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92章

    周米粒皱着脸,使劲想着问题,最后问道:“咱们在那碗饭里下泻药啦?咋个我事先不知道,这种事情,不该交给暖树啊,我是落魄山右护法,我来做才对……”

    裴钱跳下二楼,飘落在周米粒身边,闪电出手,按住这个不开窍小笨蛋的脑袋,手腕一拧,周米粒就开始原地旋转。

    到后来是周米粒自己觉得有趣,原地奔跑起来。

    裴钱伸出并拢双指,一声轻喝道:“定!”

    周米粒立即站定,还没忘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

    裴钱双指竖在身前,另外那只手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点头道:“我这一手仙家定身术,果然了得,连哑巴湖的大水怪都躲不过。”

    周米粒还是不敢动,只能眼睛发亮。

    裴钱比较满意,双指朝她一丢,“动!”

    周米粒赶紧拍掌,兴高采烈道:“厉害厉害,我方才真动弹不得了。”

    这天裴钱带着周米粒又去找陈如初耍去,三个丫头凑一堆,叽叽喳喳,就像那山间桃花开无数,花上有黄鹂。

    然后一天的光阴,就那么一晃而过。

    今天清晨,不光是陈如初和周米粒到了,就连郑大风也来了,还有陈灵均。

    郑大风面无表情。

    怪不得他郑大风,是真拦不住了。

    陈灵均看了眼老人崔诚,便不再多看,走去了崖畔那边独自发呆。

    崔诚对郑大风说道:“告诉朱敛,不要那一半武运,很不错。”

    郑大风手持一把桐叶伞,嬉皮笑脸道:“老厨子不要,给我也成嘛。”

    崔诚一脚踹去,不快,郑大风脚步踉跄着也能轻松躲开。

    裴钱在一旁显摆着自己腰间久违的刀剑错,竹刀竹剑都在。

    还有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

    今天老人也身穿儒衫。

    裴钱不是没见过老人这副装束,只是觉得今儿特别陌生。

    崔诚笑道:“不知道了吧,老夫也是读书人出身,早年学问还不小,是咱们宝瓶洲数得着的硕儒文豪。”

    裴钱说道:“是你自个儿数的?”

    崔诚笑道:“哦?”

    裴钱立即大声道:“应该不是!绝对是宝瓶洲山上山下都公认的事实。”

    郑大风心中叹息,“地点选好了,按照前辈的意思,从南苑国最西边的一处荒野深山开始。”

    崔诚点点头,转头望向裴钱,“准备妥当了?”

    裴钱使劲点头,死死攥紧手中行山杖,颤声道:“有些妥当了!”

    最终一老一小,好似腾云驾雾,落在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巅。

    裴钱脸色微白。

    崔诚轻声笑道:“等到走完这趟路,就不会那么怕了,相信老夫。”

    裴钱将手中行山杖重重戳地,嗤笑道:“怕个锤儿!”

    崔诚眺望远方,说道:“那就麻烦你收起袖子里的符箓。”

    裴钱一只袖子轻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两人一起徒步下山。

    一开始裴钱还有些惴惴不安,只是走惯了山路的她,走着走着,便觉得真没什么好怕的,最少暂时是如此。

    离着南苑国京城,还远得很,如今脚下,只是当年藕花福地的蛮夷之地,都不算真正的南苑国版图。

    这天黄昏里,裴钱已经熟门熟路煮起了一小锅鱼汤和米饭。

    山脚那边有条河水,裴钱自己削了竹竿,绑上了鱼线鱼钩,然后抛竿入水,安安静静蹲在河边,鱼儿彻底咬钩,一个猛然拽起,就上岸了。

    崔诚当时看着那根粗鱼竿就头疼,这能叫钓鱼,叫拔鱼吧?

    不过端着大碗喝着鱼汤的时候,盘腿而坐的老人就不计较这些了,有点咸,黑炭丫头问他滋味如何,老人便昧着良心说还行。

    裴钱给自己勺了鱼汤泡饭吃,香喷喷,有了鱼汤,贼下饭!

    裴钱蹲在地上,肩头一摇一摆,小丫头欢天喜地。

    老人也懒得说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了。

    他又不是那陈平安。

    以后若是陈平安敢念叨这些鸡毛蒜皮,老人觉得自己说不定就要忍不住训斥他几句,当个师父有什么了不起的,管东管西,裴丫头的心性,其实才多大……

    只是一想到这些,老人便有些自嘲,对那裴钱轻声道:“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裴钱哦了一声,开始细嚼慢咽。

    收拾过了碗筷和煮汤的陶罐,裴钱拿出水壶,洗了把手,然后从各色物件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的小竹箱里边,取出书笔纸墨,将小竹箱当做书案,开始认真抄书。

    崔诚坐在一旁,笑道:“到了这边,可以不用抄书,以后师父怪罪,你就说我答应了的。”

    裴钱一丝不苟抄好完整一句话后,这才转头瞪眼道:“瞎说什么呢!”

    崔诚摆摆手。

    裴钱抄完书后,天色已昏暗,她又小心翼翼收起所有物件。

    其实夜间视物,对如今的裴钱而言,就像喝水吃饭,太简单不过了。

    看那崔老头在打盹,裴钱便手持行山杖,蹑手蹑脚去了山巅远处,练习那疯魔剑法。

    崔诚笑问道:“既然是剑法,为何不用你腰间的那把竹剑?”

    裴钱停下剑法,大声回答道:“学师父呗,师父也不会轻易出剑,你不懂。当然我也不太懂,反正照做就行了。”

    崔诚问道:“那如果你师父错了呢?”

    裴钱继续练习这套疯魔剑法,呼啸成风,以至于她的言语,落在寻常武夫耳中,都显得有些断断续续,好在崔诚当然清晰入耳,听得真切,“师父在我这边,怎么可能教错弟子,不会错的,这辈子都不会,反正错了,我也觉得没错。你们谁都管不着。”

    崔诚笑了笑,不再言语,开始闭目养神。

    子时左右,崔诚便喊醒了裴钱,裴钱揉了揉眼睛,也没埋怨什么。

    昼夜兼程,跋山涉水,有什么好稀奇的。

    下山的时候,裴钱身上多背着一根不太像话的鱼竿。

    崔诚问道:“不累?”

    裴钱好像就在等这句话,可怜兮兮道:“累啊。”

    崔诚便说道:“别想着我帮你背鱼竿,老夫丢不起这脸。”

    裴钱哀叹一声,让崔诚稍等片刻,摘了鱼线,与鱼钩一起收起,放回竹箱的一只小包裹里边,重新背好竹箱后,抓住那根鱼竿,轻喝一声:“走你!”

    鱼竿直直钉入了远处一棵大树。

    之后一天的早晚两餐,由于沿着那条大河行走,还是煮鱼汤就米饭。

    崔诚小口喝着鱼汤,说道:“这要是沿河走下去,咱俩每天都吃这个?”

    裴钱白眼道:“有的吃就知足了,还要闹哪样嘛。”

    裴钱最后哼哼道:“你是不知道,当年我跟师父行走江湖的时候,就我和师父两个人哦,没老厨子他们啥事,那会儿,才叫辛苦,师父那会儿考验我呢,还没有正式收我为开山大弟子,师父钓鱼可厉害,我就不行,有次我实在是饿慌了,师父又没喊我凑过去吃饭,你猜我想出了咋个办法?”

    崔诚笑道:“求那陈平安赏你一口饭吃?”

    裴钱嗤笑道:“屁咧,我是去了一条水流浑浊的河里,水也不深,到我半腰那儿吧,扑通一下,我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然后伸出手臂,在石头缝隙里边探去,那么一搅和,就给我钓起了一条大鱼,跟我胳膊差不多长的大鲶鱼,可凶,咬住人就不松口,我就赶紧浮出水面,赶紧跑上岸,抡起胳膊,使劲甩了好几下,才将那条大鲶鱼砸在地上!”

    裴钱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师父都看傻眼了,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崔诚笑道:“鬼话连篇。”

    裴钱立即松垮了肩头,“好吧,师父确实没竖起大拇指,也没说我好话,就是瞥了我一眼。”

    事实上,那一次黑炭丫头,很硬气得将那条受伤胳膊藏在了身后,用眼神狠狠瞪着陈平安。

    这会儿,裴钱很快就信誓旦旦与老人说道:“那条大鲶鱼,是真的被我逮住了……”

    说到这里,担心崔诚不相信,裴钱麻溜儿卷起袖子,结果十分懊恼,叹了口气,“忘记早就没那印痕了。”

    裴钱很快就满脸笑意,“得亏当年师父去随手抓了一把草药,丢在我身前,捣烂了敷在胳膊上,就半点不疼了,你说怪不怪?灵不灵?你就不懂了吧?”

    崔诚笑着点头。

    在那之后。

    裴钱还是会每天抄书,时不时练习那套疯魔剑法。

    崔诚就只是带着裴钱缓缓赶路。

    这天看着裴钱用石子打水漂,老人随口问道:“裴丫头,你这辈子听过最伤心的话是什么?”

    裴钱故意没听见。

    老人便又问了一遍。

    裴钱蹲在水边,缓缓道:“就两次吧,一次是在桐叶洲大泉王朝的边境客栈,师父其实没说话,可是师父只是看着我,我便伤心。”

    “后来有一句话,是那只大白鹅说的,他问我,难道只有等师父死了,才肯练拳吗。也伤心,让人睡不着觉。”

    崔诚便没有再说什么。

    好像很快就自个儿无忧无虑起来的裴钱,已经摘了河畔两株无名小草,自顾自玩那乡野稚童最喜欢的斗草。

    山水迢迢,渐渐走到了有那人烟处。

    崔诚依旧带着裴钱走那山水形胜之地,在一处悬崖峭壁,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好一个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

    裴钱嗯了一声,轻轻点头,像是自己完全听懂了。

    崔诚转头笑道:“习惯了两脚落地的跋山涉水,接下来咱俩来个实打实的翻山越岭?敢不敢?”

    裴钱往额头上一贴符箓,豪气干云道:“江湖人士,只有不能,没有不敢!”

    崔诚并未御风远游,而是援壁而上,身后跟着依样画葫芦的裴钱。

    到了山巅,与远处青山相隔最少有十数里之遥。

    崔诚笑道:“抓牢了行山杖和竹箱。”

    不等裴钱询问什么,就被老人一把抓住肩头,笑着大喝一声“走你!”

    好似山上神仙驾驭云雾的裴钱,一开始吓得手脚冰凉,只是很快适应过来,哇哦一声,玩起了狗刨,低头望去,山川河流,在脚下蜿蜒。

    没什么好怕的嘛。

    即将撞入对面那座青山之时,裴钱轻轻调整呼吸,在空中舒展身躯,变换姿势,微微改变轨迹,以双脚踩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双膝瞬间弯曲,整个人蜷缩起来,整个大树被她一踩而断,当断树砸地,裴钱脚尖轻轻一点,飘然落地。崔诚已经站在她身边,说道:“比谁更早登顶。”

    裴钱撒腿狂奔,如一缕青烟,崔诚刚好始终保持与裴钱拉开五六丈距离,看得见,追不上。

    一老一小,在随后的山路当中,便是一条直线而去,前方无路可走之时,崔诚便丢出裴钱。

    到最后,裴钱甚至都可以在云雾中耍一耍那套疯魔剑法。

    一天月明星稀时分,两人落在了一座南苑国的西岳名山的山脚。

    裴钱眨着眼睛,跃跃欲试道:“把我丢上去?”

    崔诚笑道:“该走路了,读书人,应当礼敬山岳。”

    裴钱点点头,“也对。”

    南苑国的山岳之地,在以往历史上,自然无那真正的神异人事,至于稗官野史上边的传说事迹,可能不会少。

    不过如今就不好说了。

    崔诚带着裴钱登山,走在台阶上,裴钱颠着小竹箱,以行山杖轻轻敲击台阶,笑道:“与咱们落魄山的台阶,有些像嘛。”

    崔诚说道:“天下风景,不仔细看,都会相似。”

    裴钱点了点头,决定将这句话默默记下,将来可以拿出来显摆显摆,好糊弄周米粒那个小笨蛋去。

    崔诚缓缓登山,环顾四周,念了一句诗词,“千山耸鳞甲,万壑松涛满,异事惊倒百岁翁。”

    裴钱点头道:“好诗句!”

    崔诚笑道:“你懂?”

    裴钱咧嘴一笑,“我替师父说的。”

    崔诚爽朗大笑。

    到了山巅,有一座大门紧闭的道观,崔诚没有敲门,只是带着裴钱逛了一圈,看了些碑文崖刻,崔诚眺望远方,感慨道:“先贤曾言,人之命在元气,国之命在人心,诚哉斯言,诚哉斯言……”

    裴钱转头看着老人,终于记起老人说过自己是个读书人。

    两人难得徒步下山,再往下行去,便有了乡野炊烟,有了市井城镇,有了驿路官道。

    一路上见到了很多人,三教九流,多是擦肩而过,也无风波。

    这天两人在一座路边茶摊,裴钱付了钱要了两大碗凉茶。

    裴钱给自己编了一顶竹斗笠。

    腰间刀剑错,背着小竹箱,头戴竹斗笠,桌边斜放行山杖,显得很滑稽。

    隔壁桌来了一伙翻身下马的江湖豪客,裴钱便有些慌张,原本坐在老人桌对面的她,便悄悄坐在了老人一侧长凳上。

    飞快看了眼那拨真正的江湖人,裴钱压低嗓音,与老人问道:“知道行走江湖必须要有那几样东西吗?”

    崔诚笑道:“说说看。”

    裴钱轻声说道:“一大兜的金叶子,一匹高头大马,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再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江湖绰号,师父说有了这些,再去行走江湖,走哪儿都吃香哩。”

    裴钱突然有些开心,“我以后不要什么高头大马,师父答应过我,等我走江湖的时候,一定会给我买头小毛驴儿。”

    崔诚笑着点头。

    那拨腰佩刀剑的江湖人就坐在隔壁,其中一人没立即落座,伸手按住那小丫头的斗笠,哈哈大笑道:“哪里跑出来的小黑炭,呦,还是位小女侠?佩刀带剑的,好威风啊。”

    那人伸手重重按住裴钱的脑袋,“说说看,跟谁学的?”

    崔诚只是喝着茶水。

    裴钱脸色惨白,一言不发,缓缓抬起头,怯生生道:“跟我师父学的。”

    那江湖人笑着后退一步,抬脚踹了一下那斗笠丫头的绿竹箱,“咋个行走江湖,还背着破烂书箱?”

    裴钱刚想要与崔诚开口求助,不曾想老人笑道:“自己解决。”

    裴钱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见那人还要加重力道,踹自己身后的竹箱一脚,裴钱便站起身,挪步躲开,下意识伸手一抓,就将那根行山杖握在手中。

    那人一脚踏空,刚觉得失了面子,有些羞恼成怒,再见到那小黑炭凌空取物的一幕,便开始额头冒汗,将有些不善的面容,尽量绷成一个和善神色,然后低头哈腰,搓手干笑道:“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裴钱想了想,就坐回原位。

    崔诚笑问道:“是不敢还手?”

    裴钱摇摇头,闷闷不乐道:“一开始是有些怕被他打坏了竹箱,方才见他那一脚递出后,我便更怕一个不小心,就要一拳打穿他胸膛了。”

    崔诚又问道:“你怕这个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对方害怕你吗?”

    裴钱还是摇头,“师父说过,行走江湖,不只有快意恩仇,打打杀杀。遇到小事,能够收得住拳头,才是习武之人的本事到门。”

    崔诚笑了。

    不知是笑话小丫头的这番大话,还是笑话那个“到门”的小镇俗语。

    崔诚喝完了碗中茶水,说道:“你只有几文钱的家当,丢了颗铜钱,当然要揪心揪肺,等你有了一大堆神仙钱,再丢个几文钱……”

    裴钱斩钉截铁:“还是要满地找!”

    开玩笑,哪有丢了钱不找回来的道理。

    师父说过每一颗属于自己钱袋里的铜钱,丢了,便是那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虫。

    裴钱见老人不说话,奇怪道:“换个道理讲,我会听的。”

    崔诚哈哈笑道:“老先生也有老话说完,老理讲没的时候。”

    裴钱有些失望,“再想想?”

    崔诚摇头道:“不想了。”

    隔壁桌那些人茶水也不喝,骑上马就扬长而去。

    看来是真有急事。

    崔诚带着裴钱继续动身赶路,望着远方,笑道:“追上去,与他们说一句心里话,随便是什么都可以。”

    裴钱有些犹豫。

    崔诚挥了挥手。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扶了扶斗笠,开始撒腿飞奔,然后仔细思量着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才显得有理有据,有礼有节,片刻之后,奔走快过骏马的裴钱,就已经追上了那一人一骑。

    她渐渐放缓脚步,仰头与那个如丧考妣的马上汉子说道:“行走江湖,要讲道义!”

    见那人一脸痴呆。

    裴钱加重语气,大声问道:“记住么?”

    那人颤声道:“记住了!”

    不但是他,连他的其余几个江湖朋友都忍不住回答了一遍。

    裴钱得了答复,便骤然而停,等待身后老人跟上自己。

    在那之后,裴钱与老人一起走过州城的高高城头。

    在各地道观寺庙烧过香,在集市上卖过各色好吃的,逛过故乡故乡的书铺,裴钱还给宝瓶姐姐、李槐买了书,当然落魄山上的朋友们,也自己掏腰包准备了礼物,可惜在这个家乡南苑国,神仙钱不管用,看着一颗颗铜钱和一粒粒银子,像是去了别家门户,裴钱还是有些小忧愁来着。

    崔诚带着裴钱一起走出书肆的时候,问道:“处处学你师父为人处世,会不会觉得很没劲?”

    裴钱大摇大摆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当然不会,人活着有啥有劲没劲的,每天能吃饱喝足,还要咋样嘛,以前我在南苑国京城那儿当乞丐,身上破破烂烂,连门儿都进不去嘞,多可怜,就只能贴着墙根那边,尽量近一些求神拜菩萨,菩萨们不也听不着,该饿肚子还是咕咕叫,该给人揍不也还是疼得肠子打转儿。”

    崔诚笑道:“不能这么想,最后菩萨们不是听到了吗,让陈平安站在了你眼前,还当了你的师父?”

    裴钱猛然停步,瞬间红了眼睛,让老人等她,她独自跑去了城中寺庙那边,请了香、上了香不说,还摘下小竹箱,放在一旁,她在菩萨脚下的蒲团上,磕了好多的响头。

    两人出城后,崔诚说要往南苑国京城赶路了。

    裴钱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在距离京城不远的一条河畔。

    崔诚坐在河边,裴钱蹲在一旁掬水洗脸。

    老人问道:“还怕那个曹晴朗吗?如果怕,我们可以晚些入城。”

    裴钱默不作声,怔怔望向河对岸。

    老人随手捻起一颗石子,轻轻丢入河中,微笑道:“怕一个人,一件事,其实都没关系。但是不用害怕到不敢去面对。读书人治学,好些个说破了天的圣贤道理,寻常的后辈,追得上?难道就不做学问了?一些个前人率先写了、后人就只能干瞪眼的诗词章句,怎么比?难道就不写文章了?最怕的是,既然走在了一条道路上,这辈子都注定很难绕开,就自欺欺人,只做些手边够得着的舒坦活计。”

    老人指向远处,“但是你得知道那边,到底是怎么个光景,瞪大眼睛仔细瞧好了,不能怕,就躲起来,那么你就要怕一辈子。”

    老人笑道:“可不是老夫一个外人,在说风凉话。”

    老人继续道:“老夫当年求学生涯,与随后的书斋治学,心比天高,与人争执,从来不输。后来练拳,孑然一身,只凭双拳,游历千万里,更是如此。求的,求学与习武一样,就是书上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唏嘘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这句话,最悲哀,不在竖子成名,而在时无英雄。所以我们别害怕别人有多好,别人很好,自己能够更好,那才是真正的长大。”

    “你裴钱,总有一天,不光是他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你裴钱就是裴钱。陈平安当然愿意一直照顾你,他就是这种人,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兴许以后会少管闲事,可你们这些已经聚拢在身边了的亲近人,就是陈平安一辈子都要挑起来的担当,他不怕吃苦,乐在其中。这种人,这种事上,你劝他为自己多想些,那就是鸡同鸭讲,道理,他肯定听得进去,难改就是了。”

    老人不再言语。

    裴钱抬起头,“走,去京城,我带路!”

    一老一小,去了那南苑国京城,老规矩,没有通关文牒,那就悄无声息地翻墙而过。

    反正是崔老头儿带着她做的,师父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太生气吧?

    进了那座裴钱依旧十分熟悉的南苑国京城,裴钱便慢了脚步。

    老人没有任何催促。

    当走过了那条状元巷,路过那间依旧开张的武馆,再到了那座心相裴钱已经脚步快了几分。

    可是在裴钱没有那么害怕的时候,老人却在小寺庙门口停下脚步,并无香客出入。

    裴钱想要跟着进去,崔诚却摇头说道:“最后一段路程,你应该自己走。”

    裴钱使劲点头,转头就走,沿着一条大街,独自去往那条小巷。

    老人一直看着那个瘦小背影,笑了笑,走入寺庙,也没有烧香,最后寻了一处寂静无人的廊道,坐在那边。

    ————

    小巷那边,裴钱发现院门紧锁,她坐在门外台阶上。

    一直坐到暮色里,才有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入巷子。

    裴钱站起身,望向他。

    曹晴朗快步向前,面带笑意。

    裴钱缓缓说道:“好久不见,曹晴朗。”

    曹晴朗笑道:“你好,裴钱。”

    然后曹晴朗一边开门,一边转头问道:“上次你走得急,没来得及问你陈先生如何……”

    裴钱便有些恼火,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曹晴朗哑然失笑。

    他还真有点怕她。

    裴钱看着他。

    曹晴朗疑惑道:“怎么了?”

    裴钱大步走入院子,挑了那只很熟悉的小板凳,“曹晴朗,与你说点事情!”

    曹晴朗笑着落座。

    两根小板凳,两个年纪都不大的故人。

    ————

    在心相寺廊道中,崔诚闭上眼睛,沉默许久,似乎是在一直等待着小巷的那场重逢,想要知道答案后,才可以放心。

    只是崔诚神色愈发疲惫,裴钱离开后,再也无法掩饰那份老态。

    期间有僧人走近,崔诚都只是笑着摇摇头。僧人便笑着双手合十,低头转身离去。

    崔诚一直盘腿坐在原地,好像终于放下了心事,双手轻轻叠放,眼神恍惚,沉默许久,轻轻合眼,喃喃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txthtml

    第五百六十章

    晨钟暮鼓无那炊烟

    落魄山上,年轻山主远游,二楼老人也远游,竹楼便已经没人住了。

    陈灵均最近不再在外瞎逛荡,时不时就来崖畔石桌这边坐着。

    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讨喜的那个存在,不如那条曹氏芝兰楼出身的文运小火蟒,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这个小家伙憨傻得可爱。岑鸳机是朱敛带上山的,资质不错,练拳也算吃得住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实。石柔在小镇那边管着一间铺子的生意,挣钱不多,可到底是在帮着落魄山挣钱,又与裴钱关系不错,裴钱只有得闲,都会去那边看看石柔,说是担心石柔中饱私囊,其实不过是害怕石柔觉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独他陈灵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讨喜。

    那个御江水神兄弟,三场神灵夜游宴之后,对自己愈发客气了,但是这种客气,反而让陈灵均很失落。一些讨好言语,殷勤得让陈灵均都不适应。

    他更喜欢当年在水府那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言语粗鄙,相互骂娘。

    不过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许多事情,都看得到。

    比如崔老前辈这一走,去了那座莲藕福地,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他陈灵均,却连句道别的话,都说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带着裴钱离开的时候,他就只能坐在这边发呆,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该是裴钱登楼吃拳头的时辰。

    如今竹楼却寂然。

    陈灵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从陈如初那边抢来的瓜子,今儿暖洋洋的大太阳,晒得他浑身没气力,连瓜子都磕不动。

    想着是不是应该去山门口那边,与大风兄弟闹闹磕,大风兄弟还是很有江湖气的,就是有些荤话太绕人,得事后琢磨半天才能想出个意味来。

    陈灵均转头望向一栋栋宅邸那边,老厨子不在山上,裴钱也不在,岑鸳机是个不会做饭的,也是个嫌麻烦的,就让陈如初那丫头帮着准备了一大堆糕点吃食,周米粒又是个其实不用吃饭的小水怪,所以山上便没了炊烟。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陈灵均觉得落魄山这会儿,人少了,各忙各的,人味儿便淡了许多。

    陈灵均又转移视线,望向那竹楼二楼,有些伤感。

    老头儿在的时候吧,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儿,陈灵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挨下老人两拳,不在了吧,心里边又空落落的。

    陈灵均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去捻住一颗瓜子,打算不剥壳,嚼一嚼,解个闷。

    然后陈灵均就动作僵硬起来,轻轻放回瓜子,屁股轻轻挪动,悄悄转移脑袋,准备将脸庞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偏转向崖外。

    不曾想那位凭空出现的青衫老儒士,朝他笑了笑。

    陈灵均便咽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陈灵均拜见国师大人。”

    大骊绣虎,崔瀺。

    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厉害货色。

    陈平安不在落魄山,老头儿不在竹楼,朱敛魏檗又去了中岳地界,他陈灵均暂时没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陈灵均瞥了眼竹楼去往宅邸的那条青石板小路,觉得有些悬乎,便告辞一声,竟是攀援石崖而下,走这条路,离着那位国师远一些,就比较稳当了。

    崔瀺想起先前这条青衣小蛇望向竹楼的神色,笑了笑。

    便有了一番小计较,随手为之,不会兴师动众。

    龙泉郡西边大山,其中有座暂时有人占据的山头,好像适宜蛟龙之属居住。

    崔瀺站在二楼廊道中,安静等待某人的赶来。

    一道白虹从天际远处,声势如春雷炸响,迅猛掠来。

    什么阮邛订立的规矩,都不管了。

    崔瀺摇摇头,心中叹息,亏得自己与阮邛打了声招呼。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寻常材质的绿竹杖,风尘仆仆,满脸疲惫。

    崔东山落在一楼空地上,眼眶满是血丝,怒道:“你这个老王八蛋,每天光顾着吃屎吗,就不会拦着爷爷去那福地?!”

    崔瀺反问道:“拦住了,又如何?”

    崔东山气得脸色铁青,“拦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赶来不行吗?!然后你有多远就给老子滚多远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东山骤然平静下来,深呼吸一口气,“爷爷读书治学,习武练拳,为人处世,都一往无前。唯一一次退让,是为我们两个脑子都有坑的混账孙子!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没了!没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说道:“还有为了你的先生,与这座落魄山。”

    崔东山步步后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双手拄竹杖,低下头去,咬牙切齿。

    兴许是坐不住,崔东山站起身,原地打转,快步而走。

    崔瀺看着那个火急火燎团团转的家伙,缓缓道:“你连我都不如,连爷爷到底在意什么,为何如此取舍,都想不好。来了又如何,有意思吗?让你去了莲藕福地,找到了爷爷,又有什么用?有用兴许还真有点用,那就是让爷爷走得不安心。”

    崔东山停下脚步,眼神凌厉,“崔瀺!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崔瀺说道:“崔东山,你该长点心,懂点事了。不是重新跻身了上五境,你崔东山就有资格在我这边蹦跶的。”

    崔东山轻轻落座,怀抱绿竹杖,不再看那二楼,自言自语道:“那场三四之争,为何爷爷一定要入局?爷爷又为何会失心疯?不是我们害的吗?爷爷是读书人,一直希望我们当那真正的读书人。爷爷毕生所学,学问根祇,是那亚圣一脉啊。为何在中土神洲,却要为我们文圣一脉愤然出拳?我们又为何偏偏欺师灭祖,又让爷爷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栏杆上,终于勃然大怒,“问我?!问天地,问良知!”

    崔东山眼神痴呆,双手攥紧行山杖,“有些累,问不动了。”

    崔东山记起年幼时分,就要被那个严苛古板的老人带着一起去访山登高,路途遥远,让孩子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阶而上,根本不管身后孩子的满身汗水,自顾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气自己的孙子,已经走远了不说,还要大声背诵一位中土文豪的诗词,说那丈夫壮节似君少,嗟我欲说安得巨笔如长杠!

    孩子便将那篇诗歌记得死死的,后来不曾想,孩子长大后,少年负气离家出走,又拜师于老秀才门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圣,年轻人便莫名其妙成了圣人首徒,终于有机会见到了那位享誉中土的儒家圣贤,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比任何同龄人都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其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将来有机会,返回家乡,一定要与自己爷爷说一说此事,说你那位仰慕之人,论文章,输了你孙儿,下棋,更是输得捻断胡须。

    只是这辈子肚子里攒了好多话,能说之时,不愿多说,想说之时,又已说不得。

    远处龙泉郡城,有晨钟响起,遥遥传来。

    钟声一动,按例就要城门开禁,万民劳作,直至暮鼓方歇,便有举家团圆,其乐融融。

    ————

    大骊新中岳山脚附近的馀春郡,是个不大不小的郡,在旧朱荧王朝不算什么富饶之地,文运武运都很一般,风水平平,并没能沾到那座大岳掣紫山的光。新任太守吴鸢,是个外乡人,据说在大骊本土就是当的一地郡守,算是平调,只不过官场上的聪明人,都知道吴太守这是贬谪无疑了,一旦远离朝廷视野,就等于失去了快速跻身大骊庙堂中枢的可能性,外派到藩属国的官员,却又没有升官一级,明摆着是个坐了冷板凳的失意人,估计是得罪了谁的缘故。

    只不过吴郡守再仕途黯淡,终归是大骊本土出身,而且年纪轻,故而馀春郡所在粱州刺史,私底下让人交代过馀春郡的一干官吏,务必礼待吴鸢,若是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举措,哪怕不合乡俗,也得忍让几分。所幸吴鸢上任后,几乎就没有动静,按时点卯而已,大小事务,都交予衙门旧人去处理,许多按例抛头露面的机会,都送给了几位衙署老资历辅官,上上下下,气氛倒也融洽。只不过如此软绵的性情,难免让下属心生轻视。

    这天年轻太守像以往那般在衙门枯坐,书案上堆满了各地县志与堪舆地图,慢慢翻阅,偶尔提笔写点东西。

    吴鸢心有感应,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斜靠官厅屋门,吴鸢心情大好,笑了起来,站起身,作揖道:“山君驾到,有失远迎。”

    正是撤去了障眼法的魏檗。

    魏檗跨过门槛,笑道:“吴大人有些不讲义气了啊,先前这场夜游宴,都只是寄去一封贺帖。”

    吴鸢坦然笑道:“俸禄微薄,养活自己去了十之一二,买书去了十之五六,每月余下些银钱,辛苦积攒,还是因为相中了隔壁云兴郡的一方古砚台。委实是打肿脸也不是胖子,便想着路途遥遥,山君大人总不好赶来兴师问罪,下官哪里想到,魏山君如此执着,真就来了。”

    魏檗手腕拧转,手中多出了一方享誉旧朱荧王朝的老坑芭蕉砚,轻轻放在书桌上,“吴大人不讲义气,我魏檗大大不同,千里迢迢登门叙旧,还不忘绕路购置礼物。”

    吴鸢俯身凝视着那方可爱可亲的古砚台,伸手细细摩挲纹理,惊喜道:“好家伙,取自那座绿蛟坑水底的头等芭蕉砚,关键是咱们大骊的那位驻守武将,先前已经封禁了这座老坑,派遣武人,专辖守坑,明摆着是很快就要成为咱们皇帝陛下的御用贡品之物了,故而市面上为数不多的此坑古砚,价格愈发吓人,我这太守当个一百年,都未必凑得出来银子。”

    吴鸢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望向那位白衣神人,笑问道:“山君大人,有话直说,就凭这方价值连城的芭蕉砚,下官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檗说道:“中岳山君晋青,如何?”

    大骊新中岳,山君晋青,曾是朱荧王朝的山神第一尊,山岳半腰有一处得天独厚的洗剑池,许多剑修来此淬炼剑锋,晋青经常暗中为其护道,故而不光是与剑修数量冠绝一洲的朱荧王朝,关系极好,和一洲诸多金丹剑修也多有香火情,其中山君晋青又与风雷园李抟景关系莫逆,著称于世,李抟景早年游历朱荧王朝,多有冲突,惹恼了一尊北岳正神,曾有险峻时刻,晋青为此不惜与南北山君两位同僚交恶,也要执意护送当时才龙门境修为的李抟景安然离开王朝。

    吴鸢哈哈大笑,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摞纸张,以工整小楷书写,递给魏檗,“都写在上边了。”

    魏檗低头翻阅纸上内容,啧啧道:“一路行来,当地百姓都说馀春郡来了个谁都见不着面的父母官,原来吴郡守也没闲着。”

    道听途说而来的杂乱消息,意义不大,而且很容易误事。

    吴鸢纸上所写,却是记载了中岳掣紫山和山君晋青在历史上,做过哪些实实在在的举动。

    魏檗一边仔细浏览着纸上所写,皆是晋青在哪朝哪代哪个年号,具体做了什么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除此之外,还有朱笔批注,写了吴鸢自己作为旁观者好像翻看史书的详细注解,一些个流传民间的传闻事迹,吴鸢也写,不过都会各自圈画以“神异”、“志怪”两语在尾。

    魏檗看得仔细,却也快,很快就看完了一大摞纸张,还给吴鸢后,笑道:“没白送礼物。”

    魏檗踮起脚跟,瞥了眼桌案上的那堆纸张,“呦,巧了,吴大人最近就在研究云兴郡诸多砚坑的开凿渊源?怎么,要版刻出书不成?馀春郡太守,偷偷靠着云兴郡的特产挣私房钱,不太像话吧?”

    吴鸢坦诚道:“无所事事,想要以此小事作为切入点,多看出些朱荧王朝的官场变迁,亡国皇宫文库秘档,早已封禁,下官可没机会去翻阅,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魏檗点点头,赞赏道:“吴大人没当在咱们龙州的新任刺史,让人扼腕叹息。”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