卷起袖管干架,有辱威严,教碛山、甘州山两位山君看笑话,我许弱也有护山不力的嫌疑。”

    晋青脸色阴沉,撤去了金身法相。

    魏檗也收起了那尊巍峨神祇。

    但是北岳气运南下“撞山”之势,依旧不减。

    晋青问道:“魏檗,我劝你适可而止!”

    魏檗却说道:“晋青,你如果还是按照以往心思行事,是守不住一方旧山河水土安宁的。大骊朝廷不傻,很清楚你晋青从未真正归心。你要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我便干脆帮着大骊换一位山君,反正我看你是真不顺眼。许弱出手阻拦一次,已经对你仁至义尽。”

    晋青转头望向北方,两岳地界接壤处,已经有了风雨异象。

    晋青颓然道:“你说吧,中岳应该如何作为,你才愿意撤回北岳风水。”

    魏檗笑道:“连北岳你都不礼敬几分,会对大骊朝廷真有那半点忠心?你当大骊朝堂上都是三岁小儿吗?还要我教你怎么做?携带重礼,去披云山低头认错,登门赔罪啊!”

    许弱摸了摸额头,返回茅屋,认识这种朋友,自己真是遇人不淑。

    晋青疑惑道:“就只是如此?”

    魏檗反问道:“不然?再说你都到了北岳地界,离着大骊京城又能有几步路?抬抬脚,不就到了?只要中岳地界自己不乱,大骊朝廷又不是疯子,故意要在这边大开杀戒?你到底清不清楚,你这种看似忠义两全的模糊姿态,会让很多亡国遗民心生侥幸,寄希望于他们的慷慨赴死,能够让你幡然醒悟,最终与他们一起揭竿而起?你晋青若是真有此想,也算你是一条汉子,若是不愿如此,愿意担负骂名,也要更希望护着百姓安稳,你又为何惺惺作态?”

    晋青黯然无言。

    魏檗说道:“回头去往披云山,礼物别忘了啊,礼重,情意才重。”

    说完之后,魏檗就离开叠嶂峰,去了封龙峰老君洞外的茅屋。

    许弱站在门口,双手环臂,斜靠房门,没好气道:“魏大山君,就这么报答我?两手空空不说,还闹这么一出?”

    魏檗跺脚哀叹道:“实在是大恩不酬谢啊!”

    许弱伸出双手,使劲揉着脸颊,“做山君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浩然天下山水神祇的独一份了。”

    魏檗眼神幽怨道:“这不是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嘛。”

    许弱笑了笑,伸手随便一指,“给我消失,麻溜儿的。”

    魏檗微笑道:“得令!”

    走了。

    许弱想了想,御风去往叠嶂峰,山君晋青站在原地,神色凝重。

    许弱也没有说什么。

    晋青突然说道:“大日曝晒,万民跋山,千人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缒,以出斯珍。”

    许弱知道这位山君在说什么,是说那朱荧王朝历史上的凿山取水、以求名砚一事。

    而这位晋青在生前,恰好就是采石人出身,有说是最终不小心溺水而死,也有说是被监官鞭杀,死后怨气不散,却没有沦为厉鬼,反成一地英灵,庇护山水。最后被掣紫山老山君看重秉性,一步步晋升为叠嶂峰山神。

    许弱缓缓说道:“天底下就没有双手干净的君主,若是只以纯粹的仁义道德,去权衡一位帝王的得失,会有失公允。关于社稷苍生,百姓福祉,我们诸子百家,各有各的一把尺子,会有不小的出入。你晋青身为神祇,人性良心,从未泯灭,我看在眼中,十分敬重。”

    许弱微笑道:“只是世事复杂,难免总要违心,我不劝你一定要做什么,答应魏檗也好,拒绝好意也罢,你都无愧掣紫山山君的身份了。若是愿意,我差不多就可以离开此地了。若是你不想如此委曲求全,我愿意亲手递出完整一剑,彻底碎你金身,绝不让他人辱你晋青与掣紫山。”

    晋青转头笑道:“你许弱完整出鞘一剑,杀力很大?”

    许弱点头道:“养剑多年,杀力极大。”

    晋青笑了,“那就换成别人来领教这一剑,我掣紫山消受不起。”

    许弱犹豫了一下,提醒道:“拜访披云山,礼物不用太重。”

    晋青笑骂道:“原来是一路货色!”

    许弱抱拳笑道:“在此叨扰许久,到了京城,记得打声招呼,我请山君喝酒。”

    晋青点点头,然后问道:“许先生最早是故意要来我掣紫山?”

    许弱停下脚步,淡然道:“你我在此,终究都是为了少死人。可你要追问我们墨家为何选择大骊,让宝瓶洲多死如此多的人,我暂时无法给你答案,但请山君拭目以待。”

    晋青没有言语。

    许弱没有返回封龙峰,就此离开掣紫山,御风去往北方大骊京城。

    他不喜欢御剑。

    因为许弱一直觉得,剑与剑修,应当平起平坐。

    那个闭关多年的朱荧王朝玉璞境剑仙,试图刺杀大骊新任巡狩使曹枰,尚未动身,就已经死了。

    其实对方可以不用死,许弱只是重伤对方。

    那位闭关百年却始终未能破关的迟暮老人,至死都不愿沦为阶下囚,更不会投靠仇寇宋氏,故而断剑之后,毫无胜算,就束手待毙,还笑言此次谋划之初,便明知必死,能够死在墨家剑客第一人许弱之手,不算太亏。

    许弱便破例说了一事。

    一洲之地,山下的帝王将相,王侯公卿,贩夫走卒,皆要死绝,山下暮色,再无炊烟。

    老人听说后,死前唯有怅然。

    ————

    裴钱坐在板凳上,环顾四周,小宅小院都是老样子,差点让裴钱有一种错觉,自己与曹晴朗,还是当年的模样,自己不过是被师父要求去水井那边提了桶水,然后自己出门回来,见到了曹晴朗,就只是这样。

    贴在院门那边的春联,先前在外边等曹晴朗的时候,她瞅了一百遍,字写得好,但也没好到让她觉得好到自惭形秽。

    曹晴朗看着这个黝黑女孩,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为何到了外边这么多年,个儿还是没长高多少,如今只说双方身高,两人差了得有一个脑袋,为什么她裴钱突然就背了竹箱,悬佩竹刀竹剑了,陈先生在那边游学的日子,过得可还好?

    裴钱摘了竹箱放在身后,横放行山杖在膝,正襟危坐,直视前方,不去看曹晴朗,开门见山道:“你知不知道,当年我师父,其实是想要带你离开藕花福地,半点都不愿意带我走的。”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没有着急回答答案,微笑着反问道:“陈先生收了你当弟子?”

    裴钱眼神熠熠,如日月生辉,点头沉声道:“对!我与师父一起走过千山万水,师父都没有丢下我!”

    曹晴朗双手轻轻握拳,搁在膝盖上,笑容温柔,“虽然很遗憾陈先生没有带我离开这里,但是我觉得你跟随陈先生远游万里,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很羡慕你。”

    裴钱沉默不语。

    曹晴朗转头问道:“如今陈先生要你去提水,还会一边提水桶,一边洒水清洗街巷吗?”

    裴钱猛然转头,刚要恼火,却看到曹晴朗眼中的笑意,她便觉得自己好像空有一身好武艺,双拳重百斤,却面对一团棉花,使不出气力来,冷哼一声,双臂环胸道:“你个瓜怂懂个屁,我如今与师父学到了万千本事,从不偷懒,每天抄书识字不说,还要习武练拳,师父在与不在,都会一个样。”

    曹晴朗故作恍然,“这样啊。”

    裴钱有些憋屈,曹晴朗这家伙怎的过了这些年,还是怎么看都不顺眼呢,而且比起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闷葫芦,好像胆儿更肥了啊。

    裴钱眼睛一亮,问道:“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句诗词,听过没有?”

    曹晴朗摇摇头。

    他如今是半个修道之人,哪怕一目十行,都能够过目不忘,又自幼就喜欢读书,随着时间的推移,夫子种秋又愿意借书给自己,在这座天下未曾割裂之前,陆先生会经常从外地寄书给他,不是曹晴朗自夸,他读书已经不算少。

    裴钱又问道:“那个黾字晓得怎么写吗?”

    曹晴朗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凌空写下黾字,娓娓道来,“儒家典籍记载,仲秋之月,寒气浸盛,阳气日衰,故名杀气。蛙黾即蛙声,古代圣贤有‘掌去蛙黾’一语。我也曾听一位先生笑言,‘诗余’词道谈文藻,喜欢向豪迈苏子、柔腻柳子寻宗问祖,那位先生当时以折扇拍掌,大笑而言,‘吾大笑,好比蛙黾聒噪,小胜鹦鹉学舌’。”

    裴钱不动声色,板着脸道:“原来你也知道啊。”

    此语精髓在“也”字上。

    曹晴朗当然不是故意显摆自己的学问驳杂,他只是想要知道如今的裴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有些奇怪,裴钱好像变了许多,可是许多又没有变。

    裴钱突然说道:“上次见面,我其实想要打死你,因为我怕你抢走我的师父,师父对你,一直很挂念,不是那种放在嘴边的那种,除了喝酒,师父会稍稍多说些心事,更多的时候,师父就只是偶尔望向远方,发着呆,那会儿师父的眼神,就会说着悄悄话,所以我知道,师父很想你,一直希望把你带在身边,让你不至于一个人孤苦伶仃留在藕花福地,怕你吃苦。”

    裴钱犹豫了一下,双手抓住行山杖,关节泛白,手背青筋暴露,缓缓道:“对不起!”

    曹晴朗轻轻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因为你会那么想,确实不对。但是你有了那么个念头,收得住手,守得住心,最终没有动手,我觉得又很好。所以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会抢走你的师父,陈先生既然收了你当弟子,如果哪天你连这种念头都没有了,到时候别说是我曹晴朗,估计天底下任何人都抢不走陈先生。”

    裴钱大声道:“是开山大弟子,不是寻常的弟子!”

    曹晴朗无奈道:“好好好,了不起,了不起。”

    裴钱斜眼看他,缓缓道:“闷葫芦,你真的不生气?”

    曹晴朗微微撑起双肘,望向裴钱,做了个怒冲冲的模样,好似小宅院门上一幅瞪大眼睛看人间的门神,“我很生气!”

    裴钱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曹晴朗问道:“这次是你一个人来的南苑国?陈先生没来?”

    裴钱摇摇头,闷闷道:“是与一个教我拳法的老头儿,一起来的南苑国,我们走了很远,才走到这边。”

    曹晴朗好奇道:“老先生人呢?”

    裴钱转过头,怔怔望向心相寺方向,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

    曹晴朗有些吓到了。

    只见那个头稍高些、也稍微没那么小黑炭的裴钱,张着嘴巴,没有哭出声,但是眼泪鼻涕一大把。

    刹那之间,裴钱站起身,动作太过仓促,弹开了横放在膝的那根行山杖,她也没管,随后小院地面砰然一震,裴钱身形瞬间远去。

    曹晴朗放心不下她,便身如飞雀飘然而起,一袭青衫大袖飘摇,在屋脊之上,远远跟随前方那个瘦弱身影。

    裴钱落在了心相寺廊道之外,望向那个闭眼老人,怒道:“老头儿,不许睡!”

    裴钱一脚跺地,一脚后撤,拉开一个古朴浑厚的拳架,哭喊道:“崔爷爷,起来喂拳!”

    曹晴朗站在裴钱身后,有一位中年僧人赶来,曹晴朗双手合十,致歉一声。

    那心相寺住持僧人轻轻点头,低头合十,佛唱一声,缓缓离去。

    裴钱久久保持那个拳架。

    曹晴朗走到裴钱身边,伸手轻轻按住裴钱的拳头上,“老先生已经走了。”

    曹晴朗发现自己竟是按不下那拳头丝毫,裴钱自顾自说道:“崔爷爷,别睡了,我们一起回家!这儿不是家,我们的家,在落魄山!”

    曹晴朗已经察觉到裴钱的异样,只得一手重重按下裴钱那拳头,轻声喝道:“裴钱!”

    裴钱一身浑然天成的拳意,如火炭灼烧曹晴朗手心,曹晴朗没有丝毫神色变化,双脚挪步,如仙人踏罡步斗,两只袖口如盈满清风,负后一手掐剑诀,竟是硬生生将裴钱拳头下压一寸有余,曹晴朗沉声道:“裴钱,难道你还要让老先生走得不安稳,不放心?!”

    被曹晴朗打断那份如瀑布倒流的汹涌拳意,裴钱好似清醒几分,蹲下身,抱头痛哭起来,一双眼眸,始终死死盯住那个坐在廊道的青衫老人。

    下一刻,死即人生大睡的青衫老者身上,好似被那裴钱先前的神人擂鼓式拳意所牵引,已死之人之沉寂拳意,却活了。

    只见从崔诚轻轻叠放身前的双手处,出现了两团如日月悬空的璀璨光芒,十境巅峰武夫的所有拳意,从枯槁朽木的身躯当中,从那百骸气府,迅猛涌入那两团光芒当中,曹晴朗被光辉刺目,只得闭眼,不但如此,被那份即将如山岳倾倒的拳意,给逼迫得曹晴朗不愿后退,都只能往后倒滑出去,最终背靠墙壁,无法动弹,一身修道而来的灵气,根本无法凝聚。

    可那份好似天地都不敢约束的浑厚拳意,唯独对裴钱,没有半点影响。

    裴钱双手握拳,站起身,一颗珠子悬停在她身前,最终萦绕裴钱,缓缓流转。

    另外一颗珠子,直冲云霄,与天幕处撞在一起,砰然碎裂开来,就像莲藕福地下了一场武运细雨。

    这一半武运,本该是朱敛跟随那一老一小,一起进入这座崭新的莲藕福地,老人死后,朱敛是远游境武夫,这座天下的当今武学第一人,自然可以拿到手极多,但是朱敛拒绝了。

    裴钱不敢去接住那颗老人专门留给她的武运珠子。

    万一崔爷爷没死呢?万一接受了这份馈赠,崔爷爷才会真的死了呢。

    为什么小时候,就要有生离死别,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要如此呢。

    曹晴朗望向那个背影,轻声说道:“再难受的时候,也不要骗自己。走了,就是走了。我们能做的,就只能是让自己过得更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轻轻点头,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握住那颗武运珠子。

    裴钱转头望向曹晴朗,说道:“崔爷爷其实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跟师父说。”

    小小寺庙,悠扬的暮鼓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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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两破境

    李二为陈平安最后一次喂拳,很不一样。

    李二让陈平安倾力而为,可以不择手段,试试看如何在他拳下支撑更久。

    陈平安有些疑惑,他是武夫六境瓶颈,李二却是武夫十境归真,即便不择手段,意义何在?

    李二笑道:“我此次出拳,会有分寸,只会打断你的诸多手段的相互衔接处,简单来说,就是你只管出手。你就当是与一位生死大敌对峙搏杀,对手依仗着境界高你太多,便心生轻视,同时并不清楚你如今的根脚,只把你视为一个底子不错的纯粹武夫,只想先将你耗尽纯粹真气,然后慢慢虐杀泄愤。”

    陈平安愈发不解,言下之意,难道是说自己可以在出拳之外,什么取巧、阴损、下作手法都可以用上?

    李二没有解释更多,“别不上心,不然让我觉得你敢轻视死敌,我最后一拳,能让你在狮子峰在床榻上咳血半年。”

    李二转身去往渡口,将陈平安留在茅屋门口。

    李二手持竹蒿,站在小舟一端,开始屏气凝神。半炷香后,陈平安走向渡口。

    李二瞧了眼,忍不住一笑。

    年轻人光脚,卷起裤脚,倒是没有卷起袖管。

    没忘记背了那把得自老龙城苻家的剑仙。

    李二点头道:“登船。”

    刹那之间,李二手中竹蒿当头劈下,早已在袖中捻起方寸符的陈平安,便已经凭空消失,一脚踩在仙府溶洞水路的石壁上,借势弹开,几次往返,已经瞬间远离那一舟一人一竹蒿。

    当陈平安落在水面上,弓腰踩水,倒滑出去,一手按水,带起一阵涟漪,一个骤然停身,两壁撮壤符与水中横流符,符胆灵光砰然炸裂开来,陈平安手腕微微拧转,右手多出一把短刀,篆刻有朝露二字,与另外一把尚未现身的暮霞,都取自割鹿山刺客。

    竹蒿前端看似落地,却没有真正触及地面,罡气非但没有在地上劈出沟壑,反而连尘土都未扬起丝毫,这便是一位武学止境大宗师的拳意收放,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小舟前方,水面暴涨,碎石乱溅,有一袭青衫,身形风驰电掣,笔直一线冲来,双手持刀。

    李二收起竹蒿,转头望去,笑道:“花里胡哨,倒是挺吓唬人。”

    李二一竹蒿随便戳去,脚下小舟缓缓向前,陈平安转头躲过那竹蒿,左手袖捻方寸符,一闪而逝。

    李二握竹蒿手心一松,又一握,既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竹蒿便往后戳去,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陈平安,被直接戳中胸口,砰然撞入水底,若不是陈平安微微侧身,才只是青衫割裂,露出一抹血槽白骨,不然嘴上说是“轻敌”“出手有分寸”的李二,估计这一竹蒿能够直接钉入陈平安胸膛。

    李二脚下小舟继续缓缓向前,根本无需撑蒿,十境纯粹武夫,便是李二所谓的“神气布满,人是完人”,一旦拿出真正的气盛,李二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整条水路布满拳意罡气。

    李二笑了笑,好嘛,算你小子占了地利,竟然一口用上了数十张水符,同时炸开,勉强能算翻江倒海了。

    李二轻轻握紧竹蒿,嗡嗡作响,罡气大震,一人一舟,继续向前,不快不慢,滴水不近人与舟。

    李二一跺脚,水底响起闷雷,李二小有惊讶,也不再管水底那个陈平安,从船尾来到船头,瞥了眼远处一侧墙壁,脚下小舟去如箭矢,一竹蒿砸去。

    悄无声息出窍远游的阴神,以鬼斧宫驮碑符早早隐匿于墙壁之上,先前诸多,皆是障眼法。

    不曾想依旧被李二轻易看穿。

    阴神只得避开那势大力沉的竹蒿,这一动,便显出了真身,是一位腰别折扇的白衣年轻人,哪怕逃窜得有些狼狈,依旧带有笑意,身形缥缈,仿佛山上神仙,在离开石壁之时,陈平安阴神双指掐剑诀,从眉心处掠出一把雪白剑光,是那尚未彻底炼化为的本命物的飞剑初一,虽然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但是经过这一路以斩龙台磨砺剑锋之后,重新现世,便气势如虹。

    李二先前竹蒿依旧不曾触及石壁,手臂微曲,收了收竹蒿,将那飞剑初一打得颤鸣不止,撞入石壁,不过是流转拳意的一根寻常竹蒿,竟是丝毫无损。

    李二笑道:“还来?”

    一把极有剑仙气象的凌厉飞剑,从身后刺向李二后背心处。

    李二根本不在意,自有充沛拳意如神灵庇护,本就是天底下最坚不可摧的宝甲傍身。

    李二咦了一声,“只是恨剑山打造的仿剑?”

    因为那把来势汹汹的飞剑,竟是被拳意随便就给弹开了。

    第三把速度最快的飞剑,直直掠向李二的后脑勺。

    与此同时,第一把剑光如白虹的飞剑,想要再次近身纠缠。

    李二也有些无奈,“这就有些烦人了。”

    李二松开竹蒿,一闪而逝,下一刻,手中攥住了三把飞剑,手心处溅起绚烂火星。

    等到李二返回小舟,那竹蒿就像悬停空中,根本没有下坠,实在是李二一去一返,过快。

    李二一手禁锢三把飞剑,一掌手心抵住竹蒿一端,重重一推,脚下小舟轻晃。

    竹蒿微微倾斜飞掠而去,直接洞穿了陈平安的腹部,将其钉入水底,竹蒿去势惊世骇俗,不但将陈平安整个人撞得后背贴紧水底,竹蒿依旧穿过腹部。

    李二出手狠辣。

    陈平安的应对更是凶狠。

    手掌重重一拍水底,就像将自己整个人拔出了那根竹蒿,凭借方寸符,瞬间没了身影。

    李二笑了笑,没有痛打落水狗,说好了,要心存轻视之心。

    陈平安有一点好,不知道痛,或者说,在死之前,出手都会很稳。

    有些所谓的武夫天才,受伤越重,愈战愈勇,但也难免会有些后遗症,不是大战之后,就在大战之中,属于以拳意换战力,若是厮杀双方,境界相当,这种人当然可以活到最后,因为纯粹武夫,不可以只有血气之勇,匹夫之怒,但是如果半点都没有,就不该走武道这条路。可一旦双方境界稍稍拉开点,这等作为,利弊皆有,兴许最好的结果,便是成功与更强者换命。

    武人厮杀,看似枯燥乏味,各自换伤分生死,手段不多,实则处处玄机,拳拳有意思。

    尤其是跻身十境后,天高地阔,大有奇观,风光无穷。

    宋长镜野心勃勃,格局大,对于武学之纯粹,可以舍江山,弃龙椅,执念之重,远胜寻常宗师,出拳所求,是要教那些山巅仙人,走下山来,朝他宋长镜俯首磕头。

    故而气盛。

    李二自认在这一重境界,确实输了宋长镜不少。

    纯粹武夫登顶之后,任你拳种千百,武胆各异,其实大致就只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条道路,如平开福地,一身拳意,广袤无垠,幅员辽阔,气盛者为尊。一条路子,像是仙人开辟洞天,更易归真,脚下无路,便继续凌空往高处去。李二不是不想在气盛境多走走,只是自身心性使然,拳意又足够纯粹,若是故意打熬气盛二字,裨益不大,不如顺势直接跻身归真。

    先前与陈平安喝酒闲聊,李二听说落魄山有个妙人叫朱敛,绰号武疯子,与人厮杀,必分生死,但是平日里,性情散淡如仙人。

    陈平安思量多,想法绕,极少言之凿凿,提及朱敛,却说那朱敛是最不会走火入魔的纯粹武夫。

    李二便觉得朱敛此人定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

    一位十境武夫眼中的天才。

    将来如果有机会,可以会一会朱敛。

    李二收起竹蒿,随手丢了三把飞剑,继续撑船缓行。

    先前出手略重,这位淳朴汉子小有愧疚,随后应付那个神出鬼没、花样百出的陈平安,便有意收了收拳头斤两,其中一拳,只将陈平安打得嵌入石壁,却没有将手中竹蒿再换一处,打穿对方的肚肠,不但如此,脚下小舟继续前行,将那个肯定还能继续出手的年轻人,留在身后,由着他转换一口纯粹真气。

    李二从来觉得习武一事,真没有太多花头,勤勤恳恳淬炼体魄,不过就是吃苦二字。

    与那庄稼汉打理田地,差不多,只不过庄稼地的收成好坏,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武夫练拳,能走多远,全看自己。

    李二转头望去,看到了古怪一幕。

    陈平安穿上了一身金醴法袍,再罩了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这还不罢休,连那肤腻城鬼物的雪花法袍,十分花俏的彩雀府

    法袍,都一并穿上了,也亏得世间法袍小炼过后,可以跟随修士心意,略微变化,可原本一袭青衫,再加上这四件法袍,能不显得臃肿?怎么看,李二都觉得别扭,尤其是最外边那件还是姑娘家家穿的衣服,你陈平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过这个选择,不算错。

    若是一开始就穿上法袍,以陈平安如今的武夫境界,会耽误拳意流淌,兴许出手慢一线,就是一场生死转变。

    如今重伤,便两说了。

    毕竟可以多扛一两拳。

    李二停船在水镜旁,手持竹蒿登上湖心镜面。

    李二望向溶洞水路入口处。

    有点动静。

    远处,陈平安背剑站在水面,没有辟水神通,也没有使用什么仙家水法,双脚未动,依旧缓缓向前。

    李二望向陈平安脚下。

    片刻之后会,陈平安骤然身形拔高。

    原来他脚下踩着一条碧绿颜色的庞然大物,是一头蛟龙。

    这条水龙倒是当之无愧的修士水法,蛟龙身躯之上,以雪泥符打底,再以多达百余张的大江横流符作为龙骨,紧密衔接,似乎还用上了一点,好似作为这张古怪却壮观“符箓”的符胆灵光,正是火龙真人要陈平安多加推敲的两门上乘炼物道诀,炼制三山的法诀,加上碧游宫的仙人祈雨碑仙诀,都不该只是当做炼物的手段,故而此时蛟龙脊柱,如两根绳索相互缠绕,愈发紧实坚韧,一为炼山法,一为水炼法,再以校大龙拳架真意作为点睛之笔,隐隐约约,年轻人脚下这条蛟龙,便有了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仙家气象。

    世间万事多想多思量。

    便最终被陈平安造就出了这条庞然大物。

    陈平安习惯性右手持刀。

    实则却是左撇子。

    脚下蛟龙朝水镜李二那边一撞而去,所到之处,溅起滔天巨浪。

    李二扯了扯嘴角,以竹蒿尾端轻轻点地,“花架子,可不成事。”

    李二一个轻轻跃起,抡起竹蒿,便是一竿重重砸地,哪怕蛟龙离着水镜还有数十丈巨浪,依旧被罡气一斩为二,只是靠着惯性继续前冲。

    李二一竹蒿横扫出去,出现在镜面李二左手一侧的陈平安,骤然低头,身形好似要坠地,结果一个身形拧转,躲过了那裹挟风雷之势的横扫竹蒿,陈平安面朝一闪而逝的竹蒿,大袖翻转,从三处窍穴分别掠出三把飞剑,一个急促踏地,右手短刀,刺向李二心口,左袖悄然滑出第二把短刀。

    李二根本不去看那三把飞剑,一脚踹中陈平安胸口,后者倒滑出去十数丈,双膝微曲,脚尖拧地,加重力道,才不至于松开双手短刀。

    双肩一晃,蓦然站定,硬生生震退胸口处的李二拳罡残余。

    到底是穿着四件法袍的人。

    李二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花拳绣腿的武把式,才会想着乱拳打死老师傅,老师傅不着不架,就是一下。”

    李二随手一丢竹蒿,没入镜面一尺有余。

    那条小有意思的蛟龙,刚刚在镜面上重新凝聚,给竹蒿这么一戳,便再次散架化水,许多原本就已经碎出裂纹的符箓,彻底化作齑粉。

    陈平安开始挪步。

    李二随之改变轨迹些许,依旧刚好出现在陈平安身前,一膝撞打得后者腾空而起,李二看似缓慢前行,来到陈平安身旁,一拳递出,打得真气凝滞、法袍响起阵阵崩裂声的陈平安,摔到数十丈外的湖水中,如一颗石子打水漂,又再湖面上滑出去七八丈远。

    李二开始撒腿狂奔,每一步都踩得脚下四周,湖水灵气粉碎,直奔陈平安落水处冲去。

    身形一个骤然横移,李二以肩撞在使了一张方寸符的陈平安胸膛。

    陈平安如被铁锤砸在心口,阴神出窍远游,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古怪拳法,看似画弧且慢,弧弧相生,几近为圆,实则令人眼花缭乱,竟是直接帮助陈平安卸去了绝大部分拳罡,等到陈平安稳住身形,阴神又重归体魄,一气呵成。

    李二没有追击,点点头,这就对了。

    不然习武又修道,却只会让修道一事,阻滞武学登高,两者始终冲突,便是误事害人。

    此次李二喂拳,要做的,便是让陈平安去找到那个玄之又玄的平衡点,习武之人不可被拳桩拳意带着走,既然已经是那练气士,更不可内心深处,便要觉得自己拳意因此不纯粹,习武之人,仅凭双拳便足矣,却不是说万事不顾,真正的宗师,该有那万法在身、皆出我手的大气象。

    人身小天地,我即老天爷。

    什么不能管,什么管不住?

    既然陈平安走出了方向无错的第一步。

    李二便放宽心出拳了。

    拳不重,却更快。

    不给你陈平安半点念头打转的机会。

    我辈武夫,我辈武夫,与我李二对拳,砥砺大道,那你小子就得拿出一点世间任何武人都没有的东西来!

    有。

    就多吃几拳。

    没有。

    就躺着养伤去!

    渡口那边,李柳行走在水路上,看着那些厮杀痕迹,至于水镜那边的动静,更是不用看,她便一清二楚。

    在以往漫长的岁月里,李柳对于纯粹武夫并不陌生,曾经死于十境武夫之手,也曾亲手打杀十境武夫,关于武夫的练拳路数,了解颇多,不好说陈平安如此打熬,搁在浩然天下历史上,就有多了不起,不过作为一位六境武夫,就早早吃下这么多分量足够的拳头,真不多见。

    世间九境山巅、十境止境武夫,与顾祐这般不收嫡传弟子的,终究少数。

    想要学他爹,这般打熬弟子体魄的武学宗师,更是不少,只可惜那也得有弟子扛得住才行,有些人是体魄扛不住,有些人是心性不过关,当然更多的,还是两者都不济事,空有前辈明师愿意扶持、甚至是拖拽,都不得登堂入室,死活迈不过门槛,也有些看似破境了,事实上是喂拳人,传拳失了真正法度,弟子过了门槛,却就像断了胳膊少条腿,心镜给打出了细微不可察觉的瑕疵,故而一到八境、九境,种种隐患就要显露无疑。

    李柳到了溶洞水路尽头,没有继续前行,开始掉头转身散步。

    李柳到了渡口那边,在这座神仙洞府的山水禁制边缘,望向狮子峰外的远处风景。

    李柳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异象。

    视线抬起,往天幕看去。

    儒家七十二文庙陪祀圣贤,自古便是最画地为牢的可怜存在。

    不生不死,规矩重重,年复一年,看着人间,绝对不允许肆意插手世事。

    李柳有一世落在西北洲,以仙人境巅峰的宗门之主身份,曾经在那座流霞洲天幕处,与一位坐镇半洲版图上空的儒家圣贤,聊过几句。

    在这些如蹈虚空之舟却寂然不动的圣贤眼中,就像凡夫俗子在山巅,看着脚下山河,哪怕是他们,终究一样目力有穷尽,也会看不真切画面,不过若是运转掌观山河的远古神通,便是市井某位男子身上的玉佩铭文,某位女子满头青丝夹杂着一根白发,也能够纤毫毕现,尽收眼底。

    只是这般神通,看了人间千年复千年,终究有看得乏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他们职责所在,是要监察那些飞升境大修士,以及一众上五境修士的修道之地,也要有个心中有数,以免修道之人,术法无忌,祸害人间。

    那些身在洞天福地当中的大修士,若是离开了小天地,便如一盏盏格外瞩目的灯火亮起,如那山巅的凡俗夫子都能瞧见,自然就要被坐镇天幕的圣贤立即留心,死死盯住。若有违例失礼之事,圣贤就要出手阻拦。若是一切循规蹈矩,便无需他们现身。

    当时与李柳有过几句言语的儒家圣贤,最后笑言他最大的散心,便是每隔个十年,就去瞧瞧某国某州某郡县、立在一处村头的一处乡约碑文,看一看每十年的风吹日晒、雨雪冲刷,那块石碑上有了哪些人间世人无所谓的细微变化。

    李柳无言以对。

    圣贤寂寞。

    人间不知。

    约莫一个时辰后,神游万里的李柳收起思绪,笑着转头望去。

    有人撑船而回,是有些凄惨的陈平安。

    李二坐在小舟上,说道:“这口气必须先撑着,总得熬到那些武运到达狮子峰才行,不然你就没法子做成那件事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二问道:“真不后悔?李柳兴许知道一些古怪法子,留得住一段时间。”

    陈平安摇头道:“不了。撼山拳是北俱芦洲顾祐前辈所创,游历途中,前辈又教了我三拳,最后前辈哪怕身死离世,依旧想要将武运馈赠于我。所以不后悔。”

    李二不再言语。

    一舟两人到了渡口,李柳微笑道:“恭喜陈先生,武学修道两破镜。”

    陈平安咧嘴一笑,先前刻意压着真气与灵气,这稍稍一动作,立即就破功了,又重新变得满脸血污起来。

    陈平安走过洞府门口的那道山水禁制,轻轻握拳,仰头望去。

    晴空万里的狮子峰上,蓦然一片金色云海凝聚,然后天降甘霖,丝丝缕缕,缓缓而落,极其缓慢。

    陈平安轻声道:“初一,十五。”

    两把飞剑一掠而出,一闪而逝,悬停在陈平安身前高处,如两级台阶。

    一袭青衫背仙剑,开始登高飞奔,踩着两把飞剑台阶,步步登天。

    在距离那金色云海与武运甘霖数十丈之遥,猛然停步,陈平安一身拳意汹涌流转,如神灵在天,以云蒸大泽式出拳向高处。

    一拳过后,将那武运云海与甘霖皆打退,轰然散落在北俱芦洲。

    精疲力竭的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抹了把额头汗水,弯腰喘气,有些视线模糊,仍是转头望向南方,轻声笑道:“顾前辈,当初不敢与你说,我家乡竹楼有人,说我们这撼山拳,尽是些土腥味,不如何,也就拳意根本,还算凑合。我方才这一拳,便是他传我的。顾前辈请放心,当年我便不服气,等我这次回到家乡,一定要与他掰扯掰扯,如今是金身境了,怎么都能多挨两拳,可以多说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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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归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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