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袁灵殿打了个稽首,“师父放心便是。”哎呦喂,这会儿该轮到白云桃山他们羡慕自己了吧。
袁灵殿生怕师父一个反悔就要收回承诺,立即化虹远去。
李柳说道:“袁指玄已经想明白了。下山一趟,归山之日,应该就是他闭关破境之时。”
火龙真人点头:“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根本无所谓。”
火龙真人要以袁灵殿最能够接受的道理,循循善诱,为其传道解惑。
不然火龙真人只是以师父指点弟子,以飞升境巅峰传道玉璞境,不是不可以,但是用处不大,也会隐患重重。
道理,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而是听者听过之后,真正开了心扉门,在别人那三言两语之外,自己思量更多,最终得了个大道契合。
李柳笑道:“袁指玄悟性很高的,你要是不故意压着他的心性,有希望更早跻身飞升境。”
火龙真人感慨道:“没办法,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脱,必须压着点他,不然趴地峰会树大招风,这都是小事了,一旦袁灵殿破境太快,除了自身心境差了点火候,其余师兄弟,难免要坏了些许道心,这才是大事。一个火龙真人,就已经是一座大山压心头,再多出一个袁指玄,是个人,都要心里难受。再者趴地峰没有必要,只是为了多出一个飞升境,就让袁灵殿急匆匆冒个头,该是他的,跑不掉的。不然贫道将来哪天不在趴地峰了,以袁灵殿的脾气性情,就要自己主动揽担子在身,他修心不够,其余几脉师兄弟的道理,就要小了,言者听者,都会下意识如此认为,这是人之常情,概莫例外。一座仙家山头,乌烟瘴气,府邸腐朽,一潭深却死之水,就是规矩落在纸上,搁在祖师堂那边吃灰,没能落在修士心上。”
李柳说道:“任何一位开山之祖的规矩树立,至关重要。”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当然,例如剑仙白裳之流,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自然会按照白裳他们的想法去开枝散叶,开花结果,能够成为宗字头仙家的,谁没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规矩,关键就看谁更细水长流,户枢不蠹,藏风聚水。不过在师父指路、弟子走路这件事上,贫道的趴地峰,当得起世间少有这个说法,现在就缺个能够帮助趴地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
李柳笑道:“张山峰?”
火龙真人说道:“只能说山峰希望最大,但是我希望袁灵殿他们这些师兄也可以做到。不过贫道看待趴地峰内外弟子徒孙,给予人人希望,各有不同,不是说山峰成就有望最高,便瞧不见其他人了。”
李柳摇头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成一位地仙修士,玉璞境宗主,愿意有此想法吗?”
火龙真人笑了笑,反问道:“贫道何曾强求别家山头如此想了?”
最后火龙真人沉声道:“但是你要清楚,如果到了贫道这个位置的修士,若是人人都不愿如此想,那世道就要不妙了。”
李柳笑容玩味:“不妙?”
火龙真人说道:“你我对弈的小棋局之上,输你几盘,哪怕千百盘,又算什么。但是世道棋局,不是贫道在这儿说大话,你们还真赢不了。”
李柳微笑道:“我们无所谓啊。”
火龙真人说道:“巧了,我们有所谓。
李柳就要动身去往龙宫洞天。
北俱芦洲已经到了官子阶段,狮子峰,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还有水龙宗,都是棋子,其实更多棋子是她的无理手,说没也就没了,最终只留下一些按照规矩落在棋盘上的棋子,所剩不多。
济渎灵源公和龙亭侯,她只能取得其中一个位置。
原本南薰水殿沈霖与济渎中祠水正李源,只看身份,谁都有希望跻身这个无比尊崇的水神高位,甚至还是李源更加顺理成章才对。
只不过李柳“无所谓”,是她的事,你小小水正也无所谓了千百年,算怎么回事?如果不是火龙真人乐意与李源多聊几句,在先前棋局开始的时候,还说了几句,她此次去往龙宫洞天,就要一巴掌下去,让李源金身粉碎,化作水运重归济渎了。换一个愿意对水龙宗倾力庇护的新水正,水龙宗只会更加感恩戴德。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李柳,咱们新开一局,你投降输一半,如何?”
李柳当然不愿意再多下一局棋。
本就是火龙真人故意在这边等待袁灵殿,然后无所事事,拉着她下盘棋罢了。毕竟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的修行,都不在本心上边了,更别提什么天地灵气的汲取。
火龙真人很多看似脚踩西瓜皮、走到哪说到哪的言语,其中意思,既是点拨弟子袁灵殿,也是以朋友的身份,与她李柳挑明一番,梳理趴地峰大小脉络,帮助李柳多看些人心。不过这是火龙真人第一次直截了当,当面挑明双方亦敌亦友的真实关系。
随后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龙宫洞天。
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块“三尺甘霖”玉牌、沈霖却得到一个未来济渎灵源公神位的最终结果。
沈霖不敢置信,李源更是捶胸顿足。
至于李源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无疑,济渎中祠到时候会有人冒名顶替他这位水正,只不过他是被火龙真人救了一命,那块螭龙玉牌也是因为陈平安才得手,可能李源至今还蒙在鼓里,浑浑噩噩。要说如此不好,李源终究所做不多,便好像躺着享福,做了奉命行事的几桩芝麻小事,白白得手了一块凝聚香火的玉牌,要说好,却又因为千百年来一贯听天由命的无所作为,失去了未来北俱芦洲水神首位的灵源公神位。
火龙真人留在山巅,独自一人,想起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事,还挺糟心。
有趴地峰自家的,也有脚下这座北俱芦洲的,更有整个浩然天下的。
老真人一想这些,就要犯困,先前一跺脚便从趴地峰来到此处,这会儿又一跺脚,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巅。
自个儿这一瞌睡,趴地峰便能下场雪,让那些小家伙们打雪仗乐呵乐呵。
张山峰在广场上蹲着,身边围了一大圈的师侄辈小道童,大多是新面孔,不过张山峰与孩子打交道,从来熟稔。年轻道士这会儿在与他们讲述山下斩妖除魔的大不容易,小家伙们一个个听得哇哦哇哦的,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紧拳头,一个比一个身临其境,着急哇,怎的小师叔只讲了那些妖魔的厉害,手段了得,还没有讲到那桃木剑嗖嗖嗖飞来飞去、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
张山峰停了说书,抬起头,笑道:“师父,回了啊?”
小道童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向那位祖师爷爷打稽首行礼,其中一个胆儿大的,偷偷拽了拽小师叔的道袍袖子,张山峰环视一圈,一个个使劲点头,朝他使眼色。
张山峰便说道:“师父,山下可都快要过年了,大冬天不下雪,不像话。”
火龙真人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摸着一个小道童的小脑袋,笑道:“那祖师爷爷努把力,打个盹儿?睡梦中与老天爷求场大雪?”
这些个童心童趣的小道童们,齐刷刷小鸡啄米。
祖师爷爷一瞌睡,山上才会下场雪。
这是趴地峰师父那一辈,还有岁数更大的师兄们,口口相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袁师兄回山后,会与你一起下山去还愿。”
张山峰愣了一下,“此事我是求那白云师兄的啊,白云师兄也答应了的,没袁师兄啥事。”
火龙真人笑骂道:“这个小王八蛋,连自己师父都坑骗。”
小道童们一个个张大嘴巴。
祖师爷爷也会开口骂人?
火龙真人有些无奈,走了走了,找地儿睡觉去。
张山峰便开始帮着师父收拾烂摊子,对那些小家伙们语重心长道:“莫要学你们祖师爷爷随便骂人。”
一个小道童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山上就数祖师爷爷辈分最高,骂人咋了。”
张山峰一把拧住这个家伙的耳朵,轻轻往上一提,小道童哎呦喂一声,赶紧踮起脚跟,开口求饶道:“小师叔莫要随便打人,我晓得错了。”
张山峰笑着松开手后,小道童便气呼呼道:“我师父说了,如果不尊敬长辈,就要屁股开花。小师叔你小心点。”
张山峰蹲下身,开始继续说那个山下故事。
那个小师侄听得很聚精会神,突然埋怨道:“小师叔,山下的妖魔鬼怪,就没一个好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祖师爷爷,还有师伯师叔们,怎么就由着它们做坏事嘛?”
张山峰笑了笑,“这个啊,当然是有说法的。等我朋友来咱们家做客了,小师叔就让他说给你们听,在他那儿,有趣的山水故事茫茫多。”
一个小道童使劲摇头道:“我觉得肯定不如小师叔讲得好!”
张山峰晃了晃手,笑容灿烂道:“尽瞎说些大实话。回头下了雪,一起打雪仗,小师叔与你结盟。”
那个小道童立即拒绝,“休想!”
听师兄们讲每次打雪仗,就数小师叔被雪球砸得最惨,因为个儿最高,跑得快,就算被砸了也不会生气。
张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领口,一本正经道:“敢不尊敬小师叔?就不怕被你师父打得屁股开花?”
那个小道童皱着小脸,轻声道:“师父去年走了。”
张山峰愣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指了指那个小道童,轻声笑道:“其实没走呢,你不还记着师父吗?”
小道童低下头,红着眼睛,嗯了一声,“师父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讲的。要我莫哭,说只要惦念着师父,师父就没走,不用经常惦念,偶尔想起就很好了。还说等到我什么时候想起师父,不那么伤心了,就是长大了,到了那个时候,就可以下山去斩妖除魔。小师叔,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都一年多了,我还是伤心得很啊。”
张山峰想了想,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安慰言语。
小时候,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掰着手指头过去的。
大一些,一个月一个月,便过了每一年。
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境界高了后,十年百年,好像都会转瞬即逝,能记住多少个身边人?又有几人,能算身边人?
张山峰曾经问过师父很多问题,可是火龙真人很多时候,都只说问题没有答案,问题本身就是答案,许多看似答案,就是下一个问题。
张山峰没觉得师父是在敷衍自己,所以自己就能更加茫然。
师父道法高不高?
当然不高。
因为师父的道法不在山上,天上,在山脚的人间。
一个小道童好奇问道:“小师叔,想啥呢?”
张山峰刚要说话。
有个小家伙便轻声道:“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了呗。”
另外一个小道童便来了一句,“尽瞎说些大实话。”
张山峰呵呵一笑,“先前那个斩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暂且不表,且听下回分解。小师叔先与你们说个更精彩的压箱底故事。”
不曾想有个小道童立即与同伴们说道:“别怕,小师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吓唬咱们。”
张山峰看着这拨一个比一个机灵伶俐的小王八蛋,身边当下这一圈小道童,比起下山前的那些个小师侄们,好像更难伺候啊。
张山峰只好拿出杀手锏,高声喊道:“师父,咋个还不下雪嘛。”
老真人正坐在远处崖畔打盹,开口笑道:“上个茅厕,不还得先吃饱饭。”
所有小道童都可怜兮兮看着这位小师叔,觉得小师叔脑瓜子好像不太灵光唉。
张山峰站起身,“罢了,教你们打拳。”
嘘声四起,全跑光了。
不下雪,没故事,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山上野果,各家师父也没让谁屁股开花,小师叔便没啥用处了嘛。
张山峰突然发现一个小家伙停下脚步,没走。
张山峰已经心满意足,笑着招手道:“好好好,小师叔就教你一人拳法。”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嘴上哼哼哈哈,打了一通王八拳,然后撂下一句“小师叔学会没”就跑路。
张山峰挠挠头。
这拨小师侄贼滑头,小师叔带不动啊。
黄昏时分,狮子峰山脚的市井小镇。
一位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外乡人,走入一间生意不错的布店。
一位正在招呼客人的妇人转头瞥见了有客登门,笑道:“哎呦,这位小俊哥儿,给你媳妇挑选绸缎来啦,做一件好看衣裳?”
陈平安用家乡方言笑道:“柳婶婶,我叫陈平安,家住泥瓶巷。”
妇人愣了一下,“我家槐娃儿经常念叨的那个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礼物,都是小镇店铺置办买来的。
妇人赶紧撇下手头的生意,让几位家境优渥的小镇妇人自己挑选布料,给陈平安拎了条长凳,招呼道:“坐,赶紧坐,李槐他爹上山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做不得准,不过只要山上没那些个狐狸精,最晚天黑前肯定滚回来,不过要我看,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也瞧不上这木头疙瘩不是?也就我当年猪油蒙了心,才瞎眼看上他李二。”
妇人坐在长凳那一头,与这个陈平安半点不生疏,“泥瓶巷,我晓得,离着铁锁井挺近的,人不多的小巷子,巷尾巴上有个年轻寡妇,生得比我稍稍差些,离着泥瓶巷不远,杏花巷的那个马神婆,你应该知道的吧?这老婆娘,年纪越大,那张嘴巴越阴损,啧啧啧,要我看,都能把死人说活,泥瓶巷顾家小寡妇,可都吵不过这老婆姨。”
陈平安将那些礼物轻轻放在柜台后,已经摘了竹箱放在脚边,斜放行山杖,侧着身子,安安静静,耐心笑着听这位妇人念叨着家乡事。
妇人突然一拍大腿,“我家李柳这没心没肝的,你见过没?应该还没有对过眼吧,唉,陈平安,你是不知道,咱家这闺女,造了反,这不给那山上的神仙老爷,当了端茶的丫鬟,立马就忘了自家爹娘,时不时就往外跑,这不就又好久没回家了,反正真要给外边油嘴滑舌的拐骗了去,我也不心疼,就当白养了这么个闺女,只是可怜我家李槐,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
陈平安与妇人笑着说道:“李槐读书会有出息的,我知道李槐,读书不快,但是有后劲儿,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好,随叔叔婶婶,都心善,这可不是书上读出来的。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衣食无忧,最少不用,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找个说得着一家话的好人家。真不是我在这儿说客套话,柳婶婶就是有福气。咱们这些市井人家出来的,过日子,总归是往后些看,才分得出高低,今儿添个瓶瓶罐罐的,明儿攒出张八仙桌,慢慢往自家添物件,一件一样的,日子自然也就殷实了。”
妇人眉开眼笑,这后生,瞅着俊,还这么会说话,而且不是那啥花里花俏的漂亮话,都是连她都觉得在理的实在话。
再说了,能够一路那么用心护着李槐,人能差到哪里去?虽说瞧着衣装模样,这个家乡后生,不像是富贵发迹了的那种人,但是只要人老实,不是李槐姐夫的时候,都能对李槐那么好,以后成了李槐姐夫,那还不得更加掏心窝子,可劲儿帮衬李槐?
不如撮合撮合陈平安跟自家闺女?妇人一想到这茬,便开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起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不错不错,把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心细、会体谅照顾人的年轻人,真不是她对不住书院那个叫林守一的孩子,实在是妇人总觉得两人隔着这么远,大隋京城多大多热闹一地儿,怎会少了漂亮女子,林守一若是哪天变了心意,难不成还要自己闺女变成老姑娘,也没个婚嫁?李柳这丫头,随自己这娘亲,长得好看是不假,可妇人却晓得,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顶事儿,一不下心就找了个负心汉,原先脸蛋儿越好看,就越糟心,心气又高,只会把小日子过得稀拉,隔个七八年,估摸着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她越看越欢喜,还真不是她善变,那个早年经常给家里帮忙打杂的董水井吧,当然是老实本分的,可她一早便总觉得差了点意思,林守一呢,都说是那读书种子,她又觉得高攀不上,她可是听说了,这小子他爹,是当年督造衙门里边当差的,官儿还不小,再说了,能够搬去京城住的人家,大门槛儿,能低了去?李柳真嫁过去了,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傻闺女,还能不受气?将来可莫要李槐跑去串个门,都要被看门的给狗眼看人低吧?
陈平安哪里能想到这位柳婶婶在打什么算盘,见这位长辈笑着不言语了,怕冷场,他便主动拉着家常。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再收回视线,笑道:“婶婶,李叔叔回了。”
妇人探过身子,往大门外一瞧,还真回了,笑道:“也到了吃饭点儿,婶婶这就给你做顿家乡菜去。”
妇人站起身,习惯性大嗓门吼道:“李二!”
一个汉子立即小跑起来。
妇人埋怨道:“没见陈平安到咱家里了?回个家就走得磨蹭半天,出门跟外边地上有钱捡似的。”
李二笑着跨过门槛,“来了啊。”
陈平安已经站起身,喊了声“李叔叔”。
妇人见李二打算坐在自己位置上,怒道:“买酒去啊,是不是攒着私房钱,留着给那些狐狸精买胭脂水粉啊?”
李二闷闷道:“我兜里从来没钱的。”
妇人重重一拍柜台,“自己从抽屉里拿钱,赶紧去买两壶好酒。买过了酒,就让陈平安住那间给李槐准备的屋子,想想看有没有缺的物件,买酒那会儿,一并买齐全了。”
转头望向陈平安的时候,妇人便换了笑脸,“陈平安,到了这儿,就跟到了家一样,太客气,婶婶可要生气。”
陈平安笑道:“不跟婶婶客气,一盘冬笋炒肉,必须得有。”
妇人笑道:“有,必须有。”
李二拿了钱,与陈平安一起离开铺子。
都是街坊邻居和乡里乡亲的,又是狮子峰脚下,不用担心铺子没人看着就出事。
两人走在逐渐冷清起来的街道上,陈平安轻声问道:“李叔叔,你知不知道福禄街李希圣,就是李宝瓶的大哥,如今在北俱芦洲哪里?”
李二说道:“知道,此人先前带着一位比较古怪的伴读书童,拜访过我这边。回头与你细说。”
陈平安松了口气。
不然自己还真不好找。
李二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最后望向某处,皱了皱眉头,然后递出一拳。
整条大街,就只有陈平安依稀察觉到一点迹象。
估计就算有人在附近刚好瞪大眼睛瞧着李二,都没本事看到李二出拳。
然后在极远处的云海中,便响起了一声小镇这边都听得到的沉闷炸雷。
出拳过后,李二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李希圣让我告诉你,去找他之前,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当年他送你那桃符,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随手之举,当然,最后你没收下,随后他便为落魄山竹楼画符,是了断一桩与你戚戚相关的不小因果,所以李希圣要你无需感激,若是做不到,便不用找他了。”
陈平安点头道:“好。”
李二到了街角一处酒肆,掏钱与掌柜买了两壶最贵的酒水,道:“沾你的光。”
一位年轻酒客笑问道:“李二,你家李柳没下山啊?该不会李姑娘是在山上神仙府邸呆惯了,就瞧不上山下的狗窝了吧?”
李二没搭理。
回去路上,李二点头笑道:“你这第六境,很结实。”
陈平安在李二这边,不会有太多的忌讳,说道:“在济渎东边些的地方,被顾祐前辈指点过三拳。”
李二嗯了一声,不过很快说道:“三拳还是少了点。”
陈平安说道:“没办法,当时顾前辈要赶去赴约,与猿啼山嵇岳前辈捉对厮杀。”
那场架,李二没去凑热闹旁观。
因为没啥必要。
李二便说道:“没关系,我这儿不缺桌上的饭菜,拳头也有。”
陈平安想了想,“吃饱饭菜再说吧。”
李二难得露出认真神色,转头问道:“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求个什么?最强二字?”
陈平安摇头笑道:“练拳第一天起,就没求过这个。期间因为别人的关系,也想过最强与武运,不过到最后发现其实两者并不是打架关系。”
李二继续看着陈平安。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只靠自己练拳,无论是心气,还是气力,自身拳意都到了极致,那么此事,既然认识李叔叔,当然可以外求一次。我无所谓武运,但是我必须以更重的拳意破境。简单说,就是这个金身境,必须是我陈平安体魄极致之上的金身境。我只争求这个。”
李二没有说什么练拳事,而是咧嘴笑道:“你这个客人不吃饱,你柳婶婶也不答应啊,她不答应,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
陈平安轻轻笑道:“真好。”
李二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吃饱喝足,喂拳之后,再说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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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
到了饭桌上,李二有些犯嘀咕,这还是自家媳妇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尽管敞开了喝,上一次,已经隔了许多年。
见着了陈平安刻意压制拳意,三两杯下肚,很快就喝了个满脸涨红,李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咋的,喝醉了倒头就睡,是寻思着能够少吃一顿拳头是一顿?可这不像是陈平安能做出来的事情啊。
不过有人与自己痛快喝酒,李二还是很高兴,便一条腿踩在长凳上,不曾想他刚一抬脚,勾着背,要去夹一筷子离着自己老远的冬笋炒肉,妇人便一瞪眼,教训他拿出点长辈样子来,把李二纠结得不行,只得正儿八经坐好,以前也没见她这般斤斤计较,自己偶尔喝个几两小酒儿,媳妇都是不管这些的,他们家一直这样,李槐小时候就喜欢蹲在长凳上啃那鸡腿、蹄膀,也没个所谓的家教,什么女子不上桌吃饭,李二家里更是没这样的规矩。
李二瞥了眼那盘故意被放在陈平安手边的菜,结果发现媳妇瞥了眼自己,李二便懂了,这盘冬笋炒肉,没他事儿。
桌上荤菜硬菜都在陈平安那边,李二这边都是些清汤寡水的素菜,李二抿了口酒,笑了笑,其实这副光景,不陌生。
李槐没出门求学远游的那些年,家里一直是这个样子。
李槐留在大隋书院读书做学问,他们仨搬到了北俱芦洲狮子峰山脚,哪怕李柳经常下山,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没李槐在那儿闹腾,李二总觉得少了点滋味,李二倒是没有半点重男轻女,这与女儿李柳是什么人,没关系。李二这么些年来,对李柳就一个要求,外边的事情外边解决,别带到家里来,当然女婿,可以例外。
陈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不至于说话都牙齿打架,走路也无碍,自己离开八仙桌和正屋,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脱了靴子,轻轻躺下,闭上眼睛,突然坐起身,将床边靴子,拨转方向,靴尖朝里,这才继续躺下安稳睡觉。
原来是想念家乡落魄山和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了。
李二忙着收拾碗筷,妇人还坐在原地,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李二,你觉得陈平安这孩子,怎么样?”
李二笑道:“好啊。”
不然当年汉子就不会想着将那龙王篓和金色鲤鱼,私自卖给陈平安。为此在杨家铺子还挨了一顿训。
妇人小声道:“你觉得这孩子瞧得上咱们家闺女吗?”
李二停下手上动作,无奈道:“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陈平安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妇人大失所望,“我们闺女没福气啊。”
李二笑着不说话。
妇人一拍桌子,恼火道:“笑什么笑,李柳到底是不是你亲生闺女?是我偷汉子来的不成?”
李二缩了缩脖子,瓮声瓮气道:“说什么混话。”
妇人哀怨道:“闺女缺心眼,当爹的没出息,还不上心,咱们闺女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投胎到了家里来吃苦。难不成还要李槐将来养爹养娘养媳妇,到头来连嫁了人的姐姐还要照顾一辈子?”
李二好奇问道:“跟李槐一个学塾念书的董水井和林守一,不都从小就喜欢咱们闺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意。还有上次那个与咱们走了一路的读书人,不也觉得其实瞅着不错?”
妇人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我看来看去,还是觉得陈平安最像学塾的齐先生。道理我是讲不出半个,可我看人很准的。”
李二不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收拾碗筷。
他媳妇上一次让自己敞开了喝酒,便是齐先生登门。
妇人试探性问道:“咱们闺女真么得机会了?”
李二便有些心虚,接下来这一通喂拳,让陈平安吃饱撑死,估计有机会也没机会了吧?
第二天,天微微亮,陈平安就起床,帮着挑水而返,水井那边,街坊邻里一问,便说是李家的远房亲戚。
然后李二就带着陈平安出门去往狮子峰,与妇人说是去山上逛逛,妇人眉开眼笑,笑得合不拢嘴,也不说什么。李二便有些迷糊,不晓得这有什么算盘可打。
李二带着陈平安直奔狮子峰祖师堂。
一路上闲聊,关于郑大风如今在落魄山看门的事情,李二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陈平安说没什么。
李二却说就郑大风那脾气,搁在以往,在外乡成了个废人,肯定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杨家铺子,混吃等死,这辈子就算真的完了。那么一辈子潦潦草草,最终师父他老人家,没把郑大风当徒弟正眼看过一次,郑大风也一辈子没敢将自己当弟子看待。如今的局面,落魄归落魄,师徒却已是师徒,大不一样。
陈平安其实一直觉得这个李叔叔,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种人。
如今看来,的确如此。
狮子峰山主黄采,是一位神仙气度的老仙师。
黄采在北俱芦洲的元婴修士当中,是出了名的能打。
李二没有客套寒暄,直接让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婴修士,封山。
黄采二话不说,就立即传令下去,让狮子峰封禁山头,而且也未提何时开山。
对于一座仙家山头而言,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
要么是大敌当前,要么是老祖闭关破境。
李二又递给毕恭毕敬的狮子峰老山主一张纸,让黄采按照纸上所写去抓药。
黄采依旧没有多问一个字。
只是看待那位年轻外乡人的眼神,就有些古怪。
陈平安若说在山脚铺子那边有些灯下黑了,这会儿与外人打交道,立即就开了窍,不过也未多余解释什么。
一切等李柳回了狮子峰再说。
李二带着陈平安去了趟狮子峰山巅的一处古老府邸大门,此处是狮子峰开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兵解离世后,便再未打开过,李柳重返狮子峰后,才府门重开,里边别有洞天,哪怕是黄采都没资格涉足半步。陈平安步入其中,发现竟然是一条溶洞水路,过了府门那道山水禁制,就是一处渡口,流水碧绿幽幽,有小舟靠岸,李二亲自撑蒿前行,洞府之中,既无日月之辉,也没有仙家萤石、烛火,依旧光亮如昼。
小舟行出十数里后,视野豁然开朗,远处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镜子,微微低于湖面,四面八方的流水倾泻其中,便不见踪迹。
李二解释道:“这把镜子,是一处古老洞天的入口,有人不太喜欢那座洞天,就打造了这座阵法,一直以大水浇灌。这镜面相当坚韧,寻常‘气盛’的十境拳头,都不济事,哪怕我曾经以‘归真’八十拳,将其打碎了片刻,依旧会复原如初。据说只有十境最后一重境界的‘神到’,才能彻底破开镜面,我还需要打磨拳意很久,才有机会跻身‘神到’至境。在那之后,才算破了武道断头路,走上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登天之路。”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这么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宝,彻底打碎了多可惜。”
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听说过了,记住就行。
李二笑道:“到了能够用一双拳头打破镜子的时候,你才有资格来说可惜不可惜。”
陈平安觉得直到这一刻,身边所站之人,不再是李二。
而是一位十境武夫。
身边已经没有了李二身影,陈平安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毫无征兆,一记横扫从背后而至。
陈平安身形看似垮塌,拳意收敛,整个人不讲究什么风范不风范,试图向前前扑出去,不曾想依旧被一腿迅猛踹中后腰,咔嚓作响如一连串爆竹炸响,能够将寻常金身境武夫体魄视为纸糊泥塑的陈平安,就那么被一腿踹得如同拉开弓弦,砰然一声过后,照理而言,陈平安就要被一脚踹得飞出数十丈,但是李二出拳远远快过陈平安身形去势,站在陈平安身侧,一拳劈下,砸在向后仰去的陈平安胸口。
这一拳,打得陈平安后背当场贴地坠去。
李二一脚伸出,脚踝一拧,将砸在自己脚背上的陈平安,随随便便挑到了镜面之上。
只觉得一口纯粹真气差点就要崩散的陈平安,重重摔在镜面上,蹦跳了几下,手掌猛然一拍镜面,飘转起身站定,依旧忍不住大口呕血。
李二依旧站在小舟之上,人与小舟,皆纹丝不动,这个汉子缓缓说道:“小心点,我这人出拳,没个轻重,当年我与宋长镜同样是九境巅峰,在骊珠洞天那场架,打得痛快了,就差点不小心打死他。”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见李二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便轻轻卷起袖子,脚尖轻轻拧了拧镜面,果然坚实异常,就跟走惯了泥瓶巷泥路,再走在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大街,是一种感觉,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种疼,随后撞在了镜面之上,又是火上浇油,比撞在落魄山竹楼地面墙壁之上,更要遭殃。
陈平安身形摇摇晃晃,苦笑问道:“李叔叔,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吗?”
李二摇摇头道:“当然不会。”
不等陈平安心里边稍稍好受点,李二就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十境的。”
就凭这小子喊自己这一声李叔叔,就不能让陈平安白喊。
李二觉得做人得厚道。
茶余饭后酒桌上,北俱芦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桩天大的热闹可讲了。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在返回宗门的归途,莫名其妙与那位痴情种徐铉,起了天大的冲突。
本该是天造地设一对神仙道侣的男女,非但没有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知道徐铉说了什么,贺小凉竟是大打出手,在花翎王朝一处僻静山野,双方圈定地界后,贺小凉与徐铉打得方圆百里的山河变色,千里山水灵气无比紊乱。
徐铉身受重伤,远遁而走,但是被贺小凉直接斩杀了他那两位贴身婢女不说,两位年轻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殒,贺小凉还将那两把咳珠、符劾的刀剑,争抢入手,带去了清凉宗,然后将两件至宝随手丢在了山门外,这位女子宗主放出话去,让徐铉有本事就来自取,若是本事不济,又胆子不够,大可以让师父白裳来取走刀剑。
徐铉返回山头后,闭关疗伤,传闻原本板上钉钉的跻身上五境一事,需要耽搁最少十年,如此一来,最少在境界一事上,一旦刘景龙破境,又能够扛下郦采、董铸在内的三次问剑,徐铉不光是境界修为,慢于太徽剑宗刘景龙十年,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仅次于林素的徐铉,也会与刘景龙交换座椅位置。
北地第一大剑仙白裳,因此没有坐视不管,但是没有仗着剑仙身份,与仙人境境界,去往清凉宗与贺小凉兴师问罪,白裳只说了一句话,他白裳在北俱芦洲一日,贺小凉就休想跻身飞升境。
两座本该有望联姻的宗门,至此结下死仇。
琼林宗在内的许多墙头草,开始对清凉宗断绝往来,许多商贸往来,更是多有刁难。
花翎王朝韩氏皇帝在内的诸多山下世俗势力,开始暗中反悔,许多原本打算送往清凉宗修行的修道胚子,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都打道回府。
清凉宗周边的许多仙家山头,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那座本就根基未稳的清凉宗,严令自家山头修士,不许与清凉宗有太多牵扯。
天君谢实的一位嫡传弟子,气势汹汹亲自走了一趟清凉宗,结果贺小凉不识大体,原本关系莫逆的双方,闹得不欢而散,在那之后,清凉宗就愈发显得茕茕孑立,四面八方无援手,盟友不再是盟友,不是盟友的,更成为一个个潜在的敌对势力,使小绊子,没有人认为一个彻底惹恼了大剑仙白裳的新近宗门,可以在北俱芦洲风光多久。
而清凉宗内部也动荡不安。
半数供奉、客卿都与清凉宗撇清了关系,寄去了一封封密信,祖师堂那边的座椅,一夜之间就少了五条之多。
贺小凉也是个怪人,没有打碎劈烂那些座椅,就只是将它们搬出了祖师堂,放在门外檐下。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凉宗,一座山头,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所幸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游历过程中,先后收取的九位记名弟子,还算安定,尚未有人选择叛逃清凉宗。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那些家伙,根本不清楚白裳这个名字的意义,更不知道山上结仇并且撕破脸皮后的凶险万分。
这九位清凉宗开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陆陆续续被贺小凉带回山头,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年龄不算悬殊,年纪最年长之人,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年岁最小的,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贺小凉收取弟子,十分古怪,资质根骨也看,却并不是最看重的,能走上修行路就成,更多还是看她自己的眼缘。
今天贺小凉离开那座独自修道的小洞天,清凉宗占据了一处风水宝地,但是并未如何大兴土木,只在祖山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盘,座座茅屋相邻,九位弟子都住在此处,唯独那座用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所,还算有点富家宅邸的样子,类似山下大户人家的祠堂,即可祭祖,也可延请夫子为家族弟子讲学。
贺小凉收取弟子,只传授他们一门没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诀,此外便不再多管,不过请了一位外人来为弟子们日常授业,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却在此为清凉宗九位弟子讲学已经好几年,不拘泥于辨析道门典籍的玄妙,三教百家学问,此人都会传授。贺小凉对于这位“李先生”,似乎很信任,不担心他在此讲学,会误人子弟,耽误修行,更不担心让她扬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凉宗,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仙家门派。
九位暂时依旧还是记名的弟子,对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轻先生,十分敬重。
贺小凉来到讲堂窗外。
那位李夫子在讲那儒家的诗词文章,先前说到“池塘生春草”、“明月照高楼”的好在何处,感慨这等看似直白诗句,最见功力,都会让后世诗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然后便顺势讲到了一座山下豪阀门第,或是一座山上门派,开山鼻祖的性情如何,会如何影响家风、门风,最后便告诉那九人,若是你们将来成了那开山鼻祖,便该如何去做,才能少错多对。
有人见到了师父出现,便要起身行礼,贺小凉却伸手下压了两下,示意讲学之地,授业夫子最大。
那位面相年轻的李夫子抛出一个问题,让九位学生去思量一番,然后离开了学堂,跟上贺小凉。
他说道:“贺宗主,你明明没有必要如此行事……算了,其中缘由,我一个外人,就不多问。不过我确定,白裳说话,从来算数。”
哪怕贺小凉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传弟子,终究是隔了一座天下。
何况北俱芦洲剑仙行事,真要大动肝火,哪里会管这些。
白裳如今明摆着就是不管了。
相传北俱芦洲最早的时候,曾经还有一位远古剑仙,与一位至圣先师的学生,以剑尖指人,笑着询问你觉得我一剑会不会砍下去。
答案当然是照砍不误了。
不过最后那位剑仙战死在了剑气长城,那位儒家圣人则在北俱芦洲开创了凫水书院,在世之时,对那位剑仙的香火后裔,多有照拂。
贺小凉笑着说道:“李先生,我如今才玉璞境没几年,等到跻身下一个仙人境,再到瓶颈,没个数百年光阴,是做不到的。白裳愿意等,就等着好了。”
这位被贺小凉尊称为李先生的读书人,说道:“先前天君谢实的那位弟子,有些咄咄逼人了。”
贺小凉说道:“他当年游历途中,受过白裳指点,白裳于他有一份传道之恩,加上清凉宗开山立派,挤占了北俱芦洲相当一部分道门气运,此人自然而然会倾向于徐铉和白裳。”
李先生摇头道:“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借用,我看天君谢实的传道,大有问题。”
贺小凉忍住笑。
李先生疑惑道:“是我错了?”
万事先思己错,便是这位读书人的治学根本。
贺小凉摇头道:“这话,希望李先生哪上一遍。”
李先生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看。不过看谢天君自身与整座宗门行事,未必讨喜。”
贺小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声,同时又有些怜悯那位天君高徒。
她转过头,望向远处茅屋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名叫崔赐,是与一起李先生跨洲游学多年的随从书童。
李先生说道:“我该下山了。”
贺小凉打了个稽首:“不敢再挽留先生。”
李希圣便以儒家门生身份,作揖行礼。
哪怕对方不是以稽首还礼,贺小凉仍是偏移脚步,躲了一躲,只不过到底是玉璞境,又在清凉宗山头,她的挪步,神不知鬼不觉,最少在那瓷人崔赐眼中,女子宗主便是始终站在原地,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礼。
大骊京城御书房。
小朝会散去。
国师崔??却难得没有离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帝宋和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等待这位国师的下文。
崔??从椅子上站起身,并拢双指轻轻一抹,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山水长卷,是宝瓶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
年轻皇帝连忙起身,走到崔??身边。
崔??缓缓说道:“大朝会上,一国君主与文臣武将聊的,是当下事,远不过年,小朝会上,一国君主与将相公卿聊的,都是十年的长远事,当下我私底下单独与陛下聊的,是商量一桩百年大计,陛下兴许看得到一部分过程,却未必能够亲眼见到最后的那个结果。”
宋和轻声道:“就像父皇当年见不着大骊铁骑的马蹄,踩在老龙城的海边?”
崔??直言不讳道:“差不多。”
宋和非但没有失落,反而满怀欣喜,笑道:“先生,我其实一直在等这天。”
在这位国师面前,只要没有其余臣子在侧,年轻皇帝一直执学生礼。
这件事,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后提点。
崔??说道:“等到宝瓶洲大局底定,将来难免要交由翰林院,编撰各个藩属国出身臣子的贰臣传,忠臣传,而且这绝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时可以水落石出,免得寒了庙堂人心,只能是继任皇帝来做。这是宝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列出个章程,回头我看看有无疏漏需要补充。修补人心,与修缮旧山河一般重要。”
说完这件事,崔??指向宝瓶洲以北的北俱芦洲,“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一个北俱芦洲,陛下作何感想?”
宋和答道:“相较以往,十分中空。”
一洲剑修,已经浩浩荡荡去往倒悬山。
崔??点点头,又说道:“劝陛下一句,大骊宋氏,永远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图,做不到的。”
宋和有些遗憾。
本以为这位大骊国师,自己的先生,野心会比自己想象中更大。
崔??笑道:“志大才疏,不也中空。”
宋和神色尴尬。
崔??指了指北俱芦洲最南边的骸骨滩,“要在披云山和骸骨滩之间,帮着两洲搭建起一座长桥,陛下觉得应该如何营造?”
宋和笑道:“靠神仙钱。”
崔??点头,却又问道:“真正的神仙钱源头,从哪里来?”
宋和视线扫过那幅画卷,望向比宝瓶洲更南端那个大洲,“注定支离破碎的桐叶洲?”
崔??既没有点头认可,也没有摇头否认,只是又问:“究其根本,如何挣钱花钱?”
宋和摇头,问题太大。
崔??说道:“想明白了如何挣钱,是为了如何花钱,不然留在大骊国库,意义何在?一家一户的金山银山,还能当饭吃?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为一国版图后的自救之举。”
崔??抬起双袖,同时指向东宝瓶洲南北两端的北俱芦洲和桐叶洲,给出了他的答案,“如何从北俱芦洲那边规矩挣钱,是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补救桐叶洲破碎山河,这一进一出,大骊看似不挣钱,实则一直在积攒国力底蕴,同时又得了儒家文庙的点头认可,不是我崔??,或是你皇帝宋和会做人,而是我大骊国策,真正契合儒家的礼仪规矩,成为了大势所趋,如此一来,你宋和,我崔??,便是做得让某些人不痛快了,对方哪怕还有本事能够让你我与大骊不痛快,文庙自有圣人冷眼旁观,好教他们才一伸手,便要挨板子。”
崔??收起双手,转头盯着宋和,这头绣虎神色微冷,“与陛下说这些,可不是意味着陛下,就已经比先帝更英明神武,而只是陛下运气更好,皇帝当得晚一些,龙椅座位更高些,可是陛下也无需恼火,先前的功过得失,都是先帝的,以后的功劳大小,也该只是陛下一人的,陛下治国,根本无需跟一个已经死了的先帝较劲,若是认不清这点,我看我今日与陛下所说之言语,还是说得早了。”
宋和躬身作揖道:“生教诲,学生谨记。”
崔??说道:“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国痕迹,先帝已死,新帝登基,又有何难?关尚书这些个老狐狸,只会笑话你这皇帝当得小气,其实都不用你宋和多说多做什么,再熬个几年,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自然而然就会一个个聪明到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当了大骊宋氏皇帝,志在一洲之地,国之四方皆大海,这已经是那浩然天下的前无古人之举,就该拿出一些与之匹配的帝王气度。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们,没了我崔??落座在小朝会,依旧对你忠心耿耿,敬畏有加,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若是再有一天,我崔??落座,也不敢再将你视为什么学生,那么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
崔??继续说道:“两事当然很难,但是陛下可以试试看。什么帝王心性难揣度,那都是术,不可全无,却不可为主。即便宋氏国祚终有断绝一日,每逢后世史书写大骊,关于宋和,依旧是当之无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想绕都绕不过去,不是赞誉最多,便是骂之最凶。”